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罕已經在提前備戰,宋朝君臣還幻想和平。
宣和七年正月二十六,徽宗以奉議郎、尚書司封外郎許亢中為正使,武義大夫、廣南西路廉訪使童續為副使,帶領八十人龐大使團攜禮物離京,赴金國上京向吳乞買祝賀登基。
吳乞買登基已經一年有餘,粘罕悍然奪取蔚、應、朔三州,又因去上京麵君遲遲不交割。
徽宗此舉明麵上是慶賀,實際是試探金國出兵意圖。
雖然身居汴京大內,耳邊也不時有邊境消息,特彆是馬擴不停上書,要求山西河北加強防禦,他是真怕金人入侵。
趙佶對馬擴很信任,聽多了也有危機感。
然而大宋的實際情況,已經負擔不起高額軍費。
戰爭如燒錢取暖,不管投出去多少交子,最終隻會剩下灰燼。
馬擴之所以給徽宗上書,是因為他出使雲中歸來,看到金人厲兵秣馬搞訓練,不停提醒童貫做軍事準備,結果童樞密並不重視。
童貫其實也想重視,但此時的大宋王朝,流民四起、盜賊橫行,積弱國力讓君臣心存僥幸。
能動嘴,絕不動口。
反之,金人行事,剛柔並濟。
正月初九,遼天祚帝耶律延禧,接受黨項首領小斛祿邀請,決定再出夾山前往其轄地,最後走上了不歸路。
天祚帝與宋徽宗,都有特彆愛好,一個醉心遊獵,一個醉心花石,但都不會當皇帝。
去年大敗之後,天祚帝身邊快沒了家底,甚至侍衛隊也在發生叛亂,他待在夾山與等死沒兩樣,小斛祿邀請即便有風險,但窮途末路的帝王已沒選擇。
粘罕在夾山周邊布滿哨探,天祚帝為了避開金軍追捕,特意選擇走無人的沙漠線路,結果仍然被金軍發現。
兀室敏銳意識到是天祚帝,旋即調集兵馬圍追堵截,擋住了耶律延禧回夾山路線,隻得迎著頭皮去到小斛祿駐地。
黨項小部落,怎能敵過大國?
天祚帝住了幾天,心中料定遲早被金兵抓住,當即想起宋徽宗招攬。
趙佶給他下了詔書,願以皇弟之禮相待,還會賜府邸千間、樂女三百。
投靠大宋,似乎成了唯一選擇。
經過仔細斟酌,天祚帝決定冒險去應州,然後越境逃入宋地。
人與人相交,講究價值交換。
國與國相交,亦然。
趙佶詔書上的大方許諾,是建立在遼國能牽製金國基礎上,天祚帝如果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到了汴京也未必能兌現。
天祚帝病急亂投醫,卻在南逃途中被小斛祿賣了,他們以探路為名去告密。
小斛祿迎天祚帝,是想幫他光複遼國,讓部族得到騰飛。
然而,天祚帝卻想棄國而逃,小斛祿的忠心最終輸給利益。
兀室得到消息,迅速做出軍事部署。
他在兩國邊境屯駐大軍,每三十裡設一百騎,防止天祚帝逃入宋境。
與此同時,兀室按照粘罕走前交代,遣使到太原去見童貫。
一則假裝討論諸州交割問題,二則就是警告大宋不準插手。
二月中下旬,金使抵達太原。
兀室與童貫同樣手段,明麵上是高慶裔為使,實則是金軍老將斡魯做主,由他觀察宋軍部署與虛實,為之後入侵做準備。
斡魯即完顏斡魯,他是完顏撒改之弟、迭勃極烈(副相,六勃極烈之一,排名最後),與完顏阿骨打同輩,也是粘罕的親叔叔。
他既是金軍宿將,又是粘罕絕對心腹。(阿骨打離世之前,粘罕已是金國四號人物,斡魯後期一直是他的副手)
由於長期在外作戰,斡魯很少參與外交活動,馬擴這些年沒有
見過他,便扮成高慶裔護衛同行。
童貫殷勤接待來使,並讓馬擴、辛興宗作陪。
高慶裔不提交割諸州之事,開口就是追捕天祚帝的問題。
“童宣撫,遼帝出夾山被我軍發現,此時正在風雪中倉惶逃竄,聽說他想逃到你們大宋來,所以我們在邊境嚴密布防,兀室元帥派我前來知會,請代州宋軍不必恐慌,更不要亂動。”
“是這樣?要我們協助麼?”
童貫心說怎能不慌?你們突然陳兵邊境,正常人都該警惕好麼?但還是客氣回應著。
豈料高慶裔不與他客套,而且撕破了他虛偽麵具。
“不必,宋軍不添亂就行,你們與遼帝暗通款曲,當我們都不知道麼?”
何說起...”
徽宗與天祚帝暗通款曲,小斛祿一並作價‘賣’給兀室,童貫支支吾吾不好回答。
高慶裔見狀再放狠話“彆怪我沒有提醒你們,如果遼帝最後逃入宋境,兩國盟約立刻時效,宣撫要知道嚴重性!”
一定是謠言...”
童貫是招撫天祚帝始作俑者,他聽了高慶裔的威脅當即慌了,於是拍著胸口言語鏗鏘。
“請回報兀室元帥,宋軍定然緊守邊境,倘若有契丹人膽敢越境,不管他是皇帝或士卒,全部就地格殺,事後再移交給金國,怎樣?”
“這還差不多。”
高慶裔滿意點頭。
由於當時氣氛很尷尬,馬擴提議宴請來使打圓場,通過酒精作用進行緩解。
童貫遂在宣撫司設宴招待,高慶裔與眾人觥籌交錯喝下不少,身旁的老將斡魯卻涓滴未進。
席間,高慶裔似乎酒意上頭,開始大聲嚷嚷。
他想起馬擴在雲中‘吹牛’,隨即醉眼迷離看向童貫,問道“童樞密,傳聞沁州觀察使有神力,可以把你門前石獅抱起?”
“是有這麼回事。”
“樞密彆欺我喝醉,石獅豈是個人能抱起?你親眼見了?”
“我雖沒有親見,但馬廉訪卻見了。”
童貫前腳話音剛落,高慶裔後腳又問辛興宗“辛將軍也見了?”
辛興宗指著馬擴回答“我也沒有見到,但馬廉訪所言不差,你們可到門口核實,那對獅子頭朝外開。”
“哈哈哈..”
高慶裔仰頭大笑,隨即搖頭回道“那說明不了什麼,隻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這是真的,多幾個人就能抬動,不擺成什麼樣都行?”
“我真沒亂語...”
馬擴此時渾身是口,都沒辦法和醉漢講道理。
他剛開口準備申辯,高慶裔就指著斡魯接話“並非不相信你,但此事太過不可思議,傳聞馬廉訪是武舉出身,不如與我這老兵角力?比得過就信你。”
怎麼能欺老?不合適...”
馬擴正值壯年,看到斡魯須發斑駁,心中略略不忍。
“且試無妨,這老兵頗有勇力,你未必能勝。”
“可這...”
“馬廉訪,試試就試試,權當助興。”
童貫見高慶裔有興致,正好借馬擴來挫其銳氣,於是猛給他使眼色。
馬擴無奈隻有應戰,同時蹙眉環顧四周。
“此地恐施展不開...”
“那就去外麵,到宣撫司門口,就在石獅前角力。”
“也好,一起去看看。”
“嗯。”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簇擁著馬擴來到府門前。
太原氣候比雲中暖和,馬擴與斡魯各自褪去厚重外衣,隨後在童貫號令下如公牛頂角,兩人嘶喊著‘衝撞
’在一起。
馬擴起初有心相讓,交手卻發現這老兵力量奇大,隻能儘全力招架。
身體力量來自下盤,兩人都情不自禁俯身沉腰,傾斜著想推翻對方。
僅僅片刻之間,持續爆發力量,讓馬擴汗濕全身。
他正苦苦堅持的時候,突然看到斡魯嘴角一咧,馬擴隨即被推得踉蹌直退,最後還是借石獅穩住身形。
武舉馬擴敗給老兵,童貫、辛興宗都麵上無光。
“馬廉訪,許是醉了...”
童貫尷尬打圓場的話,高慶裔非但沒有應和,反而趁機落井下石。
“馬廉訪所謂抱起石獅,不會是醉後的臆想吧?哈哈哈...”
“我...”
角力失敗,解釋無益。
馬擴不想再與爭辯,隻得拱手尷尬一笑,看得童貫蹙起眉頭。
重回席上,高慶裔聲音爽朗頻頻勸酒。
這是勝利者的姿態,童貫三人皆鬱鬱不樂。
原想借楊長震懾金人,看樣子非但沒震懾住,反而讓金人更加囂張。
不行,得想辦法。
童貫借中途出恭叫出馬擴,在廊下小聲問道“馬廉訪,那日楊長、武鬆真抱起石獅?”
“樞密也不信我?您不是盛讚楊觀察武略麼?不信可問當日值守護衛,而且那對石獅頭皆朝外,況有假乎?”
“嗬嗬,廉訪休怪,我一時失語。”
馬擴見童貫道歉,旋即反應過來,急忙追問“樞相要請楊觀察來此?”
“宴前敢那般威脅,若不壓住金人的勢頭,隻怕他們會更加輕視,你咽得下這口氣?”
“可為一老兵爭執,猶如升鬥百姓般置氣?同樣會惹高慶裔譏諷,另外如果派人來往沁州,再快也得六七天,這還得楊觀察有閒...”
“等會回去先問問,他急著要走就算了,如果願意留太原幾日,這事就可以安排下去,至於楊長得不得閒,此乃對外的國事,排除萬難也得來。”
童貫言罷即回廳上,著令馬擴間歇片刻再進。
馬擴在屋外吹了會冷風,回去就發現童貫臉上堆笑,原來高慶裔也不急回去,他還要商議交割山後諸州問題。
高慶裔直言金國缺人,粘罕出兵蔚、應、朔就是為了帶回逃民,但眼下無論燕京還是雲中,都有無數遼民逃入宋境。
為了不讓雙方各執一詞,高慶裔建議大宋依舊可以花錢,就像買燕京那樣解決人口爭端,這樣山後諸州就能交割。
童貫一聽又要花錢,暗忖金人果然是喂不飽的狼,但他想發怒而不能發。
當然,高慶裔還沒報價,一切都可以談。
如果價格的確合適,可以再苦一苦百姓,如果金人還獅子開口,童貫則寧願不談下去。
接風宴席結束,高慶裔自稱不勝酒力,遂與十餘名護衛一起,被馬擴安頓於城中驛館。
合門關窗,斡魯四平八穩落座,這才解下腰間酒囊,將烈酒灌入喉嚨。
高慶裔掇個凳子近前,關切問道“老將軍無礙吧?中原人常言拳怕少壯,馬擴正值壯年...”
“嗬...”
斡魯將胡須一抹,輕蔑回應“稱他‘也力麻立’是客套化,老夫十歲就開始隨眾打獵,又隨先帝征戰十餘年,練一身肉如鋼似鐵,雙手能開三石之弓,豈是尋常漢人可比?”
“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