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薩克黑色的睫毛在風沙裡蒙上一層塵土,他冰冷的手和江聲緊緊牽著,用力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些冷汗。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來教我做——”
“砰——”
粘稠溫熱的液體,伴隨著讓人耳鳴的劇烈槍聲,竟然像是真的洞穿江明潮的軀體,濺到江聲的臉頰。
他聽到嗡鳴聲鑽入耳孔,把大腦擠壓空白,感覺到可怕的熱意從眼眶湧動。他沒有低頭去看艾薩克在他懷裡的死狀,卻感覺到一股力度晃動砸到他的胸口,把他軟弱地往後擊,然後那力度又落到他的腿上。
緊跟著,是溫熱的熱流,浸潤他的鬥篷和褲子,伴隨有撲鼻的腥味。
江聲一眼都沒有低頭,他用力抬起頭,雪白的睫毛模糊視野,吞咽帶著澀意的涎水。
多麼盛大的慶典,禮炮綻開的彩帶都是鮮血和硝煙。
江聲滯澀的聲帶裡,沒有話語被準許通行。
穹頂上是火焰是灰白色的煙霧,江聲的眼睛被熏得流淚。爆破聲仍然沒有止境地從無法辨清方位的地方響起,他恍惚中以為世界隻剩下他和江明潮兩個人,恍惚中又覺得,靈魂動蕩著從身體中抽離。
陰陽劇本在很多劇組裡都常見,意思是為了最終的表現效果,兩名主演可能並沒有拿到相同的劇本。
隻是江聲沒有想到他也會遇到。
他很詫異,很茫然,很痛苦,同時感到無與倫比的糟糕。但也知道,如果一開始他就知道劇本是怎樣的,可能他根本沒有辦法表演出這樣複雜而沉重的情緒,這超出他的表演能力。
江聲想起,江明潮曾經有一段時間身體非常糟糕,江聲見不到他,楚魚也不準許他去見。隻是江聲偶爾可以接到江明潮打來的電話。
“江聲。”
他的聲音像是被擠在一個罐子裡,悶悶的,模糊地傳達到江聲的耳朵裡,聲音吃力地從喉嚨裡擠出來,帶著江聲分辨不清的嘶啞笑聲。
“你覺得家人是一個怎樣的定義啊。”
那時候江聲在給楚漆過生日,房間裡全都是熱鬨的聲音。來了很多同學,他們纏著江聲,叫他過去。
“我現在好痛。可我、隻想給你打電話……而你會在什麼時候,想起我呢?”
落葉一片片掉落,軌跡在風裡沒有規律。
他的接近總是帶著苦澀藥味的,江聲不喜歡。他的手背上總是數不清的針管痕跡,江聲不喜歡。他的手冰冷,江聲不喜歡。
可他用這隻手牽著江聲,充當監護人,並且承擔了一部分責任,他沒有血緣,卻比江聲的爸爸稱職。他替江聲開過家長會,接過他放學。在他和彆的人玩耍的時候,看著他,奚落過他,捏著江聲的臉嫌棄他睡覺睡出來的紅色痕跡,調侃他叫他小醜鬼。
這一切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生的變化。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親近的言語和動作有了彷徨的距離。
江聲本來不在乎江明潮的。
他比江明潮健康多了,他走得飛快,足夠把江明潮甩在身後。他得到的東西太多也太輕易,他從來不缺一個朋友,一個哥哥,他什麼都不缺。
江聲原本應該感到被欺瞞的憤怒,或者一場戲落幕的成就感,可他隻覺得一切情緒被抽離,有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從頭到尾貫穿了他,那是屬於米修斯的情緒。
他在灰色的煙霧、隔開的火焰中,低下頭。銀色的長發和雪白的衣服都粘上血液和泥土,連他的臉上都是大片大片鮮豔的紅。如此狼狽,如此落魄又不堪,如同明月上的神祇被拉拽下來。
在所有人都以為米修斯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卻驀然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不會原諒你。”
聲音很低,混在硝煙裡,清冷的聲線溫柔而聖潔。言語卻如同淡漠的詛咒,輕輕響起。
“哥哥,很多年後,我下地獄的時候還會見到你。我給你時間,準備你的懺悔詞,到時候,我要一字一字,聽到你嘴巴爛掉為止。”
真冷漠。
真殘酷。
他的溫柔給了所有人,都從來不給哥哥。
在他懷裡,在他腿上,艾薩克永遠不會再睜開眼。所以不知道,一滴又一滴的溫熱液體落在他的臉頰,在他一片血痕的臉上滑開道道痕跡。
江聲想,實際上,現在他也沒有很在乎江明潮。
如果有哪一天,江聲的眼淚也沒有辦法喚醒他。那時候,江聲一滴眼淚都不會為他流。
“卡!”
顧清暉在遠處說。
江聲終於回過神來,他晃悠著把江明潮推開,忍不住惡狠狠地在衣服遮掩下使勁掐了一下江明潮的手心。
然後被冰冷的手輕輕地握住。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江聲偶爾……也會這樣想。
第226章 生氣就生氣之
一場戲結束, 工作人員們忙忙碌碌地開始善後,把已經燒得破破爛爛的造景布收拾進垃圾桶裡。
而參與這場戲的演員則陸陸續續爬起來,擠到一旁去洗臉洗手。
江聲打理乾淨後,許鏡危安靜無言地給他遞來紙巾擦臉。
他整個人都變得濕漉漉了。
演戲的時候屬於米修斯的高高在上的溫柔神性消失, 他雪白的頭發長而柔軟, 像會發光。白色睫毛垂下來的時候像是一隻孤零零的精靈, 他的生命力是一層潔白的紗霧,坐在森林長著青苔的溪水邊, 在夜色和月光裡孤獨地思考著什麼。
注視江聲的時間太久, 會覺得他真的有些特彆。是不是他其實不太能理解人類?所以權勢, 金錢,禁錮和強迫都無法引起他的注視,能引起他的興趣的隻是他的好奇心,他對待任何人都帶有一點不自知的俯視心態,又兼並著一些寬容,他帶著一點新奇快樂地觀察著所有人對他的愛,時而壞心眼地故意放縱, 時而予以束縛。仿佛這些都是他花園裡橫生的藤蔓和野花, 可以被隨意擺弄。
對他來說,真正地去理解誰, 在他空蕩蕩又自我生長的世界裡,或許是存在著夏夜星星點點螢火蟲一般的痛苦和憂鬱的。
許鏡危情不自禁地想,可是他的痛苦都顯得很美麗。
沒有人會不為這樣的江聲動容。
劇組裡四麵八方的議論都圍繞著江聲,都快炸開鍋了, 可是又沒有人真的來乾擾這時候的江聲。
顧清暉和江明潮在江聲的身邊坐了很久, 卻沒有人先開口說話。安靜的一隅流淌著凝滯的空氣。
直到江聲自己漸漸從情緒中回過神來,使喚許鏡危來幫他把睫毛上的顏料洗掉, 顧清暉才終於找到機會低聲開口。
“給你放兩天的假期怎麼樣,江先生。”
江聲閉著眼睛讓許鏡危操作,對於送上門來的便宜他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咕噥,“好吧,這可不是我主動申請的。”
江聲的思路總是很簡單,他不算頂頂聰明,隻能算有一點敏銳一點機靈,有著小動物般直覺性的警惕。
他敏銳地察覺到江明潮在短片裡夾雜了非常多的私貨,但很多時候江聲並不在意。他對江明潮的態度是限製內的放縱,隻要江明潮把自己的身份定死在哥哥上麵,那麼江聲也會相應地回以大度。
但是今天拍攝的戲份讓江聲的直覺雷達狂響。
他說,“艾薩克在被米修斯殺死的時候想著什麼?”
顧清暉沒有回答,他知道江聲在問的人是江明潮。
一旁,江明潮已經換回平時的衣服,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的線條緊實流暢。蒼白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
他還沒有回答,江聲已經咄咄逼人地問出下一個問題。
“米修斯在親手殺死艾薩克的時候想的又是什麼,他真的想要艾薩克給他的東西嗎。”
艾薩克真的是個瘋子,他把仇恨罪惡和榮耀打包送給米修斯,甚至都沒有問過米修斯要不要接受。
在眼睜睜看著那把槍抵在艾薩克的胸口發出“砰”的響聲的時候,過近的距離,讓江聲感受到,江明潮的胸腔振動了一下。
那一瞬間,江聲在巨大的茫然中感到無法形容的惡心,好像有人把他不想吃的事物為了果腹硬塞進他的嘴巴裡,還要對他說“這都是為了你好,不吃你就等著餓死吧”。
是吃飽了,但也難受死了。
——事實上,這也的確是艾薩克的作風。他對待弟弟的態度很割裂,他強調血緣至親,覺得血緣就是無法割斷的愛的全部來源,卻帶一點不認可不理解,覺得自己的弟弟怎麼能和他截然不同,為什麼優柔寡斷,做不到斬草除根,總是沒必要的心軟,為什麼和他無法交流無法同頻的溝通。
然後用死亡的代價,給米修斯上了最後一課。很難說他沒有抱著惡劣的期待,期待他死後米修斯的表情態度。
兄弟倆的感情從來都是在相互扶持中,帶著對彼此的不理解和嫌棄厭惡,又不得已被血緣捆綁著前行。
江聲問出第三個問題,“這就是江明潮想要的結局嗎?”
“在國外的教會拍攝外景,他就已經死了一次了。他每一次都死在米修斯的手裡,每一次都折磨著自己的弟弟,陰狠,怨氣,死在他麵前,要米修斯記他一輩子。”
許鏡危輕輕地擦掉他睫毛上的顏料。江聲的身影被遮擋著,隻能看到他的手指,帶一點煩躁地在椅子上撓著。
“江明潮,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江明潮沒有讓江聲等太久,他回答,“這些都不會發生在現實裡。”
江聲沒有被他引導,“我在問你,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江明潮的手指捏著冰冷的尾指戒指轉個不停,顯而易見他的心緒也並不平靜,“是的。”
江聲笑了聲,“自以為是。”
“因為我就是這樣陰狠、毒辣、自以為是又充滿怨氣的人。我永遠都在貪心,我幻想過很多次死亡的場景,我想過你為我流眼淚,那真的讓人心軟又感到無比的飽滿。”
江明潮甚至一度覺得,這就是他人生最接近完美的終極目標。
可是他又怎麼真的舍得江聲麵對那樣的場景。當他真的孤立無援,沒有人站在他的背後,江明潮不再有辦法保護他。
“但我又忍不住擔心,我覺得你真的會生氣到連我的葬禮都不會來。因為你覺得我哪怕去死也要經過你的允許。”
江聲冷漠地說,“那你真的猜對了。”
江明潮笑了聲,他在笑之後總是咳嗽。
江聲在他捂著嘴彆過頭悶聲咳嗽的時候說,“你以後必須每天早中晚給我發三條信息,寒來暑往不許間斷。”
江明潮:“你會回複我嗎?”
“我不回消息當然是有我自己的事情做!”許鏡危徹底把顏料洗乾淨,江聲睜開眼睛的時候眯了下眼睛,轉頭看向江明潮,惡狠狠地說,“而你已經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當你做出討人厭的選擇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你要變成我的囚徒徹底失去自由!”
雖然威逼利誘,但回到酒店之後,江聲卻始終覺得有一股氣沒有發出來。他其實脾氣很好,不常生氣,就算生氣也總是很快就能被哄好。
但是現在,那股悶悶的感覺還堵在胸口,並沒有釋放出去。
他覺得他又被江明潮控製住了。他的反抗也許都是一種趣味,現在他做的這一切,都恰好做到江明潮的心窩裡了,他一點不樂意的情緒都沒有,那怎麼能算是一種報複呢。
江聲不開心,不痛快,覺得很煩躁。那種火氣炙烤著他,讓他在沐浴的時候把水溫調得比平時都還要低,才勉強覺得冷靜下來。
江明潮為什麼覺得一切都能夠被他掌控?
他覺得自己的死亡是什麼可以威脅到江聲的東西嗎?
他真的覺得自己有那麼重要嗎?!
江聲不甘心,他偏偏要做江明潮無法掌控無法預料的事情。
他洗完澡披上衣服,領口都沒有好好扣好,就直接摔門出去。正好遇到許鏡危帶著新鮮花束走近,驚詫道,“哥?”
江聲把他準備靠近的步子推開,又覺得不應該對什麼都不知道也無法理解他的無關人員發脾氣,他抿著嘴巴喘了兩口氣,“不用管我。”
在許鏡危的注視裡,他坐電梯上樓,走廊空無一人。站在江明潮的房門口停頓了不到一秒,江聲砰砰砰地敲起顧清暉的房門。
很快,房門被拉開,江聲凶狠地一把拽下顧清暉的領子把他拉下來,剛洗完澡還帶有一點沐浴露清爽花香味的吻立刻迎上去。
在顧清暉短暫的怔愣下,江聲按在他的胸口上把他使勁往裡推,然後“砰——”超大聲地關上了門。
顧清暉喉結滾動著,扶著江聲的腰,感覺到悶熱轉瞬讓他耳鳴起來。
他輕聲說,“江總肯定想不到你會這麼生氣。”
江聲:“我比他想的還要生氣。”
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江聲自己也不能理解。
他見不得江明潮太過得意,見不得江明潮找到可以威脅他的東西。他們之間並不是一個需要競爭和對抗的關係,他們是親密的家人,也算是朋友,同時情緒交織混亂到無法定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江聲絕對不能允許自己的心情、行為,被他掌控。江明潮很強勢,可江聲也很強勢。他偶爾對江明潮的容忍,不是因為江明潮有多特彆,僅僅隻是因為江聲是個大度的人。
而當兩個人中隱約有了一個勝利者,江聲就一定會把他拉拽下來。
讓他不開心的人,江聲一定會把這份不開心返還回去。他的報複心很少見,但不是沒有、不是不存在!
江明潮要告訴他什麼呢。
他會死得比江聲早,會把所有的遺產留給他,連同他的權力和記憶他的全部,都當做贈品?
可江聲憑什麼要接受,他夠有錢了,不需要更有錢。他討厭負擔,討厭罪惡感,討厭等待和迎接一個人的死亡,更厭煩這種東西能夠威脅到他,當然,最煩的是,他真的會為此傷心的事情,竟會讓彆人感到滿足和扭曲陰暗的痛快。
這怎麼可以?
那就顛倒過來,讓彆人會為此傷心的事情,成為江聲的助興成分。
人為什麼要死。
人為什麼會改變?
人為什麼不能永遠停留在江聲認為最好的時候?
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能按照江聲的理解去運轉?
江聲就是如此的自私自我,純粹虛無的浪漫主義,不接受任何現實對他的威脅。
他拽著顧清暉把他往床上推,顧清暉心臟跳動的頻率過高,人高馬大的影子卻能夠被江聲隨意擺弄。還要故意說,“江先生,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實際上半點抵抗都沒有不說,還完全在順著江聲的力道。
房間內點著助眠的熏香,桌麵上還攤開一係列的專業書籍,在他來之前,顧清暉做了不少筆記。江聲瞥了一眼,濕潤的銀發黏連在臉上、脖頸、後背,讓他像是被雨淋濕的狼狽,眼圈是帶著點紅的,可憐極了。
這可憐又帶著一種叫人心驚肉跳的靡麗,這怪異的豔氣於是讓他的可憐也像是妖怪的偽裝,故意裝得好可憐柔弱無依,然後找到機會把人的精氣都吸乾。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帶了一點譏誚意味,“學得很刻苦啊,顧同學。”
顧清暉被他這個稱呼喊得喉結滾動,沉默地摘掉眼鏡放到一邊。到這種程度,他完全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心情是興奮的,帶一點微弱的酸澀,跟隨心跳劇烈起伏。
江聲的主動是需要衝動的,非常難得,因為他後悔也是很快的,所以要趁他後悔之前把握好難得的機會。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哄騙江聲,他做的事情說是潛規則也不過分。很好,現在也輪到江聲潛規則他了。
男人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形狀輪廓顯得有些淩厲,他平穩著聲音說,“我變成你挑釁他的工具了?”
江聲濕淋淋地往床上一跨,坐到他的腿上。壓得顧清暉悶哼一聲,滾燙升溫、帶著薄繭的手貼在他的膝蓋,江聲很輕地笑了聲,“沒錯。”
他薄透的襯衫裡麵胸口還有些糟糕的紅痕,那是蕭意留下來的,根本沒有時間去恢複,消散到平時的狀態。
現在,他就這樣坐到顧清暉的身上。
顧清暉的眼睛抬起,盯著他胸口那裡,想著這個留下痕跡的人對江聲做的有多過分,恐怕白天拍戲他都需要貼著創口貼。
江聲不管顧清暉會不會在意。
一隻修長白皙的濕潤手指按在顧清暉結實有力的胸口,手背有著淡澀的青筋起伏,去解開他扣到最上邊的扣子。
同時冷冷地說。
“但也可以順便解決我的另一個疑問——我好奇很久了,你這種人在那種時候還能不能繃得住這幅討人厭的表情。”
顧清暉能清楚地感受到江聲的情緒。
那種惡意,如同灰色的霧氣,是他很熟悉的江聲的樣子。
江聲眯著眼睛低頭俯視他。濕發淩亂,濕潤睫毛長長耷拉下來,輪廓單薄皮膚雪白。一雙漂亮的黑眸看不到瞳孔似的,透露出一種無情的魔氣。他注視著顧清暉,卻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過去貧窮無力的顧清暉,還是現在有權有勢的顧清暉,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彆。
渾身的溫度從相貼的部位傳導,讓人意動的熱氣和幽暗香味在空氣中起伏。
他已經感受到顧清暉劇烈跳動的心臟壓在手心,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冷淡表情。對他來說,明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還對他動心,真是不可理喻,對吧?
第227章 牆角就牆角之
“你現在還有拒絕我的機會。”江聲說, “趁我還沒有後悔的時候。”
空氣中縈繞著濕潤的沐浴露氣味。顧清暉沉默著,把放在床邊的毛巾蓋到江聲濕潤的腦袋上,力度很輕地揉了下他的頭發。
維持著冷臉的江聲被搓得歪倒,濕潤漆黑的眼眸睜大了下。
“一個誠懇的建議, 一個出於客觀事實的建議:同樣的話還給你。”
顧清暉感到某種情緒在清晰湧動, 和江聲接觸的地方發燙, 細細密密的電流和觸角裹住他。
他聲音平靜,“江先生, 你現在還有離開的機會。”
江聲頭上蓋著毛巾, 濕淋淋的發絲落在臉上。
他盯著顧清暉, 睫毛也是濕的,嘴角彎了下,“真的嗎?”
他按著床沿就要走,顧清暉卻眼皮一抖,下意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空氣中的安靜持續了足足五秒,書桌前的燈光閃爍著發出滋滋的響動。
如果顧清暉是江聲的朋友,現在他就會告訴江聲, 情緒操控下的不理智行為是不可取的。
但他不是。他期待一個機會、等待一個機會, 已經太久太久。
江聲扭了下手腕,扯開毛巾砸在他的臉上。
“既然不想我走, 你唯一的價值就是彆說討人厭的話。”
他拿起顧清暉放在一邊的眼鏡,抵著他的胸口用力敲了兩下,“做一個會讓我開心的工具。”
江聲把眼鏡架在鼻梁上。銀發、銀色邊框的鏡架,更讓他身上出塵的冷漠顯得清透起來。
顧清暉渾身滾燙, 尤其是看到江聲修長白皙的手推了下眼鏡, 變得像是一個有些冷淡的好學生。
好學生嘴角翹起,黑眸眯著, 很輕地說,“像過去那樣,當一隻能聽得懂人話的小狗,可以嗎?”
顧清暉喉結攢動兩下,後腦一陣陣發麻。
“……好的。”
江聲俯下身,幾縷濕潤的發絲落到他的胸膛,激得他心口發麻,滾燙中,又漸漸感到一陣涼意滲透。
“認真看看,你長得其實很不錯。”
聽不出語氣,也無法讓人體會到話中的含義是褒獎還是譏諷。隻是控製不住的,心臟跳動更劇烈了些。
顧清暉:“我——”
“以前也算個正常人。”
江聲的聲音很冷,話語裡帶著讓顧清暉頭皮發麻的惡劣意味。
顧清暉耳朵開始騰騰燃燒起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感覺腰帶被有些涼的手指勾拽了下。
他一瞬間下.腹緊繃,一雙眼睛盯著江聲,看他像是要往外溢出黑水的眼睛,和濕成一簇簇的睫毛。
柔軟,又惡劣。
“為什麼現在像個變.態了,顧清暉。”
他念顧清暉名字的聲音好輕,像輕輕抵在唇邊往外推。
“啪嗒——”
皮帶被抽開。
喉結倏然滾動了下,甚至沒能做出太多反應。
因為緊跟著,江聲的手指就摸進他後腦勺的發叢裡,抓著他的頭發,偏過腦袋,柔軟又凶狠的吻用力碾在他的嘴唇。
細密的香氣。
黏糊的溫度。
顧清暉嘴皮一麻,腦袋轟然震了一下。
“嗡嗡——”
江聲沒有帶手機來。
現在在一旁振動的是顧清暉的手機。江聲抬起眼睛,顧清暉卻幾乎瞬間就撐著身子坐起來,關掉屏幕扔開。
江聲眼鏡邊框冰涼,時而碰到他的鼻梁和眼眶,隔在兩人中間,濕潤的熱意讓鏡片上都有了些氤氳的白霧。
顧清暉再看不清江聲的眼神,隻能聽到他故意為之、故意要叫他不痛快的話語。
“為什麼不回答我?因為我說對了嗎?”
態度非常尖銳。
可是顧清暉無論對他做什麼,哪怕手都摸到那裡去了,都不會被拒絕。
“看起來很正經、很冷漠,很有禮貌,但其實很會玩趁人之危的把戲。趁著我喝醉的時候強.吻亂摸還在假裝正經的人不是你嗎?當導演的時候還要對我這個寂寂無名的可憐演員玩潛.規則那套的人不是你嗎?”
“真讓人惡心。”
江聲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與字之間的間隙,稍微抽離又重新抵上的溫熱的嘴唇,讓顧清暉根本沒有辦法分心聽清他在說什麼。
偶爾想要開口,聲音也會很快頓住。
巨大到可怕的快.感,從身體和精神層麵對顧清暉造成一場可怕的襲擊。他會像上.癮一樣重新捧著江聲的臉停頓很久,然後吻上去。
江聲被親得嘴唇都往下陷,都要含糊地抵著顧清暉的舌頭惡狠狠地說出來。
“表裡不一,也根本不是個紳士。你虛偽、可惡,聽不懂人話,永遠可憐、永遠強勢,永遠讓人生氣!”
顧清暉感覺不太對勁。
他克製著本能抽離。他注視江聲兩秒,滾燙的手指拂開他的頭發捧著他的臉,摘掉他的眼鏡,鼻尖和他相抵,“江聲。”
聲音喑啞。
“你的這些話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你的哥哥說?”
失去鏡片和霧氣遮擋,顧清暉感覺到江聲的發絲被吹到他的臉頰。清晰看到江聲黑黝黝的眼睛。
漂亮流暢的眼弧微微往下墜,冷冷看著他。
顧清暉喉結滾動,聲音卻冷靜低沉,“你現在想要接吻的對象,是我還是江明潮?”
他但凡有一點爬起來的趨勢,就會立刻被江聲狠狠地推攘到床上。
江聲笑起來,“我才不會親他,所以你也少說廢話。”
顧清暉的手掌寬厚,發燙發抖,被江聲輕輕一握,放在腿上。顧清暉的呼吸完全紊亂,骨頭都要軟了。
“我要很多痕跡,”青年低頭,銀發散亂落在被熱氣洇濕的眉眼,“會嗎?”
顧清暉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的手。
骨節分明筋骨凸起,毫無阻礙地從江聲的腿部往上,撫摸到腰,又觸碰到江聲的胸口,指縫裡透出一點顏色來。
柔軟的皮膚,掌心壓著的地方稍微用力往下滑,能清晰感到江聲細微的顫抖。
晃動的發絲間隙中,江聲仰起頭輕輕喘著氣。恍惚了半秒,又收著眼皮看他,漆黑眼眸似乎沒有半點亮光,笑了聲,“不錯,就是這樣。”
他直視著顧清暉的眼睛。
嘴唇一張,輕輕吐出來的字眼很平淡,卻叫顧清暉幾乎缺氧。
要命。
江聲還在氣頭上,顧清暉卻是清醒的。
耳邊是熱氣,麵前是熱氣,在屬於江聲的味道裡,品嘗到絕對陌生的空白。
“你不會還要我教你吧?”
“……不用。”
顧清暉聲音沙啞。
“但是……冒昧問一句。”
他淺琥珀色的眼眸發暗。
窗外的風嘩啦啦地吹動書頁。
男人的手背青筋痙.攣,在江聲濕透的襯衫裡麵。微微收攏,就能聽到江聲細微改變的呼吸節奏。
他聲音有些喑啞,說,“江先生,你希望我做到什麼程度?”
江聲聽到心跳劇烈的轟鳴。
他的心思本來沒有放在顧清暉身上。
他腦子裡麵想的是,他從顧清暉的房間裡走出去,去敲江明潮的房門,他會是怎樣的表情。他心中,惡劣的報複欲和一點遲疑的良心在對抗著,卻隻能愈發讓江聲不甘起來。
他會考慮江明潮的心情,可江明潮未必會。
可是這樣的思緒不知道什麼時候中斷的。
顧清暉有些太燙了。他的溫度一路傳導,讓江聲的臉頰耳朵都發熱,濕潤的睫毛越來越重,眼前越來越模糊,一陣怪異的酥麻電流攀爬。
顧清暉真的肖想很久了,也真的比江聲想的要糟糕太多。
……
像安撫,又像意味不明的褻.瀆。顧清暉聽到江聲急促的嗚咽和茫然的喘息,偶爾還帶有兩聲貶低怒罵,手掌按住的地方一陣哆嗦。
江聲……
他沉默地垂著眼皮,後背被汗濕。半邊身子都麻了,感到無法呼吸的興奮。
江聲現在感受到的快.感和他一樣,是不是?
他們現在就是最親密的關係,最貼近的時刻,毋庸置疑。
江聲,江聲。
顧清暉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渾身的血都快衝到腦子裡。後腦勺一陣一陣的發麻過勁兒。
他少年時候的白月光,比他想的還要脆弱好多。
過度的皮膚依賴讓顧清暉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江聲每一寸的熱度,清晰得要命,炙熱得過分。
他閉上眼,額角青筋狂跳,好半天才緩緩鬆了口氣,濕漉漉的手指蹭著膝彎,帶著薄繭的手往上摸。嘴唇吻到江聲後頸,拿牙齒不輕不重地輕輕咬住一塊。
“我有幾個問題,希望江先生能夠替我解答。”
他們搞學術的人一直都很嚴謹。
“你和彆人做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嗎?”
江聲一張臉悶在枕頭裡,潮濕熱氣堵著他的呼吸,他很輕地笑,濕乎乎的黑眼睛側過來望著顧清暉,“不一樣……你比較燙。”
顧清暉確實在發燙,燙得江聲腿.心都在抖,肚皮都要被燙破了。
“好的。”顧清暉恨不得把江聲和自己燒黏在一起。他輕啞地笑了聲,“下一個問題,江先生……你是要就這樣去見江明潮嗎?”
從顧清暉的視角低頭。
青年銀色頭發黏在臉上,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漆黑的眼眸渙散無光,下巴都被吻濕,茫然空空地張著嘴巴呼出顫顫尾音,若有若無地輕笑一下。
睫毛還掛著淚,眉毛皺著一點。一隻手臂蓋住額頭,另一隻手死死扯著床單,骨節透著點紅。
好糟糕好狼狽,好可憐又好靡麗的一麵。
顧清暉僅僅是看著,就忍不住呼吸急促起來。他蓋住江聲的手背,修長的手指從他的指縫插進去,牢牢扣住他的手。
顧清暉說,“很漂亮,他會開心的。”
“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知道,江先生。”顧清暉已經如江聲所願,打破了所有禁欲和冷淡的皮囊,免不了江聲一頓奚落。
可他緊緊盯著江聲,眼眸暗沉,“江總說,你過去的壞毛病都是他在改,是什麼意思?”
江聲:“什麼?”
“你以前對我做的那些事情,就是糟糕的壞毛病。”顧清暉啞著聲音問。
江聲有點恍惚失神,又笑起來。
“他怎麼會知道,他又是怎麼幫你改的……”
回答他的是江聲支離破碎的隱忍呼吸。
銀白的發絲在顛動中淩亂,極輕的呢喃傳進顧清暉的耳朵裡,“誰知道呢。”
顧清暉沉默。
他喉結滾動,吞咽著什麼。
他一向是個冷靜、冷漠、理性的人,很少有什麼能夠撼動他的理智,哪怕再火急火燎的事情、再令人絕望的決定,顧清暉都能以鎮定的心態去處理。
可現在,他真切地感受到,無比讓他焦慮和煩躁的烈火炙烤他的身體,感受到饑餓和渴.望。
他俯下身去吻江聲的嘴唇。
嘴唇緊緊相貼的一瞬間,江聲微微張開嘴,“他真的,不是個稱職的哥哥。”
顧清暉停頓了一秒,胸口一陣悶窒。
他含住江聲的嘴唇,舌頭沉默地用力往裡抵。江聲的舌頭也和他一樣沒什麼力氣,濕塌塌的。被親得嘴巴都發酸,難以再吐出一句讓人感到嫉妒、煎熬的話語。
……
江聲打開門的時候,江明潮靠在門外,手裡一根皺巴巴沒有點燃的煙。
江聲看著他,頓了下,笑著靠在牆邊,聲音很輕,“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江明潮仔細地看著江聲,沉默著和他對望許久,把煙扔進垃圾桶,輕聲說,“我猜,你希望我來。”
而在房間裡的顧清暉在收拾床單。
拿起手機,意外地發現有些發燙,他打開屏幕一看。
蕭意。
通話中,時長01:23:39.
顧清暉的手指摩挲著手機發燙的背殼,靠在門上,能從微弱的間隙中聽到江聲和江明潮對話的聲音。
他開口,“蕭意。”
對麵沒有任何聲音,但顧清暉知道他在聽。
他聲音還有些沙啞,卻十分冷沉。在勉強彬彬有禮的一聲問候後,他再也遮擋不住任何情緒。
在和江聲有了最深程度的親密時,快慰、滿足存在的同時,他的占有欲也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巔峰。
這讓他難以保持平時的姿態,無法以清貴、冷漠,毫不在乎的姿態麵對蕭意。
“我沒有掛電話,是我不知道你在聽。但你不掛電話,是在做什麼?”
第228章 親人就親人之
人們對自己的親人總是免不了諸多抱怨。這是不能選擇的, 從出生開始就命中注定的事情。誕生在哪個家庭,又接受怎樣的父母、怎樣的教育,都是無法決定的事情。
朋友需要長久的相處、無比契合才能成為朋友。
親人卻不是契合才成為親人,也許他們之間的性格會構成巨大的矛盾, 針鋒相對, 互相厭惡, 可他們還是迫不得已要承認彼此的身份,這是輕易脫離不開的關係。
江明潮不屬於此類。
江聲不想要他的時候, 隨手就能把他丟掉。
濃重的影子落在江明潮的腳下, 在見到江聲的一瞬間, 他構思好的言語就已經全部崩潰。
他麵對江聲的時候,感覺一切語言都變得十分滯澀,仿佛言語的權利都被江聲剝奪。
這滯澀的感覺中也許還帶著扭曲的快樂。
顧清暉算什麼?
江聲和他置氣,才給了他機會。
可快樂之餘,又裝載著無比豐盛的痛苦、嫉妒、酸澀。
他時常覺得自己看著江聲的時候蘊含著充滿希望的祝福,那是屬於親人和家人的感情。可越是感受到這種希望,就越覺得注視江聲的目光違背常理, 撫摸他的頭發脖頸牽他的手是斷送幸福, 他已經在江聲身上嘗儘苦頭,又在苦澀中體會到美麗到叫人眩暈的綺麗幸福。
江明潮喉結滾動了下, 垂著睫毛看著江聲。
他竭力調動自己的嘴唇張開,聲音有些很輕的沙啞,“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好很多。”
這是他應該說的話嗎?
這是站在哥哥的角度可以說的嗎?
江明潮分不清,他的思維無序。
江聲扯開嘴角隨便應付, “是嗎?”
當然。
江明潮輕聲在心裡回答。
至少江聲還有力氣能從顧清暉的房間裡走出來, 而不是借顧清暉的手機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接。
江聲現在的樣子並不體麵, 他隻是比江明潮做的最壞的打算好一點點。
衣服淩亂,頭發也淩亂,一張漂亮純潔,無辜笑起來的乖巧臉孔上,還有些沒有消退的潮紅。
嘴唇鼻尖都是紅的,睫毛濕乎乎眼睛霧蒙蒙,連盯著江明潮看的樣子都恍惚不像有多清白。他都這種樣子了,還要嘴角彎彎眼睛彎彎地笑起來,讓人覺得他肚子裡、眼睛裡的壞水都要溢出來,但又很難避免的,心臟狂跳,血液都變得火辣辣。
江明潮沒辦法看他太久,很快就靜靜地轉過頭。
心亂如麻,胸口有一種怪異的鈍痛。他無法判斷這種痛苦的來源。
弟弟身上錯亂的痕跡都從敞開的領口爬到鎖骨,黏膩地吻到側頸和耳後。
江聲皮膚本來就很白,那些亂七八糟的紅痕落在他的身上格外顯眼。想也知道顧清暉是怎麼在他的默許下為所欲為的,也許江聲還會指導他。
“……不要親這裡,我哥會看不到。”
應該是那種抱怨的呢喃。
也許聲音隻能剩下悶悶熱熱支離破碎的氣音,都要固執地說出來。
江聲就是這種會為了惹人生氣做怪事的人。
會不會疼?
他的弟弟很怕疼。
江明潮這樣想著,卻有一股忽然的力度拽回他的注意。
江聲抓著他的襯衫把他拽過來,冷眼看著他,表情冷酷死了,一路拽著江明潮回到他的房間門口。
“開門。”他說。
江明潮刷卡開門。
江聲用力把他塞進去,然後用力關上門。
可他剛經過一場劇烈的體力消耗,現在的力氣實在是比不上開始的時候了。動靜小得可憐。
江明潮有些莫名其妙地想,顧清暉大概是聽不到。
江聲一轉身,把他按在櫃子上,抓著江明潮的手摸到自己脖頸的痕跡上。江明潮眼尾一挑,眼皮控製不住地哆嗦了下。
“他在我身上亂摸。”
江聲喃喃。
“還亂親。”
他又說。
“你知道為什麼他能這麼做嗎?”
江聲的扣子扣得很鬆,一點動作都讓扣子鬆脫。
注意到江明潮瞳孔震了下,吸氣忍著怒氣和酸澀閉上眼睛的時候,江聲拽著他的頭發把他扯近,冷著臉逼他睜眼。
“快點看!”他說,“不然我讓他亂親還有什麼意義?”
江明潮眼皮痙攣,做了下心理準備,睜開眼睛。
胸腔倏然燃燒起一種陰暗的嫉妒,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起來。
空氣悶熱。
江聲眯著眼睛低頭看他,鬆開手,笑了聲,“真奇怪,留在我身上的痕跡,居然會讓你覺得難受。你怒火中燒的樣子都快取悅我了,哥哥。”
江明潮直起身,嘴唇抿緊,呼吸急促。
江聲和他抵著額頭,聲音輕輕的,“因為我今天本來也是這麼生氣的,你做的自以為是的決定讓我不那麼開心。但我現在有一點原諒你了,因為我喜歡有人分擔我的痛苦……雖然這樣很壞。但我們的情感終於得到平衡,現在我們一樣了。”
江聲丟開他,抱著胳膊坐在轉椅上,歪著腦袋看他,“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江明潮在原地的陰影裡站了好一會兒,才款步走出來。他把準備好的熱騰騰的粥點外賣推到他的麵前,額前已經有了些汗水,聲音沙啞地回答。
“煩躁。”
江聲看著熱乎乎的蝦仁粥愣了一兩秒,他沒想到江明潮連這個都準備好了。
還真是體貼。
“隻有兩個字?”
江明潮看了他一眼,嘴角扯了一下,清雋的臉孔上有些極淡的陰鷙。
“我想殺了顧清暉的心都有了。我想不明白你怎麼會準許他來碰你。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找事做,可我做不到,你離我那麼近,我卻無法乾涉你的決定。我站在門口,聽我聽不到的聲音。想敲門,又覺得不應該,想離開,又覺得你應該想看我無望的等待。我想你現在是在享受還是痛苦……有沒有在想我……有沒有在期待我的痛苦。”
他的聲音沙啞,說得很慢。
清雋冰冷的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柔和,鼻梁挺拔,嘴唇的顏色蒼白,抿了一下,停頓,似乎在思索。
江聲聽他這麼說,又很壞地痛快了一點。
江明潮拆了勺子和筷子遞給江聲:“等待的每一分鐘都很煎熬,同時擔心……”
江聲接過筷子的手碰了下他的手指。
江明潮青筋倏然一突,聲音就停頓了下,“……怕你受傷害、還不夠清楚人性的劣根性就是貪婪和無止境的欲望。我在想,你如果無法忍受,要如何向我呼救呢,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
江聲嘲笑他,“想象力很豐富。”
江明潮扯著嘴角笑了聲,“是啊。”
江聲真的有點餓,他把頭發捋到耳後,很老實地低頭喝粥,看起來好乖。
江明潮就一直在看他。視線時而不受控製地落到他頸側的紅痕,垂下眼,江聲的勺子在粥裡攪來攪去,把所有蝦仁都挑出來。
“我們是家人對嗎,我是哥哥對嗎?”江明潮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明潮想到江聲帶著模糊的酒氣和陣陣熱度的,落到他嘴唇的吻。
還有江聲顫抖的睫毛。
微微睜開,看著他的,迷茫的眼睛。
他的手指蜷縮起來。
江聲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雙眼睛在光線下顯得亮晶晶,睫毛長長地掀開,影子落在眼瞼。有點不耐煩地低下頭喝粥,似乎不覺得江明潮的問題有什麼回答的必要。
怎麼辦。
江聲這樣看他,江明潮覺得他好可憐,又好可愛。可江聲到底哪裡可憐,哪裡可愛,江明潮又根本說不明白。
他拿起手機。
江聲立刻質疑起來,“你在乾什麼?”
江明潮回答,“我在給一個人發消息,他要求我早中晚都必須給他發三條消息報備。而現在到了晚上的時間。”
江聲有些無語,“我就坐在你麵前!”
江明潮:“但是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因為這是江聲的規則。”
他發完消息,就看向江聲。
“隻要你給我製定規則,我就會做。”他認真地注視著江聲,“無論什麼。”
江聲聽到了風聲撞在窗戶,聽到樹葉窸窸窣窣的響動,聽到江明潮的等待。
他立刻順杆子爬,“那以後不準再強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你指什麼?”江明潮,“可是我真的很想看你戴藍色的耳釘、領帶夾,很好看……”
江聲麵無表情地拍桌子站起來,瞪著他。
江明潮迫於他的強大壓迫感屈服,又忍不住笑了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江聲靠近,一把拽住他的領子把他扯過來,盯著他,清澈的眼睛眯起來,像要看穿所有謊言。
“不準有任何隱瞞我的事情,永遠不可以拒絕我。”
江明潮因為過近的距離瞳孔瞬間擴散了下。
他感到一種怪異。江聲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接近他,毫無芥蒂地直視他,江明潮卻不可以。
他回望著江聲的時候,幾乎覺得自己所有肮臟都無處遁形。可當他想逃避,就會看到江聲毫無戒心敞開的領口,他衣服裡麵的痕跡糟糕多了。
江明潮的心臟很重地跳動了下。
“……當然。”
江聲又說,“不要試圖掌控我、不要自以為是覺得為我好所以做多餘的事情,做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我的允許。”
彆人的弟弟會這樣要求哥哥嗎?
江明潮有些為難,“要求真是好多啊,要不要拿個本子記一下?”
江聲用力晃了下他的領子,拿頭頂著他的腦袋,“你再說!”
江明潮又在笑,“我知道了。”
江聲:“你這麼輕鬆就答應了我的要求?”
江明潮:“這不是應該的?”
“你知道做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我的允許的重量嗎?”江聲咄咄逼人,“沒有我的同意,你甚至不準結婚,不準生病,不準離開。”
他們對視著。
江明潮能夠感受到江聲的呼吸,急促,悶熱,帶著一點沐浴露的花果香氣,還有牙膏的葡萄味。
江明潮想起在老彆墅的雨夜。
他和江聲擁抱著,在濕冷的天氣裹在同一床被子裡的時候,江聲的臉頰貼在他的頸窩,迷迷糊糊的時候說夢話。
“我那個很沒用的哥哥……”
帶點嫌棄。
可是又窩在他的懷裡。
這個世界上,有人不需要他的金錢,也不需要他的愛,卻對他抱有最真摯和迫切的祝願和期待。
江明潮的手摟住江聲的後腰。
突然的癢意讓江聲愕然地瞪大眼睛,身體顯然還在熱意蔓延中處於某種敏感狀態,喉嚨裡悶出一聲輕輕的哼聲。
江明潮全當沒聽到,“可以抱你嗎?”
他真的在遵循江聲的規則。
江聲皺著點眉毛,“好吧,如果你非要的話。”
“一切都會順你心意的,”江明潮的手於是可以順理成章地按在他的後背。
他的手有些冷,江聲的背單薄卻溫暖,有源源不斷的溫度滲透出來。這個擁抱在江聲的準許下,有了非常名正言順的理由,連帶他的承諾也顯得正當。
江明潮輕聲說,“我不會結婚,不會生病,也不會離開你。”
晚上江聲留在江明潮這裡睡覺。
江明潮不由得覺得,他真的是個十分頑強又脆弱的,琉璃和水晶製品。他總是能夠被輕易打碎,卻很有生命力地挺立,同時又需要被茂盛的情感需求滿足。
他有生氣,所以要撒氣。
有難過,所以需要安慰。
一切行為和目的都簡單得不得了。
成年男人寬闊的胸膛抵著他的後背,江聲能聽到“咚、咚”十分活躍的心跳。
江聲的手按在江明潮的胸口,屈指敲了兩下,很煩心,“真吵。”
江明潮沒辦法不笑。
空氣中有著清苦的藥味。
他並不介意江聲身上有彆人留下來的痕跡,隻是對他身上有彆人的味道感到有些抗拒。
他靠近,把弟弟塞進懷裡,可以抱得很滿。冰冷的手指在被子裡捂了很久才回溫,江明潮注視著交融的發絲,感受著江聲的溫度,不知道此刻的幸福和酸澀要怎樣才能合適地去定義。
江聲知道他喜歡他的對嗎。
現在是懲罰,還是信任,還是獎勵呢?
第229章 有病就有病之
江聲是真的不在乎顧清暉怎麼樣。
他甚至和顧清暉第二天在酒店三樓餐飲自助廳見麵的時候, 都還能如常地打招呼。和江明潮走在一起,好像又輕而易舉地和好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脖頸的創口貼,顧清暉會以為那是一場過於綺麗糜爛的夢。
顧清暉心口有些悶。
因為以前江聲也是這樣。
背地裡親完他,在彆的同學麵前還要裝不熟悉。他根本不想任何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江聲的親密從來不代表什麼。
顧清暉是最早發現江聲這一點的人, 但他盯著江聲的背影, 不明白為什麼心中湧起些不平靜。
注意到江明潮和江聲分開, 他才靠近,輕聲開口, “江先生。脖子怎麼受傷了?”
江聲懶洋洋地抬起頭看他, 把頭發撥到前麵擋住痕跡, 聲音都還有一點微弱的啞,“被狗咬了。”
“打狂犬疫苗了嗎?”
聽到顧清暉如此自然地把對話進行下去,江聲頓了下。
他看了下顧清暉麵無表情矜持冷淡的樣子,莫名的有些想笑,“大概不用。”
顧清暉盯著他,銀色邊框的鏡片,越發襯得他清冷寡淡。和昨天晚上的攥著江聲的大腿用力到江聲快喘不上氣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但江聲心情還算可以, 不和他計較。
他真的是很大度的人啦。
“為什——”
“那隻狗還挺乖的, 沒有做得很過分。”江聲把最後一塊炭燒魚夾進盤子裡,“你覺得呢?顧導。”
顧清暉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心口一陣波動。
他感覺和江聲有奇怪的勾連, 江聲的行為和言語總是能夠比以前更牽動他。
隻需要江聲對他說兩句算不上好話的好話,他就會感到燥熱的心情平複,愉快的心跳像變得有些叫人忐忑不安的甜蜜……明明都沒有確定關係。
甚至,就連昨天和蕭意對峙帶來的那股超出預料的窩火都淡了下來。
蕭意是個瘋子。
這是所有人心中的共識。他是近親誕生的基因怪物, 有一段扭曲的過往, 做什麼都不會讓人覺得太奇怪。隻是輪到彆人和輪到自己,終究是不同的。
江聲端著盤子回到餐桌坐下, 發現大家不約而同地挑選了江聲喜歡的食物。
江明潮看著嚴落白餐盤中的菜色。
有許多都是這位高階級精英人士不會選擇的東西,幼稚又精致的甜品糕點、高熱量的炸物……
他微笑起來,“看來嚴落白這個經紀人當得很稱職,把江江的口味了解得很充分。”
嚴落白也在看許鏡危的餐盤,“許鏡危這個助理也當得不錯。”
許鏡危則充當和事佬,“大家都是為了哥好,為什麼還要吵架呢?”
江聲支著下巴,手裡的叉子在麵條裡攪來攪去。
連他的手背骨節上都有吻痕,蔓延到手腕、凸起的腕骨。些微的紅看起來甚至像是蚊子留下來的斑點,但一點齒印總不是。
嚴落白盯著那點陰影下的痕跡看了兩秒。
這是誰留下的?
顧清暉?許鏡危,還是……江明潮?
大腦理智運轉中,忽然聽到江聲的咕噥,“沒有嚴落白做得好吃。”
嚴落白愣了下。
手裡的銀質餐具下意識地在餐盤上劃出刺耳的響聲,冷峻眉眼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把最後的戲份拍完就好,回家就可以……”
“嘎吱——”
刺耳的聲音。
椅子被拉開,江聲被吵得眯了下眼睛,抬起頭一看,做出這種不禮貌舉動的人,是一向彬彬有禮的顧清暉。
顧清暉坐下來,把手邊的一盤壽司輕放在江聲身邊,“回誰的家?”
江明潮戴著一次性手套給江聲剝蝦,“江江的家。”
他這種階級地位的人,清高病弱的公子哥,從小到大伺候他的人可不少,現在做起這種事情卻得心應手。
他頭也沒有抬,嘴角帶著一點微笑,“他們兩個住在一起,顧導到現在都不知道嗎?”
嚴落白口吻平淡,“隻是同居而已。”
許鏡危抬頭看了他一眼。
江明潮把剝好的蝦遞到江聲的嘴邊,“江江一個人難免叫人不放心,有人陪伴挺好的。何況他還算喜歡嚴落白,那就這樣吧。”
餐桌上倏然一靜。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到江聲嘴邊的蝦。
江聲今天嘴巴都比平時要紅潤一點,張開的時候露出的舌頭也比平時要腫一點。
像是被人捏著下巴逼得仰頭,嘴唇磨來磨去,舌頭攪來攪去,呼吸都黏黏糊糊濕濕噠噠。江聲那種性格,被親爽了就會很配合,親親密密地說不定會說很多的好聽話。
寂靜持續蔓延。
顧清暉的表情短暫地鬆懈了一秒。
江聲下意識地低頭聞了下。
睫毛烏黑,長長地耷拉下來,在眼瞼落下細密的影子。
他抓著江明潮的手腕,嘴巴都張開一半,就被人盯得頭皮發麻猛地回神,立刻掐著他的手往外推,“乾什麼呃啊啊,你瘋了吧,走開,走開!我不要喂。”
江明潮笑了聲,順從地把蝦放進江聲的碗裡,然後不以為意地抬眼。深褐色的眼珠近乎黑色,平靜地看了一眼顧清暉。
顧清暉眉梢微微挑起,也笑了聲,給江聲夾了一筷子不需要剝殼的香酥蝦。
嚴落白也冷漠地笑了聲,把剝好殼的蟹肉夾進江聲的碗裡。
許鏡危默默地把剔完骨的烤小黃魚鏟起,放進江聲的盤子裡。
江聲的小碗都快被塞滿,又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
雖然吃了彆人的好處,雖然也真的怪好吃的,但他還是忍不住說,“有病。”
顧清暉給全劇組放了兩天假期,後麵的劇情拍攝都並不難,能有時間舒舒服服地賴在沙發上打遊戲。
許鏡危在他的房間裡忙裡忙外。穿著黑襯衫,把胸肌撐得十分飽滿。
他把江聲中午剩下的飲料放進酒店裡的小型冰箱,然後帶他今早穿回來的衣服去洗衣房。但隻需要簡單檢查,許鏡危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從浴室裡走出來。
“哥。”
江聲嘴裡咬著糖塊,含含糊糊地應聲,“嗯?”
許鏡危很少有這樣嚴肅的表情,他說,“哥的內褲不見了。”
江聲想也沒想就回答,“啊……大概在顧清暉那裡。”
許鏡危怔了下。
早上他還碰到江聲,江聲揉著眼睛靠在牆上眯眼睛,見到他還打了招呼,很抱歉地說昨天態度不好是心情問題,和他沒有關係。
他人真的很好。
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還要對許鏡危道歉。
說這些話的時候,許鏡危很難把注意力集中。江聲穿著不太合碼數的衣服和褲子,懶懶懨懨,蒼白眉眼帶著一點濕潤。他那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
□□和心靈的純潔可以帶來好運氣……心胸要像天空一樣遼闊……要學會愛所有人而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
也就是貞潔、博愛,智慧。
可是又想起昨晚的江聲,衣服都扣錯扣子,頭發都濕漉漉地滴水,眼神點著火,腳步匆匆,看起來像是要尋仇的,但……
年輕男生攥著江聲的襯衫的手指忍不住用力了下。麵料光滑地摩擦著他的指腹,能夠聞到一點江聲身上的幽暗味道。
非常微弱。
要想聞得更清晰,就要靠得更近,像那天江聲躺在他懷裡的時候。
“哥在和顧導談戀愛嗎?”他問。
江聲嘎吱嘎吱地把糖咬碎,酸得眯起眼睛,聲音更含糊了,“沒有。”
“沒有就好,”許鏡危輕聲說,“顧導人太冷淡,和哥不太合適。”
他冷淡?
他就快把江聲燙死了。
但這不是重點。
許鏡危年紀比江聲小好幾歲呢,雖然江聲總是很難意識到這一點。他今年大四,還是江聲母校的學弟,他入學的時候江聲應該才大二?或者大三。
江聲總說身邊的人都不正常是變態,可其實他自己也不那麼正常,他反思了一下自己很隨便的口吻,不由得有一種帶壞了小輩的感覺。
尤其這個小孩甚至還是一個非常正直並且禁欲的人,畢竟他三十歲之前甚至不能談戀愛。
對於很喜歡談戀愛的江聲而言,這和天塌了也沒有區彆!
不知道他會怎麼看江聲。
江聲有點心虛地從沙發上撐著坐起來,歪著腦袋看他,“你可不要和我學,我是壞人,我甚至沒有給他一個名分呢。”
“為什麼要給名分。”許鏡危卻很輕地反問他。
男生一頭黑發吹拂,黑襯衫的紐扣扣得很嚴實,一張俊朗的臉上表情有些平淡,“像楚熄那樣,拖著哥的時間不放,才是真的過分吧。”
“這話聽起來不像你的風格。”江聲詫異地看向他。
“抱歉。”許鏡危愣了下,老實道歉,“我隻是比起他更偏向哥,所以忍不住討厭他,下次不會了。”
江聲否認:“你看起來也不喜歡我啊,你收拾我衣服的時候老是揉得亂七八糟再去洗,我看到了。”
他的視線看向許鏡危手裡的衣服。
又皺巴巴了。
許鏡危沉默了下。
江聲善解人意,“但沒關係,是我喝醉之後先對你做了壞事,你對我有意見也很正常。”
許鏡危呼吸快了些,低頭說,“哥,你不是要我忘了這件事嗎?”
江聲:“……”
“而且我和他也沒談很久!”江聲靈活轉移話題。
他和楚熄關係是很好的,雖然現在不聯係了,但還是會替楚熄喊冤。
江聲回憶了一下,“甚至大部分時候都在鏡頭底下,什麼都做不了……”
根本比不上前幾任的時間和自由性。
許鏡危沉默寡言地把江聲的襯衫搭在臂彎,準備放進洗衣機。他一轉過身,背影就很像楚漆。
骨架上還是有些不同的。
楚漆的骨架更大些,他畢竟是混血。但是兩個人都是那種鍛煉有度,胸肌發達的結實身材,很有力量感。
“可是哪裡都能看到他……太討厭了。”許鏡危很輕地說。
第230章 矛盾就矛盾之
兩天的休息之後, 劇組緊鑼密鼓拍攝了一周。在拍攝最後的劇情時,他們來到外國北地某個小鎮取景。
寒冷是江聲的第一印象,夢幻是江聲的第二印象。
這裡的人非常注重社交距離,一把凳子上甚至沒有作出同時坐兩個人的設計。極低溫度凍僵他們的臉。江聲哆哆嗦嗦地走著, 超大號圍巾裹住他的臉, 鼻尖還是被凍得通紅。
他討厭寒冷, 但因為處於完全陌生的幻境,好奇心戰勝了一部分厭惡的生理反應。
他坐著雪橇車頂著寒風四處打量。江明潮身體不好租車去了, 他身體很好所以選了特色主題。
一路冷風拍臉, 他還要擠到許鏡危身邊, 把自己冷冰冰的手塞進人家的口袋。
許鏡危好脾氣地不介意,沉默寡言且老實地握住江聲的手把他往裡塞了塞。
此地最有標誌性的建築是一座教堂。在這冰天雪地裡,它莊嚴、肅穆、神聖,幾乎要與漫天的冰山雪霧融為一體。任何來到這裡的人,第一眼都會注意到它。
等到達顧清暉租好的房子,人生地不熟的,翻譯又因為飛機晚點沒能到場, 裹在毛茸茸外套裡深眉闊目的外國人讓人碰了不少壁。
到這時候, 劇組的人才知道江聲掌握了一部分本地語種的日常交流。雖然不太熟悉,但比起手忙腳亂操作翻譯器翻譯出的一堆狗屁不通的東西、又或者稀裡糊塗比劃的手語要好得多。
但再加上他一張乾淨又很顯乖巧的臉, 應對讓人大發脾氣的局麵也能如魚得水。
終於把住處安置下來的時候,隨行工作人員們用驚歎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江聲已經非常得意。
他說,“那個白胡子大叔說, 那座教堂經常舉辦開放式婚禮, 任何人都可以進去參觀!如果我們感興趣的話也可以!”
立刻有人咕噥說,“天呢, 他剛剛對我們可不是這幅臉色。”
但想想是江聲,又覺得很合理。
他剛摘下銀白邊框的護目鏡,露出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甩甩頭發讓雪花掉下來,可愛的毛線帽子、厚重的外套毛茸茸地蹭在他的臉頰。銀色淩亂的頭發搭在肩膀,讓他看起來像一隻冰天雪地裡漂亮的北極熊精。
現在北極熊精正抱著胳膊,用一種幼兒園小孩等待老師發餅乾發到他的那種,亮晶晶的眼神,抬著下巴盯著人看。其實鼻尖臉頰被凍得有些紅,嘴唇埋在圍巾裡,被呼吸悶得也紅紅的。
怎麼說呢。
怪趾高氣昂的。
很了不起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讓他狠狠裝到了一波大的,現在就等著人誇了。
江聲和一些女性工作人員混得更熟,立刻就有人上道地捧著他冰涼的臉捏捏狠狠誇了一大堆。
“好厲害呀江江。”
“你怎麼這麼厲害呀江江!”
“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呢嗚嗚,隻能去睡大街了嗚嗚,你就是了不起的救世主大人!”
江聲都要飄飄然了。
“啪——”
一頂薑黃色的鴨舌帽扣到江聲的腦袋上,亮晶晶的眼睛消失不見。
江聲猝不及防嚇了一跳,身體從女孩子堆裡往後仰,被人扶了一把,慌裡慌張道,“啊啊啊,你乾什麼!”
顧清暉扭了扭帽簷,江明潮扶著江聲肩膀的手卻沒有收回。
顧清暉表情平淡,在江明潮的冷漠注視裡幫他把帽子戴正。
“除了不願意正經學習之外,看彆的東西倒是一向積極。”顧清暉說。
語氣冷漠。
和他平時批判彆的演員這裡不好、那裡不好的時候態度沒有什麼區彆。他在工作的時候態度向來如此。
但對彆人,他才不會做這麼熟稔又冒犯的事情。
江聲是個很怪的小孩子。從顧清暉認識他的時候就這樣。
他喜歡驚喜,有一點點叛逆心,最討厭框架內被約束的學習,討厭死記硬背的任何事情,喜歡敞快自由的感受。
要說的話,簡直就像沒長骨頭的軟體動物一樣。就算被捕撈起來,也依然會努力把軟乎乎的觸角從漁網中擠出去,他的不安分可以被解釋為一種本能。
終於來到溫暖的地方,大家在壁爐旁開始脫去冗雜的外套,還有濕漉漉滿是白霧的護目鏡,圍坐在一起三三兩兩取暖。
同時,難得打破界限的親密距離,讓有些人也忍不住開始好奇地用目光在顧清暉和江聲臉上打轉。
“顧導,聽說你們兩個……”有人猶猶豫豫地開口。
屋子裡肅然一靜。
“最近有矛盾?在鬨不合?真的假的?”
他們兩個坐得好遠。
顧清暉一臉要掉冰碴子的冷漠,火光映照下都顯得陰暗。
江聲倒是還好,困困頓頓地把下巴掛在許鏡危的肩膀上,時不時地點頭,老實可靠的助理用手幫忙墊著江聲的下巴。
總之,顧清暉和江聲,最近的距離真的很可疑……
演員和導演之間的矛盾是最叫人害怕的,大多數演員一定會主動和導演搞好關係。
江明潮輕笑了聲,狹長的眼睛眯起看向顧清暉,“嚇到我了。我以為會問出‘聽說你們兩個在一起了’,這種會讓做哥哥的人聽了想殺人的問題。”
他口吻輕鬆。
問出問題的演員嚇了一跳,“怎麼可能!但是顧導最近心情不好、非常暴躁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吧!”
立刻有人跟著說。
“對,尤其他特彆注意和江江之間的距離,之前都沒有的。”
“好冷漠,江江背地裡是不是都要傷心死了。”
“嗚嗚,沒錯,怎麼可以冷暴力江聲。”
顧清暉薄唇勾了下,看向剛從溫暖和困倦中驚醒的江聲,“我冷暴力你?是這樣嗎,江先生。”
江聲:“……”
呃呃。
他揉了兩下眼睛,又看到一點口水蹭到許鏡危的手心,不太好意思地扯紙巾給人家擦了擦,然後小聲說,“呃,嗯,就是這樣。”
顧清暉:“……”
也不知道是誰在冷暴力誰。
他早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事實證明他也一點錯沒有——江聲是那種主動需要衝動的人。
一旦衝動的勁兒過去,又察覺顧清暉還有繼續靠近的意圖,立刻警覺炸毛,很壞又很可憐地焦慮起來。
他不想負責,也不想被顧清暉纏上,反省之後分析利弊立刻就開始後悔。
怎麼可以因為衝動找上顧清暉呢!哪怕找嚴落白都好啊!
所以江聲飛快劃開距離,和顧清暉一天說不到兩句話。
那兩句還是“哦”和“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和彆人都是乖乖的“哦哦”和“嗯嗯”。
輪到顧清暉,就是這種剛在發生關係之後的火熱幻想期讓人蒙受巨大打擊的冷淡態度。
顧清暉很輕地歎氣,“沒有這回事,也沒有鬨矛盾。”
江聲連忙點頭。
大家的態度半信半疑。都是剛下飛機長途跋涉來到這裡,這會兒正是需要倒時差的時候,在樓下烤完火,就三三兩兩地結伴上樓休息了。
江聲也想上樓。
走了一半,就發現顧清暉沉默寡言地跟了上來。
他盯著印在毛茸茸地毯上的頎長影子,立刻回過頭,警惕地盯著他,“你彆跟蹤我。”
顧清暉保持平穩的步速走到江聲的身邊。
溫暖的昏黃光線完全被他寬闊的肩膀擋住,江聲直視他清冷無情的眼神,有點頭皮發麻。
“好聚好散不行嗎?”
江聲小聲說。
“我都和你道歉了。”
“江先生,你的道歉就是往我門縫裡塞小紙條?”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被揉的皺巴巴的紙條,上麵寫著:我道歉,對不起,你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多囂張跋扈的口吻啊。
顧清暉把紙條捏在手裡欣賞,就算心情不算太好,可指腹從那淺淺的字跡上劃過,還是怪異地愉悅了一點。
“我險些以為那麼高檔的酒店,還有人塞不堪入目的小紙片。差一點就要跟前台投訴。”
江聲赧然,“誰叫你留下來了,你看完扔掉——”
顧清暉伸手捂住江聲的嘴巴,“這裡的隔音可沒有酒店好。”
江聲嫌丟人,閉嘴不說。
顧清暉問:“哪間房?”
江聲睜大眼,猶豫了下。
“你在哪間房住?”
顧清暉的手心毫無間隔地接觸江聲柔軟被烤熱的皮膚,還有抿起來的嘴唇弧度。
他停頓兩秒,掌心幾乎瞬間開始發麻發燙,“你也說了,要好聚好散。可你現在的態度像是好聚好散嗎,江先生?我們要談談。”
江聲不情不願,甕聲甕氣的聲音從顧清暉的指頭縫裡麻酥酥地傳出來,“三樓第三間……”
氣流拂過,顧清暉手指微微抖動一下,放下手,“走吧。”
兩個人的腳步一前一後,踩著地毯也能聽到木地板嘎吱嘎吱的響聲。江聲一得到自由,立刻又開始說話,“我以為你會看得比較開,我以為你不會在乎這個。”
顧清暉剛碰過江聲嘴唇的手緊緊攥著,麵上冷漠,“沒有人會不在乎。”
江聲撇嘴。
顧清暉看了他一眼,腳步一頓,輕聲說,“而且,我是第一次。”
“我當然知道!”江聲把他這句話在腦子裡顛勺品味了下,警惕又心虛地小聲問,“……你在要我負責嗎?”
江聲從樓梯往下看,和江明潮的目光對視。除了江明潮,嚴落白和許鏡危也都在看他。
似乎要看他準備把顧清暉帶到哪裡去。
要帶到房間裡去。
但江聲可不是自願的。
“我隻是在申明這件事對我來說的重要性,你說沒有人在乎,可我在乎。起碼我的第一次不可以這樣草率地結束……”顧清暉說著抿了下嘴唇,“他們覺得我們在鬨不和,可誰能想到我們是因為那種事情——”
江聲:“好了!”
丟臉!可惡!
顧清暉幽靜的琥珀色眼眸剔透平和,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在空空蕩蕩的走廊,燭光曳動起來。鋪著花紋複古的金紅色地毯,他們兩個的腳步聲隱秘,靜悄悄,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嘎吱——”
顧清暉推門進去,江聲按開了燈。
江聲的房間一直都是顧清暉安排的、觀景位最好的一間。剛剛試探性問出來的那一句,也隻是想確定江聲是否能夠接受他踏入自己的私人空間。
他得到了同意。
北地氣候寒冷,窗外雪花如同鵝毛。顧清暉胸口卻有著鼓噪的火熱。他自詡理智,也為自己這樣的品格而自傲。
但理智的人,現在應該做什麼決定?
不要追究,不討答案,放開手,坦然地走開。
顧清暉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理智。
他以為他唯一的錯就是來參加戀綜,他以為他唯一的缺點就是被江聲引誘出來的皮膚依賴,他甚至一開始抱著扭曲的冷漠注視著江聲。
江聲奪取他年少的記憶,成為一段時光裡凶狠而隱秘、又帶著叫人痛苦的溫情回憶的主宰。而他那時過得並不如意。顧清暉隻是來看他,品鑒他的痛苦,鑒定過往的遺憾,再沒有彆的意思。
但實際上,他的錯誤早就不止於此,他的缺點也並非他想的這樣簡單。
江聲是一顆種子,借由親密的吻埋根在他皮膚之下的血肉裡,汲取他的痛苦而愈發生命蓬勃,留下隻剩下卑微空殼的人留在原地被拋棄。
預料他和江聲的未來甚至不需要花費多少心思。
曆史又要重演,傾軋印上過往的轍痕,江聲放棄他從來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愛就是如此可怕的東西,改變一個人輕而易舉——明知道這是一場殘暴的沒有抵抗力廝殺,可仍然會做出把刀遞給征服者這樣愚蠢的決定。
顧清暉轉頭看著江聲。
江聲在室內穿著一件厚衣服,長長的頭發被靜電摩擦地炸開亂飛。他悶悶不樂地反手把門關上。
“砰——”
現在房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顧清暉想,江聲有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呢?
他注視著江聲的臉。
出現在江聲臉上的表情,顧清暉見過很多次,在曾經,在很久以前,在他抱著很厚一摞卷子路過老師辦公室的時候。
濕噠噠的雨穿透回形的走廊落到地麵,他要把手蓋在卷子上往靠辦公室的那邊擠,防止試卷被淋濕。
這時候,偶爾可以看到那個很漂亮很有名的男生悶悶不樂又帶點可憐心虛,靠在牆上罰站。眼睛耷拉著,兩隻手背著,很老實的樣子。
也許會抬起眼來看他。
黑漆漆的眼睛好像一點雜質都沒有,漂亮,又剔透、純粹,茫然可憐,愈發襯得他蒼白脆弱起來。
好像知道,自己一露出這種表情,就可以得到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