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拂山嶽,秋雨過青鬆。蒼山腳下停著許多車馬,一個個駿馬銀鞍,金軒玉轅。車馬雖氣派,但裡麵走出來的郎君都素雅恬淡,腳踩木屐,手搖避塵扇,緩步入山。
王鄴本無心於詩會,隻因王叔易之接了駙馬的帖,臨事又去會友,將這等無聊之事拋到了他頭上。
詩會本不是什麼壞事,關鍵在於誰人參與。洛中的一次詩宴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此番又不知會怎樣。
他時常覺得自己不過是打了個噴嚏,怎生惹起偌大的波瀾。之前,他將自己的文章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文辭題旨,中等偏上。夜半,他又將恩師竹篁老人的書簡取出,思忖良久,又弗遠勝矣。
那麼,眾人為何對他一再吹捧,難道真如父親所言,他的門第使他灼灼生輝。想到這裡,他感到一絲悵惘。
那夜,王鄴獨坐階前,梧桐夜雨,一身濕寒。
“子渺,山路崎嶇,不似洛中平坦呀“,駙馬站在一處石頭上歇腳。
為明主次,分尊卑,王鄴等人跟在駙馬後麵行走,駙馬平日好飲食,又倦於走動,因此這山路雖短,走起來卻無比漫長。
“駙馬此言不差,南郡多山嶺,又逢雨季,自是難行“,王鄴握著登山杖,等駙馬動彈後再走。但駙馬好像並不想登頂,他望了望前路,走看了看後路,左顧右盼之後,囁嚅到,“山上鬆柏未必蒼翠,倘若撲了空,豈不耗費了許多好時光。“
身後的人急忙迎合,“是呀,我看這山腰翠色盎然,花鳥怡人,不若就在此處設會?“
“我等時日不值錢,若耗費了駙馬您的光陰就怪罪了!“
“是呀,朝中政事多勞駙馬思慮,此山不足攀之!“
駙馬眼中帶笑,還未登頂,便聽得雲裡霧裡,十分滋味。“也罷,那就依了眾人,在山腰設會!“
此時,陸琅終於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跟在蝸牛後麵移動了。這登山隊伍好似長龍,從山底盤桓到山腰,一點點的蠕動,半日已儘。
反而,蘇隱挎著書篋,走得頗為輕鬆。蜀郡的山要險峻很多,她和家廝能一日往返,何況這小小蒼山。
“你看,那個帶象牙簪,穿青綢的男子“,陸琅側身,低語道。
蘇隱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一個年輕男子在與人交談。他眉目清俊,紅口白牙,雖是在笑,眼裡卻儘是疏離。他更像是一片霜葉,飛旋,飄搖,最終落在一堆雜草間。
“讓你看,沒讓你盯著“,陸琅嗔怪道。
蘇隱立刻收回眼神,緊抓著書篋,腦海裡仍是他的模樣。她在想,那層霜是什麼。
陸琅湊在她耳畔問,“他怎麼樣?“
蘇隱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我…奴婢如何知曉?“。難道陸公子要把她當禮,獻給他人嗎?
“看著不機靈“,陸琅自語,眼睛卻緊盯著王鄴身側——侍者的書篋。
眾人在山腰落座,已有琴師奏樂,琴聲低緩,似山穀之鳥,起翅盤旋。
座位是依門第而排,以東為首,沿著鬆間小徑向西延綿。左右設席,形如北鬥。
坐在首席的是駙馬,右上方是王鄴,左下方是謝宴。駙馬是吳郡人,本族人自然優待,因此,這右下席坐的便是其弟周山虞。
陸琅在十座開外,一棵老鬆下設了席麵。旁人出了八座就心生不滿,他卻樂在其中。
一清脆的笛聲在遠處響起,恍如鳳鳴,響徹林間。
一錦衣侍者舉著案板從首座出發,一座一跪,舉案低首。起身,跪坐,舉案,反反複複,一直到末席。
陸琅對此景感到詫異,等案板舉到他麵前時,他才明白此種奧秘。
原來這案板是上放著一塊圓潤的青玉,青玉上堆有寒冰之字。雪字青玉
,清白君子,又隨時融化,取其冰潔、惜時之意。
小小的一塊冰便拉開了門第之間的距離,不知道末席的人,看到的是冰是水。
陸琅見到“影“字,躊躇了半晌,毫無靈感。
蘇隱已將紙墨備齊,她站在陸琅身側,一邊搖扇,一遍打量著眾人。深秋本不熱,可這些雅士都搖著扇子,曳裙垂絛,長袖寬風,一副仙人模樣。
玉笛飛聲,一些人已經停筆搖扇,一些人正添墨補充,還有一些人眉頭緊鎖,毫無思緒。
陸琅是另一類,他看見文題後,思慮片刻,便放棄作答。伴著悠揚的笛聲,他倚在鬆下小憩。
蘇隱不見侍者收紙,等了許久才發現這是傳遞互賞的。陸公子在睡覺,她隻能替他接過他人的詩作,彆人索要詩,她也毫不吝嗇地將陸公子的詩給他們。
結果,他們看了兩眼便搖搖頭,又還給她了。蘇隱展開一看,上麵七縱八橫地寫著:
悠悠白日懸,飛鳥落鬆眠
洛城人不知,樓高怯風寒
蘇隱看了看陸琅,她發覺這首詩和前幾日的詩有很大不同。那三首有意境,這一首像是空口白話,毫無遮掩。
不對,她又細讀了一遍。詩題為“影“,陸公子寫的即是“影“。白日懸,是日。洛城,是京。風,是形旁。剛好組成一個“影“字!
“怎麼,被本公子的才華驚豔到了?“,陸琅睜開眼睛,見她伏在案邊思考。
蘇隱回過神來,還未開口,笛聲又響了。眾人紛紛湧上前去,爭先恐後地觀覽一紙詩篇。單薄的紙像金子一樣,在各人的手中傳遞。
“去看看是何人奪魁“,陸琅倚在老鬆下發號施令。
蘇隱點頭,她也湧上前去看,在縫隙中,她窺見了一個“周”字,當她想再看時,已被擠了出去。
一個雅士記憶非常,他看過後,直接吟誦
“杳杳鳳鳴,蒼山之峨。
雲沉湖地,靜水浮波。
達兮泯兮,君子蹉跎。
俯兮仰兮,見眉青螺。”
眾人聽了不禁讚歎,嘴裡念著,好似在咀嚼一道美味佳肴。
須臾間,這詩已傳到駙馬耳中。
駙馬在朝中已耗儘精神,如今在這鬆林山間,他更不願動腦,隻想飲酒聽樂,修養一番。詩,他是不做的。輸了難堪,贏了也不光彩。索性倚在塌上,隔著小屏看眾人歡愉,自己也不免高興起來。
“鳳鳴蒼山之峨,雲沉湖底之波,君子在世間浮沉,影子在酒樽裡飄蕩”,駙馬坐起身來,大手一揮,“賞!”
“駙馬的注解可謂涵義深遠,比起原詩,更勝一籌呀!”
“到底是一家人,殊途同歸不是?”
駙馬心生喜悅,“誰人所作?”
“回駙馬,是吳中周氏山虞。”
“真是吳中俊才,翰墨世家”
駙馬聽了非常高興,在屏風後大笑起來。周山虞是他的族弟,此人是族老推薦的,果然文采不錯,不算丟他的臉。
笛聲吹罷,簫聲又起,嗚嗚咽咽,似美人落淚。
又一場較量開始了。一個裸足美人舉案而來。她腳踝縛鈴,著紫裙,披輕紗,好似仙娥一般,飄逸,窈窕。
陸琅被鈴鐺聲搖醒了,他起身鬆了鬆筋骨,麵無表情地坐在桌案前。
“夢?”,陸琅瞥了一眼冰字,“什麼鬼?”
眾人見題後,紛紛落筆。陸琅心神不定,坐立難安,自語,“無聊至極,無聊至極!”
“小隱”
這是陸公子第一次稱呼自己,蘇隱不免詫異,她俯身聽候吩咐。
“王鄴有塊硯台,乃前朝珍寶,現在就在他的案台上”,陸琅一本
正經地說。
蘇隱不明白他的意思,問,“所以呢?”,她忽然一驚,陸公子不會讓她當著眾人的麵偷硯台吧?
“對,你猜對了”,陸琅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
蘇隱連忙搖頭,偷世家的東西是要被削首的,她可不想淪落為一個小偷。再說,陸公子不喜讀書,要那塊硯台做什麼?
“本公子雖不喜念書,但頗愛收藏硯台,這一點你身為女婢,應該知道。”陸琅在給她做心裡工作,“再說,讀書人不說偷,說換。”
陸琅將自己的硯台推到她麵前,指著它,“龍尾硯,自不比他的差。”
蘇隱腦海中閃現了無數種刑罰。她想到了鐵烙壓在胸口上發出滋滋聲,帶著倒刺的鞭子在身上留下了條條血痕。若不是許公子求情,她恐怕早已死在了大獄中。如今,還會有誰來救她呢?
“我有一個要求”,蘇隱抱著赴死的心態,來滿足他幼稚的遊戲。
“什麼?”
“我有一個朋友在商販馬六手中,我如果死了,求您救她出來”,蘇隱做了最後的安排,不知道角兒有沒有被買走,她是蘇隱除親人外,最後的牽掛了。
陸琅見她臉上露出悲壯的表情,不禁覺得好笑。他停下筆,將詩篇遞到蘇隱身前,“拿上這個,說‘洛中陸琅,請公子賞鑒’。”
蘇隱接過詩篇,揣上硯台,待簫聲響起後,一步一步地朝古硯主人靠近。
走近了,她見古硯主人在品鑒他人的詩,神情專注,舉手投足間親切而溫雅。他的硯,應該很好偷吧?
“怎麼?”,王鄴見一侍女捧著紙,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誰的詩?”,王鄴伸出手,索要詩篇。看來,這個侍女是受主人之命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