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這短短的幾個刹那裡,雲搖腦海裡同時迸出了無數個想法。
包括而不限於“薅著他的袍領把人拎到外麵狠狠打一頓”“質問他為何整整三百年杳無音訊就讓她以為他真的死無全屍了”“一邊哭一邊拽著他衣襟問他到底怎麼忍心將他的師妹徒弟乃至整個宗門全都拋下”……
那些念頭如海潮一般湧上來,又像潮水一樣褪去,沒留下一絲痕跡。
如同雲搖胸口裡澎湃湧起又跌落回去的情緒。
她慢慢呼吸,垂下眼瞼。
旁邊的九思穀長老顯然早就和烏天涯提前通過氣了,有些生疏地打著配合:“啊,幾位既是同門弟子,想來在乾門中也見過吧?說起來還要多謝烏道友,之前護送靈寶的弟子隊伍裡出了叛徒,回穀路上遭人暗算,幸得烏道友拔刀相助……”
長老一邊收著旁邊的眼神暗示一邊絞儘腦汁地往外擠詞。
隻是提前排演好的詞還未說儘,就聽旁邊淡淡一句拋過來:“九思穀的長老們,連寒淵尊都不願相信,卻輕易信了一個路見不平的普通弟子麼?”
“——”
九思穀幾位長老表情同時一僵。
演技差的更是眼神都下意識往烏天涯的方向落了,不過反應還算及時,落到一半又生生釘在原地。
殿內一時寂靜得詭異。
烏天涯是最快反應過來的,笑得沒心沒肺:“興許是幾位長老覺得我麵善,又一派風流倜儻俠氣風範,必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是吧?”
丁筱回神,撇開臉小聲咕噥:“是看你就一副人傻錢多沒心眼的樣子吧。”
九思穀的長老見雲搖神色淡漠得看不出深淺來,猶豫著還想再作補救。
卻見紅衣女子忽轉過身去,走向坐席:“罷了,閒事莫論。”
話聲出口後,雲搖自己似乎也微微怔了下,她側身坐進圈椅裡,沒看任何人:“當務之急是護送這件靈寶上天山,那長老便說說吧——這件靈寶究竟有何神妙之處,魔修又為何要拚死相攔。”
“……”
聽見自己平靜得有些陌生的話聲落定的那一刻,雲搖忽有些恍然。
那些曾曆曆在目難以忘懷的師門舊事,終究如同泛了舊的書劄畫卷,再淋漓的墨色也有褪儘的一天。
那些人和那些過往永遠地留在了過去,她卻不能。
她得從那些畫卷中走出來,從畫卷裡那個永遠被師父和師兄師姐們護在身後的、乾門小師妹的畫影裡麵——再艱難也要一個人掙脫出來。
她多麼懷念過往和過往中的那個自己。
但她再也不能是任何人的小師妹了。
她得是雲搖,是乾門小師叔祖,是乾門修為劍法第一人,是乾門立於仙域的定海神針。
“師尊不必傷懷。”
雲搖正失神間,一道輕淡傳音響入她識海。
她下意識回眸望去。
隔著窄窄的一張方桌,慕寒淵眼底如春湖,清淺透澈:“我說過,今後有我在,便再不會讓師尊孤身一人。”
“……”
那一瞬像是被他望儘了她心底所想,雲搖眼神搖晃了下,下意識避了過去。
而殿中,此時幾位九思穀長老已揮退了無關弟子。
裝有秘寶的盒子被他們層層解封。
為首長老鄭重其事:“這件靈寶從外表來看,隻是一塊石頭打磨成的鏡子。不過和這些日子仙域裡的傳聞不同,它既不能擴增靈海靈脈,亦不能助人悟道破境。它的用途隻有一個——昭示過去,預卜未來。”
此話一出,滿殿皆寂。
丁筱等人是震撼。
雲搖卻在回神後驀地抬眸,跟著皺起眉來。
……他們或許不清楚,但她從仙界來,卻對這天地禁忌更為了解。
紅塵佛子的往生目,付出了夜夜入鬼獄渡怨魂的代價,也不過是隻能容他一人所見,而若是一塊石頭,都能有昭示過去、預卜未來的可怕能力,且顯影世間——這分明已經超越了凡界之物的範疇。
即便是天地至寶,也不該如此。
丁筱也忍不住開口了:“若真是如此造化之物,那確是當得起兩域相爭的靈寶——可長老剛剛不是還說,這東西對許多人來說,與一塊石頭無異嗎?”
“是,因為我還沒說完這靈寶的限製,”對方苦笑了下,“它所能昭示過往、預卜未來的對象,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魔修。”
“——?”
雲搖眼皮忽跳了下。
這個條件加功用,聽起來怎麼有些耳熟?
殿中,被封禁在盒內的靈寶解開了重重禁製,隻剩下了蓋在其上的花紋繁複的盒頂。
解開禁製的那位九思穀長老下意識地推向盒頂,一條縫隙拉開。
耀目如水的光華從那一隙間淌出。
“嗡——!”
“砰!…砰砰!”
像是在盒外感應到什麼,裝有靈寶的盒子忽然劇烈地顫栗起來,靈寶在盒內撞得鏗鏘作響。
殿內眾人神色一變。
烏天涯猝然冷了眉目:“關上。”
這一句低壓在神識傳音間,驚得那名離著最近的長老抬手就要將盒頂蓋緊。
便在此時,一隻細白修長的手壓住了盒蓋。
長老驚抬頭:“雲道友,你——”
“噓。”
雲搖截斷,近身,一眼垂下望向盒內。
看清了盒內那鏡子上一圈奇異的花紋與顏色,她蹙起的眉眼鬆下來,露出了一絲了然又不解的古怪:
“還真是……天照鏡啊。”
離她最近的幾名長老看著原本都緊張得要拔劍了,聞言悉數一愣。
左右對視後,為首那個小心試探:“雲道友知道此物?”
“……算是吧,在古籍裡見過。
”
雲搖信口扯淡。
——她見到它的地方不是什麼古籍,甚至不是凡界。
這天照鏡又名照妖鏡,被置於仙界司天宮禁地宮門之上,用來查驗和警示所有過往的妖魔鬼怪。傳聞那裡是司天宮之主的居所,藏著兩件可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
隻是這位仙界最神秘的神君,已不知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至少雲搖飛升上界後,作為司天宮的小仙子,她卻從來沒見過這位傳聞裡居八方神君之首的司天宮之主的真麵目——彆說麵了,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也是神了。
這樣一件給司天宮之主守門示警的鏡子,怎麼會落到凡界來?
雲搖正奇怪著,忽覺得手指底下按著的盒子,好像抖得更厲害了。
若說方才是大恐怖下的顫栗,那現在,更像是……
興奮?
雲搖按著盒蓋的手僵了下。
它莫非能感覺到她身上的仙格氣息?
“諸位道友,有沒有覺得,這靈寶撞盒子的聲音更明顯了?”九思穀席中,有長老僵澀著聲問。
另一位長老警惕地看向殿內眾人:“它不會是感應到了什麼吧?”
話聲一落,殿內連呼吸聲似乎都屏住了。
“…………”
雲搖悄咪咪挪回自己壓在盒蓋上的手。
小金蓮慢慢吞吞縮起自己的花瓣。
慕寒淵無聲垂眼掃過心口。
烏天涯挪回前腳。
乾門此時聚起的五人一花中,隻有丁筱和何鳳鳴像兩個誤入的單純傻子,神情驚覺,他們跟著九思穀長老的話摸上了劍鞘,警視著對麵的九思穀眾人。
最後還是雲搖輕咳了聲,打破僵局:“都是要護送它上天山的人,大家就不要彼此提防了,而且你們也不用擔心,除非他們將它連盒端走、還要確保不被我們搶回來,不然……”
雲搖似笑非笑地掃過九思穀眾人:“它一定會如你們所願,抵達天山,在仙門大比上,當著仙域眾仙門的麵,將它該顯影的妖魔鬼怪,照出來。”
九思穀長老們依然警覺。
“雲道友既然猜到了我們的計劃,那就更該清楚,浮玉宮中潛藏的魔修是絕不會讓這個東西出現在仙門大比上的——比起搶走,他們隻需要派人混入隊中,找機會將它打碎,便一了百了!”
“且不說那群魔修怎麼會舍得打碎這樣一個能為他們預卜未來的仙…靈寶,”雲搖一頓,“單說這鏡子,貴穀所有人就算捆在一起,也打不碎它——長老信嗎?”
“信口胡說!”脾氣差的那位長老勃然大怒。
雲搖淡然一笑,抬手相邀:“不信請試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