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個做生意的男人說喜歡我，讓我跟他，我同意了，可人家沒幾年又破產，回去求他老婆幫襯，給他老婆下跪磕頭，把我丟在那裡……那時候真的糊塗，把我丟下以後我又得病了……都是濃妝豔抹招惹的孽！”
“我也沒有孩子……”
“都是報應！”
薛似雪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多小時，將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捋一遍，說至動情處，抹著眼淚又鞠了一躬：“我為之前犯下的錯誤，深深懺悔。”
她的普通話比王校長標準很多，言辭懇切，極有感染力。
學員們聽得全神貫注，頻頻點頭。
趙麗英感歎：“做人還是本分點好。”
絕大部分人都在想，比她們強這麼多的知名女星都從光鮮亮麗一路墜落泥潭了，換做普通人，隻會更慘。
想來想去，最後居然慶幸：她們由於生活坎坷才聚集在這裡，可比到最後，自己也不是最慘的嘛。
很好，日子又有盼頭了。
再加上還能學些平時接觸不到的知識，以學員們平均初高中畢業的水平，又不至於完全不懂那些之乎者也。
——方方麵麵加起來，給了這些女人強烈的歸屬感，隻會越來越認同課堂上灌輸的知識。
唐湖看完電影，從係統裡抽出意識，正眼打量新講師。
進來的女人目測身高1米75，微微發福的身體罩著夾棉長袍，鼻梁高挺，眼睛又圓又大，是個帶點異域風情的美人相。
‘蘑菇精，查一下這個人，知名演員哦。’
‘好的。’
w233僅用兩秒，便將異域美人的所有公開資料一網打儘。
薛似雪，今年48歲，88年參加第一屆滬城小姐選美大賽，榮獲季軍，隨後經人介紹，參演電影《鴛鴦戲水》，於是辭去百貨商城售貨員的工作。
但90年代至今，她隻拍過兩部電視連續劇，再無其他作品。
——模特出身轉行演員，這位薛似雪還真是娛樂圈老前輩。
“……剛剛說到修行，不是光誦經讀書才叫修行，我們平日乾活打掃、素衣外出都是修行——今天的值日生是誰？後麵地上還剩一灘臟水，說明你乾活修行很不認真的呀。”
薛似雪走到教室後排，抄過立在牆角的拖把墩地，發現拖把跟地麵一樣**臟兮兮，徑直拎到門口徒手擰乾。
那雙骨纖形秀的手連手套都不戴，直接抓著臟墩布，毫不心疼，替值日生擦掉地麵水漬。
最後，她沒事人一樣回到講台，在夾棉長袍上抹乾淨手，拿起一本薄薄的黃皮小冊子：“……這是我自己寫的書，裡麵有我的一些人生思考，還有我學習經典文化的收獲心得。有興趣可以看看。”
土黃封皮上印著幾個簡單的宋體大字，《自愛帶來美好生活》。
——終於露出真實麵目了，來賣書的。
唐湖感興趣地笑了下，站起來開始下午的搞事表演：“我覺得你懺悔得不夠，一邊說以前經曆罪孽深重，一邊拿出來反複說，還印刷成冊——而且不是過去那段經曆給你添上談資，你有資格來這裡講課？”
她坐下時是個隱沒人群的路人，一旦開口，明明還是那張無精打采的平凡長相，卻輕易將周圍所有視線吸引過來。
“……”
薛似雪舉著書僵住。
“年近五十氣色還這麼好，化了素顏妝吧，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粉底香味飄過來了，用LaPrairie還是蘭蔻？哦對，LaPrairie連一線城市都沒幾個專櫃，那應該是蘭蔻，一瓶也五百多塊呢。”
五百多塊，僅夠報名德育學校的基礎班，大部分學員還要想想再掏錢，絕對舍不得買一瓶不常用的化妝品。
“我……”
“你其實不信這些。”唐湖小聲搶白，微不可聞的聲音被空氣隔絕，連自己都聽不見，“還是為了錢，對不對？”
傳統文化隻能騙人來當義工，老禿瓢子手裡沒三兩真金，敢把這麼多學員唬住？
授課老師之中有名人有主持人，這個薛似雪應該也是收了錢過來撐場子的——作為高一層的參與者，她當真不知道這個學校本質是什麼嗎？
“……你胡說！”
薛似雪明明沒聽見任何聲音，刹那間從口型悟出那句話，張了半天嘴才擠出三個字。
她急了她急了她急了。
席間學員並未想這麼多，隻覺得唐湖三番五次打岔極其煩人，壯著膽子說：“你坐下吧。”
“不要搗亂，我們還聽呢。”
“就是就是。”
“都閉嘴！我掏錢比你們多，這個地盤聽我的！”唐湖抬高分貝理直氣壯吼回去，“你們還向著她說話，看她長得這麼漂亮，不怕老公被勾引走啊？”
——此等惡毒嘴臉，放在《西西裡的美麗傳說》當配角，導演得親自給她的盒飯加雞腿。
全場女人頓時閉嘴。
趙麗英幫忙圓場：“不會的不會的。”
稍一打岔，薛似雪蹬蹬蹬幾步衝到教室後麵，異域美人一秒變身地獄美人：“你問問她們，我來上過這麼多節課，管她們要過錢沒有？就一點點學費還是王校長主動塞給我，也是為了讓我生活下去幫助大家！”
唐湖：……對對對，沒主動拿，都是彆人硬塞的。
“這本書也是免費送，不要錢，我可以把書都送給你，真的，不要你一分錢。”
薛似雪眼圈泛紅，極力證明自己的清白一般，握住她的手往裡塞《自愛帶來美好生活》：“學校就是我的家，你沒有經曆過我的遭遇，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給了我多大幫助？你還欺負我——嗚哇——”
過往苦難攢在心裡的一個氣球裡，被人陰陽怪氣的幾句話戳破，苦水四溢。
為什麼連講課都這麼不順利？
為什麼已經誠懇悔過了，還是有人欺負她？
薛似雪迫切希望這個學員收下她的書，動作神態像‘唐小湘’中午給校長塞錢那般卑微。
唐湖直直看著那雙兔子般的紅眼睛，突然明白一件事。
——薛似雪是委屈哭了。
老禿瓢子被問得惱羞成怒，因為他自己壓根不信這一套；但薛似雪堅定不移地相信，所以最委屈。
“你……”
唐湖愣了短短幾秒，很溫柔真意地問：“我……我不是質疑你，就是想問問你為什麼來這裡講課，當年好歹是選美大賽的季軍呢。”
這個年輕人為什麼知道？
她講課時隻說了拍戲出名的壞處，沒說自己是選美大賽出身的！
薛似雪腦海中驀然湧入三十年前的記憶，她站在舞台上，聚光燈從頭頂落下來，照得全身暖融融，是整個滬城最時髦的女青年……古舊畫麵飄起灰塵，嗆得肺疼。
她突然忘記周圍有人看著，也沒想起來問題的標準答案是“乾彆的拋頭露麵損陰德”，抽噎了下：“……我還能乾什麼，哪有人要啊。”
德育學校裡有人斂財，也有人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反而發自內心相信自己在做好事。
最初或許隻是抱著試試看學一學的念頭進入學校，一堂又一堂洗腦課複讀下來，自己真信了那套鬼話。
事實上，她這種人重回娛樂圈也什麼都乾不了，現在能靠講課掙些學費，已經是最好的出路。
薛似雪當年沒考上包分配的中專，初中畢業後在百貨商店做售貨員，被熟人慫恿參加選秀又拍電影，追她的還是當地富商，心氣迅速高傲起來，自覺飛上枝頭變成鳳凰。
可沒得意多久，一個新時代降臨了。
市場經濟，下海經商，天翻地覆。
當年夢寐以求隻有學霸才有資格讀的中專，居然淪為年輕人考不上好高中才將就一下的學校？！
追求薛似雪的富商走關係從國外倒進二手的BB機大哥大，放在國內市場出售，漸漸也賣不出去了，囤積一大批貨不知如何解決，生意宣告破產。
娛樂圈也變了。
國營電影廠改製，文娛圈擴張，拍電影再也不是大院子弟的專利，她認識的劇組統統下崗，引入新的資本重組——人家不要她。
有幸跟上時代僅僅是少數人，老古董們被歲月洪流推著往前走，磕磕絆絆，撞出一頭一臉傷。
直到薛似雪結識王勝利，了解德育學校的理念，開始讀《論語》《女經》……那些書雖然也有文言文，但不至於通篇晦澀，讓這個初中學曆的人讀不懂。
然後很多事便想明白了。
為什麼沒人要她？
因為她在電影裡洗澡。
為什麼人生苦難？
因為她硬要搞一番事業，不守婦道。
怎麼解決？
悔過修行，將過往的錯誤翻出來一次次咀嚼消化，祈禱明天開始沒有錯誤。
——就是這種簡單直接的邏輯，回答了她並不順遂的人生裡所有問題。
那些陳舊記憶又沉入心底，薛似雪更覺心痛，咬牙切齒地問：“你說啊！怎麼不說話！”
“……”
刹那間，唐湖想到很多普通人做的事。
比如種地，到鄉野田間承包幾畝黑土地，自給自足小農經濟。
比如進廠打工，做六休一，包吃包住。
比如開個小超市買煙買酒，進貨賣貨，月流水多則幾千少則幾百，咬牙過緊巴巴的日子。
可是真會如想象中那麼順利嗎？
萬一戶口不在農村，沒有田基地還對農學一竅不通，買不起拖拉機怎麼辦？
當紡織廠女工，上了年紀總歸不如年輕人效率高，萬一工廠引入機械流水線，直接下崗。
做買賣本金從哪來，賠本有人兜底嗎，工商手續怎麼辦來著？
唐湖名下倒有一家圖南影視，但經營手續由彆人辦理，責任法人也不是她，作為股東隻記得要準備本人身份證。
可是，她們呢？
上台授課的薛似雪都算混得不錯，坐在下麵的學員們有人隻會用智能手機收發微信，給德育學校的公眾號文章點讚。
——太多太多問題撲麵而來，糾纏成一個巨大的黑線團，填滿腦袋。
那是她廝混娛樂圈，是“演員唐湖”不太會考慮也幾乎沒有接觸渠道的另一個世界。
太亂了。
時鐘滴答滴答，10秒，30秒，1分鐘過去。
w233慌亂尖叫：‘宿主！控製你的想法！你同時運行太多程序很占我內存啊——’
“這個啊……”
唐湖終於理順情緒，恢複往常那般泰然自若的笑容，從薛似雪手中鄭重接過《自愛帶來美好生活》：“——這部分的內容，我們下節課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