41.柳林
湛華看著?手?中的木牌, 道:“這是梵文。”
“上麵寫了什麼??”季懷坐在他身邊,探頭來看。
湛華後背挺直,沒有躲開, 將木牌放回?到?他手?中, “看不懂。”
季懷不可思議道:“你不是和尚嗎?”
“假的。”湛華聲音稍顯鬱悶, “隻是這身份——”
“可信度比較高??”季懷看著?他沒有頭發的腦袋。
湛華:“…………”
本來就鬱悶的假和尚看上去更鬱悶了。
季懷趕忙找補,“這樣也很英俊。”
湛華道:“待明日去寺院問問。”
季懷點點頭,“那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帶著?一絲微妙的尷尬,明明隻是一段普通的對話, 卻讓人莫名地不自在。
半晌過後,蠟燭熄滅。
季懷躺在床上, 身上每一處都在難受,他睜眼看著?漆黑的床頂, 突然開口?對身邊的人道:“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很想?像哥哥們一樣,讓母親陪著?我睡。”
“但是她從來都不答應。”他聲音漸低, “她總同我說,忍忍就好了。”
湛華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可每次聽她這麼?說,我便會?很難過。”季懷緩緩道:“疼是忍不了的,隻是不說, 彆人不知道而已。”
“季懷, ”湛華突然開口?,“彆說了。”
於是季懷沉默了下來,在黑暗中握住了湛華的手?。
良久,湛華將手?指扣進他的指縫。
黑暗中, 兩個人十指相扣,如同交戰雙方暫時的和談。
是很疼的,湛華想?。
他從不同彆人說起過,因為說了也無濟於事,反而會?讓他覺得?自己懦弱無能,倒不如表現地雲淡風輕。
季懷卻總喜歡將自己的難過與疼痛表現出來,即便無人理睬。
可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們也曾在黑暗中,十指緊扣,同病相憐。
——
翌日。
城郊寺廟。
老方丈拿著?木牌,看著?上麵的梵文,道:“這是寫的一封遺書。”
季懷和湛華對視一眼,湛華道:“您請說。”
“家父季銘為奸人所害,鳩占鵲巢二十餘載,吾來此尋父親遺骨,奈何人力卑微,今毒發身亡,沉骨湖底,望我季家後代肅清血脈,歸於晚來。”方丈道:“大致便是此意,許多字都是變了形的漢文,與梵文夾雜在一起,乍一看確實像。”
季懷臉色難看至極。
家父季銘為奸人所害,鳩占鵲巢二十餘載。
季瑜是二十一年前死?的,也就是說,早在四十年前,真正的季銘就已經死?了。
鳩占鵲巢。
趙儉依托季銘的身份在季府待了四十多年,甚至於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也養在了季府。
趙儉在信中說季大奶奶非他生母,可府中老人都見?過季大奶奶十月懷胎的模樣,那真正的季七又去了何處?
趙儉鳩占鵲巢。
他季懷又何嘗不是?
季懷死?死?捏著?那塊木牌,突然從胃裡?泛起一股惡心來。
他占著?本該屬於另一個人的身份和人生,順風順水平安無虞地活了二十一年。
那方丈慈眉善目,見?眼前二人皆是神色凝重,便道:“二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莫要著?相。”
季懷勉強笑道:“多謝方丈。”
湛華則沉默不語。
二人告辭,那老方丈看著?他們的背影歎了口?氣。
“師父,您為何歎氣?”旁邊端茶上來的小?和尚好奇的問。
老方丈搖搖頭,“兩個都是不肯服輸的人,總會?撞得?頭破血流。”
“師父怎麼?不提醒他們?”小?和尚不解。
“無情總被多情困。”老方丈搖頭。
“聽不懂。”小?和尚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也不懂。”老方丈彈了一下他的小?光頭,笑了起來。
——
自城郊寺廟出來,季懷便一直神色凝重,眉頭皺得?死?緊。
湛華道:“不必自尋煩惱,此事你並?不知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的名字,身份,家人全都是另一個人的,”季懷道:“我父親殺了他祖父,甚至殺了他父親,霸占季家四十餘年,我也搶走了真正季七的一切,如何會?怪不到?我身上?”
湛華垂眸看著?路邊的積雪,太陽出來,那雪便化作了肮臟的泥水,沉聲道:“那你待如何?”
季懷抿了抿唇,“不知道真正的季七是不是還活著?,若是他還活著?——”
“我該將屬於他的一切都還給他。”
樹下堆著?厚厚的雪,冬日的柳枝蕭條,將冷白的天切割成不規則的形狀,在寒風中形銷骨立。
靴子踩在地上,沾了層厚厚的泥巴,衣擺也被濺起的雪水洇濕。
湛華說:“你不必如此,他也許並?不在乎。”
冬日暖陽下,季懷衝他笑道:“你又不是季七,怎麼?知道他不在乎?殺父殺親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和他真遇上,恐怕要給他償命。”
湛華沉默不語。
季懷突然沉吟一聲,“還是不要遇上了,我很惜命的。你也彆是季七,不然我還怎麼?跟你打賭?恐怕屆時你讓我死?,我都要愧疚到?洗乾淨脖子遞上。”
湛華伸手?捏了捏他的後脖頸,“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季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又將他的手?揣進自己的袖子裡?,“你身上真的太冷了,若是到?夏日抱起來定然舒服。”
湛華乾咳了一聲:“季懷,你愈發不矜持了。”
季懷說完才?知意識到?說了什麼?孟浪話,不由赧然,卻沒有放開他的手?,郊外的路上並?沒有幾?個人,他卻還是湊到?湛華耳邊悄聲道:“我真想?過。”
湛華眼底帶上了幾?分惱意,耳朵在寒風中快要紅透,麵上卻還是沒什麼?表情。
季懷稀奇道:“你親我時怎麼?不見?你如此矜持?”
湛華繼續往前走,這下直接不肯同他講話了。
季懷偏生是個愛撩撥的,彆人對他上趕著?他不屑一顧,若是對他愛答不理反而愈發來勁,尤其當這個“彆人”換做湛華,那不管是上趕著?還是愛答不理,他都是十分來勁的。
於是他追上湛華,笑著?問:“湛華,你是心虛了嗎?”
誰知話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攬住了腰縱身飛起,幾?個飛躍之後落在了路旁柳林的深處。
季懷一頭霧水地望著?周圍蕭條零落的景色,“來這裡?乾什麼??”
湛華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林中積雪厚重,人跡罕至,打眼望去皚皚一片白,柳林中縱橫交錯的枝條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呼出的霧氣稍縱即逝,分明是化雪的冬日冷天,季懷的額頭鼻尖卻布了層細密的汗珠。
他有些喘不上氣來,伸手?扶著?湛華的腰,被他抵在了樹上。
湛華冷俊的眉眼在雪地和暖陽裡?格外好看,他眸色深沉地盯著?季懷,回?答他之前的問題,“來這裡?不矜持給你看。”
季懷忍不住笑了起來,眉梢眼角俱是暢快的笑意,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哪根神經,笑得?額頭都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湛華的手?伸進他的披風裡?,使勁捏了一下他的腰,悶聲道:“你笑什麼??”
“我笑……昨晚夜深人靜時你謙謙君子恨不得?去當真和尚。”季懷笑道:“現下青天白日卻要拉我來這野林子裡?廝混。”
湛華被他揶揄地惱羞成怒,將他壓在樹上不肯讓他起身。
季懷力氣本就不如他大,隻能向他服軟,彎著?眼睛道:“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便是。”
湛華低頭親了親他嘴角,又不解氣地咬了一下,卻沒有咬破。
季懷疼得?捂住嘴角,“你是屬狗的吧?”
“我屬豬。”湛華一本正經地回?答。
季懷:“…………”
鬨了半天,季懷出了一身的汗,懶洋洋地倚在樹上眯起眼睛看太陽,戳著?湛華的腰道:“我寧可最後被你做了藥引子,也不想?跟你橫亙上什麼?血海深仇。”
湛華垂眸望著?他,眼底神色不明。
“若有一天我心甘情願去死?,定然是因為情深不能自已。”季懷笑著?對他說:“而非我欠你。”
42.義莊
宋凡年近六十, 虎背熊腰,金刀大馬坐在主位上,見趙越進來?便大聲笑道:“賢侄昨晚休息地?可還好?”
趙越點?頭笑道;“承蒙宋將?軍款待。”
宋凡示意他坐下, 這時候宋楠從門外匆匆進來?, 對宋凡抱拳道:“父親, 您找我?”
“吾兒來?得正好。”宋凡示意他坐下,而後揮退了房間內的其他人等,轉而對趙越道:“我與你父趙堅是拜了把子的兄弟,當?年約定?好了要做兒女親家——”
說到這裡宋凡語氣微頓, 似乎在追憶往昔。
趙越的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宋楠身上,麵上閃過一絲驚恐, 誰知那宋楠看上去竟然還喜氣洋洋,頓時整個人更惶恐了, 登時便要打?消宋凡這糊塗心思,“宋將?軍此事不?——”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容貌秀麗, 正當?婚嫁。”宋凡說到此處,看向趙越,“賢侄方才說什麼?”
“咳咳,沒什麼,沒什麼。”趙越握拳抵在嘴邊乾咳了一聲, 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不?知賢侄可有意?”宋凡笑著問?他。
趙越起身行禮道:“承蒙宋伯父厚愛, 隻是趙越現在行走江湖,孤家寡人居無定?所,非是宋小姐良配。”
宋凡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看來?是老夫高攀了啊。”
趙越惶恐道:“小侄不?敢, 是我高攀才是。”
宋凡歎了口氣,麵帶愁容,連宋楠看起來?都沒那麼高興了。
趙越見二人神?色不?對,便問?:“宋將?軍……此事是有什麼不?妥嗎?”
“非是因為賢侄,隻是皇上提出要納我家小女宋芃為妃,我思來?想去覺得不?妥,便想提前給小女成了親,隻說二人早已兩情?相?悅……”宋凡麵帶愁容道:“眼看聖旨就要下來?,卻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趙越道:“將?軍何不?拒絕?”
宋凡搖了搖頭道:“這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皇上登基後,便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何況皇上後宮空虛,彆?說妃嬪,連秀女宮女都不?見幾個,都傳他有什麼隱疾,芃芃性子直爽,進去恐怕凶多?吉少。”
宋楠訥訥道:“此事說來?怪我,當?年我年輕氣盛,曾得罪過新皇。”
趙越詫異道:“發生了何事?”
“我揍過他。”宋楠抓了抓頭發,“還朝他吐過口水。”
趙越:“!!”
震驚半晌,趙越才回過神?來?,“宋小將?軍說的可是……新皇登基之前的事情?。”
宋楠悲痛地?點?了點?頭。
當?今皇上趙岐是先皇流落在外的兒子,在外流浪了十幾年才被尋回來?,據說當?時趙岐剛從牢裡放出來?,結果小混混一朝翻身變成了鳳子龍孫,而後經曆更是離奇曲折,他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愣是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鬥倒了太子和風頭正盛的三?皇子,榮登皇位。
“可又不?隻有我乾的,他憑什麼隻盯著宋家?”宋楠不?服氣道:“當?年我好歹隻是揍了他,林淵可是一句話把他送進了大牢,讓他吃了三?年牢飯!”
即便過去了好些年,宋楠想起來?還是覺得憋屈。
宋凡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人家林淵長?得好看,你也長?得好看嗎!?你若是長?成林淵那樣,我早就把你洗乾淨送到紫宸宮去!省得那狗皇帝來?禍害你妹妹!”
宋楠被他親爹噎得臉色漲紅。
是的,林淵做的事情?比他過分得多?,偏偏如今盛寵正濃,甚至有傳言說他和皇帝關係非同一般,趙岐後宮空虛全是因為今朝最年輕的尚書郎善妒。
宋楠想到此處一陣惡寒。
趙越這幾年雖然不?在京城,但是或多?或少也聽聞過今上的一些風流韻事,卻不?想當?年竟然還真有這麼一檔子事情?。
趙越腦子飛快轉動,繼而笑道:“宋將?軍和小將?軍稍安勿躁,雖然我配不?上宋小姐,可正巧有一人合適——”
“若是能促成這段良緣,宋小姐的福分也不?比進宮為妃來?得低。”
宋凡目光一凜,“賢侄此話何意?”
“宋將?軍可還記得平陽王?”趙越微微一笑。
——
季懷站在結冰的湖邊,打?了個噴嚏。
湛華看了他一眼,“你怎麼將?披風脫了?”
季懷道:“不?是要下水嗎?”
“你這體弱多?病的模樣,下一半怕是要飄起來?。”湛華頭也不?回道。
季懷冷不?丁被嗆了一句,不?服氣道:“這湖這麼大,咱們怎麼找季瑜的屍體?”
“自是有人下去找。”湛華話音剛落,南玉和明?夜就從屋頂上飛了下來?。
明?夜也就罷了,南玉一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姑娘,寒冬臘月要她下水摸屍,看起來?著實過分了些。
誰知南玉動作比明?夜還順暢,用內力破開一大片冰麵,徑直跳進了湖裡,看得季懷打?了個冷顫。
明?夜緊隨其後,冒了幾個泡之後就沒了動靜。
季懷緊張地?望著湖麵,生怕再?從湖麵上浮起兩具新的屍體。
約莫過了半刻鐘後,南玉和明?夜一起浮了上來?。
南玉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對湛華道:“主子,沒有找到。”
兩個人從湖裡爬上來?,活像兩隻水鬼,湛華示意他們進屋換衣服。
“是不?是找錯地?方了?”季懷疑惑道。
“二十多?年了,也許是埋進了淤泥之中。”湛華道:“這義莊定?然還有古怪,須得再?探查一番。”
季懷表示讚同,可快被凍得魂不?附體,吸了吸鼻子道:“咱們先進屋?”
湛華看了他一眼,“這會兒又知道冷了?”
季懷想起出門前那披風還是湛華給他係上的,頓時好像明?白了什麼,挨到他身邊低聲道:“你這人真的好霸道。”
湛華眉梢微動,十分自覺地?將?手塞進了他的袖子裡暖著,“你待如何?”
“不?如何。”季懷低頭笑道:“我很喜歡。”
湛華突然又覺得那袖子裡有些燥熱起來?,正要將?手抽出來?,卻被季懷扣住。
兩個人進了房間,那又被打?暈的倒黴守門人被綁在角落裡,之前看守的官兵早就撤了回去,現下他們已經占領了整個義莊——雖然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季懷看著那暈過去的守門人,道:“他看上去年紀不?小了,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於是那倒黴蛋又被生生叫醒。
兩天被綁了兩次,守門人已經驚惶不?起來?了,苦著張臉望著麵前幾個人,道:“小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您幾位行行好,就放過小的吧!”
季懷撩起衣擺蹲在他麵前,和顏悅色道:“老人家,非是我們有意為難於你,隻是來?這義莊是有件要緊事要辦,我們隻問?你幾個問?題,定?不?會傷你性命,可好?”
那守門人頓時如獲大赦,趕忙道:“您問?,您問?,小的定?然知無不?言!”
季懷道:“您在這義莊守了多?少年了?”
“唔,那這年頭可多?了去了。”守門人仔細回想算了算,“約莫得有小三?十年了,我上戰場早,下的也早,腿腳不?怎麼靈便,宋將?軍念舊情?,便遣我來?這裡守門。”
季懷和湛華對視了一眼,繼續問?道:“大約二十一年前,義莊可曾來?過一名姓季的男子?”
那守門人愣了一下,“哎喲,二十一年前,那可好久啦!”
他這麼說著,就對上了湛華冷淡的目光,頓時嚇得垂下了眼睛,“我、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他冥思苦想半晌,才慢吞吞道:“這二十一年,義莊還真來?過一個怪人,我還記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彆?大,出門都要沒過膝蓋去,我在房間裡燒著炭火取暖,便聽見外麵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43.立場
“那是?個看???去不過剛及冠的青年, 臉色很差,穿著?身??好的皮襖子,那襖袖子??還繡著?畫, 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哩。”守門人皺著?眉回憶道:“他當?時看???去很著?急——”
那年輕人衝他拱手行了個禮, “大哥, 外麵天寒,可否讓在下?進來取取暖?”
這年輕人生得板正,又極有禮數,守門人自然樂意讓他進來, 趕忙讓開門口,道:“哎喲, 這齁冷的,快進來吧。”
屋子裡就他們兩個人, 守門人向來是?個健談的,那年輕人看?著?神色苦悶,他便?問:“你怎的看?起來如此苦悶?”
那年輕人歎了口氣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於是?守門人便?問他家中出了何事,一開始那年輕人還警惕非常, 不欲多?談,可隨後在這裡住下?幾天後,還是?忍不住同他多?談幾句。
“前些時日,我?偶然發現,我?父親不是?我?真正的父親, 而是?假借我?父親之名鳩占鵲巢的騙子。”年輕人道。
守門人大驚, “這、這……怎會如此?你母親、你家中人便?沒有發現嗎?你不曾見過你真正的父親?”
“我?父親常年在外,並不經常回家,我?兄長姊妹幾個同他並不親昵,我?剛出生母親便?去世了, 那人便?頂著?我?父親的臉來了我?們家,說不再外出漂泊,耐心經營家業……他的容貌一開始還同我?父親一樣,是?二十多?年來一點點變回原樣的,家中的老?仆們都被打發地差不多?,竟是?隱瞞了二十多?年都無人知曉……”
守門人驚詫,“那你是?如何知曉的?”
“我?夫人有喜,想回娘家一趟,我?便?去父親的書?房同他說一聲,誰知推門進去裡麵沒人,我?不小心碰到桌邊的花瓶,書?房中竟出了一個密道,裡麵隱約傳來了說話聲……我?便?悄聲下?去,誰知卻聽見了他們在密謀……”
守門人聽得大氣不敢喘,見他突然不說話,好奇道:“密謀什麼?”
誰知那年輕人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能說,你若知道,恐怕也會沒命的。”
守門人頭皮一炸,半晌後才反應過來,“什麼叫‘也’?難道你……”
那年輕人點點頭,恨恨道:“我?不會武功,被那惡人發覺,但是?運氣好逃了出來,卻被下?了毒,命不久矣了。”
守門人頓時一陣唏噓,卻還是?忍不住害怕,“那惡人在追殺你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他知我?命不久矣,也不敢鬨出太?大動靜,一時半刻追不到我?,隻?是?我?還有三子和我?夫人還留在府中,夫人還懷有身孕……”
守門人雖然比他年紀大??一些,但如此奇聞異事還是?頭一次聽說,見他麵色難看?,“你身??的毒無法可解了嗎?”
“毒素已經侵入骨髓。”年輕人搖搖頭,神色愴然,“隻?恨我?勢單力薄,不能替父報仇,如今還要客死異鄉……好在我?將那賊人異常看?重的東西偷帶了出來……”
季懷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他可曾提過帶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守門人搖了搖頭,“他不肯說,總告誡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否則性命難保。”
季懷和湛華對視了一眼?,季懷繼續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沒過幾天,他就不見了。”守門人吸了吸鼻子道。
“不見了?”湛華皺起了眉。
“對,我?翻遍了整個義莊都沒找到他。”守門人神情遺憾道:“後來我?擔心他失足落水,還專門去湖底搜了一圈,也沒能找到人。”
“二位大俠,這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我?說出來不要緊了吧?”守門人神色不安道:“我?真的隻?知道這些了!”
這守門人看???去敦厚老?實,可當?季懷同他對??目光,總有種說不??來的違和感,不等他開口說話,便?見湛華直接問道:“你將此人藏在了何處?”
季懷一愣,卻見那原本神色哀戚的守門人一僵,語調不自然地升高,“您在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將他的屍骨藏起來呢?我?沒找到他——”
不等他說完,劍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南玉道:“我?們又沒說他死了,你怎麼一口咬定?是?屍骨?”
守門人愣住,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當?時他跟我?說中了毒,我?就以為、以為他死了。”
“謊話連篇。”南玉冷笑一聲,看?向湛華,“主?子,他嘴裡沒一句真話,殺了算了!”
那守門人也是?個膽子小的,一聽南玉這麼說,登時就被嚇得跪在了地??,“女俠饒命!饒命!我?說我?說!”
“他、他說他中了劇毒,活不了多?長時間,住了沒幾天便?要走,我?見他出手闊綽衣著?富貴——”
季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眼?中滿是?怒意,“你把他怎麼樣了!?”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我?發誓我?真的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他、他當?時真的已經快要死了,那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家裡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守門人涕泗橫流,抓住季懷的胳膊求饒,“我?真的沒想殺他——”
一直冰涼的手抓住了季懷的手腕。
季懷轉過頭,眼?眶通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傷,湛華稍一用力,便?將那守門人從他手裡拽了出來,扔給了南玉,“問他把季瑜的屍體藏在何處了。”
“是?。”南玉拽住哭嚎不止的人,出了房間。
“季瑜並非你親生父親,何必至此?”湛華問道。
季懷眼?底怒意未散,抬頭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在幾個月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季瑜。
季瑜對他而言是?在祠堂裡的一個冷冰冰的牌位,可又不僅僅是?個牌位。
他總是?被罰去祠堂跪著?。
母親不慈,兄長排擠,下?人編排……風言風語進他耳中,或許在他真正的父親趙儉看?來,比起性命安危,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對一個從小便?敏感的季懷來說,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他總有喘不過氣來的時候。
他總是?跪在祠堂裡,看?著?寫著?季瑜兩個字的牌位,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說得多?了,他自己便?也能信了。
他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對季懷而言,牌位??的那個人給他撐起了一小塊能夠喘息的地方,讓他能直起脊梁來堂堂正正做個人。
即便?季瑜早已經死去多?年。
這個名字和從未見過麵的季瑜本人,對季懷來說是?那段晦暗日子裡唯一的支撐。
可這些都隨著?趙儉的那封信變成了一個笑話,如今的憤怒更是?讓旁觀者不解。
其間種種,不足為外人道。
母親非他生母,父親非他生父,他不該也不必要同湛華說明憤怒的緣由。
可湛華看?起來很不理解。
“我?……”季懷頓了頓,低聲道:“是?將他當?做親生父親的。”
湛華沉默片刻,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順變。”
季懷愣住,緩了半晌才道:“節哀?”
“或者你親手殺了此人替父報仇。”湛華平靜道。
這下?換成季懷不解了,“可他……並非我?親生父親,我?也沒這資格。”
無論是?難過還是?報仇,他都沒資格,更沒有立場。
“若是?趙儉不曾告訴你真相,你依舊不是?季瑜的親子。”湛華神色平靜道:“事實和真相擺在那裡永遠不會改變,單看?你如何去做。”
“你若真的將他當?做父親,血緣也沒有那麼重要。”
季懷怔愣良久,看?向他,“你也……不介意?”
湛華眉梢微動,“關我?什麼事。”
季懷:“…………”
沒過多?久,南玉便?敲門進來,對他們道:“那人招了。”
44.呼吸
叢映秋看著半跪在?她麵前的權寧, 不解道:“那姓季的小子到?底給你喂了什麼迷魂藥,讓你這麼上趕著去救他??”
權寧扯了扯嘴角,“他?長?得?好看唄。”
叢映秋嗤笑?一聲, “你那麼多姘頭, 就算季七生了副好皮相?也不值得?讓你半麵羅刹這麼豁出性命去, 這回若不是我?著人攔住你,你是不是就要跟地獄海那位對上了?”
權寧翻了個白?眼,“不過是個時日無多的假禿驢。”
“他?就算時日無多,也是地獄海的半個主子。”叢映秋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警告, “你自己?找死,彆拖累了飛仙樓。”
權寧突然雙膝跪地, 衝她行了一個鄭重其事的大禮,“權寧多謝樓主當年的救命之恩, 日後隻要樓主需要,我?萬死不辭,從今日起,權寧便退出飛仙樓。”
叢映秋愣住, “何至於此?”
權寧臉上沒了往常嬉笑?的神色,“樓主,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叢映秋苦笑?道:“這幾年你也幫樓內做了許多事,按理說我?不該強留於你,隻是……你真的要因為一個季懷退出飛仙樓?”
“是。”權寧肯定道:“他?對我?而言, 非常重要。”
叢映秋定定地看著他?, 良久才道:“也罷,人各有誌,若你什麼時候想回來,飛仙樓永遠給你留有位置。”
“多謝樓主。”權寧衝她一抱拳, 自地上起身,而後毫不留戀地離開。
叢映秋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派人盯緊他?。”
暗處的楚天輕笑?一聲:“你還是不放心??”
“太蹊蹺了。”叢映秋起身,“權寧從不是深情專一的人,為一個季懷,不至於。”
“也許他?也想要乾坤圖。”楚天道。
“那是你還不夠了解他?。”叢映秋搖頭,“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還記得?三年前咱們路過南疆是在?哪裡發現他?的嗎?”
“萬蠱洞。”
“從萬蠱洞生不如死爬出來的人——”叢映秋眯起眼睛,“你覺得?他?還能求什麼?”
“世人庸碌,無非功名利祿,色|欲權錢。”楚天笑?道:“即便他?是從萬蠱洞爬出來的,隻要他?還是個人,定然有所求。”
叢映秋看向他?,“那你們修行之人呢?”
“不過順從本心?罷了。”楚天看向她,“楚某說到?底也不過一介凡夫俗子。”
——
凍土冷硬難挖。
明夜和南玉便是催動內力挖得?也頗為艱難。
他?們下到?湖中搜屍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真正的屍體就被埋在?了岸邊,距離他?們咫尺之遙。
那守門人哆哆嗦嗦站在?不遠處,滿臉的驚懼和後怕。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鏟子的觸感終於不對,觸到?了像人骨一樣的東西?,明夜喊道:“主子,挖到?了!”
季懷和湛華同時上前查看。
守門人似乎是怕極了,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跌在?了地上,幾人也顧不上管他?。
小半截白?骨從途中露了出來,看樣子那應當是截扭曲的半根手臂,手掌中似乎還僅僅握著什麼,明夜蹲下將那指骨掰開,露出了裡麵的東西?,詫異道:“咦?怎麼還攥著個鈴鐺?”
“這鈴鐺有點眼熟。”南玉疑惑道。
湛華的目光落在?那異常粗壯的指骨上,季懷猛地轉頭看向那守門人腰間係著的鈴鐺,二人忽然異口同聲道:“不對!”
那挪到?遠處的守門人臉上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伸手往旁邊的石頭上重重一拍,四人腳下俶爾懸空,徑直往下墜去,湛華一把?抓住季懷的胳膊,正欲施展輕功帶人上去,豈料湖水自上而下倒灌湧入,兜頭將幾人拍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季懷最後看見的是那守門人撕下麵具後的半張臉。
機關轟然開啟又閉合,地麵重新恢複了原狀。
趴在?屋頂上的權寧正巧圍觀了全程,他?正要下去將此人除掉,義莊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
權寧轉頭一看,便見武林盟盟主衡瀧和桓子昂等人匆匆進了門。
桓子昂對衡瀧道:“衡盟主,季懷同地獄海的少主葉湛華在?一處是我?親眼所見,葉湛華那手斷魂絲我?絕對不會認錯,恐怕之前客棧追殺武林盟的人也是地獄海安排好的,我?們從頭到?尾都?被季懷耍得?團團轉!”
衡瀧眉頭緊皺,“此事待見到?季懷我?定然會問個清楚,你確信他?們進了這義莊?”
“千真萬確。”桓子昂道:“若不是尋到?您費了些時日,我?一早便動手了。”
趴在?屋頂上的權寧翻了個白?眼,趁著那守門人穿過堂屋去應付衡瀧和桓子昂等人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從屋頂上飛了下來,落在?了之前那開關處。
——
周圍一片黑暗,冰冷的湖水湮沒口鼻,季懷感覺身上像是墜了千斤石,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下墜落。
嘩啦!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季懷氣息用儘肺裡火辣的時候,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帶,將他?從冰冷的水中拽了出來。
季懷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周圍依舊是漆黑一片,手底的觸感像是濕漉漉的石板,有一道呼吸聲離得?他?有些近。
“湛華?”季懷低聲問了一句。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呼吸卻?有些燙人。
季懷頭皮忽然一炸,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什麼人!?”
湛華的呼吸不可能這麼燙。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季懷回想起之前守門人那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頓時寒毛直豎。
“嗬。”黑暗中有人輕笑?了一聲:“七郎,我?冒著生命危險跳進湖中來救你,你竟然當我?是那禿驢?”
季懷愣了片刻,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權寧?”
權寧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一把?將人給拽了起來,“不然是誰?不是那假和尚你很失望?”
季懷:“……多謝相?救。”
權寧拽著他?在?黑暗中往前走,聞言笑?道:“哦?你打算怎麼個謝法?”
他?走得?有些快,季懷伸手往旁邊一扶,正巧扶上濕漉漉的牆,卻?又覺得?那牆有些詭異的溫熱,上麵仿佛生著許多細小的絨毛,黏膩非常,仿佛是活物一般,季懷猛地縮回了手。
“這是什麼地方?”季懷問道。
“湖底。”權寧腳步未停,“那守門人動用機關做得?精巧,不太像是一個人能做出來的。”
季懷皺眉,腦海中那半張臉一直縈繞不去,“你怎麼會來此處?”
“自然是來找你。”權寧停下腳步,聲音離得?他?近了一些,“我?警告過你很多次了,離那假和尚遠一些,你怎麼就是不肯聽?”
也許是因為在?黑暗中,也許是因為周圍空蕩,權寧的聲音沒有了往日漫不經心?的調笑?,反而多了幾分鄭重其事的嚴肅和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讓季懷很是愣了一下。
“你總要告訴我?原因。”季懷道。
“他?要將你做成藥引子這個原因還不夠嗎?”權寧不解,“他?要你的命,你還要跟他?好,你是不是腦子壞了?”
沒了其他?乾擾,單聽權寧的語氣,季懷終於察覺到?了一直以為的違和之處,篤定道:“不,除了這個原因。”
“什麼?”權寧一頓。
“你有事瞞著我?。”季懷道。
權寧輕佻笑?道:“你又不跟我?好,我?自然是有許多事情瞞著你,若是你答應離開那禿驢,我?便什麼都?告訴你。”
季懷直接將他?這些似是而非的調笑?無視,腦海中將從認識權寧以來的種種串聯了一遍,總覺得?快要抓住事情的關鍵,卻?偏偏就差那麼一點。
“你好像對這個地方很熟?”季懷狀若無意地問道。
“第一次來。”權寧聲音幽幽道:“七郎,不必想著套我?的話,我?說了,隻要你彆再跟那禿驢扯上關係,我?便什麼都?告訴你。”
“你和湛華有仇?”季懷問道。
“嘖。”權寧又拽著他?繼續往前走,“自然是有仇,而且不共戴天。”
這路長?得?仿佛走不到?儘頭一般,季懷有些難受地閉了閉眼睛,方才那守門人的半張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總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奇妙的眼熟,尤其是那半邊側臉,他?隱約在?什麼地方見過。
而且是自下而上。
“他?殺了你的親人?”季懷問。
權寧的笑?聲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陰冷,帶著說不出的詭異,“不。”
“確切地說,該是我?們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
季懷過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趙儉給我?留下的人?”
“唔,算是吧。”權寧有點驚訝,“我?還以為你沒這麼聰明。”
季懷嘴角一抽,“那你說我?們和湛華有仇……什麼仇?”
什麼仇,能不共戴天?
季懷突然有些後悔問出這話來。
“你不是季大奶奶和季瑜的親生兒子,是平陽王打了個時間差換進季府的,那你就沒想過,真正的季七去了何處?”權寧意有所指。
季懷呼吸一窒。
隱隱約約的猜測是一回事,等有人真切地將事實擺在?他?麵前又是另一回事。
他?本來心?存僥幸,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可偏偏現實給他?開了個惡意的玩笑?。
“你的親生父親殺了他?的祖父,害他?父親生死不知?,冒名頂替季銘二十餘年,還用你替掉了他?的身份,還有——”
“他?身上那毒隻能以你為藥引才能解,你覺得?是為什麼?”
45.在意
濕冷的湖水浸透衣服, 仿佛要侵入骨髓。
季懷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為?什麼?”
“你剛出生時?便中了奇毒,平陽王詳儘了各種辦法都沒能幫你將毒解掉,平陽王帶你求到了醫仙穀, 最好的辦法是?找個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換血。”
權寧的聲音仿佛淬了毒, 一字一字剜進了季懷的心臟, “真正的季七跟你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平陽王用了些手段讓他久病不愈,借口幫他治病帶著他去?了醫仙穀,把你二人的血換後?, 將那奇毒渡到了他身上。”
季懷耳邊嗡嗡作響,之前?他同湛華的對話聲一遍遍回響。
‘這藥丸是?用來壓製我體內之毒的, 每旬都要吃上一顆……’
‘我姓葉名湛華,同你一般大, 二十有一,生辰是?臘月初三?……’
季懷渾身發冷,“那他去?哪裡了?”
“本來是?要處理?掉的,可回來的路上碰上了點意外, 便將那孩子從馬車上丟了下去?。”權寧低聲道:“按理?說他身種奇毒,又是?冰天雪地,應當是?活不下去?,誰知他命硬,運氣還好, 被地獄海的掌門撿了去?收為?義子……”
‘我幼時?在石源城長?大。’
‘我沒有家。’
季懷覺得?這實在太過巧合, 可事實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地獄海消息網遍布整個趙國,”權寧嗤笑一聲:“他既然能找到你,並且說你是?唯一能解毒的藥引子, 你當真覺得?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嗎?”
“季懷,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季懷整個人如墜冰窖。
他的生父殺了湛華的祖父和父親,而他霸占了湛華的身份二十餘年,他所享有的一切都該是?湛華的,他甚至搶走了湛華一身血,留給了他一身劇毒,需日日服藥,苦不堪言,如今更是?命不久矣……
湛華一開始便知道他季懷是?罪魁禍首。
湛華接近他,算計他,要將他當做藥引子入藥,可又應下了他那似是?而非的賭約——
季懷恍惚間想,他是?要做聖人嗎?竟然能忍住沒有將自?己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讓他出氣解恨。”權寧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聲音幽幽道:“你可知為?何人人都對地獄海避之不及?”
“……為?何?”
“尋常武林中人若是?有仇有怨,至多不過是?打一架,要了你的性命,再不然滅你全家也?就到底了。”權寧道:“可地獄海的人不一樣,他們會設下一個又一個圈套引你上鉤,讓你對他們死心塌地,一點點地折磨你。”
“人死了無趣,人想死卻死不了,隻能由他們折磨,才叫暢快。”
“被地獄海的人纏上,如活人入地獄,生不如死。”
“葉湛華猶擅攻人心,手段詭譎狠辣。他若真的隻是?將你殺了做藥引子,頂多也?就落個死無全屍挫骨揚灰,可你們之間的恩怨,他這樣做能解氣麼?”
“季懷,你好好想想。”
權寧的聲音裡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季懷腦子裡亂糟糟的,卻還是?勉強保持了一絲清明?,“可歸根結底是?我欠他的——”
話音未落,他便被人抓住衣襟摜到了石壁上。
“你知不知道當初為?了能讓你活下來死了多少人?”權寧冷聲道:“你是?欠他的,可若照你這個算法,你欠的可不止一個葉湛華,多少人因為?你家破人亡,他葉湛華起碼還活著!”
季懷愣住。
嘭!
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爆炸聲。
權寧呼吸一變,拽著他開始往前?跑了起來。
“快!這地道要塌了!”權寧大聲道。
季懷跟在他身後?,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後?湧來的熱浪。
“哪個神經病敢在底下用炸藥!?”權寧怒道。
——
地麵。
趙越有些不確定地看著宋楠,問?道:“宋小將軍,這火藥會不會太多了些?”
“放心,我有數,這量正好能炸開又不至於引起坍塌。”宋楠一臉篤定道:“隻是?趙兄為?何要炸開這山洞?裡麵可是?有什麼東西?”
趙越道:“我急著救人。”
“救人?”宋楠看著堅硬的石壁,詫異道:“有人被埋進這山石裡去?了?”
他話音剛落,那看著厚實的石壁便坍塌下來,露出了裡麵黑漆漆的入口。
“宋小將軍可還記得?咱們上次去?的義莊?”趙越一擺手,身後?便有倉空門的人上去?清理?掉碎石。
“自?然記得?。”宋楠疑惑道:“可不是?沒有搜到人嗎?”
“在義莊確實沒有搜到人,但是?倉空門的人搜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機關。”趙越道;“為?避免打草驚蛇,我隻是?派人暗中探查,發現那處機關連著湖底,一直延伸到此處,但是?出口卻被人封住了。”
“方才有消息來,季懷掉進了機關之中。”趙越道:“現下去?義莊已經來不及,隻能從此處直接破開。”
宋楠大驚,拽著趙越便要進那入口。
趙越道:“底下錯綜複雜,還是?先派人進去?——”
“不行?,我那未來妹夫絕對不能出事!”宋楠火急火燎道:“他死了我妹妹不就守寡了嗎!”
趙越:“…………”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竟讓他說得?有板有眼。
兩人帶著一行?二十餘人進了密道,燃起了火把,石壁上火影搖曳。
“咦,這石壁上竟然還有壁畫?”宋楠被上麵的壁畫吸引了目光,正待仔細看,前?麵探路的士兵便報。
“將軍,前?麵有一石門,外麵有機關,無法進入。”
“炸開。”宋楠大手一揮。
趙越臉色一變,急忙阻止,“小將軍不可,這地道之中若是?貿然用炸藥,恐怕會引起坍塌。”
“放心,我手底下的人有數。”宋楠的目光還落在那壁畫上。
“可是?——”趙越還是?不怎麼放心。
“趙兄你看,這看上去?有些像墓裡的壁畫。”宋楠指給他看,“我手底下的兵不知道下過多少次墓了,手上有數。”
趙越震驚道:“下墓?”
“那狗皇帝不給撥糧餉,兄弟們總得?用銀子不是??”宋楠衝他挑了一下眉。
嘭!
一聲巨響自?前?方傳來,地道裡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沒有塌。
趙越勉強放下心來。
但是?宋楠忘了,若是?底下還有條墓道,那底下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前?麵是?個三?叉口,咱們往哪兒跑!?”權寧在前?頭大聲問?季懷。
“我怎麼知道!”季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命貴運氣好,趕緊說一個!”權寧吼道。
“左!往左!”季懷隨口一說。
權寧便帶著他拐進了左邊的地道裡,兩個人剛一進去?,不知道是?觸碰到了哪處的機關,一陣天旋地轉。
混亂中季懷感覺自?己接連撞到了幾個人,而後?被人抱進了懷裡,手貼在了他的後?頸處。
熟悉的苦藥清香落入鼻腔,季懷一瞬間有些恍惚。
那人抱著他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間,燈火通明?,刺得?季懷眼皮發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隻手擋住了他的眼睛,“緩一緩再看。”
“湛華?”季懷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嗯。”湛華的聲音在他耳朵邊上十分清晰。
季懷緩了半晌,眼前?終於不再發花了,拿開湛華的手看向他,發現對方也?是?一身濕漉漉的,“你沒事吧?”
“沒事。”湛華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此處是?個墓穴,墓內甬道四通八達,應當是?有排水的地方,湖水隻倒灌了最下的一層。”
季懷往旁邊看了看,發現隻有他們兩個人,權寧已經不見了。
不知道是?被衝散了還是?碰到湛華所以悄悄藏了起來。
“在找什麼?”湛華轉頭看向他。
“沒……”季懷心裡發虛,不小心磕巴了一下,“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想辦法出去?。”湛華道:“雖然有排水,但是?湖水倒灌的缺口隻會越來越大,早晚會淹沒整座墓室。”
季懷心裡一沉。
“湖邊埋的那具屍骨根本不是?季瑜。”季懷道:“那屍骨手中拿的鈴鐺和那守門人腰間的一模一樣。”
湛華道:“季瑜不會武功,更沒有乾過粗活,屍骨掌骨粗大,更像是?——”
“真正的守門人?”季懷接話。
“嗯。”湛華點點頭。
季懷皺起眉,“那現在的這個守門人又是?誰?”
兩個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既然二十多年前?死的那個人不是?季瑜而是?守門人,那現在這個守門人……
季懷猜測道:“會不會季瑜沒有死?可是?屋頂房梁上的木牌又是?誰放上去?的?”
季懷偏過頭去?看他,燭火下湛華的側臉同之前?那守門人一閃而過的側臉重疊在一起,讓他心頭一震,“現在那守門人是?季瑜!?”
湛華語氣平靜道:“有這種可能。”
聽上去?很不在意。
“那他為?什麼連你也?——”季懷說到一半,猛地閉嘴,可是?為?時?已晚。
昏黃的燭火下,潮濕陰冷的墓道裡,湛華緩緩抬起眼來看向他,清俊的臉上染上了一層冷霜,聲音沉沉地壓了下來。
“季懷。”
46.墓道
之前權寧的?話讓季懷心緒大亂。
再見?湛華, 他也想?不出自己該用什麼態度去麵對。
湛華看向他的?目光帶著一?絲警告。
季懷扯了扯嘴角,看向前麵那扇石門,清了清嗓子道:“墓道裡的?門是不是都有機關?”
湛華斂起神色,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反而沉聲?道:“你方才碰見?了什麼人?”
季懷神色一?僵。
“他跟你說了什麼?”湛華又?問。
季懷覺得這?墓道的?空氣有些稀薄,讓他喘不上氣來,沉默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季七對不對?”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長到季懷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湛華才語氣平靜道:“是。”
“什麼時候?”
“這?重要嗎?”
“重要。”
湛華目光落在季懷的?臉上, “半年?前,我?體內的?毒義父用內力也無法幫我?壓製的?時候, 他讓我?來季府找你。”
半年?前,正是趙儉去世, 請來法師的?時候。
他活了二十一?年?,因為體內的?毒,日日忍受錐心蝕骨之痛,活得生?不如死, 在地獄海稍有不慎便會喪命,卻還要逼著自己小心翼翼地活著。
初春時節,他到了晚來城,卻發現罪魁禍首已死。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報仇,仇人就這?麼輕飄飄地死了, 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對方不痛不癢。
然後,他遇見?了他的?藥引子。
溫潤如玉的?季家公子,天真不諳世事?,在路上碰見?他微笑著同?他行禮, 明明處境也不怎麼好,每次碰見?他卻總是衝他笑。
他怎麼這?麼開心?
他憑什麼這?麼開心?
“半年?前——”季懷舌根微微泛苦,“直接殺了我?製成藥引子不夠解氣是嗎?”
“是。”湛華承認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他伸手按在了季懷的?側頸上,手下的?脈搏溫熱清晰,“季懷,你身上流著的?血是我?的?。”
手指冰涼,隨時能捏斷他的?脖子。
湛華靠近他,聲?音冷漠道:“我?活著的?每一?刻都覺得煎熬,若是可以?,我?更想?將這?毒還給你,讓你帶著它再活上二十年?,讓你也知道生?不如死是何種滋味。”
季懷直直地望著他,“他們同?我?說你心計詭譎,猶擅攻心,總能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中,讓人心甘情願為你去死。”
“你這?般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不怕我?跑了麼?”
湛華沉默良久才道:“可你隻是吃顆我?用來解毒的?藥丸便受不住。”
季懷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舍不得了嗎?”
那隻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後頸,帶著涼意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帶著幾分惱怒的?意味,像是要將他整個人都吞下去。
原本壓抑沉悶的?逼問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徹底變了意味。
墓道中的?牆壁濕冷又?黏膩,被湖水浸透的?衣裳刺骨冰涼,空氣中淡淡的?苦香和墓室腐朽的?味道交織在一?起,讓人頭昏腦漲。
季懷將手搭在湛華腰間,將人緊緊抱在了懷裡,甚至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將人抵在了牆上,慢條斯理的?回?給他一?個纏綿的?吻,呼出的?氣息都散發出同?他一?般的?苦藥清香。
搭在湛華腰間的?手不知何時滑落,掩藏在了糾纏在一?起的?衣擺之間。
季懷垂眸盯著湛華的?鼻尖,聲?音微啞,“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湛華喉結微動,眯起眼睛看著他,“……不是。”
曖昧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墓道中勾纏在一?起,明明周圍潮濕陰冷,燭火之下卻是滾燙而炙熱。
燭火搖曳,燭淚自空中墜落,滴在了湛華蒼白清瘦的?手背上。
刺目的?紅燭和蒼白的?青筋在季懷眼前閃過,“我?早晚會殺了你,你現在可以?離開。”
季懷用拇指幫他抹去那點燭淚,輕聲?笑道:“不。”
*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南玉踩在泥濘的?地麵,手中的?蠟燭晃晃悠悠,腳下突然傳來哢嚓一?聲?響。
南玉心臟重重一?跳,本來已經準備好接受再一?次墜落,誰知道失重感久久沒有傳來。
“是骨頭。”明夜定睛一?看,鬆了一?口氣。
他們一?路走來觸碰了不下五次機關,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往下墜落,他們已經小心再小心,可依舊防不勝防,甚至有一?次他們兩個貼著牆走旁邊都突然出現了機關將他們誆了進去。
然而不等明夜這?口氣鬆完,頭頂突然傳來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十幾個人如同?下餃子一?樣嘩嘩落了下來。
“他娘的?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宋楠從地上爬起來,呸呸吐了兩口泥巴,將手中的?火把舉起來,便同?南玉來了個大眼瞪小眼,“哪來的?女鬼!?”
南玉怒道:“呸!你才是女鬼!姑奶奶正兒八經的?大活人!”
宋楠趕忙賠禮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嚇怕了!”
“是你!?”趙越看見?明夜頓時大怒。
明夜嗤笑一?聲?,“是我?又?如何?”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趙越沉聲?道:“把他給我?拿下!”
剛從地上爬起來的?人聞聲?而動,拔劍便要衝明夜和南玉砍去,狹窄的?墓道中頓時刀劍齊飛。
不知道又?是誰不小心踩到了什麼東西,宋楠趕忙高聲?道:“都快住手!機關——”
轟隆!哢嚓!
泥濘的?地麵頓時一?空,亂鬥的?人群一?股腦地全被拋了下去。
“——又?被觸動了。”宋楠腦袋被磕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從地麵爬起來,而後便發現這?條甬道裡燭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空無一?人。
那些和他一?起掉下來的?人全都不見?了。
宋楠忍不住頭皮發麻,攥緊了手中的?刀大著膽子繼續往前走,走了約莫有十幾丈遠,便聽見?拐角處傳來幾句模糊的?人聲?。
“……胡鬨……”
“……你明明很……”
那兩個人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不分明,若隱若現,宋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前麵有人嗎?”
對話聲?戛然而止。
過了片刻,拐角處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容貌清俊的?和尚,還有一?個眉眼溫潤的?公子哥。
若是平常在路上看見?這?麼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不對,但這?是一?處詭譎的?底下墓室,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那和尚麵無表情看著十分高冷,那公子哥微微皺著眉,看上去不怎麼高興的?樣子,不知為何宋楠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虛,伸手摸了摸鼻子。
“本無意打擾二位,隻是這?墓道錯綜複雜,在下不小心迷了路與屬下走散……”宋楠衝二人抱拳道。
好事?突然被打斷,饒是季懷再好脾氣也有些不暢快,臉色並不怎麼好看,又?聽對方這?麼說,他忍不住蹙眉,“還有人?”
他剛發出這?聲?疑問,旁邊的?牆壁突然震動了一?下,石板開合,從裡麵吐出來一?個全身是泥的?人來。
從泥地裡滾了一?圈的?南玉呸呸了兩聲?,被燭光照得刺眼,但依舊看清了眼前的?人,“主?子?季公子?”
季懷看著隻剩眼白的?泥人,“南玉?”
“正是,我?和明夜碰到趙越和官府的?人,同?他們打了起來,不小心觸碰到機關便走散了。”南玉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泥,瞥見?在一?旁站著的?宋楠,頓時警鈴大作,“就是他,他和趙越是一?夥的?!”
宋楠卻看向季懷,問道:“閣下可是季懷季公子?”
季懷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與趙兄下墓就是來救你出去的?,還請季公子快隨我?離開此處!”宋楠大喜。
南玉拔出劍來指著他,“用得著你來救!季公子是我?們主?子的?人!”
宋楠不知道她與湛華是地獄海的?人,忙抬起手和氣道:“這?位姑娘,咱們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趙越和季公子是朋友,我?們沒有惡意的?。”
南玉心說怕的?就是季懷的?朋友。
“南玉。”湛華出聲?道:“把劍放下。”
“是。”南玉雖然心中不忿,但還是將劍收了起來。
“有什麼事?情從這?裡出去再說。”湛華道。
“對,有什麼誤會出去說開便是,當務之急是先出去。”宋楠讚同?道。
季懷有些詫異地看了湛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