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他弧度薄涼的唇角隨著微動的指尖抿了一下,然後緩緩卸去了力道。
“算了,就這個吧。”他放開了我的手,從喉嚨裡擠出了敷衍的聲音:“反正都大差不差的。”
是的,都大差不差。
禮這些東西,生得什麼樣不重要,也沒人在意,都是送來送去的,若是換作銀子或銀票,就更是如此,隻要有價值,能花出去就行。
我小心地把那對玉放回去,但李承澤看都沒看那些珍貴的東西一眼,隻是握著自己的手腕,屈著雙膝,說:“這兩天你進宮,就去見見我母妃吧,她嘴上不說,也挺擔心你的。”
我給自己倒了杯茶,心想他乾嘛這麼急催我進宮呢,我道:“若是進宮了我自然會去,不用你說。”
他忽地笑了一下,好像滿意了一樣,哼著清清淺淺的調子點了點頭:“好了,叫弘成他們過來吧,人家比我先到,總不能讓他等太久。”
我卻問他:“你要和我說的,就這些嗎?”
他一愣,看了我一眼,隨即道:“給你送棺材那事,確實不是有心的。”
“騙人。”我說。
“我爹為那事氣得參鑒查院,還參了陳院長。”我說:“你就是故意的。”
他旦笑不語。
“你總是讓我生氣。”我說。
我的聲音很平靜:“你為什麼總是讓我生氣?”
“可能我們天生八字不合吧。”他說。
“八字不合?現在倒是信這個了?”我忍不住譏諷他說:“你以前不是不信命嗎?那些街頭上占卜算卦的,你不是最嗤之以鼻嗎?”
“信,怎麼不信?”他竟是答得相當坦率,仿佛那是一個張口就來的、不需要任何代價的謊言。
他說:“你看,範閒正好要接手內庫,還成為了南慶詩仙,又出使北齊查了我和姑姑走私一事,如今也算和我走到了這一步,我又殺不了他,你我之間蹉跎十年退了婚,兜兜轉轉,你又要和他成婚,若是我和你是天生八字不合,那我和他不就是天生克星?”
“你和長公主真走私了?”我的重點卻是這個。
“……”
我安靜地盯著茶杯裡的茶梗浮沉,也沒有看他。
幾秒後,他難得露出了無奈的笑,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在笑他自己:“是,你又不是到現在才相信。”
我安靜地一動不動。
我早知道了,但我隻是想聽他自己親口告訴我。
走私是重罪,我不知道捅到聖上那去具體會如何處置他,但若是真要冶罪,聖上又怎麼會給他和葉靈兒賜婚呢?
桌上的小火爐冒著炭灰,將茶壺裡的水燒得咕嚕咕嚕響。
如今天冷,茶涼得快,升起而起的霧氣氤氳,模糊了他的麵容,很快又散了個一乾二淨。
我泡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苦澀的茶水都變得淡了時,他忽地喚我的名字:“顧朝陽。”
他總不愛像彆人一樣“朝陽、朝陽”地喊我的名,我不知道為什麼。
就像我也不知道他接下來到底想說些什麼:“在抱月樓的時候,若是太子沒來,我是說,若是範閒……又或者當時是太子來了……”
……真奇怪,他怎麼會把話說得這麼奇怪?
我忍不住看向他時,他依舊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斟酌半晌吐出來的話卻是前言不搭後語的。
這不像他。
我耐心地聽他到底想說什麼,他舌頭卻像捋不直了一樣,變來變去的,一字一頓的,聽上去僵硬又奇怪:“你……我……我和範閒……若是我和你說你不要……你……範閒他……若是沒有太子來攪局……我們……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
探究似的目光對上他的眼睛。
他倏地一靜。
但很快就在沉默裡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節奏。
他冷淡而平靜地問我:“當時,若是我沒有讓謝必安襲擊使團,你還會這麼生氣嗎?”
“若是範閒願意和我和好,你會原諒我嗎?”
“若是當時那個人不是範閒,你會和我走嗎?”
一連三個問題,把我砸得有些懵。
我甚至沒來得及一個一個回答他。
我原以為他會生氣地指責我沒站在他那邊,我以為他會生氣地問我為什麼要那樣做,我甚至已經想好了怎麼回懟他,我有預感,我們可能又將大吵一架。
但是沒有,通通沒有,他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這一瞬,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荒誕感。
我突然就感覺自己對李承澤的認知好像被這平平淡淡的三句話給全部顛覆了。
我又一次產生了那種感覺。
我沒有完全看清這個人。
最後,他甚至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句輕得差點聽不見的話來。
“你是不是喜歡範閒?”
我一愣。
前邊的一切仿佛都是無關緊要的鋪墊,洋蔥一層一層撕開後最深層的裡肉才是重點。
我安靜了一會,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
我沉默了好久。
久到我都以為自己失去了聲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抹了唇脂的嘴皮有些乾黏,微微貼在了牙齒上。
天冷了,唇齒分開時我感覺到了一些細微的疼痛,好像有什麼隨著掀起的、乾燥的嘴皮一樣被撕開。
“是。”我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在說。
“我喜歡範閒。”
“不單單是朋友,比朋友還喜歡。”
同樣平靜的三句話。
而不是預想中的雞飛狗跳的爭吵。
我們對這個結果都有些意外。
他甚至有些滿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
他偏頭,眨了一下眼,在離去前抱著膝,像個乖巧的小孩子一樣,用最後僅剩的、乾淨溫和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罷了,他親自將那個小盒子蓋好,然後漫不經心地揣懷裡,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一棵蜷縮著而突然挺拔生長的銀杏樹一樣,纖瘦,雋弱,但是矜貴而挺立,不願折下脊骨,不願認輸,抖抖擻擻間,抱著袖,高傲而輕飄飄地說:“那就祝你今後一生順遂,平安喜樂吧。”
他偏頭,青雋色的眼睛輕飄飄地收回了目光,朝我輕輕笑了:“我就先回去了,不等你爹和弘成他們了。”
我說:“承平可是皇子,你不等著把他捎回宮裡去?”
“讓弘成送他回去也是一樣的。”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原地呆了一會,才追出去。
“李承澤。”
我提著石榴裙火紅的裙擺,不斷地跑。
行至門前,我忽地叫住他。
他的馬車在門前的平街上將將停好,身後列了好多好多侍衛,我甚至又看到了那位名為“範無救”的黑衣護衛。
他自己則是抱著袖,揣著懷裡的小盒子站在石階下。
在這一刻,那個小盒子仿佛就變成了他的寶物似的。
當聽到我從門後傳來的聲音時,他忽地偏頭對身旁的人耳語些什麼。
隨著車夫跳下來,範無救馬上上前去將車上的馬凳拿下來放在地上。
我感覺自己還有很多話想和他說,他既祝賀了我,我也應該祝賀他,我想說,祝你和葉靈兒百年好合。
我想說,無論如何,我其實也希望你一生順遂,平安喜樂,我還想說,葉靈兒是個好姑娘,你莫要像欺負我一樣欺負她,你要對她好,收收自己的壞脾氣,不要讓人受委屈。
但後邊的話怎麼聽都有點說教的意味,我到底曾經是他的未婚妻,這個過去式的身份在這會突然就變得尷尬起來了,若是這話被葉靈兒聽到了,不知道會不會覺得不好,於是,我沒有說。
兩條相交的線好像這一刻才開始歸於平齊,我其實已經有了預感,今後他和我之間關係或好或壞都不會再似從前,今日聖上所賜的幾樁婚事將來又會結出什麼果我也很難去想象。
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我們過去如何討厭彼此,雙方如何打鬨傷害,甚至為對方難過委屈過,未來又將如何,這些千言萬語最後都變成了我發自真心的囑咐和祝福。
我站在高高的石階上,挽著飄紗和絲帛,笑著說:“李承澤,你要好好吃飯!”
聞言,他抬眼來安靜地笑了一下,我分不清那是真心實意的,還是隻是習慣性扯了一下嘴角。
他很快避開了我的視線,頭也不回地踩著馬凳上了馬車。
……
待到李承澤的馬車駛遠,我才從門前回去。
我剛轉身,南衣一身黑衣抱劍的身影就從身後柱子裡的陰影裡靜悄悄地踱出。
我又被這呆子大俠嚇了一跳,平時看他穿天水之青的衣衫倒還好,但若穿黑衣又不說話,那真是和覆在牆上的、發黑的青苔沒什麼兩樣了。
像青苔的南衣這會倚著柱子,目光沉沉的,像兩塊墨那般黑,襯得膚色也白。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在我身後的,又跟了我多久,他隻是將指縫裡夾著的一張紙條遞給我。
我奇怪地接過一看,發現上邊寫著幾個字,是邀請我去陳園玩的,還讓我天黑前務必趕去。
我刹時一驚。
陳園,那是何許地也!那是鑒查院院長陳萍萍所住的地方,還是聖上專門賜予他居住的。
陳院長竟邀請我去陳園!
我受寵若驚,但更多的其實是驚惶不安。
我正要問這紙條是哪來的,南次卻仿佛已經猜到我要問什麼了,低著聲音說:“一個戴著麵具的黑衣人送來的。”
他的聲音又冷又淡,聽得出對那人也沒什麼好感。
從他口中我才知道,原來不久前南衣一臉冷然樣子是因為察覺到有武功高的人闖了顧府,追他去了。
那黑衣人與南衣虛虛過了兩招便躍上屋頂,擲過來一張紙條,說鑒查院陳院長的信已帶到。
說完後,對方就跑了。
我覺得這才剛回來呢,事怎麼就這麼多呢?
我見天色還亮,但這茶室裡還坐著李弘成和李承平呢,我可不能晾他們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