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蒼山論詩(2 / 2)

沉璧 方休者 12453 字 5個月前

蘇隱連忙靠近,將詩篇奉上,“洛中陸琅。”她記不清完整的話,遂將主人之名報上,後日若是找麻煩,也好直奔家門。

聽到洛中二字,王鄴微愣,洛中已為敵據,還提它做什麼?

蘇隱趁他神遊之際,偷偷掏出龍尾硯,準備偷梁換柱。

“你家主人在哪?”,他問道。

蘇隱緊繃神經忽然崩塌,她停下了手上動作,歪著頭看向他。

一雙明淨的眼眸正看著自己,他忽然笑了。“不必害怕,他的詩一般,但筆力虯勁,可改書法。”

“多謝公子,奴婢這就告知我家主人,勸公子改行書法”,蘇隱說了一連串的話,似乎忘了回答他的話。在裙擺的遮掩下,她換了硯台,還將他的筆擺放整齊。

蘇隱做賊心虛,轉身之際碰到了一個人的肩膀,惹來一陣奚落,“誰家的仆人這樣沒規矩。“

蘇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懷抱著紙張,低頭就走。偷硯台該怎麼定罪呢?還要回到陰暗潮濕的大獄中嗎?盜竊世家,引兵渡河,她真是有釁端作惡的天賦。

“來了“,陸琅一臉喜色。

蘇隱沒好氣地將紙篇放在桌案上,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硯台,半天不言語。

“生氣了?“,陸琅明知故問。他輕輕一笑,擺弄起古硯來。此硯是魏朝時,“七子“之一王燦的私藏,胎質潤滑細膩,研墨不滯,發墨又快,堪稱上品。

陸琅擺弄完硯台後,問她,“王鄴如何評詩的?“他到底還在在意王子渺的看法。

“他勸公子你改行書法“,蘇隱冷言道。她忽然意識到婢女是不應該這樣和主子說話的,何況對方是奸滑的世家。她偷瞄陸琅的神情,見他並無怒意,這才覺得安心。想來,做仆人到底是不容易。

陸琅搖搖頭,自顧自地收拾起了書篋。

“公子,你這是?“,蘇隱不解。詩會尚未結束,他要離席嗎?

陸琅將硯台塞進匣子中,又將詩篇卷起來

插在旁邊,臨了發現毛筆還在架子上,又費力打開書篋,將毛筆連同山架歸位,最後,將桌案上的鬆針拂去,仿佛從未使用過。

一係列舉動讓蘇隱目瞪口呆,陸公子有時候還是很勤快的。

“還不走?等著被發現嗎?“,陸琅提起書篋,一臉無辜。

蘇隱連忙接過書篋,跟著他身後出了鬆林。

一路上,山中巡查的府兵也沒有攔他,反而行禮讓路。

山上,緩緩響起了豎琴的聲音,樂聲悠揚,空穀傳響。

兩次“命題”詩後,開始了“無題”詩。洛中畫師付瑄奉駙馬之命作畫,笛、簫之後,他擱下畫筆,起身複命。

六尺對開的白宣上畫著峻山遠水,工筆勾勒,濃淡相宜。近處,山的輪廓清晰可見,乃至石崖下的菊花都條瓣分明。遠處,雲霧繚繞,半遮半掩,山的隱約在雲裡,不知其高幾許,寬幾許。

駙馬對此畫嘖嘖稱讚,賞了畫師百金。

駙馬讓眾人為此畫賦詩,魁首者,賞吳王玉環一對。

山水畫放在架子上,由眾人觀覽。作詩不難,難在奪魁。

周山虞站在畫前,凝神而思,不久寫了一首五言

清商隨秋至,瓊華落碧台

巍哉入雲端,石濺水流連

鄴下逢楚歌,神女思瑤台

扁舟寓天地,悲風何入懷

周山虞自顧自地念了兩邊,仍不稱意。思忖片刻,決定將頷聯,“巍哉入雲端,石濺水流連”改為,“巍哉入雲霧,石濺水潺潺。”

這廂,他聽見有人在誦讀詩篇,引來幾聲讚歎。

“叨擾,請問這是誰的詩?”,周山虞朝誦詩男子作揖。隻聽了一句,便覺得妙極。

那人也不吝嗇,直接將詩作拿給周山虞看。隻見一張白紙上行如流水地寫了幾行字,筆法峭而不寒,潤裡藏鋒。光看字跡,周山虞便已讀懂了一半。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玉岫出天地,江淮通碧落

紫氣環林間,黃英覆山阿

仙人乘鶴去,星布九州羅

世事了如棋,誰人解熒惑

周山虞從頭念到尾,悟得七分,又看一遍,了然於心。他隻想知道這詩是出自何人之手,如此,才不虛此行。

“閣下可知此詩是何人寫的?“,周山虞耐不住激動的心,攔住一個人問。

“如此文采,唯王氏爾“

王氏,王易之的侄子王鄴。此人他早就有所耳聞,原以為不過是依恃門第,想不倒有真學識。周山虞自覺理虧,君子怎能隨意度人?

周山虞捧著詩篇,穿過人群,終於在一棵老鬆下發現了他。正衣冠,捋袖口,前去拜謁。

“吳郡周山虞見過王公子!“

王鄴本在觀覽鬆針,被他嚇了一跳。“周公子“,他轉身作揖。

“方才讀了王兄的詩才知什麼是詩誌高絕,聲律和諧,愚弟不才,賦詩十載,仍不能至化境,還望王兄指點一二。“周山虞說地懇切,手不自覺地顫抖。

王鄴聽明白了他的意思,見他滿眼渴求,不免有些感動。但所謂作詩之法,他是沒有的。翰墨詩詞,唯抒心意,他也很少在格律方麵下功夫。

“山虞兄過獎了,實不相瞞,在下賦詩隻憑心意,技法什麼的,倒是不通。“王鄴說得誠懇。

周山虞滿眼疑惑,繼而似有遺憾,搖頭輕歎道,“王兄有詩才而不攻之,我等拙庸之輩如何自處?“,他將詩篇奉到王鄴身前。

“山虞兄自謙了,剛才許多人在傳頌兄台的詩作呢“,王鄴接過紙篇,“詩辭文采,不過茶餘,療養心神爾。君子當政,應務實,反虛,有利於國。“

周山虞搖搖頭,走

到老鬆一側,“愚弟以為詩辭乃人之影,君子影如神,小人影似鬼。平日交往繁雜,不能辨忠奸,但若察其詩,則可知矣。“

王鄴認為這種說法很新奇,他倒不知詩辭可辨善惡忠奸。

“如王兄所言,詩者,抒心意爾。那麼君子與小人之意,豈會苟同?“,周山虞越說越興奮,臉漲紅起來。

正當他說得起勁,有人撥動了琴弦,勾攏慢撚,絲絲入耳。

駙馬命人撤下了屏風,露出真顏。身側的侍者展開卷軸,宣布魁首是周山虞。

眾人可謂是千姿百態,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頭私語,也有人心生不滿。最惡毒的話往往出自同行之口。

駙馬看眾人似有怨意,不免心堵。於是,他叫人把王鄴請來評詩。

王鄴觀覽了眾人的詩作,確實周山虞更勝一籌。“駙馬,周兄之詩確實拔萃。“

他知道眾人在哀怨什麼,隻不過奪魁者姓周,是駙馬的本家罷了。這樣的事,曆來不足為奇。駙馬要借詩會向陛下舉薦,遂邀了一眾人等陪唱。

不甘,怨氣,又何足為奇?那麼,自己呢?洛中詩會,他不自覺地被捧,如今他也是陪唱一角。

王鄴心緒黯然,原來這世間的博弈都是如此殘忍,你方唱罷我登場,詩會如此,江山亦如此。

入夜,明月如珠,高懸於天。

鬱金堂內。

王鄴在桌案前看書,讀到一精彩之處,便想摘錄下來。他叫來侍者磨墨。

鋪紙鎮尺,提筆舐墨,墨痕深淺不一。他又寫了幾個字,竟暈染開來了。

王鄴對著燭光看了看毛筆,自語,“並無差錯啊?“他又看了看墨。

不對,這不是他的硯台!他讓侍者掌燈,仔細看了一圈,龍尾硯,還是一個仿品!

“拙功,這硯台從何而來?“,王鄴滿眼疑惑。他不記得自己有過這塊硯台,而且平日裡都是用端硯。

一個年輕侍者在門邊打了個哈欠,又揉了揉眼睛,湊到跟前一看,“沒見過,小的是從書篋裡取出的,一直放在桌案上,也沒瞧見人進來過。“

王鄴回想了一下山中之事。駙馬差人來索要詩篇,他尋借口推辭了。之後,一些人請他評論詩作,看了三五篇左右。再之後,便是駙馬和謝宴邀詩,作了一篇五言。

一個女婢的身影閃現在腦海中,她和常人不同,眼中略帶驚慌,走時險撞到他人。莫不是她偷了硯台?

“陸琅——“,他記得她說過這個名字。

“拙功,洛中有無陸姓大家?“,王鄴感到好奇。讓女婢奉詩,偷硯,又自報家門,真是奇怪。

侍者無精打采地說,“公子你忘了我在洛中沒住過幾天,彆提陸家了,就是司馬有幾家,我也是不知道的。“

王鄴沒有再問了。他看了看硯台,聽見外麵傳來打更聲,擺擺手讓拙功去休息。

拙功大喜過望,臨走勸道,“公子保重身體,早些休息。“

王鄴點點頭。拙功走後,他借著剩下的燭光,舐墨落筆,一筆一皺眉,勉勉強強將文段抄完。

他暗想:這陸琅還是要會一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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