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謀(1 / 2)

沉璧 方休者 16316 字 5個月前

隨著暑氣升騰,日子漸漸變長,屋舍裡也悶熱得很。路旁的樹蔭成為行人納涼的好去處,有時人們也去遊湖,水岸涼風習習,十分怡人。

江南多雨,此時恰逢五六月梅雨時節,梅子成熟的同時,屋簷的雨也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

陸琅坐在亭子裡飲酒,玩賞著一池的荷花。梅子酒在白玉杯裡蕩漾,一抹玫紅,似女子兩頰上的胭脂,散發著誘人的顏色。

一小廝走來,將一箭袋奉於蘇隱。蘇隱接過這三支箭矢,紅漆箭身,白色箭翎,她猜想箭頭一定很鋒利。

這一切都在陸琅的視野之中,梅子酒令他有些醉了,頭昏昏的。這是塔娜的箭,他一眼便認出了。

“公子,王家送箭來了“,蘇隱將箭袋奉上。

陸琅放下酒杯,從藤椅上坐起,接過箭袋的那一刻,他有些遲疑。愣愣的盯著青錦紋魚袋,等摸到它時,一些零碎的記憶瞬間在腦海中拚湊,組成的一幅幅畫麵。

塔娜紅色的裙擺在風中飛舞,上麵綴了一行彩色的珠子。她說,她不喜歡晉中的發飾。於是她將束發散開,編成幾股小辮子,上麵係著青綠的細繩。

陽光下,她笑得肆意,露出整齊的牙齒。恍惚間,她在說,“走呀,再試一次!“

陸琅打開箭袋,抽出一根箭矢,細而結實,箭頭棱角處閃過銀光。他撫摸著箭矢,細看,端詳,從箭翎下發現“塔娜“二字。

他的心猛得一抽搐,一滴淚水落在了手上。刺痛的感覺很快消失,剩下的便是隱隱作痛,像得了風濕骨病的人在煎熬的度過每一個雨夜。

蘇隱大概是明白了。陸公子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所以他會珍惜此人的一切。比起失去,更可怕的是記得。

王家的箭送來了,按不成文的規定,她也該走了。

陸琅很守信,在收到箭矢的第二天,他的侍女完好無缺的送到了王家,一同前去的還有硯台和一封信。

蘇隱不知道書信的內容,她猜想,大抵是一些讚譽之詞,是故主的恩情所在。也許就是因為這一封信,鄴公子會善待她。

但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蘇隱走進王家,像是進了另一個世界。從侍衛到小廝,嬤嬤到婢女,他們都麵無表情,不相言語,不問過往。

王家的府邸很大,她從外府到內院走了半個時辰。以前她家的山在府外,可這裡的山在府內。

她是見過大場麵的,對此等景象雖感到詫異,但也不從麵上表現出來。隻是跟在嬤嬤的後麵,一步步地走著。

外來的下人不能進入內院,但這是陸家送給鄴公子的,自然不能同等視之。嬤嬤將她帶到一個側門前,與裡麵的人說了幾句話,門內的男子打量了蘇隱一番,點點頭,接過嬤嬤手中的木牌。

這一幕似曾相識。蘇隱抬頭,見門頭上雕著魚戲蓮,蓮花鎏金,蓮心是一塊玉。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臉上,一個年輕的小哥,手腳雖利索,但眼裡卻有一絲慵懶。

小哥擺手,嬤嬤退了下去。蘇隱後退一步,朝嬤嬤行了個禮,接著跟小哥進了院內。

“書房不能進,臥房不能進,廳堂不能進“,走在前麵的小哥一五一十地說。

“知道了“,蘇隱答道。院內花草叢生,樹木遮住了屋簷,左右的高牆擋住了半壁天空,一隻鳥從空中掠過。她知道,這裡是出不去了。

小哥停下腳步,他指著一個院子說,“你住這兒。“

蘇隱朝院子看了兩眼,一個雜草叢生的四方小院,耳室的窗子掉了半個,院中的石桌上布滿了青苔,好在正房外表完整。

“這兒?“,雖是個殘破之地,但占地麵積已超過下人的規格了。

小哥得意地笑了笑,他漫不經心地說,“沒錯,沒彆

的住處了,公子說此處清幽,好去去姑娘心中的邪念。“

邪念?蘇隱皺眉。她能有什麼邪念,不過是受人之命拿了他的硯台,不過是自救不敢多言。

“喏,你也看見了,院子草多,你就負責除草吧?“,小哥抱著雙臂,用下巴指了指雜草。

“知道了“,蘇隱點頭。院子荒涼,晚風一吹,讓人一瑟縮。

小哥走後,蘇隱環顧四周,打開房門看了看,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屋裡的器具都蒙上了灰塵,牆角還有蜘蛛在勤奮的織網。

她猜想,這屋子自被王家占用起就沒有打掃過,或者說,沒有在意過。世族圈占土地的愛好隻增不減。

耳房裡堆了幾卷書簡,以前或許是個書房。說來也怪,這裡除了書簡,還能發現農具。或許值錢的東西被搶完了,隻剩下無用的書和自衛的農具了。

蘇隱摸索到了淨房,從裡麵借了除草、擦洗的器具,趁著日暮時分趕緊清掃住處。

淨房的人也不曾為難她,將她借出的東西登記在冊後便放她出去。這點使她意外,按說新人到府,得先訓導,再派活,後服帖,他們卻寡言少語,一副自便模樣。

蘇隱顧不得思慮太多,她卷起袖子開始收拾房間。這才是真正的勞作,以前在蘇院,在陸家,她沒怎麼乾過粗活。以至於才擦了一個床就累地滿頭大汗。

眼看夜幕降臨,她不得不加快手中的動作。窗外的日光漸漸暗了下來,奪取最後一片光影,屋裡陷入黑暗中。

她靠在床邊歇息,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衣領貼在脖子上,袖口濕漉漉的。蘇隱很想沐浴,然後躺在床上睡覺。

就這樣想著,念著,她進入了夢鄉。等第二天睜開眼睛,她才發現自己睡在了地上。

蘇隱起身捏了捏後頸,捶了捶腰,緩和了渾身的僵硬。她走到門外,仍是一片雜草的荒涼。

淨房的主事是一個中年男子,為人小心謹慎,儘職儘責。他給蘇隱劃分了灑掃範圍,兩條路,一個花園。每日辰時開始,到晚上申時結束,道路兩旁不留枝葉,花園亭子不留灰塵。

麵對管事的安排,蘇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隻能心酸應許。她不禁想到了在陸府的時光,那是何等清閒。想到這裡,她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怎麼竟然懷戀做奴才的時光!

住了幾日,蘇隱發現這的下人並非如表麵那般冷酷。在用膳間,她偶爾聽到她們在竊談。再加上蘇隱平日的觀察,她發現自己乾的活是旁人的數倍。

為此,她向其中的一個看著有點愚笨的女婢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女婢有些口吃,因而少有人與她往來,所以麵對蘇隱的疑問,她爽快的回答了。

“是…是鄴公子“,女婢悄聲道。她環顧四周,見附近無人,遂走到蘇隱身側,“她她們說的,你得罪…罪了鄴公子。“

蘇隱語塞,她記得陸琅說王鄴喜歡自己,且不說真與假,但憑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其人也不必如此小肚雞腸吧?

“我不曾見過鄴公子,不知何處開罪於他?“,蘇隱謊稱道。她覺得此事有鬼,王鄴不是個能把婢女放在心上,還給她穿小鞋的人。

女婢想了想,見四周無人,她小聲說,“拙功說…說公子看了信,很不不高興。“

信,果然信出了問題。沒想到都離開了陸府,還要受他連累。蘇隱想知道信上是什麼內容,以便拆招。

“連枝,你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嗎?“,蘇隱小心問道。她裝出一臉的無辜,睜著真摯的眼睛望著對方,仿佛對方有通天的本領。

連枝搖搖頭。除非有說話的必要,否則她都不會開口。

蘇隱沒有再問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繼續打掃、拔草。期間,連枝也來幫過她的忙,蘇隱看得出來

,她被眾人孤立了,隻因為結巴。

從連枝的口中得知,她是管家的親戚,這才能在王家做事,否則早就回鄉嫁人了。

連枝還說,王家的規矩很嚴苛,無論上下,隻要犯了規矩便要處罰,就連王大公子,老爺也是要責罰的,嚇得大公子立了彆府。

因為連枝是管家的親戚,所以旁人雖不喜她,但也不敢為難她。而且她知道很多事,在內院中也頗有權柄。

“蘇…蘇隱,給你的“,連枝從袖中掏出一包東西。

蘇隱接過一看,這是城中的糕點。

“多謝“,蘇隱笑道。數日的相處讓蘇隱對這個口吃女婢有了好感。

連枝不是個主動的人,她的沉默是保護色,可一旦衝破防線,她將是蘇隱在這兒的唯一朋友,一個聯係外界,謀求生存的渠道。

鬱金堂內。

拙功靠著柱子打瞌睡,夏夜裡蚊子多,攪擾地他睡不安穩。

王鄴在看曆朝有關稅法的書,秦律雖為嚴苛,但賦稅卻條理清晰,百無遺漏。裡正、郡縣、州,從上到下安穩不亂。自漢以來,特彆是分封諸王,造成了各地不一,稅率混亂。

他搖搖頭,稅法還是統一為好,免得各地官員從中牟利。

“拙功,奉茶”,他感到口乾。叫了一聲卻沒有人回應,他抬頭一看,發現拙功正睡得香甜。

“拙功,月錢減半”,他將書簡往桌子上一扔,發出一陣響聲。

聽到“月錢”二字,拙功兩眼一睜,從柱子上彈起。在睡夢中,他聽到有人要喝茶,“啪”的一聲,他把桌子一拍,瞪眼道,“自己倒去!”

可夢終究是夢,拙功訕笑道,“好嘞,公子稍等!”,他端著茶壺出去了。試著茶壺的重量,裡麵還有半壺茶,但鄴公子不喝冷茶,真是麻煩!

出於報複心理,他真想尋一個人來治治鄴公子的性子,不僅挑剔,還愛幻想。想到這裡,拙功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影,這二十年來沒見著公子對誰生惡,但陸家送來的婢女不一樣,公子很不喜歡她。

拙功在心裡暗笑,他為王鄴沏了茶,恭順地站在一側。在公子喝茶之際,他故意問道,“公子,畢竟是陸家送來的人,這樣折磨合適嗎?”

王鄴被茶水燙了嘴。一提到蘇隱,他心裡就毛躁,遂將此怪罪到拙功身上,“你想燙死我嗎?”,他放下茶盞,氣悶道。

“拙功知錯了,公子我見咱鬱金堂十分冷清,不若將她叫來使喚,也能隨時有個熱茶”,拙功訕笑道。

提到此事,王鄴想到了那封信。一個朱色密函,裡麵寫了一行字——東牆之女,儀慕君子,行有大德,成人之好。

他原以為這是陸琅的把戲,但思前想後,從鬆下詩會的偷硯,到彩樓巷的強辯,再到溧山上的滯留。他猜想,此女如陸琅所言——傾慕自己。

正常的思慕可以理解,但耍心機,給他下套子,這接近瘋癲的感情就令人生畏了,甚至惹人反感。

“此人心術不正,不能留在這兒”,王鄴看了一眼拙功,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難道這個貪財鬼收了她的賄賂?

拙功雙手一攤,露出空蕩蕩的袖子,以表示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不若打發了她,省得麻煩。”他使出了激將法。

王鄴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先留著。”

拙功下定決心要把她弄進鬱金堂,這鄴公子的心思是越來越難琢磨,既然困難不能逃避,那隻好轉移了。

他本以為與鄴公子一同長大的蓉姑娘會約束他,結果那姑娘自做了公子的妾室,不是整日端坐在後院裡,就是陪老夫人念佛。

怡園。

蘇隱將院子收拾出來後,開始擦拭門戶。

院門有塊匾,左

右爬滿了滕蔓,她站在凳子上用掃帚扒開滕蔓,綠藤密集,她扔了掃把,從腰間拔出匕首,將其隔斷,裂開的匾上麵刻著“怡園”二字。

匾額上字跡工整,頗有漢魏風采。蘇隱看了一陣,餘光瞥見一個白影閃過,她扭頭一看,驚得險些摔下去。

又是他,沈黎人像鬼魂一般糾纏著她。

蘇隱環顧四周,見此處無人,她才放心跟了過去。她握緊了匕首,緩步前行,一絲風吹草動都讓她警醒。

白衣男子從柱子後閃出,他臉上沒有表情。看到蘇隱後,他眼裡稍微有些神采,“我把姓劉的殺了。”他像是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聲音波瀾不驚。

蘇隱沒有反應過來,他殺了劉氏?是的,在溧山上,他說過他會幫自己解決劉氏。

“你,誰?”,蘇隱言語不清,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我,殺了益州劉氏,他們不會有心思去江北了。”白衣男子重申道。

蘇隱打量著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打傷了勾玉,傷了角兒。他是沈黎幸存者,是東嶺舊識。

“你認為,你幫了我?”,蘇隱質問道,握匕首的手忍不住顫抖。

白衣男子聞言,抬眼盯著她,一言不發。

“你這麼厲害,自己去殺呀,去殺了嚴氏,殺了他全家,為什麼…要為難我呢?”,蘇隱低吼道。她有些失控了。

白衣男子淡淡地說,“不能用刀,不能見血,不能親手。”他轉過身去,朝石凳走去,見上麵有積水,索性抱臂坐在石桌上。

蘇隱聽得雲裡霧裡,她也無暇思慮他的事。劉氏死了,暫時不會有人追殺蘇澹,嚴氏的人還不能確定。所以,二人有共同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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