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隱見他手腕綁著白布,布上沾了猩紅血跡,“二水,你受傷了?正好,你坐馬車,我騎馬。”她見城外風景正好,便想騎馬還家。
二水有些吃驚,愣了一會,“多謝二小姐,小人皮糙肉厚,這點傷不算什麼!”。
“不許違令!”,蘇隱假怒道。這句話是蘇老的口頭禪,用來震懾二水,再合適不過了。
二水又是一驚,愣了半刻,揚手叫車夫停下來。他將自己的馬匹牽到蘇隱身側。環顧一周,見沒有杌凳,便單膝跪地,雙手平放,讓蘇隱踩著他的手掌上馬。
蘇隱提起裙子,踏掌上馬。在手握韁繩的那一刻,她感到無比的自由。遂而,她解開帷帽
,扔到地上,像扔掉膏藥一般,決絕厭棄。
“駕——”,她揮舞著鞭子,朝夕陽奔去。
眼前是無儘的光明,清風逐馬,霞光萬象。她暢快地呼吸著,這夾雜著微塵和花香的空氣,讓她無比沉醉。
小時候,她經常聽石氏講故事。她和楓眠依偎在石氏身側,聽她講一望無際的草原,白雲遼闊的藍天,還有馬背上揮鞭的部落英雄。
石氏的話是一顆種子,經過十年的栽培,長成了憧憬自由的夢幻。明明她是蘇家小姐,她甚至可以掌人命運,控人生死,但她仍覺得不自由。
自由是什麼?是父親屏風上的劍,還是她手中的鞭。
蘇隱閉眼,想象自己是在草原上,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自由飛奔。
“蘇小姐?蘇隱——”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蘇隱充耳不聞,輕夾馬腹,騎得更快了。
“蘇隱!且慢!”,許巽以為她要輕生,趕緊跟了上去。可他馬術不高,追趕之際,險些摔下馬。
蘇隱回頭,見一個書生笨拙地控鞭,不禁覺得好笑。她扯住韁繩,慢了下來,“許公子,士彆三日,馬術未長呀?”
許巽費了好大勁才穩住了馬匹,他緊攥韁繩,麵色蒼白。
蘇隱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嘲弄他,父親說,對待讀書人,要以禮相待。
“說來慚愧,許某畏高”,許巽耳朵泛紅,言語中略帶失落。
蘇隱往馬下看了幾眼,這馬高不過一丈,怎麼…算了,這就像她畏寒一樣,一到冬天,她就算抱著火爐也覺得寒冷。這樣一想,蘇隱就理解了幾分。
“沒事兒,多騎幾次就好了”,蘇隱笑道。如果有人在冬天將她推出門,說,多凍凍就好了。那她一定會打他的板子。
許巽無言。他覺得馬背上的蘇隱和端坐在府中的模樣很是不同。他認為,女子以溫婉柔和為佳,而縱馬恣肆乃是男兒所為。果真是末世,陰陽混亂,男女相異。
吳中周氏,竟敷女子之粉;沈氏,則裸身披紗,以會賓客。難道這不是末世之象嗎?許巽搖頭苦笑。
蘇隱見他麵帶愁容,以為他憂心馬術之事,遂開解道,“不騎馬也無傷大雅,我聽聞洛城中的男子多坐馬車,出行數十人隨從”。母親說,益州劉氏的出行排場位居蜀地之首,隻可惜一代不如一代。
許巽啞然失笑,“下馬吧”。
幾艘木船停泊在昏河一側,隨著水波輕漾、搖擺。
三日後,蘇澹被釋放,宗氏子被斬首。
在蘇澹回府的當晚,他被蘇老鞭笞一百,禁足在柳樓之中。
柳樓東臨水,西倚山。春夏之際,柳絮如雪,日昏之時,夕陽灑金。這是蘇老和石氏的情定之處,濃情之時,斥資建園。情淡之後,園荒柳盛。
蘇澹敞開衣服讓小廝上藥,疼得他直冒冷汗。
小廝蓋上瓷瓶,撤了下去。侍女前來為他穿衣。
“都是為娘不好,連累了你”,石氏用帕子拂去他額角的汗珠,滿眼心疼。
“怎麼會!要怪就怪那老妖婆,本來老頭已經放了我,老妖婆叫人打我鞭子!”,蘇澹氣憤道,“哎呦,輕點!”。他瞪了一眼侍女。
石氏叫人送來了肉羹,“這兩天你一定吃睡都不好,來,這是藥膳,補一補吧?”。她能為孩子的事並不多,隻有在吃食上多操些心,才能讓她覺得寬慰。
蘇澹看出母親的內疚,他連忙接過碗來,埋頭吃個乾淨,“阿母的廚藝越來越好了!”,他燦然一笑,露出白牙。
安慰完石氏之後,蘇澹在園子裡溜達。他遣散了侍從,步履匆忙。
走了半柱香的時間,他坐在假山石頭上歇腳。傷口被汗水浸得生疼,裡衣粘在了鞭痕上。他環
顧一周,見四處無人,學起來鳥叫。
幾聲鳥鳴過後,假山洞裡鑽出一個少年。
少年披頭散發,身瘦衣破,一雙眼睛憂鬱而傷感。
蘇澹見他出來,顧不住鞭痛,作揖道“蘇澹,見過五公子。”
少年雖然驚慌,仍回禮,“宗睨多謝蘇公子”,他走近,輕聲問,“張伯怎麼樣了?”。
蘇澹看了宗睨一眼,沒有說話。
“張伯說過,他會和你一同前來,怎麼?他在哪?”,宗睨朝蘇澹身後望去,除了枯柳,空蕩蕩的。
蘇澹覺得口乾,他咽了咽口水,喉嚨裡鑽出一句話,“他死了,在昨天。”
宗睨沒站穩,坐倒在假山石頭上,一副失魂模樣。過了半刻,他無力地問,“該死的是我,對不對”。
蘇澹聞言一驚。少年臉上似乎蒙了一層紗,薄紗之下,是頹喪無神的眼眸。破亂的衣服,打結淩亂的頭發,使他像一個被遺忘的稻草人,披著人皮,在田野中倒下。
“不是”,蘇澹應聲回答。他記得張伯在監獄裡大罵朝廷的壯舉,像老虎一樣勇猛。隻可惜,這隻老虎沒能上陣殺敵,而是死在自己國家人的手中。
“那誰該死?”。
此刻,少年眼中的憂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質疑和憎恨。
蘇澹聽到腳步聲,他急忙說,“五公子,柳園到處是潘氏的眼線,你在這不安全”,他往四周看了幾眼,補充道,“你去溪園找我二姐,她叫蘇隱,她那安全!”。
宗睨仍沉浸在悲痛與仇恨之中。
“五公子,活著才能複仇!伍子胥,越王勾踐,他們都是忍辱負重,然後一雪前恥的啊!”,蘇澹隱約聽見小廝的聲音,他懇求少年躲到假山石洞中。
宗睨沉思半刻,眼底的悲傷漸漸隱去,恢複了往日的神情,“我知道了,多謝”。他一步步朝石洞走去。他知道了該死的人是誰了,是昏聵君主和他愚昧的臣民。
見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蘇澹連忙扯掉玉佩,往相反的方向扔。
“來人啊,本公子的玉佩不見了!”,蘇澹高呼,招來了不遠處的小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