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雲搖沒能立刻聽到慕寒淵的答案。
在她借醉意說完後,便屏息等著慕寒淵的回答。隻是雲搖正見他皺眉,傾身過來,剛要說些什麼時——
從二樓的某個房間裡,忽然傳出一聲驚怒的佛號。
佛號聲勢驚人,回音裡更蕩起佛門鐘磬洪響,灌過整座樓中,勢若裂天,震得人心魂俱顫。
慕寒淵與雲搖本能對視,麵色同是一變。
“佛子。”
“不好,禿驢出事了!”
與兩人話音同時而起,樓內失控的佛法信力已潰散難抑,可怖的靈壓衝撞得整棟樓都搖晃不已。等樓內客人回了神,免不了的驚慌逃竄,尖聲哭叫回蕩從樓內一直蕩到夜市裡。
紅塵佛子如今已是佛家見道境的佛修,若以乾元界的普通修為界定,那便是與慕寒淵相仿的合道境。
他若佛法信力出了岔,靈壓潰散難收,怕是要整座城來填都不夠。
這酒不醒也得醒了。
雲搖抬手拔了發頂木簪,垂落的一瞬,細膩光華已從她指間流瀉而下。
質地溫潤的木劍劍尖斜斜指地,紅裙已翩然而起——
“你救人,我上樓。”
“師尊小心。”
豔紅與雪白兩道身影交織,然後錯身而過,各向一側。
雲搖飛身上樓。
慕寒淵則席地淩空而坐,抬手橫撫,從他指骨下流光間顯現出修長虛影,玉白長琴憑空自起,琴尾垂下的流蘇如水迤邐,月色般滌人心清。
修長指骨抵上琴弦,輕撥緩挑,淵懿雅潤的琴聲從他指間流淌而出。
一兩息裡,便壓下了樓內潰然作亂的靈力嘯鳴。
隻是二樓某個房間裡,向外散布的失控的靈力威壓依然源源不斷。
慕寒淵一邊撫琴,一邊在匆忙間抬眸瞥去,虛空之中,凡人看不到的可怖靈壓正在互相傾軋。與他弦音琴力相抗的,自然便是了無不知何故失控的佛法信力。
可那裡麵,除了佛法金光之外……
慕寒淵眉峰微褶,望著樓內無形海潮似的靈壓波紋裡,那一絲絲猶如蝕骨之毒的、猙獰糾纏的墨色絲紋,他眸如淵海,清冷神色微微沉凝下來。
“……鬼身佛。”
話聲起時,他食指指骨兀地一撥,半道淩厲弦音便破空而去,直奔一個在慌亂人群間哭鬨的孩童門麵——
“哢。”
銀色雪華般的弦音驟停在孩童鼻尖前。
如在虛空中撞上了無形無色的光屏。
幾l息後,一道詭異妖邪至極的墨色絲紋,被凝在那道銀華間,徐徐顯影,然後轟然碎去。
孩童驚訝得忘了哭,掛著眼淚,呆呆凝視著鼻尖前飄落的黑色粉末。
與此同時——
隨著樓中弦音疾發,一息便有十道淩空而去,茶樓裡外無數人身周發生的儘是相同的境況。
數不儘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如暗夜裡,下起一場肮臟的墨雪。
從城中不同方向,疾身趕過來的修者們,震撼地停在那場雪裡。
與隻覺得麵前光景奇幻陸離的凡人們不同,他們每一個人眼裡麵上都流露著難以掩飾的驚駭愕然之意。
因為他們察覺得到,那些弦音在擊碎不知何物的墨色絲紋之後,並非就此散去,而是同那些墨色絲紋一樣化作無數散碎的、透明的光點。
隻是每一個透明的光點都去包裹住了碎下的黑色“雪粒”。
確保沒有一絲可以再去作惡。
而麵前是一場盛大的夜雪,像要覆沒整座城池,席天卷地撲簌落下。
這要多麼巍峨磅礴的靈府靈海、又要如何可怖的操縱,才能達到麵前這場足以讓所有修者歎為觀止的掌控?
修者們的目光四散望去。
不過一息,就已經有人看到樓中滿地淩亂狼藉的桌椅間,那道月華覆身似的清冷雋永的側影。
疾迅迫人的弦音已經散去了,此刻樓內琴聲溫潤如水,搖搖欲墜的樓體在他的琴音懸繞下慢慢歸穩,潰散的靈力威壓被流水般卸去,同時琴聲牽引著那一席席墨色的雪,在他身周四處凝聚。
“寒淵尊!原來是寒淵尊在救人!”
不知誰第一聲驚呼出口。
於是追隨之聲鋪天蓋地,不止修者,那些無法修行的凡人似乎比他們還要激動——若聲音所化浪潮能有實質,大概足夠落成一片海洋將他淹沒其中。
慕寒淵近兩百年來遊曆世間,所救之人無數。
這樣的場景他早經曆過千萬遍,也該如從前千遍萬遍所做的一樣。
隻是此刻琴音未止,而他神色依然有些沉凝,那雙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二樓的方向,擔憂如陰雲,密布在他本該清冷無塵的眼底。
“師尊。”
——
二樓。
雲搖難得有點麻爪地提著劍,一邊閉著眼,與那些淩空撲來的猙獰鬼麵扛鬥,一邊分了道神識落向房中的妖僧了無。
說“房中”其實不太準確。
因為了無的這個房間根本就不存在了。四麵牆全在第一時間就被掀飛出去,還好慕寒淵反應及時,第一道琴音就將所有能傷及凡人的破壞物卷到一旁了。
所以準確說,了無現在是坐在二樓的一片廢墟裡。
隔壁跟他共用一張牆的倒黴客人,兩個互相抱著,瑟瑟發抖地縮在幾l丈外的榻上。
換個時間雲搖還能跟對方打個招呼,緩解一下對方的陰影,但現在她實在沒那個心情也抽不出那個功夫——
“妖僧,你還真是妖僧啊?”
“……”
在雲搖咬牙切齒的聲音所去的方向,廢墟之上,了無雙目緊閉,眉心吉祥痣紅得都不止滴血,還幾l乎發黑了,同他的唇色一樣。
而更詭異的,還是他那身血色袈裟上,無數的黑色絲線正從他身
體裡向外掙紮(),在半空中四散飄蕩。每一根都有自己想去的方向。
雲搖怎麼看怎麼像隻水草成精。
還是成精前一不小心給自己打了一團大結的那種。
雲搖一劍揮斷了撲上來的又一簇鬼麵ツ()_[((),發狠罵道:“禿驢!你是不是嫌自己太禿了,所以日思夜想都惦記著長頭發,現在走火入魔才長了一身!”
這話自然是汙蔑。
是個修者來也看得出,妖僧身上的並非長發,雖然很像——
但每一絲,隻要離體,立刻就會化作猙獰冒煙的鬼麵,毫不客氣就朝著雲搖來了。
雲搖對這東西最是打心眼裡哆嗦,不小心對上一眼都腿軟,所以從一開始打她就把眼閉上了。她倒是想躲清閒,但慕寒淵在下麵救人,這事她做不來,那就隻能在上麵硬扛了。
然而無論雲搖怎麼喊話,妖僧都沒有轉醒的跡象。
雲搖神識探回來的結果更不容樂觀——
了無不但沒醒,連麵頰上都凸浮起了幾l張可怖至極的鬼臉,猙獰掙紮著像要衝破什麼束縛,隻是又一次次被唇眼發烏的了無給鎮壓回去。
“這到底什麼鬼東西,”殺不完也打不完,雲搖氣得磨牙,“他要是水草成精,三師姐不可能不跟我說啊!”
“是鬼身佛。”
一道傳音如血色薄光,終於衝破了無數淒厲嘶嚎組起的聲牆,將話聲從一樓遞到了墨霧翻湧的二樓。
雲搖神思一滯,手中劍卻未停。
她驀地睜眼,一劍劈開了麵前的鬼麵。
裂作兩半的兩張半鬼臉從她左右擦身而過,惹得雲搖眼角狠抽了下,她顫著聲竭力自定:“什麼…鬼身佛?彆告訴我,又是和你那個惡鬼相一樣的東西。”
終焉火種這種一不小心能送三千小世界歸滅的倒黴東西、怎麼可能同時有兩個!!
“不,鬼身佛仍是佛法修持,但是是一種極少有僧人修煉的佛法神通。修持者須以魂為獄,納百鬼入體。終其一生,夜夜以魂身入鬼獄,超度亡魂。”
雲搖:“…………”
雲搖:“?”
他們修佛的都這麼變態嗎,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狠?
百忙之中,雲搖插空瞥了廢墟間的了無一眼。
這一眼裡有些情緒複雜。
事實上,今夜在那間酒肆裡聽了一則說書,喚起她塵封數百年的關於修心師姐與紅塵佛子的記憶後,她若不是將自己灌得大醉,可能已經忍不住拍屁股扭頭走人了。
同三百年前她見一次就冷笑著叫他一次禿驢一樣,現在的雲搖也還是無法原諒那個到師姐去兩界山赴死前,猶從未下山看她一眼的僧人。
但若他的佛法修持,這一生便是夜夜如此,那似乎,她也沒什麼責怪他的資格。
百鬼顯像間,雲搖眉眼戾然,又一劍出手。
煞意四散,這一劍蕩去了天邊,連遮月的青雲都劈碎了半麵。
“…所以我最煩聖人。
() ”
作為被他放棄和犧牲掉的那一部分(),她的師姐連責怪他的資格都沒有。
;你既然知道他的修持來曆?[((),那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嗎?”雲搖蹙眉問,“也是走火入魔了?”
“鬼身佛修持的前一百年內,最難捱過,夜渡百鬼,日日都有走火入魔魂飛魄散的危險。”
“……魂飛魄散都要練?”雲搖咬牙揮劍,“有病能不能彆禍害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