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2年,匈奴攻陷洛陽,晉朝危在旦夕。
太子司馬桐奉命守城,不幸殞命宮闕。在洛城陷落的半月前,皇帝司馬熾攜後妃南下,下榻建康城。
世家大族聞風而動,早已將家私帶到了南方諸郡。一路上,有玩賞山水者,有憂傷國事者,亦有野心勃勃者,車馬繁多,仆人百餘,攜家帶口,共赴渺茫。
南方諸郡,如淮南、汝南、義陽、吳郡,一日入城者千人,糧產屋舍,增價十倍。
王敦憑著敏銳的直覺,將王氏宗祠搬到了建康城。他的人生準則就是陛下在哪,王氏就在哪。此謂之“忠信。”
王啟很不情願地來到了建康城,這裡雨水連綿,濕氣過盛,常有蟬嘶擾人清夢。其妻王氏倒是十分欣喜,這離她故鄉淮南不過三日車程。
“子渺呢?”,王啟放下書卷。自南下以來,他的侄兒就悶悶不樂。皇城覆滅,確實令人悲痛。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昏庸甚多,何日不亡呢?
他的這個侄兒性子太執拗,而且很古板。身為叔叔,需得教他達情之樂,開闊之理。
張氏點著熏香,隔著紗帳聽見夫君在說話。窗外雨聲不絕,她沒有聽清楚,遂招手讓侍女出去傳話。
“夫人,大公子在尋鄴公子。”
張氏搖搖頭,“這我豈會知曉。”她感到無奈,夫君三十許,竟還如孩童一般,尋物問人,不分遠近。
王啟扔下書卷,留下“走了”二字,便揚袖而去。
“大公子備傘了嗎?”,張氏問侍女。
“奴婢見公子舉袖遮頂,大步離去”,侍女暗笑。
張氏歎息一聲,搖搖頭,繼續點香。
秋雨淅瀝,如西王母斷了珍珠線,嘩啦啦地落到地麵,砸出一個個坑坑窪窪。雨勢未停,涼風來和,一時間,建康城內風雨飄搖,霧氣蒙蒙。
王鄴坐在亭中,見水池裡圈圈點點,雨在畫圓。南方的亭子與中原不同。洛中亭,常配朱色,池小亭大。南隅,亭多綠色,池廣亭小。
他的心情像雨水一樣沉重,南渡,不過是南逃。
原來喪國無家,是這樣的滋味。
父親告訴他,陛下早有南遷之意,臨時立儲,更是權宜之計。洛城覆滅,也在陛下預料之中。
司馬桐,天之驕子,竟扮做了社稷的棄子。君臣猜忌,父子離心,這天下是怎樣的天下?
王鄴忽然覺得現實是如此殘酷,書裡的盛世安詳,百姓安居,也如夢一般,縹緲難尋。
“父親”,王鄴起身行禮。
王敦抬手示意他坐下,“半月顛簸,讓人身虛體乏,你要注意調養啊!”
“父親也要保重身體”,王鄴為父親引座,恭敬道。
“眼下,這建康城將成為第二個洛城,舊臣已去,新業為定,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機會!子渺,出仕吧!”,王敦摸了摸胡須,眼眸閃出精光。
王鄴看了父親一眼,點頭道,“諾。”
池裡的殘荷浮在水麵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王敦看了生氣,決定去買些奴才除草養花,將這王氏府邸再細致點綴一番。這建康城的奴才可不便宜,南下的世家都紛紛置辦家業,擴充府苑,使得人與物俱貴。
“父親,新太子是誰?”,王鄴注視著父親。陛下昏庸是既定事實,隻能將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了。
王敦的思緒被扯了回來,新太子?他還沒有考慮這件事,隨口說,“王家扶持誰,誰就是新太子。”
王家的府兵堪比禁軍,王家的門客遍布天下,更新換代,彈指之間。
王鄴不再多言。
紛亂之際,街市異常繁華。眾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遂紛紛掏出銀錢揮霍,買醉忘憂,嬉笑於舞
姬裙邊兒。
世家南渡,使得城中人物緊缺,機敏者嗅到商機,做起了販賣奴隸的活兒,日進鬥金。
“郎君好眼力!這是一等奴,力大無窮,手腳麻利,可以充牛當馬!”,一個商販對人介紹著。
“喲!這個也不錯,你看這皮麵多白淨!身段也不錯!”,他捏了一把女奴的腰肢。
“這個嘛,不便宜,他會些拳腳,模樣也不賴!搶手得很!”
一個身著灰鍛的男子指著宗睨,“就他了!”
“好嘞,五十兩!”,商販眉飛色舞地接過銀子,順手將奴人身上的枷鎖解開。
男子將奴人帶到馬車旁,恭敬道,“女公子,蜀南流民,四肢剛健,牙口整齊。”
馬車內傳出一個柔和的聲音,“帶過來,我看看。”
陸琳掀開簾幕,一個少年出現在眼前。他頭發散亂,衣容汙穢,手腳被鐐銬勒出血痕,可他卻不以為然,孤身站在風中。
“你叫什麼?”,陸琳眨著眼睛,好奇地問。
見他不回答,陸琳又問,“那我送你個名字可好?”
“勾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陸琳嫣然一笑,“勾玉,很好聽的名字。”
宗睨愕然,勾玉,乃腰間佩飾,賤也。她說好聽。
“回府”,女子放下車簾。
馬車調轉了方向,車角掛著“陸”字燈籠,悠悠晃晃地搖擺起來。
宗睨目送馬車離去,嘴裡念著“陸”字。風吹過額角,平淡如水的眼眸升起了一絲憎意。
“走吧!”
在催促下,這微弱的憎意沉入眼底,消逝在無儘的冷漠中。
人販擦拭著鐐銬,將其規整的擺在木匣中,又順勢從木棚裡扯出一個奴人,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孩。“康健童奴,十兩一個!買二贈一!”
日漸黃昏,街道上人行稀少,人販打算關門上鎖,明日再賣。指揮奴人搬東西時,忍不住和隔壁玉販嘮兩句。
“你說怪不怪,這年頭有人把自己給賣嘍!“
這句話成功引起玉販的注意,他盯著玉攤,側著耳朵,“有這等稀奇事兒!“
占卜的老人也插了一嘴,“事出反常,必有妖。“
見有人捧場,人販的興致更高了,“就剛才那個年輕人,讓我把他賣嘍!不過,他倒是提了個要求!“,他一腳踩在凳子上,一手比劃著,“非洛中官員不賣!“
玉販冷哼一聲,挑起眉毛,“自輕者,自賤。有手有腳,偏做奴才!“
“可彆說,攀上世家也是頂好的!“,人販喜滋滋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縫隙。他順利地把人賣入了洛中士族,陸家。
他馬六可沒有開天眼,之所以認得出京洛人士與南郡人的區彆,全倚賴他走江湖,販人的本領!
京洛人,說話脆,如珍珠落玉盤;南郡人,說話軟,似棉花扯絲線。衣著也有差異,洛中人喜穿絲綢,南郡人喜歡錦緞。
有本事南遷,又能保全資產者,非富即貴。那普通百姓,不是死在洛中,便是亡於南徙。又或者,壯大他馬六的輝煌事業。
“哎老人家,給剛才那個小子算一卦,銀錢我出!“,馬六內心雀躍。
占卜老人睜開一隻眼,將六枚銅錢放進竹筒裡,搖了兩下,傾倒在桌案上,排成一排。
“怎麼樣啊?是不是吃穿不愁!“,人販咧嘴笑了起來。
占卜老人搖搖頭。
“一個奴人,能有什麼前景!“,玉販有些不屑。
占卜老人望著人販的木棚,又看了看地上馬車的軌印,緩緩說到,“情薄仇恨深,累罪負佳人,鳳鸞載軒冕,白發去紅塵。“
此詩一出,人販和玉販都愣住
了。人販聽不懂詩,玉販聽懂了詩。
……
益州大獄。
蘇隱靠在牆壁上,透過發隙,瞥見走道裡有人在交談。她使勁睜開眼睛,一陣撕裂從顴骨處傳來,痛得她直抽搐。
她想摸摸自己的臉,可怎麼也抬不起手來,嘗試了幾次,還是放棄了。
自醒來後,記憶一點點的恢複。她看見了自己被官軍押下山,看見路旁百姓惡狠狠地盯著她,看見自己被押上刑場,又被打入大獄。
當她跪在堂下時,冷硬的地板硌得人腿疼。頭頂上宣布著她的條條罪狀。如,侵占渡口,勾結叛軍,虐殺百姓……
她沒有反駁,這些多多少少都和她有些關係。益州城死傷近萬人,饑餓、鬨匪、瘟疫、打仗,這筆賬也一同算在了她頭上。
酷刑試到一半,許公子來了。在她受苦的這幾日,他抗敵有功,擢升為蜀郡政司了。
蘇隱躺在陰暗的牢房中。她從一開始的愧疚自責,變成自憐自惜。她難道不也是受害者嗎?吐渾是賊匪勾結的,益州城也是他們攻陷的。自己,不過是被利用的棋子。
是啊,棋子能成敵人之事。她翻來覆去地想,自語,“有罪。“
在押赴刑場路上,她沒有掙紮,死一般的沉寂。當冰冷的酒水噴在後頸上,她皺了皺眉頭。這一生是要完結了嗎?
父兄在哪,母親在哪,家在哪?她眼含淚水,側著頭,見天空是如此蔚藍。
“不可——“
一陣馬蹄聲紛至遝來。
“許政司,不可乾擾官府行刑!“
“郡守有令,蘇商有罪,但罪不至死,現將罪商蘇隱充為罪奴,不可免罪,贖身,著烙刑。“
“連罪蘇澹,著烙刑,發配邊疆,充裕新軍。“
“連罪蘇安、蘇慎,著烙刑,發往西北築城“
“連罪蘇氏三代,著鞭刑,禁仕禁商,罰銀一千兩。“
這些字句一條條的鑽進蘇隱的耳朵裡,像一條蠕動的毒蟲,啃食人心。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她對主刑官怒吼。
“大膽!還不謝罪!“,主刑官拍著驚堂木。
蘇隱噗嗤笑了,“連罪,禁商?這是官府給的活路嗎?“。
她帶著枷鎖,朝許巽走去,腳踝上的鐐銬一步一響。
“許公子,殺了我,不要連罪他人,不要禁商“,她強忍淚水,擠出一絲笑容。禁商,就滅蘇。
許巽緊握文書,手指顫抖,“浮光,活下去。“
蘇隱笑了,淚水劃過眼角。她轉過身去,見台下擠著許多人,他們也在笑,笑裡也帶怨恨。
許多時候,蘇隱都不想離開大獄,她似乎愛上了黑暗與潮濕。她想一個人蜷縮在牆角,想被眾人遺忘。
“小姐“,角兒輕喚道。
蘇隱並不理會,她將頭埋在雙膝間。
“小姐,你不要嚇我呀!我是角兒,是與你一同長大的角兒啊。“角兒撲在蘇隱身上,哇哇地哭了起來。
蘇隱感受到了從她身上傳來的溫熱,像是阿娘柔軟的手掌一般,在某日黃昏,輕撫她的鬢角。她不敢動,害怕這幻夢即刻消散。
在發罪環節,許巽沒有提到阿娘,她就知道凶多吉少。
“角兒,母親呢?”,蘇隱抬起頭,盯著角兒的臉。
角兒捂著嘴,肩膀抖動,愣是不說一個字。她感覺自己對不起小姐,怎能和眾人下山,留小姐一人在山上呢?小姐嬌養,怎麼受得了這些苦!
蘇隱又將頭埋在了雙膝中,渾身顫抖。
“小姐,那日我隨夫人從嚴家回去後,夫人一直茶水不沾,想必是在嚴家受了許多委屈。就這樣過了幾
日,夫人忽然病了,我買藥,讓勾玉守著夫人。”角兒邊說邊哭,“沒成想,其間劉氏派人來了,將夫人扯下床來,毆打一番,勾玉失手殺了人,現已逃離了蜀地。”
蘇隱抬起頭,錯愕地看向角兒。雖早有準備,但聽到這些話,還是感到心痛。母親一生驕傲,這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屈辱啊!
“劉氏報了官,倒打一耙,說夫人買凶殺人。官府的人說,夫家有罪,不宜發落,命母家潘氏將人領回,夫人薄麵,一氣之下就…就嘔血故去了!”
牆倒眾人推,這從蘇家身上應驗了。嚴氏是非不分,劉氏仗勢欺人,這些世家都該死!官府黑暗,聽信一麵之詞,更該死!
蘇隱忽然覺得,句息做得對,他就該殺進益州城,將那些昏庸的官吏趕儘殺絕,將那些害人的世家屠殺殆儘。
……
郡守府邸。
院內假山錯落,溪水潺潺。青石路繞著竹林,竹林接短亭,三步一圍花叢,五步一棵梧桐。
謝輕躺在竹榻小憩,旁邊侍女搖扇、熏香。
一輕而碎的腳步打破了平靜。謝輕閉著眼睛問,“何事?”
小廝站在門外,躬身道,“許政司求見。”
“他怎麼又來了,不見”,謝輕歎了口氣。這蘇商到底是給他灌了什麼迷糊藥,使得一個仕子這般求情。
謝輕發覺小廝未去,睜開雙眼,微弱的日光斜射綠窗,一派詩情景象。
“罷了,你告訴他,鄙人已經儘力,若他非要翻案救人,去找陛下吧!”,謝輕又合上了雙眼。真是笑話,通敵叛國乃是死罪,留人性命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小廝點頭,退了下去。
許巽見郡守遲遲不見,便轉道去了長史府。他將一封信遞予李正,懇求他轉遞謝輕。
“本想當麵拜謝,奈何郡守不見。勞煩李大人轉遞。”許巽作揖道。
李正眼角泛紅,抓著許巽的手,“賢侄兒,何日動身?”
“明日,李伯不必擔心,此去建康城,一來為圓家父心願,探望故交,二來舊局已定,新政初萌,靈台也想為國效力。”建康城,眼下最炙手可熱的地方,南北才子雲集,不知會掀起多少風浪。
李正拍了拍許巽的肩臂,大笑道,“好小子,梁州許氏絕非池中之物!老夫在蜀郡靜候佳音。”他忽然憂上心頭,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待字閨中,若能和他一起去建康,豈不美哉!
“賢侄兒,路途遙遠,不若先成親,路上有家眷照顧也是頂好的。”李正打探道。
許巽婉拒了。他雖已及冠,但尚未慮及娶親。父親曾玩笑說,“我兒木石之心,非箭矢難以入內。”他也不知為何,自己對男女情愛並不熱心。他更願將心思放在讀書中,而不是脂粉上。
“唉,也好,入城後寫信報個平安,好讓老夫安心。”李正朝小廝揮手,兩個精壯男子出現在眼前,“現天下大亂,路上恐生變動,他二人是老夫親自訓練的,武藝高強,可保賢侄兒平安!”
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出現在眼前,此人麵皮白淨,眉宇間蘊藏著一股英傑之氣。他身側,站著個玄衣人,瘦而不虛,高而氣穩,手不離劍,看裝扮倒像是個江湖人。
許巽見李正捋須而笑,眼裡滿是慈愛,倒是明白了幾分。這或許是李公子和他的侍衛了。
“路上有令郎相伴,想必並不枯燥。“許巽謙和一笑。
李正還未說話,男子走上前來,抱拳道,“早問許兄大名,特來相拜!“。他身側的玄衣人也一同抱拳。
“過譽了“,許巽回禮。
李正為三人準備了車馬和奴仆,光是贈送的器物都占了五車。在許巽的推辭婉謝下,最終輕裝上陣,二車一馬,幾個箱篋。
許巽
臨走前將蘇隱托付給了李正。她父兄暫無蹤影,無須多管。蘇澹入了軍營,自有安排。蘇隱則不同,她是首罪,又是一孤零女子,眼下又無依靠,她最需要關懷照顧。
他很想帶蘇隱去建康城,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那裡,她或許會恢複對生活的希望。可是,他沒有權勢,隻能靠三寸之舌遊說權貴,怎能帶她離開呢。
當她帶著鐐銬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他怕極了。她的任何懇求,自己都無法回應。他曾去大獄中看望許多次,去的路太長,回的路太短,見她心灰意冷地縮在乾草上,內心的翻湧讓他無法安寧。
許巽將這種本能的同情和憐惜,錯當成愛戀。高度的責任心,詩書的教養,往日的交情,都讓他始終掛念著蘇隱。甚至,這種掛念讓他覺得心有所依。
李正並沒有將許巽的話放在心上,商女而已,蜀地最不缺的就是商人。他隻當是許巽為報故主之恩,才特意交代的。實質上,等去了建康,見了陛下,封了官吏,許多舊事連同故人一樣,都無足輕重了。這便是人心。
……
馬六又重新開張了。為什麼是“重新“,那是因為他的場子被砸了。
“鳥事兒,這年頭最怕紅眼鬼,他們專挑老實人下手!“,馬六捏著鞭子,站在木棚前數奴人。除去病死的,打死的,賣不出手的,還剩七個半。
馬六努了努嘴,尋思著:不好,手裡的奴人太少了,趁中秋夜前多入手些才好,這樣才能溢價。可眼下從哪裡撈人呢?
“六公子,尋思什麼呢?“,玉販打趣道。
馬六歎了一口氣,兩條淡若無物的眉毛撞到一起,湊成一個黑點,好像腦殼上生了一顆黑痣。這是馬六鬱悶的標誌。
“你瞅瞅,棚裡沒有幾個人了,不出三日,我湘商馬六將淡出江湖!“
“馬六,改行吧!販人也不是什麼體麵事。“玉販掏出心窩子說。
馬六不樂意了,他努嘴道,“我不是販人,我是在救助流民,給他們找個吃飯的去處!“
玉販搖搖頭,“馬六,也就你在江湖上吃得開——無恥!“
馬六沒有生氣,和拌嘴的朋友犯不著生氣。他隻是偷偷順走玉販一塊玉而已。
對了!流民,聽說蜀南發生了戰亂,土匪勾結吐渾入侵益州城,僵持了三日,最後被郡守打敗。那是個仁慈的郡守,他沒有殺了叛賊,隻是將他們充為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