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時分,晚風漸起,浮雲蔽日,暮色乍現。
七、八騎從帥府中疾馳而出,穿街過衢,衝出城門,直奔向善誌的營地。
道旁的軍士們聽聞蹄聲,紛紛避道,恭立一側,他們知道,公主戎裝出行,定有要事。
隻見李三娘紅巾束發,身披細甲,驃騎大將軍的猩紅戰袍隨風擺動,掛在腰間的棠溪寶劍不時碰撞馬鞍,當當作響。
左手執韁,右手揮鞭,李三娘焦急地盯視著前方,她明白,此刻分秒必爭,不僅僅是為了保住那幾十顆項上人頭。
蹄聲急促,奔馬如飛。
片刻,城外的軍營已映入眼簾,抬頭一看,轅門處二三十人一字排開,雙手反捆,屈膝跪地,個個耷拉著腦袋,失魂落魄的模樣兒。
他們身後,數十名刀斧手肅然挺立,陌刀在肩,寒光閃閃,殺氣騰騰。
囚徒麵前,一個將軍模樣的人,一手反叉腰間,一手指指點點,似乎正在怒斥著什麼——李三娘認得,那正是向善誌。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李三娘將馬鞭一舉,眾衛士在鞍上齊聲高喊,遠近可聞。
向善誌回頭一看,見來人已在數十步之外了,連忙小跑向前,一拉裙甲,單膝下跪,抱拳拜道:“參見公主殿下!”
“向將軍起來說話,”李三娘稍挽鬢發,輕抬馬鞭,問道,“聽聞將軍要處決逃兵?”
“正是!”向善誌雙手一提,反叉在豹皮護腰上,氣呼呼地回答道,“依軍法處置!”
“可是,”李三娘微微一笑,“我聽說這些逃兵是馮端的部下?”
“不錯!”
“依軍法,逃兵不是由本營軍將處置嗎?”李三娘反問道。
“我替馮端將軍清理門戶!”
“馮端將軍可知情?”
“他很快便知!”
李三娘看了看這位獵戶出身的將軍,又好氣又好笑,輕輕地搖了搖頭,便雙手倚鞍,側身下馬,緩步走到他麵前。
“向將軍,”李三娘和顏悅色地說道,“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嗯,請殿下明示。”
“第一,這些士卒為何想逃跑?”
“這些家夥,”向善誌扭頭惡狠狠地瞪了逃兵們一眼,答道,“肯定是看到我軍進攻紅墩界失利,所以打起了壞主意。”
“你沒有審問嗎?”
“沒有,我也懶得審問,逃兵給逮住了,就隻有一個下場——就地正法!”
李三娘笑了笑,瞅瞅對方,繼續問道:“如果馮端將軍知道了,不認為他們是逃兵呢?”
“這個……不會吧……”向善誌沒想到李三娘會有此問,抓耳撓腮,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再者,如果馮端將軍不認為他們是逃兵,而你向將軍未經元帥允許,便殺了其他營中的士卒,這又犯了哪條軍令呢?”
“這個……這個……我……”向善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黑眼珠兒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心裡已是沒了主張。
李三娘拎著馬鞭,輕輕地拍打自己的短靴,盯著對方,笑而不語。
片刻,向善誌才歎了口氣,一拱手,說道:“殿下,本來呢,我在路上抓到這些人,是不想殺他們的,可他們一聽到要被轉送到馮端營中,便朝我破口大罵,氣憤之下,我才打算開刀問斬。”
“哦,是嗎?”李三娘眉頭一皺,“聽到馮端,他們就大罵?”
“咳,豈止是大罵,連馮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們請出來了,我也跟著倒黴,被潑了一頭的臟水!”
李三娘收起笑容,點了點頭,說道:“向將軍,此事交由我來處置吧,你留下看管的人馬即可。”
“這……”向善誌摸摸後腦勺,勉勉強強地拱手,說道,“遵命,殿下。”
剛走出去兩步,向善誌又轉身,不太放心地說道:“殿下,這些人原本就是梁師都的屬下,常年與咱們為敵,您……您不可太過仁慈啊!”
李三娘微微一笑:“向將軍,我自有分寸。”
係緊頭巾,端正戰袍,李三娘大步流星地來到轅門前,親兵們快步跟隨,身上的鎧甲叮當作響。
這二三十人跪伏地上,麵如土色,戰戰兢兢,不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
李三娘並不說話,隻在這群士卒的麵前來回踱步,仔細打量著他們。
這群衣衫不整,神情沮喪的士卒年齡不一,有的須發微白,約近五十;有的青絲黑發,正當壯年;有的唇上無髭,依然少年……
再看少年,隻見其中一人淚痕斑斑,低眉垂目,甚是悲苦,跪伏在地哽咽不止。
李三娘走到他麵前,心平氣和地問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敢抬頭,隻囉囉嗦嗦地答道:“回……回大帥,我……我今年十五了……”
李三娘聽到他尚顯稚嫩的聲音,輕歎一聲,又問道:“你為何要逃跑呢?”
“我……”
小兵欲言又止,左顧右盼,瞅了瞅身旁的軍友,似乎有難言之隱。
李三娘命人鬆綁,讓小兵站起來,朝他笑了笑,說道:“我是大唐平陽公主,禦賜驃騎大將軍,你照實說來,我可赦免你等。”
小兵聽聞,驚詫萬分,猛地抬起頭來,盯著李三娘,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
“幺娃,你就照實說吧,”小兵身旁,一個年長的老兵仰頭說道,“公主殿下的官兒,可比馮端大多了!”
胳膊捆縛已久,小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起話來——
“公主殿下,我等……我等本是朔方的百姓,去年被征入了軍營,分派在馮端手下,我娘……我娘和姐姐都在朔方城中,我……我時刻都在掛念她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