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老站在王啟麵前,寬大的影子罩住了王啟。
“世家大族,勢必有百年根基,王朝更迭,風雨飄搖,仍不能動其分毫,又為何?“
莊重而鏗鏘的聲音在大堂中回蕩,仿佛寺廟的晨鐘,直擊人心。
“你不知道,你在錦衣中穿梭,在廣廈間漫步,在眾人的讚許和期盼中成長。“
“你不知道,你腳踩先人的脊背,口飲門第的榮耀,你,琅琊王氏之子,就應當擔負宗族的希望!“
王啟被黑影籠罩,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快喘不過氣了。第一次,他動搖了,腦海裡浮現出先輩的身姿,他們或執圭於朝,或議論於野,風流美譽,為天下談。甚至,使人隻知王氏,不知司馬。
“易之,山水佳人是名士之需,但不是本。你可以拒朝廷,但不能尚虛無。“耆老俯身將麻繩解開,扔到一邊。
王啟有些不知所措,兩側的大宗族人投來狼一般的綠光,讓他覺得渾身發冷。
這是他及冠後的第一次集體審訊。
時光荏苒,數年後他成家立業,分府彆住,這段記憶依舊印在腦海中,並時時浮現。
……
“畫兒,彆偷看“,王啟一手蒙住張氏的眼睛,一手扶著她。
當眼前的大手放下時,張氏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棵參天古木立在麵前,粗壯的枝乾無拘無束地延展到了天邊。雜亂而又有規律的小枝上綻放著白色的花朵,花瓣繁複重疊,瓊葩若雪。
遠望,若白紗籠翠枝,天地一扇;近觀,如青簪雕白玉,玲瓏姿態。一陣風來,瓊花飛儘天邊雪,如夢似幻。
張氏看的癡迷。
“此樹名為玉苑扶桑,乃蜀地之寶。白日靜逸浮香,夜裡宛如明珠懸空,不用點燭亦能照物。”王啟走到樹前,伸手輕觸。
“甚妙,妾從未見過如此神木”,張氏挽袖接住一朵飄零的花,放在手中細致端詳。
王啟笑道,“此樹還有一段奇事。”他牽著張氏,邊走邊說,“據說,漢末有一道士,久居山中,不僅劍術高絕且生得一副好樣貌,惹得男子欽佩,婦孺青睞,道觀香火不絕。”
“與此樹何乾?”,張氏疑惑道。
“夫人莫急”,王啟緩慢地說,“這個道士不為權去,不為情動,終日修身養性。一日,屋簷上的鳥兒拌起嘴來,嘰嘰喳喳,爭論不停,一隻鳥說‘誰能讓道士下山,我便奉上金丹,自毀仙道’,眾鳥噤聲,‘我來!’。一隻白雀落在屋脊上。它急於求丹成仙,不得不賭”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白雀每天都來問‘道士下山了嗎?’,就這樣過了十年。道士從少年到中年,白雀從山間到道觀,循環往複。因受道法熏陶,白雀漸有人情,它不自覺地動了凡心。一日,它盤旋許久,不見道士身影,問‘道士下山了嗎?’。屋簷上的鳥回答,‘天下大亂,道士下山’。白雀得到金丹後並不喜悅,雙翅一震,飛到山下。隻見山河崩塌,屋梁燒毀,白骨埋草,哀嚎遍野。白雀飛出城,幻化人形,四處尋找道士。終於,在人馬相雜,刀劍相交的地方,它發現了道士的劍。”
張氏眉頭微蹙,“然後呢?”
“白雀撿起
劍,在河邊發現了道士,此時他已奄奄一息。白雀吐出金丹,道士蘇醒。‘道士,你下山了’,這是白雀說的最後一句話。”
“道士拾起地上的白羽,想起了盤旋在道觀裡的白雀,自語‘我下山了’。此後,道士歸蜀,再未出山。道士仙逝後,道觀裡長出一棵奇樹,青枝白花,飄搖若羽。北方來了一個遊道,指出此樹可通陰陽,化人獸,贈名為‘扶桑’。”
張氏眼中盈淚,歎息道,“可惜有情不能成雙。”她已經完全忘了道士和白雀本來就非同類,但仍為他們的情誼而感動。
王啟講此則奇事說於妻子,倒不是哀憐情愛。此番遊曆,他發現當今朝野於漢末之世極為相似,關外流民死於野,山中匪寇作亂於道。外有左衽蠻賊侵擾山河,內有閹黨外戚奪權。
這天下,又要亂了嗎?誰救黎民,道士嗎?
他決定要將此樹獻於陛下,借此傳奇之事以使陛下勤政、醒目。
……
三日後,王啟向陛下獻奇樹的事兒在朝野內外傳開。
以陳禦史為首的文臣參了他一本。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斥責他妖言惑眾,乃眭宏之流。更有甚者,要求刑部處置,查清王家。
司馬熾在朝堂上更是無可奈何,這群老臣罵起人來,精神足得很。他隻能佯裝頭疼,匆匆離去。
扶桑樹也擱置在了後花園,無人問津。
王啟氣憤了幾日,在屋裡悶坐。
“他們以為我能代表王家!”
“以為處置了我,就能救了天下!”
王啟怒氣大發,將案上的琉璃杯摔在了地上,碎成彩片。
“一群老頑固,在大是大非麵前還是這麼愚蠢!他們簡直就是朝廷的蛀蟲,蠶食這百年基業!”,王啟推到屏風,踹倒椅子。他身披雲青長衫,發冠傾斜,眼角泛紅。
腹中怒火愈燒愈旺,王啟拔了發簪,玉聲置地,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大步跨出房門。
張氏聞聲而來,在身後輕喚了幾聲,但王啟並未理會,徑直揚鞭出府。
“欣兒,這可如何是好”,張氏急得手足無措。她最清楚她夫君的秉性,平日裡為人溫和儒雅,瀟灑自在,可一旦生起氣來,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就連王氏大宗,也不敢輕易惹惱了他。
“少夫人,大公子的兄長今日入城”,旁邊的侍女提醒道。
“什麼?怎麼都趕上了”,張氏感到一陣眩暈。侍女趕緊扶著她,“夫人,莫要驚慌,還好是同胞兄弟,不會太為難的!”
張氏搖頭。她自嫁入王家以來,就對這亂如樹根的宗親關係頭疼不已。王敦是她夫君胞兄,曆來甚為嚴苛。好不容易,婚後分府彆住,遠遷京洛,本以為遠離了複雜的關係,結果又重聚在此。
“欣兒,你去遣人尋找大公子,酒肆、橋頭、西山,還有船坊,林澗,一個不留”,張氏下令道,“且慢,城東顧伯,城北朱氏,也都要探一探。”
“諾”,侍女接過腰牌,迅速地出了院門。
話分兩頭,王啟散發縱馬,一手持韁,一手拿酒,漫無目的地在城中轉悠。不到一刻,便覺酒乾口渴,索性從腰間扯出玉飾扔向店家,店家會意,為其打滿了酒壺,恭敬奉上。
日落西山,淡薄的日光傾瀉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中,城外有青山,城內有屋舍,雖彼此相依,但仍隔著一堵高大的城牆。
街市空蕩,幾聲犬吠從深巷中傳出,在可怕的寂靜中,王啟想到了《楚辭》。一種深沉的悲戚湧上心頭。
他抬眼望向夕陽,一顆珠子鑲嵌在城牆上。眼前高大威儀的皇宮,頃刻間化為灰燼。曆史,從來都是這樣。
一種虛無感充斥全身,耳畔傳來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日漸昏黃,夜幕
未上,一個道士舉幡而過,小道士緊跟其後。
“道長,去往何處?”,王啟急忙問道。
老道聞聲止步,“太清觀。”
“可是益州的太清觀?”
“正是”
“此去益州,路途遙遠,洛中無以棲身嗎?”,王啟不解。
道士兩眼空茫,聲中帶悲,“扶桑獻主,天下不安。”
王啟渾身一震,酒醒大半,想不到連道士都要來奚落他,怒道,“不是獻主,是勸諫!到底是誰擾亂天下?是匈奴,是佞臣,是賊宦!”
道士望向他,眼神複雜,卻不著一語。
“道長,該出城了”,身後的小道士提醒道。
王啟望著道士的背影遠去,一大一小,影影綽綽。霎時間,日沉西山,光華頓斂,天地瞬間黯淡。
……
微風輕拂路麵,半輪明月掛在天邊。寬敞的大道上無一人同行,宵禁開始了。朱門高牆內點著燈,一盞盞沿著長廊曲折。
堂內,一綠衣少婦不安地坐在右列首席,她一麵用餘光打量主位上的男人,一麵望著門前。
張氏在大袖中磨搓著手掌,漫長的等待讓她如坐針氈。
“咳咳——”
一聲咳嗽從主座上傳來,張氏渾身一抖。由心虛生畏懼,張氏擺出一個得體的微笑,恭敬道,“王叔,先飲些茶吧,易之訪友未歸,實在少禮。”
侍女回來說,京洛好友家中並無大公子音信,平日飲酒賞景處也無公子身影。正巧這時,府中小廝來報,說公子兄長從東門入城,特遣人來報。
張氏本以會賓自羞,尤其是男客,可府中並無可接待之人。猶豫之下,還是沐浴焚香,身著華服,帶帷帽,領數十人往正門候親。
王敦沉吟半晌,開口道,“有勞弟妹了,易之的性子…唉!”。他在入洛的路上就已經知曉了城內的幾樁大事,其中就有他胞弟被彈劾之事。
聽說胞弟本彈劾了,他有些高興,這起碼說明了胞弟參與朝政,不至於被邊緣化。但又聽說他因為獻了一棵樹而被彈劾,王敦不免感到生氣。若果真如百姓所言,那術士之兄的名聲,他可不想背。
“此次入洛,聽說子渺也來了”,張氏想轉移話題,故意問及他的愛子。王家人都知道,一提起王敦的小兒子,他的話總是說不完。
“沒錯,他幼時便來過京洛,曾拜何相為師,如今已過了十個春秋,何相垂老,子渺特來探望。”王敦眼角皺起了笑容。
張氏心頭的焦慮減輕了些,繼續發問,“何相?可是惠帝年間的奇才,樽酒退敵的竹篁老人?”
“不錯,他原先是我朝最年輕的相國,後來不知因為什麼被罷相貶謫”,王敦歎了一口氣,補充道,“若有他在,我朝定會強些,總不至於…”,他止住話茬,尋思著這話不應該說於婦人聽。
“錯!何九思救不了我朝!”,門外傳來一個狂傲的聲音。
張氏從座上驚起,美目中生出擔憂和緊張。
王敦安坐在主位上,直勾勾地盯著王啟。
“他老了,不行了”,王啟喃喃自語,他兩頰生紅,散發披襟,一隻腳上沒有穿鞋,露出白襪,醉態疏狂。
“啪”得一聲,王敦氣得拍著桌子,震碎手中的茶杯。
張氏連忙扶助夫君,勸他不要言語。不料,王啟反手一推,將張氏推到一邊,險些撞到屏風。侍女趕緊扶起少夫人,一臉嗔怪地看向王啟。
“混賬東西!來人,取我的鞭子來!”,王敦氣得兩眼通紅,將手中的瓷片捏碎,手掌滲出鮮血來。他見不得王家人有如此癲狂的模樣,這簡直是在打他的臉。
王啟眯著眼睛,見上座站著個腰粗臉黃的男子,細看,原是他兄長
,於是甩了甩大袖,上前作揖。剛走兩步,一個趨趔,摔倒在地上。
眾人見狀趕緊去扶,可王啟覺得地上涼爽冰滑,宛如山中玉石,仰頭看天,幾道橫梁似巨藤,點點燈火似繁星。他如癡如醉,拒絕起身。
王敦見狀,羞得想抽死他。眼巴巴地瞅著送鞭人,來回踱步。
“王叔”,張氏俯身求情,眼中含淚。
王敦欣喜地接過鞭子,不顧弟妹的求情,一鞭子甩在王啟腿上。
“嘶——”。王啟吃痛,坐起身來,將眼前的鞭子看成了癍麻蛇,嚇得接連後退。
“有蛇,快走!”,王啟驚呼。百蟲之中,他最怕蛇了。
“啪——”,又是一鞭子,王敦吼道,“混賬東西,你吃五石散了!”
這種藥物在高門之間興盛,傳說能解愁忘憂,升仙入天,但稍有不慎,便癲狂如瘋,舉止無束。
耳邊傳來人聲,王啟不可思議地盯著“蛇”,自語道,“蛇成精了,竟能人語。”
耳畔又傳來啜泣聲,王啟尋著聲音望去,隻覺人影模糊,燈火上下晃動,他兩眼一閉,忽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