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浮橋(1 / 2)

沉璧 方休者 11228 字 5個月前

山下的道路已被衝毀,河水卷著泥沙一泄汪洋。儘管條件險惡,但人的智慧是無限的。一條鐵索直掛溧山半腰,懸於汛水之上。

鐵索道中間鋪著厚實的木板,約兩米寬,陰雨天裡,水霧彌漫,宛如天梯。

許巽披著蓑衣在山間指揮。汛水西引,千傾良田將毀於一旦。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奔騰不息的河水,心也隨著上下翻湧。

孟子說君舟民水,天下間民為貴。《國語》說先民後神,人神並重。可眼前的一切都已顛倒。陛下不能等,國中不能無君。

工丞司的人也都披著蓑衣,站在河道旁等待最後一聲命令。雨水順著袖口滴答地流著,鞋襪早已陷在泥溝裡。

“放!“,許巽抬手,眼神變得篤定。不破不立,今日之絕境必有渡法!

隻聽間“轟隆“一聲,山鞍被炸開了一個缺口,滾滾洪水向西衝去,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般,勢不可擋,一往無前。

眾人沒有歡呼,隻是目送這山洪西去。除了洪水拍打山石的聲音,山邊一片沉寂。

十日。許巽像是老了幾歲,嘴邊長出暗青色的胡茬,一身喬棕色的衣袍掛在身上,兩袖飄蕩。他走在石板路上,神思恍惚,直到看見客院,眼眸中的悲憫褪去,變成一種強撐的堅定。

他的述職,顧喜很滿意,陛下也很滿意。隻是,眼下鐵索浮橋雖已修好,但還無人試路,故不知承重如何。

人通行肯定無礙,但車馬不一定能過。為保所有人都能過橋,他建議暫棄車馬,等河汛退去,再來取物。

這一觀點遭到世家的反對。理由是步行有失身份。元安公主甚至說人在馬在,絕不棄馬於山。

無奈之下,隻得找人試重。一小廝牽著馬匹顫顫巍巍地走上浮橋。浮橋晃動,鐵索發出刺耳的“哐當“聲。幸運的是,小廝走了一個來回,人馬無恙。

第二次試重。一個人坐馬車,一人牽馬。走到浮橋中間時,腳底傳來木頭的撕裂聲。小廝連忙刹住腳,緩緩地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木板一塊連著一塊,劈裡啪啦的響成一串。

“哢——“的一聲,木板斷裂。小廝還來不及喊叫,兩腿已經踩空,蹬了兩下,連帶著馬車一起墜落在河中,濺起一朵小水花。

岸邊的人心裡一緊,額角滲出細汗,連忙將消息送到客院。世家不得不放棄華麗的馬車,與草芥同行。

許巽與工丞司的人開始修補浮橋。五日後,試重成功,人馬暢通。

雖是晌午,天色仍是微青,泛點慘白。河岸邊的風很大,將樹木吹得搖擺,零星的綠葉掛不住,吹到了河裡。

許巽與工丞司的人站在浮橋一側,等待眾人過橋。首先過去的是官僚,他們一路心驚膽戰,隻想快點結束這漫長的旅途。中間走的是王族勳貴,他們雖是害怕,但在克製下,也未曾失禮。

一女子停留在許巽身前。許巽抬眼一看,這不是後山遇到的瘋婦嗎?見她輕蔑的看著自己,許巽感到憤懣。

“工丞司的?“,元安公主瞥了一眼他左右的人。

許巽仗著身高優勢,揚起下巴說,“中書閣。“

元安公主輕笑,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芋紫色的裙擺在風中飛舞,浮橋似起霧一般,她的身影時隱時現。

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山中又升騰起了霧。最後走的是世家。他們走得極慢,有的還在浮橋上賦詩,以至於後麵的人堵在了橋墩上。

蘇隱走在浮橋上,雨霧蒙蒙,她看不清對麵的人。耳邊隻有洪水奔騰的聲音。她一手搭在鐵索上,一手摸索著前行。這路,是這樣的長。

“彆怕,木板堅硬不會塌陷的“

她被人扶住了胳膊,一種安穩可靠之感傳遍全身。由他牽引著走,蘇隱安心多了。雖不知道他

是誰,但肯急人之難,一定是個善人。

浮橋突然搖晃了起來,使得橋上的人驚呼一陣。

蘇隱身輕,險些摔倒。善良的陌生人又扶住了她。

“多謝“,蘇隱真誠地說。

“舉手之勞“,許巽心裡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他故意靠近,這種由氣味帶來的感覺更強烈了,他感到一陣心慌。

“你…姑娘你叫什麼?“,許巽不確定地探尋道。

這聲音讓蘇隱一驚,方才沒有細聽,見他又多說了兩句話,越發覺得耳熟。“是許公子嗎?“

許巽渾身一震,他想透過雲霧去看,但霧氣太濃,怎麼揮也揮不散。“是我,蘇隱。“

蘇隱從胳膊上的力度感受到他的激動,“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哈哈“。她苦笑兩聲。故人勾起她的回憶,那些她拚命想忘記的回憶。

“你還好嗎?“,許巽聽出了她苦澀的笑,話語堵在喉嚨裡,半天說不出來。

蘇隱要感謝這濃霧,將她眼睛的清淚掩蓋住。她繼續走著,“我也不知道“。

浮橋太短,已到儘頭。濃霧未散,不見前程。

這時,遠處傳來陸琅的埋怨聲。蘇隱知道,陸公子在找自己。她不曾想一路上是抓著許巽的袖腕的,臨走之際再次道謝,“多謝許公子,若有機會,定當回報。“

許巽還未開口,眼前的身影已俶爾離去,空留袖口的溫熱在跳動,冷風一吹,什麼也不剩了。

十五日。祭天的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建康城。城內雖下著小雨,但道路乾淨寬敞,酒肉香氣從驛站裡散出,小爐燙酒,暖帳熏香。

一男子站在酒肆中,倚欄臨窗而望。春風解人意,小雨潤如酥,他對樓外的春雨敬酒,一飲而儘。

一堆人馬鳴鼓開道,接著身著玄衣的禁衛將道路清空,商販行人被攔在兩側,他們伸長了脖子觀望,交頭接耳。

天子的鑾駕出現在街道上,引來百姓圍觀。風聞陛下被困溧山,看來這是真的。大大小小的馬車跟在後麵,隨從百餘人。

“好多人“,拂絮子感歎道。她以為打仗的時候人才多,沒想到出遊也是。

“是呀“,王啟一眼瞥見了王家馬車,左右兩邊騎馬的是他侄子子渺和府兵季閶。馬車走得緩慢,像是驚動車中人一般。

拂絮子從他手中拿走酒杯,給他換了一盞清茶。“路上小心。“見他神情異樣,拂絮子似乎明白了什麼,街道上有他在意的人。

說來好笑,他的妻派人送來一頂冠,外加一把匕首,頗有勸誡指路之意。張氏,淮南大族,難道隻教了她這些伎倆?拂絮子在心裡冷笑,無論送什麼,她照單全收。

“你怎知我要走?”,王啟眼中帶笑。

拂絮子離開窗沿兒,攬裙跪坐,手執一把絹扇,扇著沸騰的茶爐。茶氣氤氳,熏濕了人眼,她哀歎道,“比起你清醒時,我更希望你醉著。”

王啟也離開了窗子,坐在她對案,溫聲道,“你這留客的方式可不好。”

“我到希望你不是客”,拂絮子放下絹扇,清亮的眼眸忽而沉寂,萬星俱籟,似有無限愁絲。

這由深情編織成的成功網羅住了王啟,他心有所觸,看了看茶爐,忽而一笑,“夜宿,這茶可不夠!”

拂絮子嫣然一笑,白淨的麵龐多了幾許媚色,低眉換盞,雲紗白袖拂過他的手,像一條白蛇盤上枝乾,樹林裡響起細碎的“沙沙”聲。

夜幕降臨,雨後的空氣中彌漫著草木味。石板路上的小水坑滿載月光,似灑了一路的珍珠。

陸琅沐浴後倚在塌上看書,散發披肩,幾縷黑發垂在白綢單衣上。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以為他是個溫馴好學的人。人總是被眼前的事物欺騙,儘管它看著真實無比。

蘇隱整理著書架,思緒在寂靜中紛飛。隻有找到角兒,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沈黎賊人說的是真的,她該怎麼辦呢?石夫人已經死了,她的孩子又要被追殺。嚴劉之流如此惡毒,堪比山匪句息。不,他們不一樣,山匪明著劫掠,大族暗地裡使壞。

蘇隱想將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以期找到些蛛絲馬跡。她將最後一卷書簡塞進書櫃,轉身之際被白影嚇了一跳。

陸琅見其心不在焉的模樣,皺眉道,“玩忽職守!”他將書簡攤開,準備蘸墨抒寫,可發現硯台空蕩無墨,不禁蹙眉,“研墨。”

蘇隱聞訊,趕緊取出新墨,蘸水研墨。她要使得主人愉悅,這樣才有機會找到角兒,知道真相。

夜已沉寂,風聲微弱。屋內燭光閃動,將人的剪影投在書壁上。四周,像一幅沒有留白的畫,充斥著享樂與繁華。

“哎——”,蘇隱撫著額頭,嗔怪地看向他。

“本公子發現了異樣”,陸琅收回敲打她額頭的筆,“你自從回來後,整日三心二意,怎麼?誰勾走了你的魂魄,是王子渺?”

蘇隱搖搖頭。她還記得那個濕滑的房間,記得窗外滴答不停的夜雨。平生第一次與男子呆在一個房間裡,還被誤認為是刺客。

一滴墨水滴落在書簡上,滲出簡隙。蘇隱從袖中扯出帕子,俯身擦拭書簡上的墨珠。一滴墨落在她的手背上,似一顆黑珍珠。

陸琅擱筆,順手抓著蘇隱的手腕,手心向上,用她手中的帕子擦拭她的手背。

一絲淡淡的墨香縈繞其間,夾雜著銅爐裡的沉香,氤氳繚繞。蘇隱抬眼望向他,同樣的麵孔卻有不同的感覺,此刻的陸琅更沉靜,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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