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相比幾日前的熱鬨和人山人海,如今空蕩蕩的,隻隱約可見十幾個排列整齊的官兵。
這京都的城門往日除了宵禁後都不限人進進出出,但是若是皇親國戚或官員大陣仗出行,必定會清人,想來這城內現在禮部已備好迎禮了吧。
我縮回馬車內,覺得現在的心情和幾日前回京時又不一樣,應該說每次都不一樣。
我突然就對京姨說:“待進京後,我們就要分開了,京姨,你若是願意的話,之後來我顧府的承諾依舊有效。”
她一愣,隨後笑了笑,道:“小姐不用操之過急,宮中畢竟有宮中的規矩,若到時可以,我定願意去顧府。”
我點了點頭,這時,馬車又是一停,這一停有些急,差點讓我磕到窗,我隱約間還聽到了馬兒嘶鳴的聲音。
我瞬間變得有些警惕,趕忙問車外駕馬的人發生何事了,但他也不知道,就說前邊的行隊停得急,他也是急刹,這會還沒弄清狀況呢。
我心想這都在城門口了,總不會還有人要在城門口危害使團吧。
我微微探出頭去,目光下意識在攢動的人頭中尋找範閒的身影想要確認他的情況,但還沒看到,那對麵的平直大道上就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漫天的沙塵像翻滾的水浪湧來,冷芒的鐵甲,奔騰的戰馬,還有獵獵作響的旌旗,迎麵奔來的是慶國的軍隊,我瞬間聯想到了範閒不久前所說的,那大概就是大皇子歸京的軍隊了。
這浩浩蕩蕩的兩隊人竟是這樣在城門口撞上了。
今日太陽不大,臨近中午,天竟是有些陰,襯得那道高高的城門灰白得有些肅穆,我見範閒安靜地坐在馬上,心定神閒地等待對麵的軍馬止步,列隊。
待到對麵安靜了不少後,我才從一眾人中找到了我想找的人。
南衣戴著草笠,其一身白衣在那群披著戰甲的人裡顯眼得很,我懸了好些日子的心瞬間放下,忍不住高興得揮出窗去,明晃晃地笑了起來,無聲地朝他揮了揮手。
對此,他微微抬起下鄂,牽著馬,笠沿下來回逡巡的目光似乎也在某一刻沉默地望過來。
隔得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他的影子一如既往的沉靜,像驚不起波瀾的潭水,倒是他座下騎的黑馬在原地躊躇地踱步了幾下。
我這邊喜,但是兩隊人之間的氛圍卻好像不是很好,大皇子那邊最前麵的騎兵甚至舉槍拔劍的,這邊不少人為此被嚇了一跳,若非如此,我真想立即奔到南衣身邊去。
我困惑地看了一會才知道,原來是兩隊人馬誰也不讓誰,都想先進京。
這進門的順序先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尊卑有序,對麵是為國打仗的軍隊,這邊是為國爭光的出使使團,都是為了慶囯的、勞苦功高的大功臣,真是相煎何太急。
京姨卻是問我:“範大人為何不讓?對麵可是皇子。”
我也不知道他為何不讓呀,但是我說:“他不讓應該有他的道理。”
範閒這人做事看著狂悖,但是總有他的邏輯和思考在。
我這樣想,但顯然很多人都認為是領隊的範閒不讓,那邊則是大皇子不讓,這使團裡竊竊私語響起,直到北齊大公主清亮的聲音突然從馬車裡傳來:“本宮一路遠行,水土不服,想先進城休息,難道大殿下是要將本宮攔在城外嗎?”
城門前寬,北齊大公主的車隊早已從後頭列隊到前頭去了,我心想那邊有位大皇子,這邊也有位大公主,可真是巧了,他們日後還是要成婚的,如今竟在這城門前針鋒相對,這今後若是真的成婚了,日子可怎麼過呀?
但是對麵就算知道這裡有位將來要與自己成親的大公主也不肯退讓,始終有些咄咄逼人,這首當其衝的就是範閒了,我覺得這大皇子原是這樣的人嗎?他可是一向好脾氣,不與人計較太多,難道好幾年不見當真變了許多?
眼見雙方隊前的士兵都拔了刀,這城門前忽起一陣偌大的風沙,驚了對麵的戰馬,待到風沙落定,竟是有兩匹衝來的戰馬被阻擋的高達打死了。
出征歸來,卻被斬了戰馬,怕是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本就尖銳的氣氛頓時更加刺冷了。
大家都有些緊張,但是當北齊大公主從馬車裡站出來時,我突然就有些理解她為什麼不讓了:“是本宮發的話,不必為難範大人!”
與此同時,打破這一狀況的還有太子。
那位尊貴的儲君一身矜貴的錦袍,在傘蓋和儀仗的擁簇下紆尊降貴地走出來,親自來迎。
在太子麵前可就沒有拔劍的道理了,大夥瞬間收刀,該下馬的下馬,該行禮的行禮,一聲又齊又嘹亮的“參見太子殿下”在城門前響徹。
太子卻隻是敷衍地讓大家起來,目光緊緊落在了前方那兩人身上。
一位是自己久不見麵的、掌領兵權的大哥,一位是名動五湖四海的詩仙,範提司,他先後扶起作揖行禮的兩人才看向自己生得又高又豐神俊朗的大哥,一副好弟弟的作態,熱情道:“都到家門口了,為何不進去?”
聞言,大皇子負手而立,眉川皺得緊了些,冷冷地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太子無語地瞥了一眼朝他無辜笑了笑的範閒,雖然他已經領略過這人奇葩的行事風格,但這會他可不能在自家本就不滿的兄長麵前有偏向之意,隻能麵露不滿,出口便嗬斥道:“怎麼又是你啊?攔我大哥是重罪,你不知道嗎?!”
範閒覺得太子在自己麵前上演兄友弟恭這一幕,自己這個外臣站這倒是確實不合適了,但是他不怯呀,他放輕聲音,湊過去,一副相當無辜和無奈的姿態:“臣哪有這膽子啊?這不是北齊大公主也在車隊嗎?說是一路遠行,水土不服,想早點進城休息,是吧,公主?!”
“確實是本宮的意思!”北齊大公主提高聲音回答,這長氣進短氣出的,明顯的緊張,但她撐著儀態,還說願意賠付大皇子戰死的軍馬。
這兩隊人中互不相讓的兩人對立而站,說話都得拔高聲音,大皇子揚著慢悠悠的語調說:“可不便宜啊——”
北齊大公主卻道:“我是大齊皇室!這份擔當總該有!”
“那你比我有錢,我可賠不起——”我覺得這大皇子說話一如既往耿直,直得有些幽默,聽上去一時竟不知道是不是在陰陽怪氣。
北齊大公主脫口而出便道:“我也是母後給的!”
此話一出,大家都看了她一眼,她道了句“多少銀兩,告知我便是”就匆匆鑽進馬車裡了。
到此為止,一懟一和間,氣氛反倒緩和了不少。
見狀,太子也不再裝模作樣追究範閒的罪責了,而是換了個角度道:“大哥,這公主是你未來的王妃,也是我未來的嫂嫂,可是人家範閒夾在中間,確實有些難辦。”
頓了一下,他又哼笑一聲,改了話鋒道:“當然,如果你想說這口氣,做弟弟的,一定好好教訓他。”
“殿下都這樣說了,我還計較什麼?”大皇子說。
聞言,太子也不管他是真不計較了還是假的,直接便笑了,甚至轉眼介紹起人來了:“大哥多年未回,應該是第一次見他,我呢,正式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大慶國的青年才俊——範閒,現在正在為陳院長做事。”
“範閒參見大殿下。”少年人配合地作上一揖。
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語氣一股不以為然的傲氣,慢悠悠的,倒不像是急性子的人,隻是眉眼間不免對他流露出了幾分譏誚:“我知道他,婉兒的夫婿嘛,鑒查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
太子趕緊打圓場,道:“大哥,那婉兒不就宛如咱倆的親妹妹嗎?看在婉兒的份上,咱們放你未來的妹夫一馬?”
“我放了他兩匹馬,他都給殺了。”大皇子挑了挑眉道:”殿下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攔路生氣嗎?”
太子一頓,眯了眯眼:“那大哥是為何呀?”
頂著太子半分困惑半分警惕的目光,大皇子才慢聲道:“成婚可是大事,可如今呢,父皇說隻要娶了婉兒就能夠接手內庫財權,然後他就出現了,他要娶的究竟是婉兒本人,還是那數不儘的榮華富貴?”
範閒斂了斂眉,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搞清楚對方的意圖了,他倒是帶上了一種安靜的笑,耐心地同他解釋道:“陛下開的口,這內庫是陛下非要搭上的,大殿下遠在邊塞怕是不知,臣其實早已心有所屬……”
他尚未說完,大皇子便陰陽怪氣地打斷他:“有所耳聞,聽說你有婚約在身,還沾花惹草,招的還是顧朝陽那丫頭,以她的氣性,也不會給你當小,你趁早收了這心,父皇怎麼會把婉兒許給你這樣的人?父皇這旨意,當真是糊塗了些。”
“誒,大哥!”太子趕忙扯住他,怕他又吐出什麼對聖上不敬的話,少年人卻是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誒,那還真是巧了,陛下之前已下口諭,等臣北齊歸來,就為臣退了這樁婚事,大殿下這怕是還沒聽到這消息吧。”
聞言,大皇子終於正眼看了他一下。
但他的眉川皺得更緊了,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太子卻道:“二位雖然未曾謀麵,但以我對二位脾氣秉性的了解,你們一定可以成為摯友,這天色也不早了,二哥和三弟還在裡頭候著大哥呢,依我看,要不我們裡麵說?”
大皇子一頓,也不說了,隻道:“那敢問殿下,這進城怎麼分先後啊?”
“……”還沒忘記這茬呢?
我們這邊在太子出來後,前前後後又等了好一會,隔得遠,聽不清他們講話,左右不知道是如何解決的,總之最後太子左牽大皇子,右牽範閒,三人並肩而行,一起平和地走進了城裡去。
他們倒是走得輕快了,後邊的人卻是難受了,這兩隊人馬經過一番劍拔弩張後終於一起浩浩蕩蕩地進了城門,就是這人擠人的肩挨肩,估計還是頭一遭。
我坐在馬車上,等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進了京。
城內迎賓的鼓聲震耳,昂揚恢宏的號角一響,頓時讓人心間也有了凱旋的激動,我見官道左右列了黑壓壓一片人,他們大多是禮部準備禮樂的官員,臉上塗著圓腮紅,跳著節拍鮮明、奔騰歡快的歡慶舞。
但我沒時間慢慢欣賞,因為進京的使團和軍隊都得往前走,不可擋在官道上防礙後邊的人員通行,我隻能在有限的時間裡掀開窗簾,去找範閒的身影。
好在不難找,和我們不一樣,範閒作為此次出使北齊歸來的領隊,早在被太子牽進城門後,就隨他們一起走到一邊去寒喧了。
在一眾身穿黑衣官服的人裡,那邊立著幾個錦衣華服的就顯得萬分顯眼,我一一看去,這四位皇子都齊聚一堂了,其中,還有範閒的身影。
我本想放下窗簾了,但是他突然偏頭望來,在行過的車隊裡左右望了望,最後準確地對上了我的視線。
然後他輕輕笑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