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推測正確的前提是他沒有說假話。蘇隱隔著一尺的距離,“憑什麼讓我信你,除非你找出蘇澹被追殺的證據!”
白衣男子皺了皺眉,他應許道,“好,一月之內我讓你見到證據,同時,我要嚴家散儘家財。”
好歹毒的心,蘇隱憎惡的看了他一眼。與此人同流合汙,真是令人不齒。
白衣男子沒有理會她,一陣風吹過,他飛身上了屋簷,離開了王家。
石桌上留著一根細長的銀簪,這是蘇隱遺落在溧山破屋中的,她行刺未遂。
蘇隱撿起簪子,惡狠狠地劃在石桌上,銀簪與石頭相磨,閃出白亮的火星。受製於人,為什麼總是受製於人?她不甘心。
夜晚,蘇隱坐在案前,望著破舊的屏風,上麵被燒了一個窟窿,像一張大嘴似的在嚎叫。
燭燈很快燃儘,屋裡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正如她的人生一般。
翌日,蘇隱像往常一樣清掃著園子、道路,忙忙碌碌,也如往常一樣向連枝打探消息,不同的是,她多問了一嘴鄴公子的事情。
陸琅說,鄴公子看上自己了。可入了王家,不見入內院侍候,偏偏貶到這淨院做灑掃。難道這是——欲拒還迎?
連枝說,鄴公子是王家二公子,上麵有個長姐做了皇妃,已經故去了,下麵有個小妹,因頑疾不常出門。
她還說,鄴公子尚未娶妻,現府中隻有一個妾室,名叫芙蓉,眾人稱她為蓉夫人。
“鄴公子待她好嗎?”,蘇隱漫不經心地問。她聽聞王大公子流連酒肆,讓妻子獨守空房,以至於膝下無子。王氏人丁單薄,這血緣之任恐怕要落在鄴公子身上了。
連枝點點頭,“相敬…敬如賓。”
相敬如賓,一個寡淡無味的詞。蘇隱走到水池邊,借著水光觀察自己。她不自覺地摸了摸額角,歎了一口氣。三十六計裡的美人計對她關上了門。
一日,引她入內院的年輕小哥來了,他打量著怡園,沒想到這荒廢的園子收拾出來了竟也這般雅致。
軒窗前擺著瓷片插花,石桌上放著茶壺和茶盞,供人小坐納涼。院裡無熏香,隻有東風送來的淡淡荷花香。這與鬱金堂頗為相似,暑夏時節,鄴公子也是不喜歡熏香的。
拙功繞了一圈,鬱金堂需要一個心思細致的婢女。他記得,上一個心細如發的女子還是蓉夫人,隻不過她現在身份不一樣了,端莊了起來。
拙功沉思半晌,他靈機一動,可以借蓉夫人的手將此女送進鬱金堂。想必鄴公子是不會駁了她的麵子。可是,兜了這這麼大的圈子,他是圖什麼呢?
拙功一拍腿,對了,圖清閒,圖銀子錢唄!
蘇隱歸來時,見怡園有個人影,走近一看,原來是那位接她的小哥,連枝說他叫拙功,是鄴公子的近身侍從。
“拙管事,有何吩咐?“,蘇隱客氣道,她躬身行了禮。
拙功抬手,做了一個“打住“的姿勢,他清了清嗓子,背著手,在院內散步,“我瞧你乾活利索,有意把你調到鄴公子身側,你怎麼想的?“
蘇隱聽了心裡一動,如此好事怎會白白的落到她身上,她眼裡略帶疑惑,“鄴公子的意思?“
“自然…不是,你要知道,王家人多,想進鬱金堂的人又何其多“,拙功瞟了她一眼,繼續說,“但你是陸家送來的,自然也不能虧待,我可以讓你進去,你願不願?“
蘇隱略做思忖,鬱金堂,鄴公子,蘇澹,嚴氏等字眼在腦海中閃過。她擠出一絲笑,“自然願意,多謝拙管事!“
拙功停在她麵前,伸出兩根手指頭,用眼神暗示她。
蘇隱會意,但她沒有多餘的銀錢,枕頭下壓著一包銅錢是用來買藥的,她手磨破了皮。
拙功眼睛逐漸眯了起來,他放下手指,握成拳頭,“寫個字據,等你攢夠了錢再拿來,連本帶息“,他又伸出三個手指。
他想到了自己在洛城中的宅院,可惜被戰火給燒毀了,如今到了建康城,他不得不又乾起了老本行。
以前,院裡由他做主,鄴公子也不挑,但隨著鄴公子年歲漸長,他竟有了主意,體胖的不要,皮黑的不要,臉上有麻子的不要,不識字的不要……總之,留在鬱金堂裡的都好似閨秀般的美人。
挑剔的鄴公子親手斷了他的財路,一時間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拙功感到難過。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芙蓉姑娘成為了鄴公子妾室,要知道,聶芙蓉也是家生子,父親不過是給王家算賬的。如今,她發達了,惹來一眾人的豔羨,拙功趁機又撈了一筆。
“好“,蘇隱點頭。既然機會就在眼前,那自己何不抓住?那鄴公子既然是王家子孫,自然頗有權勢,加上此人魯莽衝動,看著不是個聰明人,想必略施小計便能將其拿捏。
蘇隱送走拙功後,一直站在園中。晚風吹過她的衣袖,衣帶翩翩。她走到石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入腹,好不痛快。
三日後,她如願以償的進了鬱金堂。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刻在匾額上,這是族內書法大家的字,聽說價值千金。
鬱金堂有屋舍百間,一山半邊湖,樓閣十餘座。其中,鄴公子住在正院“鬱金堂“,蓉夫人住在一側的“芙蓉閣“,此外還有“息風園“、“觀雪樓“之類的。
因鄴公子住在鬱金堂,所以府內人將其作為鄴公子的宅邸代稱。
蘇隱見此處與彆處不同,沒有誇張的金銀飾品,沒有花紅柳綠的草木,隻有一座座樣式精美的樓閣,朱色樓台,沉綠簷頂,上麵似乎有梵語做裝飾。
風一吹,屋簷下的銅鈴發出“叮咚——“的聲音。
聽聞蓉夫人禮佛,這或許就是出自她的手筆。她能從微小的侍女變成王家侍妾,想必是有些手段的。蘇隱在心中冷笑。
一素衣女子迎麵走來,她鬢發低垂,眉眼輕
柔,湖藍的衣裙在清風中宛若一層層碧浪。身側的侍女也如她一般靜雅,給人一種親切慈悲的感覺。
“見過蓉夫人“,蘇隱俯身行禮道。這樣慈悲的神色,王府中恐怕找不出第二個。
女子親自扶她起身,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是個美人。“
蘇隱聽後本能的往後退一步,摸了摸額頭上的青印。她是在諷刺自己嗎?
“妹妹,眾生有萬般模樣,每一種都是上天的恩賜,父母的恩賜,既然是恩,就應該用愛去回報它,所謂愛悅,便是從自己開始的“,女子親和地牽起她的手,又將手抬到蘇隱眉前,柔聲道,“你摸,你生的多美,那塊青印是佛祖的贈與,它幫你趕走那些隻圖皮色的壞人,你是不是該感謝佛祖。“
蘇隱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美與解釋,她吃驚中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認同。如果女子再多說兩句,她便可能皈依佛門了。
女子輕輕放下她的手,點頭微笑,從蘇隱身側走過。蘇隱摸了摸額頭,轉身目送她離去的背影,湖藍的背影好似鍍上了佛光,讓她灰暗狹隘的心無處可逃。蘇隱為此前的揣測感到慚愧。
當她還沉溺與蓉夫人的溫柔時,腿已經把她帶到鬱金堂。
拙功說,她隻需要站在門邊,滿足屋裡主人的一切要求便好。
第一天,是站崗的一天。因為屋裡主人隻呼拙功,不喊蘇隱。
第二天,是隱身的一天。因為屋裡主人當做沒看見她。
第三天,是啞巴的一天。因為屋裡主人雖看見她了,但從不和她說話。
第四天,他們終於說上了第一句話。
“換茶—“
“喏—“
“洗筆—“
“喏—“
“鄴公子是在找《秦律》嗎?它在書壁的第三行第二個格,您左手邊。“蘇隱問道。這幾日她發現鄴公子很喜歡漢以前的書簡,特彆是有關錢稅的。
她走了一下神,陸公子她的故主喜歡什麼書?對了,他不喜歡書。
“你識字?“,王鄴問道。
“認得些“,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在陸府讀書簡之事,也算是驚得府中一時的風雲。蘇隱點頭。
“念過書?“,王鄴又問。
“請教過先生“,蘇隱回答。以前,蘇老為給蘇家子女啟蒙,花重金請了蜀郡的一個名士做試講,名士就是名士,雖折腰但常醉酒不往,無奈之下,蘇老又從益州城裡挑了幾個飽學之士。
王鄴沒有再往下問。蘇隱也沒有再多言。第四天就這樣在沉默中度過。
第五天的時候,蘇隱初見到洛中第一才子,建康的風流人物——王啟。他的名聲一度傳到了蜀郡,為名士所效仿。
如,白衣本是庶民之衣,但王啟一穿,蜀郡白錦增加數倍。五石散於身體不益,但王啟服之,眾人也不忌諱了。
正當蘇隱端著案板出門之際,一個身著雲白衣衫的男子走了進來。袖外的一層紗薄如蟬翼,腰間掛著一塊青白相間的玉佩。
他沒有束發,隻用一根竹簪彆住頭發,左鬢故意染白了一縷發絲,好似一個隱逸的世外高人。可眉宇間的尊貴之氣昭示著他不是山林野老,而是尚隱的世家。
蘇隱側身往後退,給他讓出一條路。他目不斜視,步履輕快地進了鬱金堂。
不久,蘇隱端著茶點走了進去,她隔著屏風看向二人。王啟在和鄴公子談話,他們說的是風氣、文氣之類的東西。
蘇隱繞過屏風,伏身將茶點擺在他們案前。偶然聽到他們談到陸家,說陸家姻親劉氏被刺殺了。世家被刺,不算是個小事。
接著,他們又談到了詩文與政治的關係。
“周山虞?“,王啟從未聽過此人。
“
駙馬的族人,上次鬆下詩會的魁首,是個詩狂,他若主事,必也詩賦為先。“王鄴答道。
王啟笑道,“原來‘四馬同歸’這第四馬就是他。“
“駙馬似乎要壓著敬王,但敬王貌似無意爭權,他帶了一個中書閣的小官去了溧縣。“這是王鄴近日的見聞,他和父親一樣,比較關注誰主政局,但不同的是,父親更想主政。
王啟拿起一塊茶糕吃了起來,眉頭一皺,放下隻咬了一口的茶糕。一旁的小廝見狀,連忙將案上帕子、清水、痰盂端到他身側。
王啟擦了手,漱了口,這才說道,“敬王是一隻雪狐,在雪林深藏,伺機而動。“
“雪狐善於偽裝,是駙馬太著急了“,王鄴並不了解敬王,換句話說,他該了解一下了。
王啟看了看屋子的布局,隻看見一個侍女站在屏風一側,而那個叫“拙功“的蠻小子不知道躲哪去了。
“子渺還是喜歡素靜,不像王兄那般愛熱鬨。“王啟笑道。話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兄長了,也有一陣子沒挨罵了。
王鄴笑而不語。
二人茶話過後,王啟便要離開,王鄴命人備了酒席,勸留他吃酒賞荷。王啟應許,二人往“映月樓“走去。
日漸西落,送走王啟後,王鄴已有五分醉意。他這個叔叔太能飲酒,簡直千杯不醉。
王鄴昏沉地睡在榻上,蘇隱送了一碗醒酒湯,但見他已睡去,自覺不便打擾,將醒酒湯撤了下去。
時至夜半,王鄴醒了,他感到一陣惡心,遂起身去找痰盂,找了一圈不見痰盂,緊捂嘴巴往外走,在門邊吐了一地。
酒食的酸臭味充斥著口鼻,王鄴感到惡心至極。
一個水青色的帕子出現在眼前,王鄴抬眼一看,原是蘇隱,今日是她值夜嗎?
“多謝“,王鄴接過帕子擦了嘴角,難為情地站起身來。嘔吐失禮,還讓人瞧見,真是不雅。
見他身形不穩,蘇隱將他扶到桌案前,端來一盆清水,讓他淨手。又將清熱解毒的綠豆百合湯端了上來。
今日本不是她值夜,但白日裡她見二人飲酒甚樂,而鄴公子似乎不勝酒力,思忖片刻,她決定替其他侍女來值夜,隻有在彆人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才會打消疑慮,增進關係。
王鄴漱口淨手後,喝了一口綠豆湯,甜淡適中,還有淡淡的清香。
“很好“,嘔吐之後腹中空無一物,喝了一口綠豆湯後覺得舒暢至極。
蘇隱笑了,看來今夜沒有白費。
“上次你說怡園太遠,不若讓拙功給你搬到內院“,王鄴又喝了一勺。
“多謝鄴公子“,蘇隱俯身行禮道。
夜半時分,屋舍安靜,隻有遠處傳來的銅鈴聲,“叮咚——叮當——“。鬱金堂的燭光燃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