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夜裡,太子寢宮裡全是翻身的聲音。
次日清晨,宮人們再一次震驚了,舒星彌竟然是從東宮走出來的,鐵證如山,他和太子顯然已經度過了一個美妙而又難言的夜晚。
皇上傳召了東宮的宮女,紅光滿麵地詢問起昨夜的情況。
“昨天晚上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皇上笑問。
宮女回憶了一下:“有讀書聲。”
“……”皇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讀書?有沒有搞錯?難道不應該是恩恩啊啊不要啊嗎?皇上依稀記得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如狼似虎,真·日天日地,太子怎麼能這麼佛係?這還是親兒子嗎?
“除了讀書呢?還有沒有做其他事情?”皇上不死心,非要問個明白。
“其他就沒有了。”
功虧一簣。
其實皇上也不能埋怨太子和他性情完全相反,太子會這麼佛係、沒有執念,都是被皇上嚇的,皇上吸五石散上癮過後性情大變,染上了許多惡習,太子從小就下定決心,日後一定不能變成父皇這樣的人,他要做一個淡泊、無欲無求的人。
因此太子拒絕對任何事物上癮,他害怕自己登基後對權力地位無法自拔、無止境地追求,幾次向父皇提出想退下太子之位,奈何父皇不答應,他也沒轍,就隻能期望著父皇長命百歲。
太子不上套,皇上吃早飯都覺得不香了。
*
轉眼已到了除夕前夜,這一日,宮中所有宮女太監,隻要是家離都城較近的,都有回家探親的機會,雖然隻有三個時辰,但也彌足珍貴。
舒星彌的傷勢已經好了很多,家又在京郊,準許探親,他一大早就領完了節賞,而後小心地用薄薄的紅紙包好七兩銀子,節賞三兩,先前置裝費還剩四兩,這七兩銀子應該夠家人很長時間的花銷了。
出宮的時候,他租賃了一匹毛驢車,一路上寒風刮得臉疼,但心裡暖和得仿佛揣了一籃剛烤好的芋頭。
血脈相連的親人親人和外人到底不一樣,親人可以接納他,可以滌蕩他在宮中受過的人下之人的萬般委屈。
總覺得到了家,什麼都不一樣了,舒星彌養病的時候就一直期待著回家,能吃上爹娘做的熱騰騰的餃子,和親人團聚,就是這麼簡單的盼頭。
半個時辰後,他總算到了京郊的小村莊,地上四處都是燃過了的爆竹紙屑,像一地碎花,家家戶戶門上早貼好了春聯和門神,空氣裡滿是冷颼颼的年味。
他下了驢車,走過熟悉的村間小徑,尋找自己的家,遠遠望去,家門半開,有炊煙嫋嫋,弟弟正和鄰居家的小孩子玩雪,他們搓了一個又一個的雪球,比誰疊得高。
舒星彌笑著跑了幾步來到家門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榔,哥回來啦!”
小榔一抬頭,眼裡分明不是親近,是恐懼而又排斥,仿佛不是他哥哥回來了,是吃人的妖怪來了。
“哈哈,你那沒根兒的哥哥回來了,我不跟你玩了,走咯!”鄰居家的孩子做了個鬼臉,一腳踢翻了小榔的雪球羅漢,一閃身進屋去了。
小榔的新棉褲上濺了雪泥點子,他扁扁嘴要哭,舒星彌半蹲下來輕輕拍了拍他褲子上的雪,安慰道:“走,回屋,彆凍著了——”
小榔猛地扭著身子往後躲了躲,不讓舒星彌碰他,嫌臟似的轉頭就進門了,就好像踢翻雪球的不是鄰家孩子,而是舒星彌一樣。
連聲哥哥也沒有叫。
舒星彌慢慢站起身,跟著弟弟進了家,關好門,去廚房見到了爹娘和妹妹,妹妹想過去抱抱哥哥,卻被爹爹拉回抱起,妹妹隻好愣愣地吃著手指。
“爹,娘。”舒星彌發現爹娘的眼神都有些怪異,帶著些同情,又隱著些疏離,同時又裝得異常親切,近乎亢奮的親切。
“回來啦?”娘親在衣服上蹭了蹭濕手,滿麵堆笑,一把拉過舒星彌的胳膊:“正熬粥呢……”
“宮裡賞下錢來沒有哇?”爹爹扯了扯舒星彌的衣角,他最關心的問題就是這個,於是毫不掩飾地問了出來。
“有,這是節賞,一共七兩。”舒星彌從懷中摸出溫熱的紅紙包,爹娘拿去,滿心歡喜地收了,又誇兒子能乾,又歎兒子吃苦了。
今天家中的飯食依舊是白粥,還沒到真正過年那一天呢,哪能吃餃子,今天比往常額外多切出兩根鹹菜,全放在舒星彌碗裡,也沒有什麼菜,都是屯下來的乾白菜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菜。
飯桌上的氣氛表麵活絡,其實很僵,所有人都知道舒星彌沒了那根東西,眼色多少有些不同,還要極力壓製這種眼神,說話格外小心,娘親本想說“吃根鹹菜”,又怕“根”這個字眼傷了舒星彌的自尊,改成“就著鹹菜”。
“快,給你哥再多舀一碗粥……”娘親推了一把小榔。
小榔坐著不動。
“去呀!——”娘親放下了筷子,語氣托著長音催促。
“他不是我哥,彆人欺負我,都說我是太監的弟弟!我才不是!”小榔望向舒星彌,眼神仿佛兩把刀子,怨毒凝成的刀刃鋒利無比:“你男不男女不女的,為什麼還要回到家裡來?”
舒星彌剛剛喝粥暖上來的身子,一下子冰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