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夢魘纏身(二合一)(1 / 2)

一陣一陣的秋風吹來了細密的雨絲與侵骨的涼意。

室內無燈,一片漆黑,而空氣又格外黏濕,便宛若陷入了泥沼之中。

謝不為蜷縮在床側,緊緊裹住了錦被,卻還是覺得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裡,寒意直鑽骨髓,教他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困意消褪,他便索性睜開了眼,準備喚人點燈。

可也不知為何,無論他如何出聲,都無人應答,直到他有些不耐,準備摸黑下床之時,竟發現自己渾身僵硬,動也動不了。

而也就是在此時,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像是在一瞬間病入膏肓,行將就木。

緊接著,四肢百骸深處的涼意也化成了割骨削肉的劇烈疼痛,他每呼吸一下,便如刀絞肺腑,冰冷的血腥味漫出了喉頭,充斥鼻息。

突然,他聽到了從自己唇齒中溢出的虛弱的掙紮之聲,“兄長......我好......疼。”

但四周並無回應。

他的聲音中便流露出了絕望,卻還是在低低地一聲一聲地喊著,“兄長......兄長......”

一聲比一聲痛苦,一聲比一聲更加接近死亡。

就在他再也無法出聲之時,他終於聽見了吱呀門聲,繼而有步履聲匆忙,奔至了床邊。

一雙溫暖而有力的臂膀將他抱起,滾燙的淚流到了他的臉上。

“不為,對不起。”是謝席玉的聲音,卻不再似玉磬,而像是珠玉傾地,再為人碾過的碎裂之聲,令人聽之便心生不忍。

他聞到了自己呼吸中的濃重的血腥味,“兄......長......”

他好像還想要說些什麼,卻在勉強吐出兩個不成字音的氣息之後,就被又一陣如巨浪襲來的疼痛折磨到再也不能出聲。

他能感受到,謝席玉抱著他的手臂在不住地顫抖,急促的呼吸中也透露著不亞於他的痛苦。

他好像想要安慰謝席玉,可聲音、動作,甚至於目光,都做不到。

他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混沌中,有冰涼瓷壁抵上了他的唇。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用儘全身的力氣握住了謝席玉的小指,是在表達抗拒。

可他卻又聽見謝席玉在說,“不為,不要怕,很快就過去了。”

下一瞬,瓷碗中苦澀的藥大半灌入了他的喉中,也幾乎是在同時,進入身體裡的藥像是火油被點燃,猛烈地灼燒著他的痛苦,也灼燒著他的......軀體。

他的痛苦消失了,而他,也消失了。

再一道刺眼的白光過後,謝不為猛地睜開了雙眼從床上坐起,眼前的一切無比清晰——

現在已是白天,室內也是通亮並無任何異常,就連窗外的秋雨也停了。

他茫然地感受著全身,除了有些綿綿的酸軟之外,也並無任何的痛苦。

又隻是......夢?

他再一次夢見謝席玉,殺了他。

但不及他再多想,便有奴仆在外喊道:“六郎醒了嗎?太傅說馬上就要出發了,讓奴來伺候六郎洗漱更衣。”

謝不為抬手揉了揉額角,不自覺歎息著應下,“好,進來吧。”

謝不為的意識還有些恍惚,隻愣愣地配合著奴仆的伺候與安排。

直到他聽見謝翊在喚他,他才恍然回神,連忙稍躬身應道:“叔父。”

謝翊目露憂色,“六郎,昨夜未曾歇息嗎?怎麼臉色如此蒼白。”

謝不為一愣,但很快搖了搖頭,“隻是睡得有些不安穩罷了。”

謝翊長歎一聲,撫了撫謝不為的頭,“六郎,你要知曉,身處此世,誰也不能隨心所欲。我並非想要逼迫你什麼,隻是盼你......和孟相,日後不要後悔,畢竟你與孟相皆是心中有溝壑之人啊。”

謝不為一聽謝翊提及孟聿秋,心下陡然一痛,忙低下了頭,避開了謝翊的目光,悶不做聲。

謝翊見謝不為如此,又輕輕歎了一聲,便沒再說什麼,隻領著謝不為上了馬車,直往北郊而去。

大約兩個多時辰過後,已是從清晨到了晌午,馬車停在了北郊一處荒山之下。

因此處離亂葬崗較近,故少有人煙,而這座荒山也格外靜謐,甚至不聞其中鶯啼鳥鳴之聲,便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謝不為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謝翊,“叔父,您帶我來這裡是要見誰?”

謝翊抬頭望著荒山上的蓊鬱之景,像是有所感慨,沉吟許久,才歎息著回道:“來見你的......師父。”

謝不為訝然地睜大了眼,“師父?我哪裡有什麼師父。”

謝翊笑了笑,“現在沒有,待會兒就有了。”

謝不為明白了謝翊的意思,“叔父是帶我來拜師的嗎?”

謝翊頷首道:“不錯,陛下與我已安排好你和孟相一同去鄮縣平叛,但明麵上總要師出有名。

我本想直接由我來舉薦你擔當此任,但一則我是你親叔父,此番舉薦難免引人非議,二則,你自身的名望確實也不足以服眾,我便想為你尋一個老師,由他來保你接下此任。”

謝不為雙眉一蹙,要知道,謝翊已是如今魏朝世家與朝堂中最有名望者之一,如果謝翊都沒有把握可以保他接下平叛之任,難道住在此荒山中的隱者就可以了嗎?

謝翊看出了謝不為的疑惑,略有感慨道:“六郎啊,有時,能真正左右朝局者,是無論他在朝還是在野呀。”

謝不為皺眉更緊,猶豫了幾息,便決定直接問謝翊,“叔父可否告訴我,這位尊者是誰?我怕到時會因我的無知而在無意中冒犯了尊者。”

謝翊再一次望向了荒山,見山嵐繚繞,意識也隨之稍有遠去,“不知六郎可知道潁川荀氏?”

謝不為聞言略有思忖,片刻後,答道:“並無印象。”

謝翊並不意外,“潁川荀氏早在中朝之始便幾乎被族滅,你有所不

知倒也在情理之中。”

謝不為稍有錯愕,“族滅?可為何叔父又說這位尊者是能左右朝局者?”

謝翊捋了捋有些灰白的長須,“漢末大亂,四方諸侯、世家逐鹿,蘭陵蕭氏因得國師錦囊相助,便承漢室天下。”

他猝然話語一頓,語氣變得有些緊促,“但那時,漢帝猶在,亦有節於漢室的世家苦苦支撐,其中,便以潁川荀氏為首,誓死不願蘭陵蕭氏稱帝,甚至宣之若是家國易姓,便會以死殉節。

而當時的潁川荀氏家主乃是天下文魁,能得萬人擁護,蕭氏無法,隻能仍尊漢帝,自稱明公。可如此終非長久之計,蕭明公再起稱帝之心,而這次,更是宣告,即使天下士子皆為漢帝殉節,也不會改變他的心意。”

謝翊更是一歎,“其實當時天下已定,原先支撐漢室的世家大多也已易節,甚至潁川荀氏之中也已有不少子弟改追蕭明公,而蕭明公此言也不過是意在威嚇,並無大開殺戒之意。

可荀氏家主仍忠守漢室,在蕭明公登位前夜,燒了自己所有的文章詩賦,並自焚於室。此舉使天下震動,蕭明公也赫然惶恐,不再執著稱帝。”

謝翊說到此,突兀地沉默下來。

謝不為便忍不住追問道:“那後來呢,蕭氏是如何稱帝的,潁川荀氏又為何被族滅,還有為何如今的潁川荀氏子弟即使隱居也仍能左右朝局?”

謝翊收回了遠眺的目光,看回了謝不為,“六郎,即使世道再亂,江山又如何易主,世間是崇儒還是尊玄,但‘文’這一字,對於所有有誌之士來說,是永恒不變的,文魁之重,也是不會隨著朝代的更迭而有所改變。”

謝不為有些似懂非懂,但他沒有再貿然發問,而是靜靜地聽著謝翊的後話。

“是蕭明公之孫,也是真正的魏朝開國之君,魏景帝,他實在忍受不了因潁川荀氏掣肘而不能稱帝,便下令將潁川荀氏子弟趕儘殺絕。但此舉反而更加激起天下士子的逆心,在景帝稱帝之後的一生,都為世人所不恥。

景帝晚年有所悔悟,尋來了潁川荀氏流落在外的血脈,並告誡子孫,當以荀氏意見為重,這才平息了天下士子的不忿。不過當時荀氏的那位公子,也如那位荀氏家主一般,誓死不為魏臣,隻世代隱居山野,如此,便更為天下士子所崇,即使到了如今,潁川荀氏也仍被視作可以規製皇室之器。”

謝不為麵色也肅然,“那我該如何稱呼這位潁川荀氏的尊者。”

謝翊朗笑了幾聲,“你也不必這麼拘束,他素來不喜這些世俗或是朝中的禮節,你隻當他是家中尋常長輩,喚他一聲世伯便可。”

他語有一頓,竟有玩笑之意,“倒也可直接喚他師父,隻看他應還是不應了。”

謝不為知曉謝翊定是與這位荀氏尊者相熟,才能直接帶他來拜師,不過看謝翊的樣子,似乎也並無確切的把握。

他猶豫了幾番,便再問道:“荀世伯可曾有所喜好。”

謝翊笑著擺首,“他向來自稱山中野人,無甚喜好,不

過每日閒遊山中,略作文賦而已。”

謝不為便索性直接問了,那荀世伯當真會收我為弟子嗎??”

謝翊眸中一動,隨即淡笑,“我也不知,但六郎,若是你從心而為,他一定會樂意為你之師。”

謝不為更是疑惑地皺緊了眉,他此刻之心,除了想要得到更多的權勢地位以換取在這個世界的自由,以及勝過謝席玉之外,便是想與孟聿秋廝守,這又如何能打動這位荀氏尊者?

謝翊沒有再多說之意,拍了拍謝不為的肩,便帶著謝不為往山上去。

因著昨夜下了一場秋雨,山中有些微冷,並有煙霧縹緲。

在大概至了半山腰處,淡淡的雲霧中便顯出一座看起來十分簡陋的茅草屋的輪廓。

也不知為何,這茅草屋本是一眼可見的有些破敗,但在如今繚繞的雲霧中,竟顯得有些清逸悠然,是有飄然超脫的意趣。

謝翊領著謝不為至了茅草屋的門口,輕輕敲了敲根本無法完全閉合的破舊木門,笑著道:“老友,我來了,還不起來見一見?”

在謝翊這聲落後許久,茅草屋內都無半分動靜,但謝翊也並無再行叩門的意思,隻像是見怪不怪地等著。

在大約過了一刻之後,茅草屋內終於響起了一道中年男子的聲音,懶散中有些不耐煩,“去去去,你一來準沒什麼好事,我可不想見你。”

謝翊隻仍是笑道:“今日不僅是我來了,我家六郎也來了,你也不想見一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