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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之行,不日便至。
九思穀和四大仙門中其他三座不一樣,非遠離塵世,反倒是頗近人間煙火氣的。
這也與九思穀前身,若循祖溯源,就牽扯到在仙域早已覆滅的南疆王朝有關。
不過三百年已過,如今的仙域已經少有人知:當初創立九思穀的,便是南疆王朝最後一代覆滅前,那位雲遊四海不見蹤影了的太上皇。
而這位,又恰巧是乾門七傑中,四師兄杜錦的記名弟子。
有杜錦言傳身教,傳承在前,九思穀中弟子品性自然有保。
故而雲搖一直覺著,九思穀那群書生身上的酸儒勁兒雖盛氣了些,但也是這些修仙門派裡人味兒最重、最叫她親近一些的。
隻可惜,
她和那位南疆王朝的太上皇,不是很對付。
“唉,三百年了……他怎麼還沒入土呢。”
踏進九思穀山門下那座熱鬨的城池裡,雲搖望著這城中四處供奉的穀主像,頗是遺憾地念叨著。
“師尊說的他是誰。”
慕寒淵托著一盞掌心金蓮,溫聲問道。
“哦,沒誰。”雲搖瞥向他橫抬身前的左手,“你哄著它點,堅持堅持,至少等進了九思穀內再讓它幻形不遲。否則這城中三教九流亂七八糟,萬一出點什麼事,九思穀那群窮書生可賠不起。”
慕寒淵正要應聲,忽朝城中某個方向微微抬眸:“他們為何在此。”
“誰?”
“乾門弟子,”慕寒淵若有深意地收回眼神,瞥向身前紅衣少女的側顏,“何鳳鳴,丁筱,都在。”
“過去問問便知。”
“……”
九思穀穀外的這座城內,是不許修者隨意施展術法,免擾凡間百姓起居的,即便是雲搖與慕寒淵,入鄉隨俗,也得走著過去。
將近盞茶工夫,雲搖才在慕寒淵身前,望見了丁筱一行人的身影。
她腳下微作停頓:“這城中禁製厲害,隔著如此遠,城內又如此熙攘,我都未能察覺他們,你是如何感知到的?”
“……”
慕寒淵托著掌心金蓮的指骨微微一頓。
“難不成,你的神魂之力比我都厲害了?”雲搖古怪地扭頭看他。
她的神魂如今是有仙格神紋的,與仙魂無異,即便在這無法溝通仙界的乾元界內不比仙界,但也絕不是凡人修者所能匹敵的——
就算渡劫境修者的神魂,也不可能與她相當,更何況,慕寒淵尚未破境。
最大可能,是他沒有壓製那詭異的血色絲絡。
思及此,雲搖停身冷眉。她二話不說,抬手便強硬地按住了慕寒淵的腕骨,將人手腕往前一拉。
猝不及防下,慕寒淵朝她身前微微晃了下身,險些將她撞入懷中。
雲搖卻置之未理。
靈識悍然入脈——
卻撲了個空。
雲搖並沒有在慕寒淵的脈絡中,找到她以為被他釋放在外的血色絲絡。
且即便她動勢突然,慕寒淵亦毫無反抗,更甚至,他是主動直接地敞開了自己的靈脈靈府靈海,毫無保留,任她那一道靈識長驅直入。
多等了須臾,慕寒淵才抬起盈著淡淡笑意的眼眸:“我說了已將血色絲絡壓製,師尊還是不放心我麼。”
“…………”
方才還氣勢冷冽的雲搖,此刻尷尬得隻想將自己塞進地縫裡。
前世為鑒,叫她如何放心?
而那一拉之下,兩人此刻近在咫尺,她略微仰臉,鼻尖都快蹭過慕寒淵的袍領。
“我確實沒想到,你未入渡劫境,隻憑神魂之力就能有如此強悍神識。”
……豈止是強悍,都勝得過仙識了。
這等不合常理到離譜的,便是仙界神君下界也要迷惑,哪能怪她。
那一絲靈識向後退去,雲搖便要鬆手,隻是她指尖才剛離開他腕骨,就發覺將要抽出的靈識忽地被一股力量往回一拉——
未及反應。
雲搖的指尖就再一次搭緊了慕寒淵的腕骨。
雲搖驚得臉色都微變,差點以為是終焉火種沒取乾淨,竟還有互相吸附的效力存留在兩人之間——
直到她聽見頭頂上方那聲低哂。
“師尊既要探查,那便探查到底。”
說著,慕寒淵釋出的那道靈識牽製著雲搖的,在他周身經脈走過一遭,直入靈府至深處。
在慕寒淵那片浩瀚巍峨的靈府靈海裡,雲搖望見了那團成簇的血色絲絡。
——他確實不曾騙她。
雲搖頓時更心虛得無以複加:“我不是懷疑你,隻是……”
“師叔?”
丁筱遲疑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雲搖下意識地回頭,就望見了走到近處的丁筱與何鳳鳴。
“真是你們啊師叔!”丁筱見著雲搖,眼睛都亮了,快步穿過人群跑到近前,“我和何師兄等人是領掌門命,來九思穀幫他們運送靈寶的,你和寒淵尊怎麼也——”
話聲停得戛然。
丁筱的笑容也僵在她低頭並看見了雲搖將慕寒淵的腕骨扣握在身前的那一瞬。
三人同是一停。
刷地,雲搖鬆開了自己的指尖,向後猛退了一步。
慕寒淵倒是溫潤如許,眉眼間也不見一絲難堪,他隻攏下袍袖,遮住了被雲搖捏得泛紅的手腕。
丁筱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二人:“師叔,寒淵尊,你們這是……?”
“診脈。”
雲搖義正詞嚴,麵色不改地信口雌黃:“你們寒淵尊身體不適,我替他入靈府探查一番。”
說完她就覺著好像太多年不修基礎課,忘了點什麼。
“啊?”丁筱懵了下,“靈府不是修者至為私密之所,最忌旁人靈識入內,一點不慎就……”
慕寒淵忽溫聲截斷了她話聲:“我來亦是受眾仙盟之邀,助九思穀護送靈寶。你們既提前到了,可曾入穀,回稟九思穀道友?”
“未、未曾,寒淵尊,我們就是想著明日才出發,還來得及,在城中多停留了會兒。”偷閒半日就被抓包的丁筱頓時忘了前一茬,心虛地把腦袋彆過去,給身後停在不遠處的何鳳鳴使眼色。
何鳳鳴卻是又停了片刻,才麵色複雜地上前。
不知何故,他眼神在慕寒淵垂下了袍袖的手腕處,似乎鬱結又複雜地停了一停。
然後他才抱劍行禮:“見過師叔祖、寒淵尊。”
“!”
聽何鳳鳴直接叫破雲搖身份,丁筱一嚇,扭頭過去瞪他,又連忙四顧。
好在周圍多是些凡人,未有人聽見。
雲搖倒是反應平淡,隻微蹙
了下眉,就不太在意地道:“輩分就彆喊得太大了,聽著都折壽。既然你們也沒去稟報,那一道入穀吧。”
“……”
慕寒淵抬眸,自雲搖從他身前轉過後,他才無聲側過眼神,清清淡淡地落在了何鳳鳴身上。
那一眼如霜花初漫,莫名叫人心頭生涼。
丁筱忙攔在何鳳鳴身前:“寒淵尊,師兄他一定是見到你們太激動了,一時口誤。您彆,彆怪罪他。”
“無礙。走罷。”
慕寒淵垂了眼,那點冷淡也一並被長睫掃落眼尾。薄涼之意褪去,他向前跟上了雲搖,身姿依舊淵懿峻雅,又是那位一絲紕漏都不曾有的寒淵尊了。
而直至此刻,何鳳鳴肩頭才驀地一鬆,額角也見了汗。
“何師兄,你怎麼怕成這樣?寒淵尊又不會吃了你。”丁筱玩笑。
何鳳鳴皺緊眉頭,仍盯著兩人背影:“你剛剛沒有看到他看雲……看師叔的眼神?”
“眼神?什麼眼神?”丁筱回憶未果,搖頭,“敬仰嗎?說起來,我倒是第一次見寒淵尊在什麼人麵前這麼,嗯……聽之任之?竟然連敞開靈府任人查探這種事都做得出來,不愧是師徒,果然還是師叔厲害。”
“……”
隨丁筱念念叨叨地向前走去,何鳳鳴卻仍皺眉停在原地。
他腦海裡不可遏止地回放著方才那一幕。
熙熙攘攘的人影間,雪袍與紅衣相對而立,從某個方向望去,竟親密得像是相偎相依。
而更令他驚神的,卻是慕寒淵半垂著眼,望他身前咫尺處的紅衣女子的眼神。
雪袍華冠,片塵不染。
可他望她時,眼底那寸化不開的,至深至晦、又盈著熠熠的墨色……
那一眼中蘊藏著多少情緒,何鳳鳴說不清。
但至少,絕不是敬仰。
——更不是什麼徒弟望師尊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