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重,故壘如磐,風吹旗動,燭火如炬。
紅墩界的石壘上,“梁”字旗幡與稽胡戰旗交錯矗立,數以百計,在夜風中“呼呼”直響。
壘下,激戰的硝煙已漸漸熄滅,變作股股細線嫋嫋而上。
風吹雲動,月光慘白,映照著屍橫遍野的戰場,刀甲零落,殘旗孤立,目之所及的曠地裡毫無生氣,隻偶爾傳來瀕死者若有若無的呻吟……
壘中,卻是熱火朝天的另外一番景象——處處燈火通明,歡聲笑語,觥斛交錯,一派祝捷的氣氛。
一座石徹的營房裡,燭火煌煌,人影幢幢,通屋彌漫著醇酒的甘美和烤肉的酥香,索周與劉汝匿成上首就座,眾將左右陪同,把盞慶功,玉液飛賤,好不熱鬨。
索周端起酒樽,笑眯眯地對劉汝匿成說道:“大帥,您的騎兵就像這戈壁裡神出鬼沒的狼群啊,一旦鎖住獵物,必有所獲,今日在下大開眼界,甚是佩服,來,敬您一杯!”
“索將軍過譽了,”劉汝匿成抬起酒樽,笑道,“今日壘前殺敵數千,若非您指揮有方,咬住唐軍,我的彎刀長弓又豈能建功?”
說罷,二人一陣大笑,“咣當”碰杯,一飲而儘。
劉汝匿成年約四十,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濃眉飛揚,隻見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須,說道:“今日一戰,咱們兩家步騎攜手,擊退了柴紹,大快人心啊,總算替我種落中那些冤死的酋帥們出了惡氣,不過……”
劉汝匿成黑瞳一閃,揚起高高的鼻子,咬牙切齒說道:“我更希望對麵領兵的是李建成,我當生擒此人,梟首轅門,方解心頭之恨!”
聽到此話,稽胡眾將紛紛放下酒樽,有人低頭歎息,有人悄悄抹淚,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摩拳擦掌,方才喧鬨的屋裡瞬間安靜了下來。
索周點點頭,收斂笑容,正襟危坐道:“大帥,我知道您心中的怨恨——李唐朝廷卑鄙無恥,明麵上派其太子李建成與酋帥們會晤,欲重修於好,暗中卻調兵遣將,突然襲擊,於駐地攻殺貴方,死者逾千,血流成河……”
“碰”地一下,不待索周說完,劉汝匿成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幾上,震得碗碟杯盞“簌簌”直響。
“我真是後悔啊!”劉汝匿成咬著牙梆,一字一句地蹦出來,“李唐遣使來訪,原本我還認為是個機會,休兵養卒,為自己和梁王爭取時間,恢複元氣,誰料對方如此奸詐,竟把會晤變作了一場屠殺!當日凶險異常,若非左右力戰,我豈得脫身!”
“大帥,我的兩個叔父都殞身於李建成之手,”這時,一名稽胡小將豁然起身,抹淚說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唔唔……”
“對,有仇必報!”
“咱們稽胡人不是好欺負的!”
“打到長安去,殺了李建成!”
稽胡眾將紛紛起身,振臂高呼,屋裡一時群情激奮。
“好哇,好哇——”索周一邊鼓掌,一邊也站了起來,“大帥同諸位將軍眾誌成城,何愁柴紹不滅,何愁唐軍不破,何愁建成不死!”
劉汝匿成抬起手來,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坐下,這才說道:“此仇固然當報,然而,卻不可操之過急啊!”
“這一來呢,李唐王朝盤踞關中,已成氣候,連續擊敗薛仁杲、吐穀渾,嗯……梁王去冬在太和山也小有失利,對方現在是兵強馬壯啊,咱們不能指望畢其功於一役……”
說到這裡,劉汝匿成端起酒樽來,呷了一口,抹抹嘴角胡須,繼續說道——
“其二,今日雖然重創柴紹,但並未動其筋骨,要迫使唐軍南撤,還有大仗要打,依照先前我與梁王的約定,咱們兩家聯手後,先求穩固,挫唐鋒銳,阻其北進,待得到突厥處羅大可汗的援助後,再行南下,角逐關中!然而……”
劉汝匿成咂咂嘴,眼角一斜,先睨了睨索周,再掃視眾人,緩緩說道:“然而,要完成這第一步,擊敗當麵的唐軍亦非易事——諸位,你們可知道,對方營中其實有兩位主帥,皆是李唐朝廷各置幕府的不凡之輩……”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究裡。
“諸位皆知,我與朔方城中的輔國大將軍梁洛仁乃是生死之交,我從劄薩克城出發時,曾接到洛仁賢弟的書信,他告誡我,此番與唐軍作戰,既要提防柴紹,更要提防其妻李氏——此婦頗曉軍事,詭計多端,且唐軍中的多數人馬是她起事終南山時的舊部,悍婦如此,不可不防啊!”
見座中有人嘴角抽動,露出不屑的神情,劉汝匿成雙眉一橫,語氣低沉地說道:“你們可知太和山之戰,是誰解圍柴紹,擊破吐穀渾的?又是誰在蘇吉台火燒軍營,令我失利的?皆是此婦主謀!”
話音一落,眾人悚然,無不斂手正坐。
“也就是說,”索周接過話來,“要擊敗當麵的唐軍,不但要重挫柴紹,還要令李氏束手,方能穩住戰線,待援反攻!”
“正是如此,”劉汝匿成捋須點頭,端起酒樽,“咕嚕”一下,兀自飲儘。
……
野風肆虐,鬼哭狼嚎,陰雲拂月,燈火撲朔。
紅墩界十裡之外,煞白的月光忽明又暗,唐軍大營裡一片低迷,激戰整日的隊伍早已精疲力竭,軍帳中的士卒多合衣而眠,篝火邊的士卒呆坐不語,巡邏的士卒步履匆匆,傷兵營裡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