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戰爭的地方就有流民,有流民的地方就是銀子!馬六兩眼一滴溜,亂世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在賣完最後一個奴人後,馬六背上行囊,開始了南奴北調的輝煌壯舉。這一定會載入他馬家史冊的!
益州大獄內。
數百名罪奴將低價發賣蜀地大家。這一“慧民工程“被一個湘商截了胡。他以二倍價錢買走了全部罪奴,又顧了百名鏢師一路護送。這才安全、完整的回到了建康。
馬六木棚用不上了,他在郊外租了場地,以供養百人。等這些罪奴康健了,活潑了,就可以高價發貨給主人了。
他還製定了方案。可以根據主人的需求,私人訂製。當然,這培訓費用還需主人自行承擔。這一活動受到了建康城權貴的喜愛。
讓他頭疼的是這些罪奴都有烙印,而且精神氣不足。有的像狼,要撲人;有人似羊,病懨懨。還好,能犯罪的都沒有蠢的。
最後,馬六找了郎中,用了偏方,總算將那“罪“字消除了大半兒。
這月,根據主顧的要求,他已經成功賣出去了三名。相較於以前,他賺了十倍。
這天來了個大單。他的老主顧“陸“家要一個女婢,說要識文斷字,又要美麗非常,還要善解人意。
“這是買娘子嗎?“,馬六癟嘴道。
當陸家小廝掏出金子時,馬六兩眼放光,連忙點頭,“好辦好辦,交給我了!“
待小廝走後,馬六著急了。手裡的女奴本就不多,何況還有那麼多要求。他想起了蜀南入手的一批罪人。裡麵好似有幾個資質不錯的女子。
馬六讓這些女子站成一排,挨個大量。他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旁邊站著個中年男人,一手捧賬簿,一手舔筆,一副管家模樣。
“下麵我要問話了,不許撒謊,否則亂棍打死!“,馬六眯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說,“識字者,上前一步。“
七八個女子邁出一步。
“無疾者,上前一步“
五六個女子又上前一步。
“姿容俱佳者,上前一步。“
馬六見無人動彈,他抬起手來,“你,還有你,上前,最右邊的,對,就是你,上前!“
三個女子向前一步。
“不錯,是出眾些“,馬六喜不勝收,在看到最後一個女子時,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蘇隱抬起頭,一言不發。
“怎麼額頭有青印?不行,你趕緊退回去!“,馬六擺擺手。雖然青印不大,但可不敢得罪陸家。
正當馬六以為選出甲等女奴而高興之際,門口傳來了馬車上。聽聲音,是二馬相駕的大車。
果不其然,一個身著灰緞的男人進了門,他麵無表情,眼裡帶有些許傲慢。腰上掛著“王“字玉牌。
馬六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手忙腳亂地朝男人跪拜,“小人馬六,拜見大人!“
男人掃了一眼地上的人,有看了一圈女奴,冷冰冰地說,“王家要女婢十三名,挑幾個資質好的送到府苑,不得馬虎!“
“是是!怎敢敷衍!“,馬六頭如搗蒜,滿眼惶恐。
在男人走後,馬六在管家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陸家不敢得罪,王家更彆說了。他讓管家挑幾個機靈美麗的,至於識不識字,王家也沒提。
“老爺,加上她,剛好十四人!“,管家指著蘇隱。他覺得這個女娃長得不賴,額角的青印遮一遮也看不出來。
馬六又從上到下打量起蘇隱來,容貌清麗,性子沉靜,確實不錯。問,“哪裡人?“
“益州“
“多大了?“
“十六“
“會讀書寫字?“
“是“
馬六點點頭。據他所知,陸家要的婢女是用來陸公子陪讀。這家夥文墨不通,還極愛生事,若真給他送個美人,那豈不違背了陸老爺的意?
如此想來,把貌美的送給王家,念過書的送到陸家。馬六喜不勝收。
翌日清晨,十四輛馬車從郊外入城。在清涼門處分開,十三輛往東,駛入王家府苑,一輛向西,前往陸家。
蘇隱坐在馬車內,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她顫巍巍地打開窗閣,見街市十分繁華。
酒樓裡的客人,路上的行人大多衣著鮮豔,狹窄的小巷仍有流民乞食。
一個時辰過去了,馬車忽然停了。沒等人招呼,蘇隱就下了車。做奴才不比小姐,事事讓人請,是要吃拳腳的。
馬六的管家將蘇隱交給一個嬤嬤,然後收了一袋錢就興衝衝地走了。眼前的婦人瞟了她一眼,轉身鑽進門裡去了。
蘇隱不敢耽擱,連忙跟她進了門。聽她們交談,才知道這為嬤嬤是陸家的管事,也自洛中來。
洛城,天下之中。蘇隱心生歎惋,不曾去過,便以成他人之地。
嬤嬤派出一個婢女,帶蘇隱認了一遍人,又認了幾處地方,最後回到了一排低矮的屋舍中。
這個婢女叫嬋,家中排行老六,大家都叫她六嬋。她是個極好相處的人,每說
一句話都要笑上一笑。她笑起來雖不美,但足以動人。
六嬋告訴她,這瓊葩院很少有男子,因為陸公子厭惡男子醃臢,每日隻讓女婢侍候。
“嬤嬤說你是來侍候文墨的,真好呀,不像我們隻配洗衣服“,六嬋歎氣道。
蘇隱隻是聽著,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她安靜地站在那,繼續聽六嬋說話。
“我提醒你呀,不要和陸公子走得太近,否則被老夫人知道,會被亂棍打死的“,六嬋做了個誇張的動作,見蘇隱沒有反應,覺得有些掃興。
夜幕降臨,四處一片沉寂。隻聽得見梧桐葉落水池的聲音,半刻落一片。若有風來,先是窸窣,樹葉相磨的聲音,接著根蒂脫枝,飄搖而落。
蘇隱側臥這木床上,聽了一夜。
天蒙蒙亮,蘇隱被叫了出去,來人說,是陪陸公子試墨。
陸家府邸很寬大,內院景觀更是精秀,浮空樓閣,九曲回廊,奇花異草,給人一種闊大的美感。
“公子醒了嗎?“,女婢候在門外,與守值的侍女低聲交談。
“沒呢,昨夜折騰了半宿,醜時入眠“,侍女一臉無奈。
女婢麵露難色。今日老夫人要檢查公子學情,若是不過關,那倒黴的可是她們這群人了。
侍女對女婢使了個眼色,女婢會意,她扯了扯蘇隱的衣袖,正色道,“新來的,你叫公子起身。“
蘇隱抬眼望向她們,目光空蒙。雖知道她們的用意,但她不想反駁,也無力爭論。她移開眼神,走向前去推門。
門發出“吱吱“聲,像一個垂老的人,渾身的筋骨被迫活動。
屋內光線昏暗,浮動著若有若無的麝香。
蘇隱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撥開一層層的紗幔,試探性地走著。她停住了,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軟綿,又彈性。
她繼續向前走。陸公子再紈絝,總該是睡在床上的。眼前出現一個紅漆木床,床帷半遮,玉人半裸。
蘇隱心裡一驚。這樣淫亂的場麵她如何見過,遂連忙後退兩步,不料踩住了什麼東西,惹得地上傳來一陣驚呼。
“啊——“
蘇隱連忙退守到一邊。她是踩到人了嗎?
門外聽到聲音,急匆匆地進來幾個人。她們係住紗幔,展開衣物,捧起銀盆,靜候公子起身。
當一層層紗幔被係住,一絲絲光線射了進來。蘇隱這才看清楚屋內的一切。
地上的男子裸著上身,下身圍著紅綢。一雙白而修長的腿搭在床階上。烏黑的長發散在背,腰背緊實,渾身散發著惑人的魅力。
“誰踩了老子一腳?不,兩腳!“,地上的人坐起身來,烏絲披肩,鳳眼微張。
蘇隱從旁邊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幅畫。欣賞,驚歎。然而,這樣的驚歎僅僅持續了一會兒,最終,在侍女的注視下,她移步到中間。
“你是,沒見過?“,陸琅從下到上打量著她。
“奴婢…蘇隱,見過陸公子“,蘇隱行禮道。她不止一次地默念“奴婢“二字,說出口來,竟是這樣順暢。
陸琅沒有說話,他起身接過衣袍,兀自穿好了衣服。在係上腰帶的那一刻,他扭頭對床上的人說,“去嬤嬤那領賞錢。“
床上的女子攬著被褥走下了床,在一眾侍女的鄙視下羞怯逃竄。
蘇隱愕然。難道陸府的嬤嬤背地裡乾的竟是這樣的勾當?她做不到,寧可投湖而死,也不願受人欺辱。
“誰選的,瞎了嗎?“,陸琅衝侍女低吼。
侍女們並不懼怕他,仍是笑著為他梳洗。一個頗有資曆的侍女在給他束發,“回公子,嬤嬤選的。“
“嬤嬤該治眼了“,陸琅不屑道。
聽他們的對話
,蘇隱感受到了一陣侮辱,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我安慰道,這難看的印跡倒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陸琅用過早膳後,便去勤書閣讀書。這是陸老爺定下的規矩,倘若他不去,就得受鞭子,罰月錢。所以,無論如何,裝裝樣子也得去。
蘇隱也跟了過去,儘管他不喜歡她,但身為奴隸,她也無處可去。六嬋告訴她,侍候文墨需要研墨、鋪紙、清冊、洗筆,以及為公子念書,寫字。
六嬋說,這些活很難做,特彆是寫字,她們握不好筆,寫得像蟲子。念書也難,許多字都不認識。
陸琅雙手叉腰,站在書壁前。他從右看到左,又從上看到下,最終從右角旮旯抽出一卷書簡。
“啪——”的一聲。陸琅將書簡扔到地上,“喏,讀它!”。
蘇隱撿起書簡,見是李斯的《諫逐客書》。她解開護繩,從右往左地讀了起來。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餘於戎,東得百裡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蘇隱逐列讀之。她很喜歡這篇文章,筆墨酣暢,氣勢恢宏,宛若立群臣之間而昂首視人,又如遊走於殿宇,傲視君王,不卑不亢。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蘇隱不自覺地放下書簡。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
她語調頓挫,步環宇內而目不斜視。忽然,聲音低緩,猶似懇切直諫。數語過罷,又恢複了原有的姿態,微垂眼瞼,緩緩卷起書簡,“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蘇隱將書簡奉於陸琅。在念書簡時,她沉溺於故人的事跡中,借他人之口以抒自己之情,這篇書簡讓她讀地酣暢淋漓,十分快意。胸中積壓的陰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她仿佛不在是她了。
然而,合上書簡,她的聲音消失在耳邊。叛國之商的罪名又回來了,親友彆離的痛苦又回來了。她還是她。
陸琅帶著一絲莫明的笑接過書簡,他顛了顛書簡的重量,又看向了蘇隱。眼神裡充斥著玩賞。
“好,念得好“,一個貴婦人從外邊走來。她在閣外就已經聽到了這激憤的讀書聲,站在遊廊,一直等她讀完才進來。
“見過老夫人“,侍女們躬身行禮。蘇隱也跟著做。
陸琅點點頭,將手中的書簡扔到書案上。“如此,可合了母親大人的心意“,他戲笑道。
劉氏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蘇隱身前,見其麵容清秀,性子沉靜,又通文墨,不禁大為讚賞,“好,叫什麼名字?“
“回夫人,蘇隱“
劉氏蹙眉,姓蘇?她記得蜀郡母家有個姓蘇的商人,她族兄還要與其聯姻。近來,族兄來信,托她為侄兒們物色高門女子。她向來輕商,商人大都視財如命,吝嗇淺薄。麵前的姑娘雖也姓蘇,但氣質大為不同,許是同姓罷了。
“以後你就侍候懷玉讀書,旁的不用做“,張氏下了命令。
此話一出,蘇隱在陸府的地位算是穩了。連陸琅也不能輕易趕走她。
“駙馬要在蒼山舉辦了詩會,名為‘鬆下’“,劉氏看似漫不經心地談論近聞,實則若有所指。
陸琅隻顧得吃桌案上的果子,並未理會母親暗示,“是嗎?駙馬真有閒心。“
“這雖不是洛城,但也是天子腳下,留心言辭!“,劉氏恨鐵不成鋼地瞥了兒子一眼,歎了口氣,繼續說,“王謝兩家也會參加,這說明…此詩
會不單單隻是論詩。“
陸琅吐出果核,發覺一絲果肉卡在了牙縫裡,他不敢當母親的麵剔牙,於是用舌頭去找殘餘物。靈敏的舌頭一下子就發現了它,接著就奮力地將它舔舐出來。
劉氏轉身,見兒子嘴角歪斜,兩眼發白,心裡一驚。
終於舔出來了,陸琅寬餘地鬆了一口氣。他抬頭,發現母親正看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無奈。
“我也去?“陸琅及時補救,將在憤怒邊緣徘徊的母親拉了回來。
“這是自然,我陸家又不比他們差!“,劉氏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發虛,她這個文墨不通的蠢兒子,怎麼能比得過王、謝才子。
陸琅點點頭。他望著桌案上的果子,一個個飽滿多汁,鮮甜無比,可就是塞牙!為什麼塞牙呢?如果把它們曬成果脯,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劉氏走後,陸琅鬆了一口氣。
“你過來“,陸琅對蘇隱招手,麵帶微笑。
“把這些果子曬成果脯“,他指著桌案上剩餘的果子。特意交代,“記得下麵鋪上油紙,曬果脯的時候不要離開,拿扇子扇著,以防蟲子下卵。“
蘇隱點頭,她端著果子離開了勤書閣。雖然老夫人不讓她乾雜活,但這兒畢竟是陸公子的地盤,他是主子。
當晚,她在勤書閣念書的事傳遍了瓊葩院。一些婢女問她以前是做什麼的。有人猜她是城中小姐,有人猜她是富人小妾,也有人猜她是先生之女,隻不過最後落魄了,賣入這陸家做婢女。
蘇隱在她們諸多猜測中,選擇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答案,“世代佃戶,不能自給。“
她的回答仿佛並不能讓人滿意。
“沒聽說佃戶識字,還能讀好些書呢?“
“是呀,小隱你就說吧,都是姐妹,還能害你不成?“
為顯親昵,她們叫她“小隱“。
“莊主心善,教了我幾個字“,蘇隱想到了幼時父親教她寫字的畫麵。他總會在看帳之餘,教她一個典故。比如,他提到“如魚得水“,就會講孔明與蜀君劉備的故事。接著,便會將這四個字寫在紙上。
眾人聽了她的話,又見她眼中似乎有哀戚,便噤聲不再多問。這年歲,誰還沒有個難言之隱呢?她們自然十分體諒。
蘇隱曬完果脯,曬肉脯,采完露水,采菊花。她發覺,陸公子好似故意不讓她接近。或許是厭惡自己麵陋之故吧。
這一日,陸公子破天荒地喊她去勤書閣。
蘇隱一進門,便發現陸琅麵帶微笑地看著她。他正襟危坐,一副懷心腸的模樣。
“來了“,他簡單地問了一句。
“來了“,蘇隱簡單地回答。
陸琅指著桌案,笑道,“這有三首詩,你猜猜哪首是本公子的?“
桌案上整齊的放著三張紙片,筆跡相同。蘇隱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是考驗她,還是為難她?
她一篇篇地拿起來看。一首寫的是菊花,寫秋菊之姿美、淡香,末句以抒不遇之情做結。
第二首寫雲,雲白而輕盈,隨遇而安,末句以寫人世之理做結。
第三首寫美人,舞姬曼妙,姿容絕世,但最後年老色衰,為人所棄,末句似有哀怨。
蘇隱抬眼看了看陸公子,剛好撞到了他的目光,二人對視,恰如棋逢對手。一個冷淡安然,萬事無意,一個眼中帶笑,充滿探尋。
“彆看我,看詩“,陸琅扛不住她赤裸裸、無欲求的注視,打岔道。
蘇隱放下詩篇,低眸道,“這三首都是公子寫的。“
這個答案令陸琅十分詫異,他準備開口,又合上了嘴,最終耐不住性子,“三首詩,題旨不一,詩風各異,怎能說出自一個人之手?“
蘇隱用食
指點著詩篇,“詠菊者,愛其清冷,歌雲者,羨其自由,賦美人者,耽於當世繁華,又恐繁華易逝,遂生出了彆怨。“
未等陸琅開口,她收回食指,看向他,“公子之誌,在菊,在雲,在美人。“
陸琅躲避她的探尋,咳嗽了幾聲,擺擺手,“無稽之談,去曬果脯吧!“
“諾“,蘇隱正準備退下,又被他叫住。
“等等“
蘇隱止步,轉身看他。
“鬆下詩會,有興趣嗎?“
“聽公子吩咐“
“好,十月十日“
“諾“
陸琅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心底升起一團疑惑,疑惑太多了,像個謎底一樣等著人去探究。他又不忍去查,任何有結果的事都無趣至極。
他一張張地拿起詩篇,對著陽光看,酣暢的筆墨寫出奇險陡峭的字跡。其實,他根本不會寫詩。
陸琅將詩篇扔到水池裡,一群魚兒爭先恐後地遊來,以為是一次盛宴,實則,不過是士族的玩笑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