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一臉惶恐,連忙站起,又不小心踩到了珠玉,後腳一滑,眼看要壓到妝奩。小廝一個機靈,一把抓住陳列的布匹,又是“嘶啦—”一聲,暗綠的錦緞被扯成布條,耷拉在架子上。
潘氏冷哼一聲。心想,這不值錢的玩意活該被踐踏。
小廝自覺小命不保,也不求饒,兀自跪在原地瑟瑟發抖。
“慌慌張張!什麼事?”,蘇老低吼。
小廝忍住顫抖,說“容稟老爺,三公子被扣押在了縣衙”。
潘氏冷笑,“真是不省油的燈!”
“怎麼了?你快快說來!”,蘇隱放開母親的衣袖,蹙眉問
堂內點了新燭,頓時明亮起來。小廝跪在一堆紅案中,將蘇澹被抓的緣由說了一通。他言語混亂,一會說三公子與縣衙大人爭執,一會又說到騎馬,一會又扯到了劉氏。
“窩藏罪犯,毆打監衙,辱罵朝廷,樁樁件件足以致人死地!”,潘氏這次聽得真切。她調足了精神,將小廝亂無章法的呈詞理得一清二楚。上一次這樣費勁,還是她在娘家算嫁妝。
蘇隱望向父親,見他兩鬢斑白,眼珠渾濁,如同一個錦衣木偶,孤坐在高堂之上。
“哼!即便蘇家有萬千家資,遲早要敗在這個孽子手中!”,潘氏咬牙切齒,一雙美目出現血絲,“隻可憐我們坤山和浮光,怎麼攤上這麼個混賬兄弟!”。說罷,從懷中掏出帕子,擦起了眼淚。
蘇隱輕撫母親的手,以示安慰。她知道,其實母親此刻並不傷心,石氏母子落難,是母親最期待的。隻是,害怕連累蘇家倒是真意。
蘇隱見父親沉默,母親哭泣,屋內又跪著一眾侍從。明晃晃的燭光,繚繞的熏香,讓她感到一陣窒息。
最終,她的目光落到了屏風上。絹布上繡著屈原行畔,腰配利刃,長裾曳風,一個磊落君子步於江畔。蘇隱看得出神,隻覺得,他的劍一定很鋒利,鋒利到斬殺小人,解救君王。
“爹,楓眠與我一同長大,他的為人我知道,這些事斷然不是他所為,就算是,也恐怕另有隱情”,蘇隱起身,走到小廝身側。那小廝眼神躲閃,低頭跪坐。
潘氏想拉住女兒,奈何蘇隱不聽勸,非要去為庶子求情,真令她懊惱。
“他若認了罪,我們蘇家可就完嘍!”,蘇老苦笑道。依晉法,毆打監衙,罰百金;窩藏罪犯,連坐三族;辱罵朝廷,連誅五族。
蘇隱見父親枯黃的臉上皺起微笑,宛如一片霜葉,經不住歲月的摧殘,沉寂在秋風中。兄長奉命往南出商,一年半載難以歸來。再過幾月,父親又要北上。蘇隱忽然覺得,這偌大的家業一直以來是父兄在支撐。
一旦他們不在,家裡就剩下些婦孺小輩。楓眠又紈絝,誰來擔此大任呢?
“爹,這件事就交給女兒,楓眠是清白的”,蘇隱將目光從屏風上移開,望向高堂上的父親。她不知道楓眠是否是清白無辜的,她能做的就是救出弟弟,讓蘇家免於牽連。
蘇老看著女兒,忽然發現她已經長大了。她的目光裡透露著堅定,雖稚氣未脫,但已有成人的果決和決心。
“好,好,很好!”,蘇老連說幾個“好”字,他心頭堆積的憂愁和恐懼,忽然間煙消雲散。
“萬戶之家毀於失和,貧者成於人心齊力”。蘇老的聲音洪亮起來,“此事若是辦妥,日後就算我和坤山不在,你也能應對了”。雖說這是個假設,但若真有那麼一天,他也不願看到鮮卑奴子插手蘇家商業。再說,浮光自小跟著自己出門,少有尋常女子的扭捏之
態。
潘氏又悲又喜,自己生的就是比那個賤人生的爭氣。即便是女兒,也高出他人一截。可是,她總覺得老爺口氣不對,是要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蘇老將小廝關押在水牢,從他嘴裡又逼供出一些涉事人,一夜之間,水牢中多出十餘人。上到鄉紳之子,下到佃戶侍從,在牢中哀嚎、謾罵。
夜晚,明月被積雲籠罩,光華頓斂。蘇隱命人記錄涉事者的言行,且不許與他們搭話。
翌日,蘇隱穿戴好後,見案上放著一堆冊子。
“讓他們下去休息,換一班人,再去盯著”,蘇隱打開冊子,裡麵記的無非是辱罵之言,有說蘇家蠻橫,目無王法,有說自己清白,萬分冤屈。還有說他日定要報複之類的願景。
蘇隱見冊子上有一行小字,“許巽無言”。她將所有冊子瀏覽了一遍,“許公子也在水牢?”。他是楓眠的好友,自然免不了受牽連,可見友入獄,他竟一言不發。
“角兒,請許公子到溪園來”,蘇隱對一個微胖的侍女說。
侍女瞟了一眼門外,“讓絲絲去請吧?她頂樂意去!”。
“此事開不得玩笑,快去!”,蘇隱放下冊子,愁上眉頭。不出意料,這些鄉紳公子的親眷已經聚集在外院了。多關一天,就多一層的仇恨。
半盞茶的功夫,角兒領著一個年輕男子入了內院。
蘇隱抑製住內心的波瀾,麵無表情地站在門邊。她見許巽清減了幾分,神情恍惚,還險些撞到柱子上。究竟是多大的禍事,讓氣質沉穩的許公子這樣憂思?
“許公子,發生什麼事了?”,蘇隱忍不住先開了口。
許巽抬眼,環顧兩側,自己出了水牢?那這是哪?他看了蘇隱一眼,緩過神來,“我出來了?”。
“絲絲沏茶,許公子請坐”,蘇隱見絲絲站在門邊,挎著竹籃,手中的剪刀懸滯在胸前。
許巽擺手,“不必麻煩,楓眠的事…府中怎麼安排?”。
蘇隱引他坐在外室,轉身見絲絲已經消失在門邊。
“楓眠為何入獄?”,蘇隱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見他眼神犀利,似乎對蘇府有所不滿,還是他以為,蘇家不會救楓眠。
蘇隱見他眼神躲閃,猜出此事定不光彩。難道是蘇澹調戲了官員的親眷,然後被誣陷成窩藏罪犯?再然後,蘇澹惱羞成怒,毆打了衙役?
“楓眠心善,施舍了路邊乞丐,不曾想乞丐賴上了他,幾次三番索要錢糧”,許巽開口了,他眼神迷離,似乎回憶的事情很久遠,遠到記不得。
“那日,乞丐又來討錢,楓眠本想大發了事,可這時進來了十幾個衙役,他們拿著乞丐的畫像,說此人是朝廷罪犯”,許巽情緒有些激動。
絲絲端著熱茶,緩緩步入外室。她將茶杯輕輕地放到許巽身側的案上,頷首低眉,安靜地退下了。出門之際,絲絲透過紗幔,瞥見許巽與小姐交談。
從聽到他的名字,到從他身側離去。她激動的心躍出水麵,翱翔天際,又忽然沉入海底,哀痛死寂,最後,濺起陣陣漣漪,苦楚翻湧。絲絲努力擠出微笑,今日的相見,能讓她快樂幾個月,她會在回憶中,重新沐浴這短暫的幸福。
“所以,這個乞丐真是朝廷罪犯?也確實受楓眠之恩惠?”,蘇隱蹙眉。先是乞丐攀咬楓眠,後有官軍追繳,真是湊巧又倒黴!
許巽點頭,“這個乞丐不是一般人,官軍說他是宗黨餘孽”。
見蘇隱一臉疑惑,許巽解釋道,“宗將軍出征伐敵,半路上掉轉方向,朝京洛…攻去,以謀逆大罪,被陛下誅了六族”。他躲蘇隱探尋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蘇隱端起案上的茶盞,手腕顫抖,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寡淡無味。如果宗家被連誅六族,那蘇家呢?戰事在即
,大將尚可殺伐,那商旅呢?
“如果…乞丐能攬下所有罪責,那楓眠就沒事了?”,那蘇家也就沒事了?蘇隱設想道。話音剛落,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幼稚與殘忍。
她看向許巽,希望他能告訴自己該怎麼辦,他不是飽讀詩書嗎?父親都誇他遠見卓識呢?
“自古流民多惡,他已是死罪,拉人下水之事,倒也不新鮮”,許巽想要安慰她,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結果越說越離譜。
蘇隱起身,她對許巽說,“我要去縣衙!”。
許巽一臉詫異,自古良家女子不露麵於市,何況對簿公堂?
“毆打衙役,那便補他百金,辱罵朝廷,那便堵人之口耳,唯獨私藏罪犯,要想擺脫乾係,隻得從乞丐,不,從宗氏下手!”。蘇隱走到窗前,她的思路被打來了。
“可是,宗氏已然是死罪,恐怕錢糧難以使他動心”,許巽也站了起來。
蘇隱搖搖頭,“總得走一遭才知道!”。
“角兒,將‘蘇三公子施舍乞丐,反被攀咬之事’傳入市井,還有,水牢裡的人若能擔保蘇三公子清白無辜,便可放出去,否則,關到他們擔保為止”。
蘇隱下達了命令,她忽然覺得自己成了父親屏風上的人——手裡拿著一把利劍,俠風仗義。
見許巽一直看著自己,她麵頰生熱。蘇隱又回到了女子的身軀中,手中緊握地不是劍,是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