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裴彥蘇的孟浪之語剛剛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閃,照得蕭月音睜不開眼。
是他背後的窗牗之外,有閃電劃過。
而在她屏息的轉瞬之間,又有一聲震耳轟鳴,是夏雷滾滾,穿雲破月而來。
暴雨如注,雨水如傾盆一般砸落下來,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聲,又不間斷向下滾落,在房簷窗沿上聲聲敲打,將蕭月音方才被電閃雷鳴驚得停滯不前的心,紛紛擾擾、一聲一聲拉了回來。
今年以來,華夏各地多乾旱,即使到了仲夏時節,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卻遠沒有今晚這般盛氣淩人。
蕭月音垂眉,回來時自己還穿著早晨去觀刑時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換成了樣式保守普通的寢衣,大約是值夜的戴嬤嬤為她換上的。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口中濕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問話。
“外麵響起第一聲雷鳴,我便醒了,”裴彥蘇俊朗流利的麵容,一半被窗外的輝光點亮,一半則隱於房內的黑暗之中,他這次並未再用“微臣”這個自稱,“來到耳房之外,聽見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嬤嬤便讓我進來了。”
“這是何往?”裴彥蘇的聲音,透過車簾,清晰地傳入蕭月音的耳朵。
不等車夫回答,裴溯先掀開了車簾,將她與蕭月音去禪仁居參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馬而來的裴彥蘇。
裴溯話畢,裴彥蘇卻並未開口回應。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不知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幾分。
未幾,自外又傳來幾聲馬蹄噠噠,伴著他沉穩如鐘的嗓音:
“既然是參拜如此重要之事,兒子自然要陪阿娘與公主同去,才方顯虔誠和重視。”
42.
佛家世尊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金像,本就是這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一行所攜中最為貴重稀有之物。
其實最早的時候,禪仁居本也是個佛寺,甚至其曆史還要長於大周之國祚。奈何在其建成後不久,幽州便開始陷於混戰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輪番占據。禪仁居也先後數次毀於戰火,寺內僧眾也幾乎逃竄殆儘,便漸漸荒廢,而至今日。
這一次也是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簡單將禪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寶川寺僧侶帶來了等身金像,禪仁居內便專門辟出了最大的一處佛堂,以示尊重。
謐步走入那佛堂,隻見幾位沙彌盤腿端坐於牆邊蒲團上,闔眼誦經。一眼望去,其中並無靜泓的身影。佛龕上寶相莊嚴,前方供有鮮花果盤,香火繚繞,餘煙嫋嫋,與昨日所觀之殘暴非人的刑罰,堪堪兩個世界。
佛龕前隻有一個蒲團,裴溯被請先行下拜。跪立叩首,雙手合十,裴溯闔眼默念數句,又緩緩起身,接了由蕭月音遞來的佛香,點燃後,雙手虔誠插於香爐之內。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哎呀!”卻被另一人打斷,原來是兩人說話時,毓翹從臥房中捧了個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剛好踩到了蕭月音的裙擺,往前一個趔趄。
那木匣子所裝的東西,也隨之墜落一地。
蕭月音掃眼看去,隻一瞬,便霎時從玉頸紅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嬤嬤為她做大婚教引時的那本冊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後,翻開到了最要緊的一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①。”尷尬間,卻是裴彥蘇彎腰,將那冊子合上,重新遞給了毓翹。
毓翹紅著臉將冊子胡亂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大人方才說什麼?”蕭月音回過神,臉上的紅霞卻已然退卻。
“沒什麼,”裴彥蘇恢複了端方君子的模樣,“突然有感而發罷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43.
第二日的卯時剛過,臨陽府門口停著的幾輛馬車,便已經就緒,緩緩向東邊城門方向駛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過禪仁居,眼見著隻背著薄薄行囊、輕裝上陣的靜泓也上了她身後的馬車,蕭月音才徹底將那顆懸著的心放下來。
剛收回了打簾外望的手,她對麵坐著的裴溯,便溫柔說道:
“其實,幽州距離直沽不過四百餘裡,在兩日三日之內,緊趕慢趕,也能趕到的。忌北這個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們一道這麼早起。”
但裴溯並不知曉,和裴彥蘇一樣,蕭月音也是個習慣早起之人。不過,她如今扮演的蕭月楨,倒是聽說從前在周宮中時,日日懶睡,每每錯過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為她麵色不愉是因為起了太早,她便順水推舟,立刻捂嘴,懶洋洋打了個嗬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為了我區區幾個時辰的睡眠而耽誤,我可是當不得這個千古罪人的。”
“若是屬什麼生肖便忌吃什麼,天底下會少多少人間至味?兔肉不似豬牛羊那般肥膩,烤著吃最香最勁,公主要是錯過了,恐怕要後悔。”
他貼著她,說話時微微震動,她雖一直凝著那兔肉,卻也知曉他應當正在看著她。
“牛、兔、蛇、羊、雞……”蕭月音抿了抿唇,抬首回視裴彥蘇,“這生肖中可食用的畜禽確實種類頗多,聽大人的意思,似乎你的生肖,也是可以食用之?”
“公主怎麼這般健忘,”裴溯笑道,“當初撰寫婚書時,公主已與忌北合過八字了。忌北大公主五歲,下個月便是他二十二的生辰。”
大五歲?
蕭月音在心中默默掐算。
她是屬兔的,大五歲的話……
喔,原來裴彥蘇是屬狗的。
44.
其實,細究起來,裴彥蘇並沒有比蕭月音年長有五歲那麼多。
隻是一個屬狗,一個屬兔,乍一粗算,有那麼大的差距罷了。
至於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蕭月音眼下並不想關心,要緊的是裴彥蘇曾與蕭月楨合過八字,她卻連這點都忘了。
是以,在聽完裴溯的話後,她便隻能裝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麵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麵同樣笑道:
“阿娘,瞧我這記性,大約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現在也還未完全清醒,竟將這麼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果然,裴溯聞言又狠狠剜了裴彥蘇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聽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說的來。今日趕那麼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麼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訓的極是。”裴彥蘇笑著應下,又從懷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點一點為麵前的兩個女人熟練解了那隻被烤得外焦裡嫩的兔子,謙然道:
“自從登科後,兒子也是許久沒有下過廚了。今日這隻烤兔子,光從色香來看,應當不輸往日,至於味……你們未嘗,我也不好做這賣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側頭,淺笑著看向蕭月音,後者便支起筷箸夾了一小塊裴彥蘇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麵品嘗著這入口香脆、鮮香四溢的肉塊,一麵又聽裴溯在身旁笑道:
再回到客房時,裴彥蘇也早已回了。
日頭西斜,這個親手烤兔來向嬌縱公主賠禮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時正半倚在窗邊,凝神細思。
從側麵看,他有著比尋常漢人男子更加優渥的麵部線條,深邃,硬朗,也正因為如此,他也比尋常人更讓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聽見她的腳步,裴彥蘇轉了臉過來,半邊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邊卻仍舊陰冷。
蕭月音不想多口舌,隻微微頷首示意,便徑直前往湢室。
誰知他竟然跟了上來。
隨侍的韓嬤嬤見狀,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翹一眼,兩人便默默退下,關上了房門。
身後的氣息已然迫近,蕭月音滯了一息,後頸上的熱溫傳來,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並未做什麼,隻是一隻手,她卻已然呼吸不穩。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麼多冰來,又是做什麼?”那隻手卻撩開她故意遮住雙耳的鬢發,說話時,氣息在她耳上繚繞。
另一隻手,微微攏上了她的小.腹。
45.
從前幾次,裴彥蘇攬住或者握住她的腰側時,蕭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斷沒有此時這般快過。
隻有兩次被他熱.吻,他纏住她,她腦海空白一片,卻也不似眼下這樣胡思亂想。
其實,自從他與她從那月色下的山頂返程、又一同對付了碩伊母子的詭計和胡攪蠻纏之後,他對她行動上可以說是極為克製,與大婚之前他慣常的言行逾矩比,簡直堪稱君子典範。
就說連續兩晚與她同床共枕,她不與他睡於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關切什麼話都沒有多說,隻悉心幫她把被衾掖好,熄燈就寢時,放低所有動作的音量,生怕將她打擾。
這番禮待、尊重和克製,讓蕭月音漸漸放下了防備。
裴彥蘇深慕蕭月楨,以“楨兒”喚之,既顯親密,又不過分露.骨,合情合理。
隻是自她被送到寶川寺的當晚,住持便也為帶發修行的她,取了靜字輩的法號。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喚靜泓為“師弟”。
而那個法號,恰恰就是“靜真”二字。
靜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兒”……
46.
自鄴城出發的月餘以來,蕭月音自認心定氣和,即使心中難得泛起波瀾,也大多因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發。
她雖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麵對裴彥蘇這個姐夫將她李代桃僵,她也自問對他隻有惱和懼,並未多生什麼不該有的情愫出來。
她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麵臨的局麵,向來有著清醒的認知。
她名喚“月音”,並非大周皇室蕭家早幾代便定下的,依著這一輩人兒郎從“木”、女郎從“女”得來的名字,這是她出生即喪母的當晚,弘光帝將她送到寶川寺之前,隨口起的。
因為反正那鑲金蓋印的皇家族譜上,是萬沒有她蕭月音半點位置的。
而其實“靜真”這個法號,也並非寶川寺的住持因為她那尷尬的身世而故意為難她所取;相反,由於弘光帝極為愛重蕭月楨,“月楨”二字,則是在盧皇後之國母喪儀徹底完畢之後,才被深思熟慮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蕭月音正要言謝,背後卻有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貧僧此來,閼氏特命貧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靜泓,不需要她看清麵容,便知曉是他。
“真兒是受不得這海上顛簸,暈船以致的嘔吐。”裴彥蘇的解圍,忽然換了對公主的稱謂,大掌也不再拍她脊背,隻停留在其上,“師傅所說的大喜應當未至,不過,很快也會有的。”
47.
就在他們說話間,又一個浪打來。
因著趴在船舷,蕭月音人才剛剛轉過來,風浪所致的顛簸,讓她還來不及細品裴彥蘇所言之意,便又隻能跌落在他的懷中。
熟悉安心,又危險重重。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腰.際,下巴也堪堪抵著她的頭頂,是以他說話的時候,聲音不僅從她耳際外圍,還沿著她顱頂至下,兩重並不完全相同的音色,交叉作響。
“海上的天氣變幻莫測,出海時還萬裡無雲,此刻卻已然風雨晦暝,”裴彥蘇對靜泓又說了一句,是與天氣相反的雲淡風輕,“船行顛簸,靜泓師傅若是無事,還是回到船艙中歇息吧。”
靜泓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下來。
捫心自問,方才那句話,他委實問得太過唐突。
“借腹生子?”如此荒謬之事,蕭月音不由將杏眼瞪得更大了。
“真兒放心,”他將語調放低許多,顯然並不願意再在這難得的舒朗時光裡提到車稚粥這樣倒胃口的人,“這種事,不會在你我身上發生。”
今天,他已經對她說了好幾次“放心”了。
麵對他深情拳拳,她可不敢“放心”。
得熬到從新羅返回,順利在直沽與蕭月楨完成交換……
可她陷入凝思的短暫罅隙,卻給了裴彥蘇另一層機會。
那扣在她後腰的大掌忽然拍了拍,他唇角上揚,又緩緩將肩背一沉,在她耳邊低語:
“月事帶這是撤了?正好,終於可以讓真兒見識見識,你夫君遠遠長於那車稚粥的地方……”
48.
蕭月音雖早已見識過裴彥蘇那並非儒雅君子的一麵,但他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見。
全怪這幾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著那薄薄的衣料,從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帶上,探知她癸水已過之事。
夫妻之間,此等閨房私.密,也確實是無從隱瞞的。
但絕不容辯駁的事實卻是,她是頂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並非是她。
是以,即使聽明白了他暗示的蕭月音小臉透紅,仍舊是努力繃著喉嚨,回應著麵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還記得,雷雨夜
靜泓早早起身做完功課,就是為了趁著今日天氣晴朗,一睹這海上日出的風采。
可剛走出船艙,便見到坐於船頭的兩人。
他隻想觀景,她與那王子,遠遠不去打擾便好。
誰知道,他的靜真師姐,竟然允許和那王子在紅日下擁吻,旁若無人。
非禮勿視的靜泓,隻能緩緩閉上雙目。
49.
清晨的海麵,格外潮濕溫潤。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彥蘇終於吻得儘興了,好不容易放過了她,蕭月音才羞紅著一張小臉,挪動著身軀,重新在他懷裡坐好。
也不知是他給她披上的鬥篷終究太薄,還是他並未給晨起的他自己多著一層衣料,在她漸漸回神時,卻隻覺得身.下似有更隱秘灼烈的熱源,若有似無,隱隱發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會兒?”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時,裴彥蘇也不知何時啞了嗓子,問她。
但蕭月音並不想錯失這般絕佳的觀景機會,隻抿著唇搖了搖頭,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後,便重新將視線移向前方廣袤無垠的海麵。
裴彥蘇領會她的意思,便再不說話,隻用長指一點一點為她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青絲,靜靜看著她。
那男子青絲高束,以青蓮色大袖道袍為底,外罩櫻草色暗紋比甲,腰間綴以玄青色絲絛,腳踩大紅方舄,雖從頭到腳皆為最時興最正統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間橫插的狼牙狀刺青,卻為他在英朗挺拔之餘,多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野性。
金勝敏雖為新羅公主,卻從未見過的英俊男子,此時正在微微俯身,朝著他麵前那個裝扮清麗的貌美女子柔聲說著什麼,那女子雙眼通紅,男子見狀,還在大庭廣眾下,伸手為她拂去白皙麵頰上的淚珠。
想到即將與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駙馬,金勝敏心頭一陣酸澀,轉頭看向車內正在閉目養神的金勝春,忍不住陰陽怪氣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內也有這等風貌了。”
金勝春這才順著金勝敏打簾的角度朝外望去,卻隻見那紅著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於頂的他,也仿佛被擊中一般。
回過神時,卻又在腦海中搜尋,似乎自己從前,與她有過交集。
50.
其實,蕭月音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愛哭愛流淚的姑娘。
蕭月楨自小便被弘光帝嬌養,同樣被周宮上下眾星捧月一般長大,她是如何看待眼淚的,蕭月音並不能共情。隻於她從小在寶川寺中的孤苦而言,眼淚是太過奢侈無用的東西,她也分明清楚,這換不來什麼。
可是,自從代替蕭月楨與本該是自己“姐夫”的裴彥蘇成親之後,也不知究竟是為何,那原本尚算修得平靜無波的心,開始頻頻泛了層層疊疊的漣漪。就連落淚的次數,也遠遠超過了過去十七年的總和。
細細想來,大約是因為那次她在裴彥蘇麵前落淚之後,他便為了她放棄了糾纏許久的堅持,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態度,也綿軟緩和到如同潺潺的春水,潤物細無聲。
人總是有些本能的。
而今日,她之所以在剛剛踏足平壤、來到新羅的市舶司不久便忍不住失儀落淚,全是因為聽聞了關於新羅太子金勝春與大公主金勝敏的身世。
原來,他們兄妹二人和她是同病相憐的。龍鳳胎本主大喜,但他們的生母、王後李氏,卻在艱難產下金勝敏後大出血,最終薨逝。
樸秀玉被迫半是跪臥在地,還來不及喊痛,麵前這個果斷出手護妻的綠眸男人,又幽幽說道:
“樸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誰?”
樸秀玉一麵忍住涕泗,一麵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婦人。
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嬌靨上仍舊掛著淺淺的微笑,波瀾不驚的模樣,如同天仙下凡:
“樸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國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親封了一位超品級的永安公主。樸姑娘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不知可有聽說過她?”
又趁著樸秀玉驚愕間繼續補充道:
“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51.
觀音高坐蓮台,手持淨瓶,慈眉善目,普渡蒼生萬民。
對她,蕭月音曾無數次頂禮膜拜。
而看著麵前錯愕驚恐、涕泗橫流以致儀態全無的新羅準太子妃,她卻隻覺得心頭說不出的通暢。
從前的人生裡,她慣是被忽視、被踩在腳下的那個,而這麼對她的人,偏偏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和親姐姐,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旁的做不得什麼。
今日在異國他鄉,倒是出了口惡氣。
雖然也是借用了大半個姐姐的名義。
許是第一次做這樣“仗勢欺人”的事,對樸秀玉自報完身份後,心頭震蕩的蕭月音,仍舊稍稍往裴彥蘇那裡靠了一些
說著,她又抽抽搭搭,像是訴苦一般,紅著眼看向蕭月音:
“可是她如此糊塗,我聽聞她慘死,也是心痛不已,所以我便去停屍處看了,那場麵,實在是……”
果然,貝芳說完,天真嬌純的大周公主臉色也變了,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撲落。
她當然是在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這位公主,其實原本她還不想把話說得那麼直白那麼難聽,但是裴溯話裡話外讓她難堪的意思,她是聽得出來的。
她可不是中原漢地嬌滴滴的小姐,見個所謂“外男”都要臉紅心跳、話都說不清楚的。
她親眼見過,自己姐姐的婆母、也就是烏耆衍單於的大閼氏帕洛姆,為了她那個弱智長子狐維有後,親自下手,幫她姐姐和狐維成事。
她實在惡心這樣的事,又因為和姐姐一樣從小被帕洛姆收養做了“童養媳”、害怕姐姐的事遲早有一天落在自己的頭上。
是以,當初赫彌舒王子要迎娶公主,她便主動提出,要去和碩伊的外甥女薩黛麗爭一爭,到赫彌舒王子身邊去。
帕洛姆同意了。
但赫彌舒王子比她想象中還難對付,她甚至從頭到尾沒有機會同他單獨說過一句話。
王子的眼裡隻有蕭月楨這個善良過了頭的美貌姑娘。
而裴溯,表麵溫柔善解人意,其實從來沒有鬆過口,要讓她或者薩黛麗到王子身邊去。
方才裴溯那麼說,不就是為了告訴她,王子和公主在床笫之間濃情蜜意,王子一整晚都纏著公主,她根本插不進去嗎?
她眼下暫時確實插不進去,不過沒關係的,對付公主這樣天真純善的嬌嬌女,她隻需要略施小計便夠了。
“薩黛麗和隋嬤嬤都被燒得黑乎乎的,”她繼續用又驚又委屈的語氣說著嚇人的話,“和黑炭沒什麼區彆,也隻能勉強辨出人的形狀來,一口白牙又瘮得慌——”
“行了,”裴溯難得不見了大家閨秀的儀態,厲聲喝止,“貝芳,你今日話怎麼這麼多?公主被隋嬤嬤這個乳母背叛已經足夠委屈難受了,你還要火上澆油嗎?”
“我、我沒有……”貝芳瞠目結舌,眼淚也跟著越掉越多,“我也很害怕、很後悔去看了薩黛麗他們的死狀,所以才來跟閼氏你訴苦,但又不巧,撞見公主也來了……我知道閼氏心疼公主,不舍得公主受半點驚嚇和委屈,但貝芳也、也想被嗬護被心疼……”
“好了好了,”眼見這姑娘哭成了淚人,裴溯剛剛才提起的氣勢又散了下去,她本也不是嚴厲之人,又被貝芳哭得有些頭疼,隻能搖了搖頭,敷衍道,“彆哭了,是我話說太重,你也哭了好一會兒,累了,就先回你自己那裡去吧……”
貝芳用餘光看向公主,神色黯然眼淚默默地流,她知曉自己目的達到,於是又胡亂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蕭月音是心思極為細密之人,聽裴溯喝止了貝芳而不是指責她,便知曉貝芳所描繪的慘狀全是事實。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裴溯可能也去看過了。
隻是不知,裴溯和貝芳知不知道,那些人其實並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裴彥蘇殘忍殺害後,再放火燒掉。
裴彥蘇心頭的恨意太濃了。這些人如此利用蕭月楨,他作為深愛蕭月楨的夫君,怎麼可能放過他們?
而想明白這一點後,她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向裴彥蘇或裴溯坦誠實情了。
她跑不掉,她不想死。
更加糟糕的事,她明明努力不去想貝芳形容的那些死狀,可偏偏不受控製。
她在佛寺中長大,從小沒見過血腥殘暴,和親之後,先是表兄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然後又是親眼見到裴彥蘇殺人如麻,那潘素和碩伊被剝.皮實草。
眼下,即使沒有親眼見到隋嬤嬤和薩黛麗的死狀,腦海中卻已經勾勒出畫麵來。
蕭月音搖了搖頭,想把畫麵擠出去。
但終歸徒勞,反而愈演愈烈。
在房內幾人的驚呼之下,被嚇破了膽的小公主雙腿一軟,徑直倒了下去。
這一倒便是一個多月,蕭月音纏綿病榻,意識不清,在先前一日一夜昏睡後紅潤豐盈的嬌靨,也變得慘白,鮮豔欲滴的紅唇沒了半點血色,氣息也是微弱至極。
裴溯後悔不已。
裴溯知道,她的公主兒媳是一下受不住被乳母背叛的打擊,又聽貝芳說起乳母屍首的慘狀,刺激太大,一病不起。
她將沈州城內的郎中都請遍了,個個都說公主本來身子就先天不足,又因為受了驚嚇憂思過度,讓他們想辦法將公主治好,卻都隻能勉強讓公主還保持“活著”的狀態,若要公主醒來,則是束手無策。
雪上加霜的是,原本靜泓的醫術甚佳,可以一試,但靜泓那晚被丟到宅院門前時,已是重傷昏迷,那些請來的郎中,也隻能儘量保著他的命,根本治不好。
前線沒有消息傳來,裴溯就更不敢貿然將沈州發生的事告知裴彥蘇,實在怕擾亂他的心思。
但這一天不同。
本著對公主的愧疚,裴溯早已搬到她和裴彥蘇這邊,每日親自照顧公主。
晨起之後,公主原本還像之前那般病容支離,小臉比紙還白,蹙著眉頭昏睡。但突然,韓嬤嬤眼尖,說公主手指動了動,緊接著,那薄如蟬翼的眼皮也動了動,鴉羽長睫緩緩撐開,眼珠裡的紅血絲分明,公主也自行轉了轉頭,作勢要醒。
屋內幾人喜上眉梢,紛紛圍到床榻前,隻等公主醒來,好讓心頭的一塊巨石落地。
然而下一瞬,公主卻咳了一下,緊接著,一口殷紅的血液噴出,飛濺在素英的帳子上。
公主嘴角還掛著淋漓的血,人卻根本沒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點就要從椅子上軟到地上去。
不過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等她強忍心中的悲痛將理智回籠,便立刻吩咐:
“趕緊再去請郎中來看看,然後準備紙筆,我要給王子寫家書,讓他務必趕回來。”
蕭月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除了會寫幾手字外,其他三樣幾乎隻懂皮毛。
金勝敏敢這麼講,棋藝必不會差,若她應戰,不出幾招,便會露餡。
這可是有損國體之事……
情急之下,她將視線移向身旁的裴彥蘇,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剛與他的對上,她又忽然意識到:
不對,裴彥蘇也當她是蕭月楨,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豈不還是會暴露?
52.
說出口的話覆水難收,蕭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後是虎,幸好這新羅東宮的花園之中雖然燈盞眾多,光線卻不甚好,否則被旁人看見自己額間沁出的點點細汗,“做賊心虛”這四個大字,即使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動作,事無巨細落在與她緊挨著坐的裴彥蘇眼裡,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麼會猜不到?
幾息之間,裴彥蘇便已然想好了對策,在金勝敏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濃時,主動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蠻任性……”
新羅市舶司衙門口值守的小吏,自然不知麵前這對郎才女貌、如天神下凡一般璧人的來曆,那俊朗非凡的男子一開口問,他便隻覺得獨自值守半日終於有了紓解無聊的辦法,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所知曉的新羅朝中事誇張了數倍講了出來。
當然,饒是這小吏也算見多識廣,也並不能想明白,麵前這位他生平所見最為美貌動人之女子,為何會在聽完他如此這般繪聲繪色的講述之後,一聲不吭地灑了許多珍珠。
蕭月音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與這對金氏兄妹看似身世相同,但他們與她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彆的。
雖然金氏兄妹的父王也在元後薨逝之後很快便迎娶了新後宋氏,可是國王卻在兄妹兩人尚在繈褓時,便給他們一個封了太子、一個破格封了太德公主,十幾年來,榮寵不衰,從未間斷。
而蕭月音同樣也要飽嘗生來喪母的淒苦,下場卻是被生父弘光帝無情抹去、出生便被送往寶川寺,獨自默默無聞長大。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①。
彆說與蕭月楨作對比,就連與這千裡之外的新羅太子兄妹,弘光帝對她,又哪裡有“愛子”“為之計深遠”半分?
蕭月音這樣想著,心中也愈發酸楚苦澀,即使在外人麵前,也忍不住紅了眼睛、落下淚來。
一直到在門可羅雀的市舶司府衙門口又停留了片刻,裴彥蘇從車下哄到車上,她接連不斷的眼淚方才堪堪止住。
“母後在天上,看到公主這般模樣,定是要心疼了。”馬車在市舶司門口緩緩開動,裴彥蘇與蕭月音緊挨坐著,瞧她那雙杏眼又隱隱有哭得發.腫的樣子,心口也跟著悶悶地疼。
因著馬車封閉,與外界隔絕,他倒是恢複了本來應該對盧皇後的稱呼,以“母後”二字來表明自己大周駙馬的身份。
但讓他頗為惱火的是,因為弘光帝多年以來一直刻意隱去了蕭月音這個雙生皇女的存在,即使他現在要哄著他的音音彆再因為金氏兄妹的際遇而傷心落淚,卻也隻能假裝毫不知曉盧皇後的真實死因,隻當她是蕭月楨,盧皇後也隻是因為生她一個,不幸薨逝。
蕭月音正在掏出巾帕,聽到他這番安慰,心頭卻是更加酸楚。
畢竟他的父母尚在,畢竟他不知她是蕭月楨的雙生妹妹蕭月音,以為她如此失態,隻是因為和金氏兄妹一樣,生來喪母……
她自小承受的苦難,比他們幾個都要多上許多,而現在唯一能給她些許安慰的裴彥蘇,卻對此毫不知情。
世事無常,多的是陰差陽錯的事。
瞬息之間,眼淚又落了下來,就連她用巾帕擦都擦不斷,此時的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雙肩又聳了聳,卻忽然一暖。
是裴彥蘇攬過她,讓她靠在他結實寬闊的胸膛裡,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頭頂,她聽到他無奈的聲音:
“真兒想哭就哭吧,身為你的夫君,卻不能與你感同身受,是我的錯,我對不住真兒。”
“若說母後心疼,我對真兒……心疼也不比她少。”
“今日既然辦不了正事,等真兒歇息下來,我們再好好在平壤城裡轉轉,好不好?也不知這平壤的商鋪中賣的珠寶首飾如何,能不能讓我挑到些新奇彆致的,給真兒……嗯?今日怎麼將耳璫帶出來了?”
說最後這一句話的時候,裴彥蘇頓了頓,用長指撚起她耳珠上墜著的耳璫。
蕭月音卻因著這突然的觸碰脖根一癢,也顧不得眼角還掛著未儘的淚珠,便從他懷裡支起了身子。
“前幾日海風大,為了不被吹疼,我還是將耳璫們收在了妝奩下麵。”麵對他誠懇探尋的眼神,她不好回視,一麵垂著眼簾答話,一麵也不自覺伸了柔荑捏住了一邊的耳珠,緩緩撫著上麵一穿而過的金製耳鉤,光滑,冰涼:
“平壤城內風調雨順,我又是極其愛美的,這終於逮到了機會,怎麼不翻出來好好裝飾裝飾?”
實則,是昨晚韓嬤嬤趁著裴彥蘇不在船艙中檢查她兩邊被茶葉梗封住的、新打的耳洞時,發現這幾日將養得宜,在他們一行順利抵達新羅後,她便可以戴上耳璫了。
“真兒花容月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②,”見她因為他故意岔開的話題果然止了眼淚,裴彥蘇也順勢而為,由衷的誇讚源源不斷,隻覺得怎麼說都說不夠,“隨便往平壤的街頭一站,也是傲視群芳,無人能及你風采半分。”
這樣毫不掩飾的誇讚讓蕭月音害羞不已,她忍不住又一次垂下了眼簾,櫻唇也終於微微上翹,笑了出來。
“我裴冀北可大方得很,不介意往來路人窺見我夫人的美貌。”裴彥蘇見她終於笑了,心下一片柔軟,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她尖細的下巴,“車裡悶得緊,不若夫人隨我下車,你我步行,好好在這平壤城內逛逛?”
於是在此之後,兩人便由下車之地開始,走走停停地在平壤城內各色林立的商鋪之中逛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兩人逛得差不多了,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廝胡堅的手中,早就提滿了裴彥蘇為蕭月音買的各種玩意。劉福多公公找到了他們,說是已經訂好了平壤城內最豪華客棧的天字號客房,兩位主子逛得累了,請就此先到客棧休整。
裴彥蘇和蕭月音從善如流,上了馬車後,又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後,便到了劉福多公公所說之地。
可是兩人剛下了馬車、才堪堪踏足那客棧的門廳,卻被幾名身著統一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攔住了。
領頭之人麵色沉冷,也並未自報家門,隻說他家主人在街頭偶瞥,看這位美貌婦人十分麵善,想請她到府上一敘。
這番說辭儘了,美貌婦人和她的夫君互相對視一眼,各自的表情雖不相同,卻俱是頗為凝重。
為了低調行事,這一路上他們不僅隱去了身份,就算是方才在市舶司,也隻說自己是自大周而來平壤做生意的商戶。兩人又都是第一次來到新羅、平壤,又哪裡會有看蕭月音“麵善”的神秘人,在他們剛到平壤後、便第一時間上來邀請。
“在這平壤城內,妾初來乍到,除了夫君之外,並不認識旁人。”蕭月音麵帶微笑,儀容得體,還特意往裴彥蘇身側靠了靠,“煩請幾位壯士轉告你家主子,妾不過隻是個普通商婦,貴人事忙,妾不便上門叨擾。”
說完,便又向幾人盈盈施禮,卻再沒有半點鬆口的意思。
那名為首的男子麵容依舊冷肅,絲毫不為所動:
“不管夫人怎麼說,我們得到的命令,是將夫人請去見主子,至於怎麼請……”
話音未落,他身後的幾名男子便同時上前,就要將蕭月音與裴彥蘇圍住,大有要將這位萍水相逢的美貌夫人當著她夫君的麵劫走之勢。
裴彥蘇麵上雖然仍是雲淡風輕,但袖籠中的雙拳,卻也早已緊握。
而他身後的倪汴,即使被裴彥荀易了容,此時也是青筋凸起、腰間的佩刀也在躍躍欲試。
在這平壤城內最豪華的客棧門廳裡,對峙的雙方誰也沒有先動手、局勢卻是一觸即發。
——“原來崔大人在這兒,讓本姑娘好一頓找。”打破僵局的,是自客棧門外的一個尖利而不可一世的女聲,雖口口聲聲稱“崔大人”,語氣卻十分輕蔑。
來人名喚樸秀玉,乃新羅大將軍樸正運的長女,也是即將與太子金勝春成婚的太子妃。
這位容貌勉強可稱清秀的準太子妃,自然不是專程來找那位領頭的太子翊衛使崔赫宰的,通身氣派、絲毫不輸公主金勝敏的樸秀玉來勢洶洶,全為了那半隱在綠眸男子身後、見之忘俗的佳人。
再說同一時刻,蕭月音又哪裡會知曉金勝春對自己褻瀆至此,雖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彥蘇作為大周駙馬,可是在新羅人麵前好好給她長了臉,她歡喜還來不及。
回到驛館時,她眉目如畫的臉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氣。
但她一路抱著的蒙混過關的僥幸,在與裴彥蘇前後腳回到房間後片刻,便被打破得一乾二淨。
彼時這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也不說話,隻是突然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來,徑直來到了房內的桌案上,又不知從哪裡掏出那副鱷魚皮的棋盤,展開,然後輕而易舉將她鎖在他的腿上懷裡,看著她芙蓉麵上因為驚愕泛起的紅暈,沉著嗓音問她:
“公主,你可是當真不會棋?”
53.
蕭月音被裴彥蘇的問話弄得措手不及。
此時,她的心裡麵仿佛立了一麵小鼓,心臟每跳動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第二日,一行人雖然並未早起,卻也是緊趕慢趕,趕在日落之前,到達了直沽。
相較於小鎮安墟,直沽城郭倒是大了不少,雖與幽州和冀州相比仍是小巧,卻也不似安墟那般冷冷清清,行人商旅也有諸多往來。
而直沽城內也有專門來接應他們一行之人,為首的名叫奧雷,總領直沽地方事務,隨同他的還有一名副手,自稱泰亞吉。
當日,王子與王妃等人都歇在了直沽驛館中,而奧雷作為一方總領,自然極儘周到,當晚便設下佳宴,盛情款待了自鄴城輾轉幽州又遠道而來的一行眾人。
也是在這個席上,蕭月音才終於知曉,烏耆衍安排裴彥蘇來此的目的。
彼時宴席才剛剛開始,上菜的侍從們魚貫而入,眼見著一盤盤從未見過的魚蝦蟹蚌被擺在麵前的桌案上,蕭月音麵上仍舊保持著端持的微笑,內心卻是暗暗打鼓。
因為運輸不便,海錯是極為昂貴的食材,作為大周皇室的掌上明珠,蕭月楨從前在周宮的宴席上,自然是吃過不少,應當習以為常的。
可是蕭月音並非蕭月楨。
此時,陣陣鹹香撲鼻,麵對佳肴,她雖然難得食指大動,可是蝦蟹之類需要動手取肉,恰巧隨侍的韓嬤嬤也並不諳於此道,主仆二人對視之下,都頗有尷尬。
這樣的宴席場麵,又剛好有陌生人在場,蕭月音並不想露怯,故而一動不動。
“公主從前在周都,各類宮宴上,想必見過也吃過不少奇珍。”然而她剛剛收了目光,坐於她和裴彥蘇對麵的奧雷,便看出了她的拘謹,“直沽這個地方,地小人窮,也拿不出什麼貴物款待貴人,隻有這些今日才新打上來的海錯……”
說話的時候,已經挽起袖口,將剝了大半的蟹肉塞入口中,又像是故意一般大聲咀嚼了幾下,“公主這便是瞧不上這些海錯了,若這也下不了口,此行去新羅,公主恐怕是要吃不少苦頭的。”
新羅?
蕭月音蹙眉,轉頭看向身旁的裴彥蘇,仍是不發一言。
而裴彥蘇卻也早早將袖籠束起,長指不厭其煩地剝脫那繁複無比的蟹殼的動作,不見半分草原大漢的猛獷,反而滿滿如陽春白雪一般慢條斯理的矜貴模樣。
就在她看向他時,他麵前的小碟已然被鮮嫩的蟹肉鋪了一半,裴彥蘇隻微微側身,韓嬤嬤便會意,上前將那小碟挪到了蕭月音的麵前。
“公主此番跋涉,舟車勞頓,沒什麼胃口。”剝完一隻蟹,裴彥蘇又拿起一隻,仍舊不慌不忙地剝著,“公主金枝玉葉,哪裡需要自己動手剝蝦剝蟹。有我在,縣尉大人的擔心未免太過多餘。”
蟹肉入口,鮮香勁嫩,回味悠長,蕭月音忍不住眯起了眼,唇角也帶起了點點笑意,被美食所迷,自然對兩人言語間的劍拔弩張,並不敏感。
“公主乃周帝掌上明珠,見過的大世麵遠遠多於你我,”裴彥蘇麵前的小碟,很快便又堆上了蟹肉,“我出身鄉野,粗鄙狂放,上不得什麼台麵,此番遠赴新羅,還要仰仗公主天威,方才能成事。”
這樣的話自謙太甚,奧雷一口將整隻蝦肉吞下,訕訕一笑,並未回答。
而他身側坐於角落的副手泰亞吉,隻用手指無聊撥弄著麵前的酒杯。
他與奧雷都是漠北人,奧雷被調到直沽這個破地方來當值本就心中不平,又聽新貴小王子借著吹捧弱周的公主如何如何厲害的言語向他們這些外人露了一番新婚夫妻的甜蜜恩愛,實在氣不順,不說話也是正常的。
遲滯間,又見一普通打扮的漢子貼牆入內,但並非往王子與公主處去,而是向那王子的生母裴姓閼氏耳語了一番,裴氏麵色如常聽完,漢子又轉身離開。
同樣見到了這場麵的,還有終於從蟹肉的鮮美中回過神來的蕭月音,剛放下筷箸,韓嬤嬤已然到了她耳邊,低道:
“方才在閼氏那裡說話的人,便是奴婢先前跟公主提過的曹彪,與奴婢一同處理潘素一事的人。此人極為機敏可靠,花樣又多,應當與王子母子二人是舊識。先前有好一陣不見他,奴婢還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想不到今日又見。”
蕭月音回過神來,並未對韓嬤嬤所述小事回應。
畢竟,她終於想起來,裴彥蘇與奧雷口中的“新羅”,是大周的附屬、遠在海外的小國。
不知裴溯母子在幽州時對她隱瞞此行目的地的原因為何,蕭月音思及還未出發起便已存的忐忑之情,不由心生感歎——
直覺雖準,可是此行新羅必然耗時良久、完全打亂她與蕭月楨交換一事的部署,她除了隨裴彥蘇同行之外,似乎找不到理由留在直沽。
都怪裴彥蘇在奧雷麵前托大,將她這個公主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她被架上了高位,隻能按著他所說的那般去做。
是以,並不熱絡的宴席結束、回到房中時,蕭月音心裡仍舊有氣。
“公主對微臣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心中的氣鬱結難舒,是會變老變醜的。”裴彥蘇後來飲了些小酒,與她二人獨處時,便多了幾分風流恣肆。
“本公主問你,”蕭月音當然不放過他低姿態的模樣,高拿高放:
“新羅為大周附屬國,自大周開國至今從未動搖過臣服之心。為什麼好端端的,我們要漂洋過海去新羅?而且,你與母親在出發前,也完全沒有向本公主透露,這又是為何?”
“微臣早就說過,公主金枝玉葉,不應為這些俗務操勞。”裴彥蘇起了身,先深深看了正生著悶氣的小公主一眼,才繼續輕描淡寫說道,“單於特令,此次去新羅不為政事,隻想做做生意。公主你說,還不是俗務?”
蕭月音櫻唇凝住,想起他在奧雷麵前的那番誇口,心中漾起一絲不妥,卻頗抓不住要害。
“而且,為了低調行事,你我也將隱去身份,隻扮作尋常北地商人,要委屈公主一些時日了。”言語間,他已來到她身前,微醺的身姿傾覆,連輕言細語都沾染了淡淡酒氣:
“母親點了名,靜泓師傅也要同去,難道公主不想和微臣一起,就當是漂洋過海,去新羅玩上一趟?”
蕭月音的鴉羽長睫微顫。
他最前麵的幾句話,倒讓她終於抓住了要害——
既然隻是尋常商事,那麼她這個金枝玉葉,完全可以不用與他們同赴新羅。
但後麵幾句話,又讓她把拒絕之語,生生咽了回去。
有靜泓和裴溯同行的旅程,聽起來也沒那麼難耐了。
她因為他的話而麵色緩和,自然也落入了裴彥蘇的眼中。
“隻是到了新羅,微臣也不能再如此稱呼公主了。”男人說話的尾音,有淡淡的遺憾之意,“須得換個叫法。”
“嗯?”蕭月音被他這沒頭沒尾的話蒙住。
“以後,微臣喚公主,‘真兒’,何如?”墨綠色的眼眸裡,溫柔滿溢。
可是,
蕭月音堪堪舒展的心頭再次抽緊,頭皮也驟然發麻。
楨兒……
裴彥蘇深慕蕭月楨,以“楨兒”喚之,既顯親密,又不過分露.骨,合情合理。
隻是自她被送到寶川寺的當晚,住持便也為帶發修行的她,取了靜字輩的法號。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喚靜泓為“師弟”。
而那個法號,恰恰就是“靜真”二字。
靜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兒”……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還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齒的輕咬。
“啪嗒”一聲,蕭月音捏著的黑子,終於從指尖滑落,跌在了兩人交.疊的腳邊。
如雷擊,或如滾了沸水。
她克製不住地渾身顫.栗,又一聲嚶嚀。
意識逐漸混亂鬆散,連他什麼時候放過她的都不知道,隻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時,被他蹂,躪過的那隻耳,又聽到裴彥蘇靠近的聲音:
“不想和真兒分開睡,一晚上都不行。”
54.
不出意外的是,之後的棋局,蕭月音輸得潰不成軍。
她的棋藝本就拙劣至極,即使是她擯除雜念、擺定了心思、用儘了技巧與裴彥蘇對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幾子。
更何況他不斷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風格幾乎相同——
以進替守,步步為營,半點不讓她有回擊的餘地。
而最後的結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諾半是狠話的那般,在這偌大的棋盤上,竟然沒讓蕭月音占到半點機會,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裴彥蘇的孟浪之語剛剛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閃,照得蕭月音睜不開眼。
是他背後的窗牗之外,有閃電劃過。
而在她屏息的轉瞬之間,又有一聲震耳轟鳴,是夏雷滾滾,穿雲破月而來。
暴雨如注,雨水如傾盆一般砸落下來,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聲,又不間斷向下滾落,在房簷窗沿上聲聲敲打,將蕭月音方才被電閃雷鳴驚得停滯不前的心,紛紛擾擾、一聲一聲拉了回來。
今年以來,華夏各地多乾旱,即使到了仲夏時節,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卻遠沒有今晚這般盛氣淩人。
蕭月音垂眉,回來時自己還穿著早晨去觀刑時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換成了樣式保守普通的寢衣,大約是值夜的戴嬤嬤為她換上的。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口中濕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問話。
“外麵響起第一聲雷鳴,我便醒了,”裴彥蘇俊朗流利的麵容,一半被窗外的輝光點亮,一半則隱於房內的黑暗之中,他這次並未再用“微臣”這個自稱,“來到耳房之外,聽見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嬤嬤便讓我進來了。”
“我……我在睡夢時,說什麼了?”蕭月音心下一沉。
裴彥蘇卻起身,繞過床榻前的屏風,走到矮榻邊的幾上,除下那幾上籠燈的燈罩,用旁置的火石點燃燭火,再將燈罩重新罩回。
昏黃的燭火裡,她看清他身上是一件漢製的寢衣,係帶緊扣,隻有脖頸之下的交領內,露出了一點點其中線條流利的深色皮膚。
蕭月音驟然想起他隔著一道屏風換衣的那日,她情急之下為了替靜泓說話,切切繞過那扇屏風,卻看見他中衣之下的身.軀。
在裴彥蘇舉著籠燈,人還未重新靠近床榻時,她先閉了眼,翻了個身,將後背對著他。
“公主方才,不斷大聲呼喊,”裴彥蘇將那籠燈置於床頭櫃上,又沿著床沿坐下,神情自若,“在呼喊公主的母後。”
蕭月音又翻身轉了過來。
“不過,公主對母後的稱呼,用了‘阿娘’。”裴彥蘇看著她。
她側躺,他直坐,兩人的視線即使交彙,也因為方向垂直並非平日裡那樣容易被對方讀懂,蕭月音卻驀地心口猛跳,呼吸卡在喉嚨,枕在螓首之下的手臂,也麻了起來。
蕭月楨是不允許她稱弘光帝為“父皇”的,在每年寥寥與弘光帝見麵之時,她也隻稱“陛下”。至於兩位在盧皇後薨逝之後便被封了爵位的皇兄,她也一貫以“太子殿下”和“康王殿下”稱之,從不敢像蕭月楨那樣喚他們“大哥”和“二哥”。
是以,對於盧皇後,她是學著裴彥蘇喚裴溯“阿娘”那樣,在夢裡也喚了“阿娘”。
可是蕭月楨是斷不會這樣稱呼盧皇後的。
幾句夢囈,便足以出賣她虛假的身份,裴彥蘇不僅聽得真切,還特意在她從噩夢中驚醒、心中的防線最為脆弱的時候,將此事明明白白點了出來。
他是已經發現了什麼嗎?
雷雨之夜,最易暴露心匿,句句都得小心。
“本公主從未見過早逝的母後,”蕭月音緊住了胸口,無論如何都必須硬著頭皮撐下去,言語也跟著生硬了起來,“大人從第一次見到本公主起,不就應當知曉此事嗎?”
裴彥蘇墨綠的眸色在昏黃的燈光裡被染成了另一種棕黃,她見他不語,微微抬腰,以方才麻木的手臂撐住榻下,半坐了起來。
“大人你每日見母親時都以‘阿娘’喚之,我耳濡目染,喚母後‘阿娘’,何來稀奇?”蕭月音一鼓作氣說完的時候,已經盤好雙腿,重新坐直了。
“我不像大人你,你父母雙全,”裴彥蘇仍舊不開口,隻淡淡看著她,她便選擇乘勝追擊,恰好窗外又有閃電劃過,將他的俊容照得更加透亮,“如今一家團圓,便要拿我早早薨逝的母親,來大做文章了嗎?”
第一個炸雷驚起的時候,裴彥蘇立刻抬手,一左一右,捂住了她的雙耳。
他的掌心有熱溫,卻不似窗外如注暴雨的煩躁熱烈。
這一下,她剛剛才提起的氣勢被他驟然又粗暴地打斷,她擰著眉,卻並未伸手讓他將雙掌落下,隻張著眼眸,用瞋目而視回應他。
僵持幾息,裴彥蘇忽又將雙臂垂下,撐起了脊背向她微微靠攏,麵龐朝向她的左耳,沉聲:
“公主方才說什麼,雷聲太大,微臣聽不清。”
回應模糊,是個裝糊塗的高手。
盧皇後本就是她與蕭月楨姐妹兩人共同的逆鱗,若她此時再重新提起,難免有被他抓住話柄的嫌疑。
在口舌之辯上,彆說她,世上也很難找出幾個人是這位殿試頭名的對手。
“沒什麼,夢魘而已,”蕭月音垂下眼眸,重新鬆了肩背,又慢慢躺了回去,塌下喉嚨,讓自己的語氣變得無比慵懶怠惰,“多謝大人體貼,本公主要繼續睡了,請大人自便吧。”
一麵說,一麵又翻了個身,麵朝裡,背朝他。
窗外的雨似乎眨眼間便弱了許多,隻剩淅淅瀝瀝地滴答,房內的所有的動靜,也因而變得比先前清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