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又瞥了他一眼,一副窮書生的模樣,莫不是讀書讀傻了吧!
“你倒是說說,什麼事兒關乎益州啦!”
“與你說不清,我要見郡守!”,許巽麵露慍色。
正在二人爭辯之時,一輛馬車停在了府衙門口。
小廝聞聲而動,“李大人您來了,老爺正在小憩,小的這就去通報!”
李正見許巽被堵在門口,怒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給許公子賠罪!”
小廝錯愕地看向許巽,又瞄了李正一眼,俯身作揖,“許公子饒恕,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去去!少在這惹人煩!”,李正麵色鐵青。
“喏喏!”
李正為許巽在前麵開路,無人敢
攔。
正廳上,一個白麵儒生坐在正位上,他輕揮衣袖,將兩側侍者遣散。
“李長使,多日不見,寢食安好?”
李正連忙作揖道,“謝郡守,卑職一切都好”,他瞄了謝輕一眼,攤開右手,“郡守,這是鄙人常和您提的許公子,梁州人。”
“白身許巽,見過郡守”,許巽躬身行禮。他沒想到益州郡守竟是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見他眉目安詳,儀態優雅,與他豢養的小廝截然不同。
謝輕伸手攬袖,示意他二人就坐。不一會兒,侍女端了些茶點上來,白玉盤,緋紅糕,碧螺春,十分精致。
“梁州許氏,在惠帝時官居監政司首輔,怎稱白身?”謝輕挑眉,他見這位許姓後生儀表堂堂,不似庸俗末流。
許巽麵帶笑意,態度謙和“三代未入朝堂,已然布衣白身。”
謝輕觀其言,談吐自若,察其行,守禮謙遜,不禁心生憐愛。如此人才當舉朝堂,豈能沒於世俗。
許巽將此行的來意說明,將賊匪之叛和鮮卑入侵相聯係,勸說郡守早做防守。可見郡守仍是飲茶品糕,似乎沒有聽進去。
“胡人已渡黃河,吐渾趁亂西擾,益州域中又起匪患,郡守大人還是早做準備啊!”,許巽起身,朝謝輕作揖。洛中士族已有南下之勢,想必是守不住了。
謝輕吞下最後一塊糕點,抿了一口茶,將緊實甜膩的糕點壓下去,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眉頭舒展,十分舒坦。
“郡守,許公子說得沒錯啊,那群山匪太猖狂了,竟然劫走了嚴氏子!”,李正憤慨道。
聽到“嚴氏”二字,謝輕睜開眼睛,見許巽還立在廳中,擺手道,“山匪如螻蟻,成不了大事的”,他側目,對李正問,“你剛剛說,嚴氏子被劫了?”。他素來與劉、嚴二氏交好,如今這山匪竟敢侵擾世家,真是令人氣憤!
“不僅如此,山匪還燒了蘇商莊園,劫了不少人上山。”李正麵露不悅,在他的管轄下,山匪竟如此猖狂,真是讓人沒有臉麵!
許巽將山匪挾持商人,買渡口的事上報郡守,提到蘇家時,言辭婉約,避其鋒芒,說到山匪時,痛陳其罪。
謝輕聽出他有意偏袒,也不說穿。商人位卑,不足以為其伸冤。士族就不同了,他們是草中灌木,乃國之棟梁。
“非法奪權,商匪同罪,李長使速去調兵,於中元節前——攻山剿匪!”,謝輕放下茶杯,一臉嚴肅。
許巽見剿匪之事已塵埃落定,飄蕩的心忽然沉到了肚子裡,胸中一片安詳,好似升起了片片瑞雲。
……
中元節,乃民俗鬼節。傳說這一天地府之門大開,百鬼夜行,享受生人的獻祭。街道邊的紙燃成灰燼,隨風飄散,寺廟內經聲不斷,與木魚相和,一聲高,一聲低,一聲綿長,一聲短促,頗有節奏。
百姓白日閉戶,不敢高聲喧嘩。益州各境,一片沉寂。
一陣馬的嘶鳴聲劃破長空,打破了沉寂。接著,地麵晃動,塵土飛揚,一支軍隊出現在城門外。橫百人,縱千人,披甲帶刀,朝主城區湧去。
“急報——”
“何事?”,慵懶的聲音從室內傳出。謝輕披衣而出。
“回郡守,吐渾人攻到城門了!”
“什麼?怎麼會,我有長江天塹,他如何攻的進來?”,謝輕自語,他不信,蜀地一向易守難攻,敵人怎麼可能攻進來?
“是吐渾,不是鮮卑,他們占據了長江渡口,昨夜運兵,遂今日兵臨城下!”,守城的士兵怒道。如此危機時刻,郡守竟然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
謝輕忽覺一陣眩暈,他朝後一個趨趔,險些摔倒。腦海裡浮現出被抓後的場景——五花大綁,城門割首。非但如此,他一定會被
謝氏除名。
“請郡守——蒞臨城門指揮!”
謝輕回過神來,斷斷續續地說,“找,找李長使,他在點兵!對,找他,快去啊!”。
守城士兵抱拳而退,轉身之際鄙視地看了謝輕一眼。益州郡守,謝家名臣,真是可笑至極!
李正性情耿直,上次郡守讓他調兵備戰,他不僅將調令送到各個郡縣,而且親自練兵,奔波不倦。他任命許巽為州副使,行調兵之權。
此番,得知吐渾已兵臨城下,他急忙跑到城門作戰指揮,雷厲風行之舉,深得人心。他鼓舞士兵,獎罰分明,使得敵人不能一日破城。
“城外如何?”,李正站在城牆上,見吐渾軍隊圍城夜宿。
“回長使,圍城不占,要耗死我們!”,州校尉咬牙切齒。
李正麵色凝重,“一夜之間,調兵千裡,真是蹊蹺!”。除非是喬裝,否則益州突然多出千餘人,怎能不被察覺?
“長使,沈黎縣山嶺縱橫,莫不是藏兵於山?”,州校尉緊握雙拳。他忽然想到許副使的話,賊匪和吐渾相勾結,利用商人開路,圖謀天下!
李正見州校尉一臉驚恐,拍了拍他的肩臂,“不要慌,守住城,許副使定會帶兵趕來的。”他早已送去了調令,眼下隻是時間問題。他就不信了,這晉朝的兵能打不過幾個毛賊?
話分兩頭。蘇隱在獲得長江渡口權後,就被句息關押在房中。按句息的話來說,這不是囚禁,隻是暫時的禁足。
蘇隱懇求他能放了母親等眾人。沒想到,句息答應地十分爽快,他將蘇家老小全部釋放。可惜,他沒有放走嚴家人。
句息又玩了同樣的把戲,他給嚴氏夫婦送去了兩杯酒,玉杯有毒,瓷杯無毒。然後,他在暗牢中點燃了一炷香,香燃儘,酒入腸。
可惜,這次他沒能如願。嚴氏夫婦將兩杯酒水相兌,交杯而飲,雙雙殞命。
句息惱羞成怒,他又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他讓蘇家人親自將屍體送到嚴家。
“不可,長江渡口之事已然得罪嚴氏,你是想借嚴滅蘇嗎?”,蘇隱拍打著門窗,對著句息高大的背影叫喚。
句息停住腳步,他走到門前,渾圓的眼珠裡滿是不屑,“跟著我——你才能活。”
“你什麼意思?你把我母親怎麼樣了?”,蘇隱雙手抓著木門,指甲裡滿是木屑和血跡。“你答應過我的!昏河、長江渡口已經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句息沒有說話,他深沉地看了蘇隱一眼,遂即轉身離去。
“句息!你站住!不能讓蘇家送屍啊!!”,蘇隱拚命地喊著,木門上留下條條血痕。
入夜,四周寂靜。蟬鳴一陣高漲,一陣消歇,此起彼伏地叫著。
蘇隱歪坐在門後,目無神采,青絲如蓬草,衣裙臟亂,血跡斑斑。她不明白蘇家錯在哪裡?為何一日遭難,眾人欺之。
劉氏之厭,是她蘇隱惹起的;嚴氏之厭,是句息挑撥的;商賈之厭,是誰?對了,也是她蘇隱做的。
淚水漫出眼眶,她覺得自己好失敗,竟一步步葬送蘇商未來。她以往的嬌矜,清高,自傲,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你叫蘇隱,對嗎?”,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蘇隱沉浸在悲痛中,無力說話。
“蘇隱,死到臨頭,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自言自語。
蘇隱靠在門上,不自覺地聽著。
“益州有個商人叫蘇安,他看上了沈黎郡的土地,想要圈占為蘇家莊園。但商人位卑,雖有錢財,但無權勢。於是,他勾結嚴氏,利用士族之權,為己謀利。”
“嚴氏,一個愚蠢的士族。為誅殺一個孩子而聯手商人。二人達成了卑鄙的協議。蘇安要土地,嚴謹要聲譽。
一個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一個雙目緊閉,唯利是圖”
“多麼完美的合作,沈黎郡五百戶就這樣消失在戶籍上。有人說,他們死在嚴氏的屠刀下,有人說,他們死在商人的莊園中。名士,大家,良商,善人。”
門外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是再說彆人的事。
蘇隱側過臉去,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災難的開始,那個夜刺蘇院的人。
“對不起”,蘇隱從喉嚨裡吐出幾個字。生澀而真實。
她想起了那晚自己要用錢財彌補他,真是大錯特錯。他的仇恨不是錢財可以撫平的。
“你不用道歉,以命償命——即可”,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一樣。
蘇隱閉眼,似乎在等待死亡。
“他不讓你死”,他的聲音中略帶惱怒,“不過沒關係,我猜,嚴氏不會放過蘇家。”
“是你?”,蘇隱恍然大悟。句息早已答應釋放蘇家老幼,臨時又讓蘇家送屍,定然是此人搗鬼!
門外人笑了,得意的笑。
“還有”,他對著門縫說,“吐渾人攻入了益州城,多虧你的渡口!”
蘇隱微愣。渡口,吐渾,益州城……
吐渾,益州城,渡口……
“砰——”,蘇隱猛烈地撞擊著木門,扒開門縫,兩眼通紅,似一頭發瘋的野獸。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
“吱吱——”,她使勁搖晃著木門,門栓上的鐵鎖發出“鐺鐺”聲。
她早該知道的。句息做了多年的賊匪,怎會突然轉商。罪人,罪人,她是益州城的罪人!
蘇隱雙目無神,淚水早已乾涸,隻剩下空洞的眼眸,如深淵一般鑲嵌在臉上。她跪在木門前,低下了頭。
門外的人注視著這一幕。從門的縫隙間,他窺見了一個商女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