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驚鴻雨》全本免費閱讀
今日的天氣其實不是很好。
入了冬,天上鑿下的日光黯淡,灰白的雲層覆蓋頭頂上的蒼穹。
範閒利落地跨上駿馬,攥著馬韁,調轉方向,聽見腳下馬蹄噠噠地響,一路通向這座京都裡的宮城。
在他身後,還有一隊又一隊車鑾,陣仗也不算小,乘載的都是尊貴的皇子,還有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
他本不該混在其中,隻想交了差回去休息,奈何陛下不給喘息的空檔,臨時宣他同諸皇子入宮覲見。
他抓不準那位九五之尊是不是想立刻和他算欺君的賬,太子倒是端著一副熱情好說話的架子,還邀他和大皇子同乘一輛馬車。
範閒敷衍拒絕後自己騎上馬,同一眾護衛的禁軍一起走在前頭,倒是那大皇子也不坐馬車,騎著他的黑馬挨過來,語氣悠揚且平靜道:“今天看樣子會下雨。”
聞言,少年人表情淡淡,看都沒看他一眼,嘴上卻習慣性地張口就來:“大殿下常年領兵在外,自是上觀天時,下觀地勢,範某佩服。”
“哼。”回應他的是對方從喉嚨裡爬出來的一聲語調,沉沉的,不算在笑,意味不明,讓人難以忽視。
大皇子微抬著下鄂,目光直直落在前方,也不知道是生性高傲還是邊疆行軍打仗時需眺遠而落下的習慣——正如範閒不知道對方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川是因為日光晃眼還是他看他不爽。
大皇子及冠幾年,麵貌年輕俊朗,其實乍一看很難讓人聯想到是在邊關領兵打仗多年的將領。
範閒見過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覺得他們母子倆的眼睛像,都不是銳利逼人的款,也沒什麼深沉需要捉摸的東西在。
但是大皇子到底是皇帝的兒子,生得健壯高大,一襲暗紅金紋的衣袍披著薄軟的金甲坐在馬上垂眼俯人時不怒自威的氣場甫一見就有幾分慶帝的影子在。
範閒不想和任何一個皇子走得太近,很明顯,他和大皇子的關係在城門前這一鬨就已經鬨得不太好,大家有目共睹。
但範閒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眼下也能悠悠道上一句:“大殿下怎麼也不坐馬車?”
“馬背上自在些。”大皇子說話的語調不急不慢,也不重,卻有一種特有的、嘹亮深重的感覺,大概與在邊疆打仗時經常號令軍士有關。
隻此一句,他卻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沒再搭話,至少目前雙方的關係沒好到哪去。
範閒總喜歡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從一個人說話的語氣等細節去推敲對方的習慣和性格,他對大皇子的第一印象稱不上多,但也沒有多壞。
城門爭道這一茬一開始他以為對方是端著皇子身份故意刁難,但目前看來,他其實主要是為了給林婉兒這個妹妹討公道。
至於有沒有為難北齊大公主的心思,範閒也不敢保證。
但是,大皇子很明顯的護短。
不久前,他隨太子入了城門後,三皇子發現他是在抱月樓打暈自己的人時險些當著大皇子的麵揭穿他。
好在那孩子也不算傻,現在大概已經知道抱月樓是什麼勾當了,自己便支支吾吾瞞混過去了。
但當時確實是大皇子為自己弟弟出的頭,許是怕三皇子會怵於他鑒查院提司的官威,大皇子直接就道:“彆怕,有哥在。”
至於另外兩個……另外兩個在那事上和自己是一條繩上的,不禍害自己的弟弟就算不錯了。
不過範閒也發現了,大皇子雖護短,但不喜歡多管閒事,也不愛斤斤計較,他在三皇子自己不打算再計較這件事的情況下也就不再刨根到底了,倒也是爽快通透的性子。
思及此,範閒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顧兄那事,還是多謝大殿下了。”
聞言,對方也沒有說什麼,隻是輕輕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熱的,隨即踹了下馬肚,“駕”了一聲便跑前了去。
一路直入宮牆,範閒跟著幾個皇子穿過平直的宮道,終於見到了慶帝。
不過最先被引見的人是他和太子,剩下的那幾位直接被宮人領去了上次他和太子二皇子用膳的地方,聽說咱們這位陛下為了大皇子回京特地吩咐下去的,說是讓兄弟幾個聚一聚吃個午膳,也算一次家宴了。
他和太子見到聖上時,對方衣著灰淺,並不莊重,沒什麼架子,隻是閒適慵懶地臥倚在榻上看奏折,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太子便先作揖,簡單說了城門迎接的情況。
範閒安靜地站在太子身後,見慶帝翻過一本奏折,扔在桌上,拿起另一本看,不以為然道:”知道了,先過去吧。”
太子又行一禮,便往殿外的亭子走去。
範閒沒動,果不其然,下一秒,慶帝便道:“你留下。”
對此,太子動了一下眼睛,看了範閒一眼,隨即也不敢多留,徑直穿過琳琅的壁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隻剩範閒安靜地立在那。
哦,還有一旁低眉順目的侯公公。
範閒沒有先開口,因為君臣應對向來都是皇帝先開口才是,但是,偌大的朝殿裡很長一段時間都隻有奏折翻翻合合的聲音,慶帝像無視了他這個還沒吃飯就被召來罰站的臣子一樣,隻是一個勁地看奏折。
不過範閒安慰自己,反正大家都沒吃飯,皇帝沒吃,外邊等候的幾位皇子也沒吃,看誰等得了誰。
但慶帝看啊看,看啊看,看到範閒都有些聞到殿外飄來的菜香時還不見開口。
少年人終於忍不住微微探前身子,像隻小動物一樣,輕聲試探性地開了口:“陛下?”
慶帝這才從奏折後抬起眼,淡淡地看了他一下。
範閒立馬低下頭,肅穆地作了揖。
範閒已經做好了要被責問欺君的準備了。
雖然上次偷偷回京時有來宮中先報備一趟,但也隻是報備,得了暗麵上的恩準。
回京後,明麵上具體的罰處大概還是會有的,就看輕還是重了。既然橫豎要受罰,認錯態度自是要放乖些。
但咱這陛下做事比較捉摸不定,他既沒有提欺君的事,也沒有立即問他關於北齊之行的事,而是很快又垂下了眼,繼續看奏折去了。
好在這次他終於開口了。
不過提的也不是範閒預想的,隻聽他慢條斯理的聲音傳來道:“上次你走得急,朕也沒有多問,朝陽那孩子出去一趟,有沒有長進多少?”
範閒一愣,有些驚訝地放下手,抬起頭。
他想看一下對方的表情,但沒看到,因為奏折擋著了。
他也不再想瞧,隻是心中升騰起了幾分不尋常的警惕心,這是聖上私底下第一次同他提起朝陽,範閒斟酌著回答:“臣不知道陛下指的是什麼?如果陛下是問朝陽有沒有進步,她倒是學會了很多東西,比方說,刺繡?”
但慶帝沒有任何表示,連動都沒動一下。
範閒便又繼續說:“她還學會了做幾道菜,還看了好多書,背了好多詩——”
說著說著,他麵上忍不住帶上笑,道:“對了,她跟著鴻臚寺的大人也學了些算術,對經商有了些興趣,她很堅強,說自己去了趟西原,我還帶她去……”
“聽著倒是沒受什麼苦。”慶帝終於打斷了他,顯然對這些都不是很感興趣。
這位皇帝表情很淡,一派的看不出情緒,但一字一頓都敲在他心上:“有沒有受傷?”
範閒又是一愣。
他斂去笑意,琢磨了兩秒後才又作上揖,一副做錯事的姿態,垂著眼睛輕聲說:“……脖子上有一道。”
慶帝這才又輕輕看了他一眼。
末了,慶帝又移開了眼睛,說:“晚些讓宮中的太醫過去給她看看。”
這話他是對角落裡一直安安靜靜的侯公公說的,哪怕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看向他,對方也心領神會,立即就笑著應下了這位天子的吩咐:“是,陛下。”
都說當今聖上恩寵顧家的千金,簡直當女兒疼愛,範閒也不是沒聽過類似的傳言,對此,他微微眯眼,試探性地問:“陛下若是關心朝陽的話,何不找個時間親自問?”
他原以為慶帝是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的。
天子日理萬機,忙得很,就算一年到頭沒空見自己的兒子妃子都是合情合理的,更何況是臣女,他隻需隨口應付一句便罷了。
但意外的,慶帝回答了他。
理由也不是所謂的忙,慶帝一邊看奏折,一邊平靜地說:“她現在不愛進宮了,一年來不了幾回,就算來了,沒有朕的召見也不會特地來見朕了,她更不愛和朕說實話了。”
聞言,少年人的心中是微微一咯噔。
他立馬就道:“朝陽心性率真,自是敬愛陛下,怕是不會想太多的。”
“哼,你倒是了解她。”慶帝發出這樣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後竟也放下了奏折,也不知道是認同,還是不以為意。
他微微坐起身來,隨意地理了理袖子,才將手搭在膝上,直直看向範閒,臉上竟也是笑了笑,說:“這宮中基本上她都跑遍了,有回進宮來找朕,朕與眾臣在前麵些的禦書房議事,她不藏好,仗著朕在,鑽出來就揪著那些老臣的袖子咯咯地笑,把她爺爺和她爹嚇得夠嗆。”
他這麼說後,一邊慢條斯理地從榻上下來,理了理衣襟,便旋著寬大的袖子,負著手,走到了平日裡自己折騰刀槍劍戟的地方。
慶帝一邊看他這些時日的成果,那裡還壓著一張未完成的弓弩設計稿,他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一樣,背對著範閒道:“還有段時間,她老追著朕討要名劍,說她家那個撿來的護衛耍劍厲害,喜歡得緊,要給他找一把世上最好的劍。”
“朕問她,你要名劍找朕作甚?難道要朕幫你找嗎?”
“她說朕是天下之主,是她心中最最厲害的人,朕打造的劍就是最好的,比天底下的名劍都要好,一定要討上一把——現在倒是沒那個膽了。”
“那陛下後來給她了嗎?”範閒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似的。
“給她了。”慶帝道,他轉過身來,目光垂下,雙手提了提自己的腰帶,嘴角似乎扯著笑了一下,連著胡子都動了動,皮笑肉不笑的,讓人猜不透所想:“隻是不知道她那護衛如今手裡拿的劍,還是不是朕當初賜給她的那一把。”
這點範閒不敢輕易答了。
他安靜地聽著這些,這些聽著荒唐又有趣,都是他所不知道的、屬於她的往事。
在她那個鬨騰的年紀裡,自己大抵也還在鄉下過著每天被師父費介下毒和被五竹叔毒打的日子。
聽上去,這位聖上當真是十分寵愛她。
但他突然就不懂聖上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
對範閒而言,這是個充滿溫情與趣味的話題,被談及的對象又是個那麼可愛的人,若是其他人與他說,他定是要開開心心洗耳恭聽的。
但是慶帝不一樣,他們是君臣,君臣之間談及這些,反倒詭異得令他彆扭。
……是的,彆扭。
……詭異彆扭得,就好像他們不是君臣,而是親近溫情的父子一樣。
……其實此去北齊,除了找回了自己遇襲的姑娘外,最大的收獲大概是他從肖恩口中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葉輕眉是他娘,肖恩多年前曾經和如今的大宗師苦荷一起遇見過她。
他的母親葉輕眉,一個和他來自同一個時代的奇女子,在這個世界上創造了多少奇跡後,死在了他出生的那一年。
如今,很少人談及葉輕眉這個名字,更遑論知曉她曾經做過的事。
但在肖恩口中,她美好得堪比天上下凡的仙女,卻動了凡心生下了他這個孩子,嫁的還是南慶的皇室,也就是當今的皇帝。
……聽起來真是十分荒誕。
……原來他其實是眼前這位皇帝的兒子。
當初在北齊,那個三人聚在一起喝酒的秋日裡,他其實並沒有欺騙朝陽和海棠朵朵,也許那會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吐露出這個秘密的時候,不管她們信不信,可能這輩子也隻有她們聽過他吐出這個秘密。
但如今,這個將他扔在澹州不管不顧十幾年的親生父親卻在他麵前談論他對彆人家的孩子有多麼的恩寵。
嫉妒嗎?
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