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是無法擁有疼痛的。
但是, 身體內部的感受卻是如此鮮明強烈, 仿佛在死去很久以後, 他又一次回到了戰場上。
這一次, 他需要守護的不是烏魯克,不是摯友,隻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來自一個陌生的女孩、似乎不經意的饋贈,卻再一次讓失去目標的亡魂感到了生存的意義、戰鬥的意義, 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過……並不討厭就是了。
從現狀來看,恩奇都完全是被意外卷入的。那名人形的少女是比神更高等的種族, 卻試圖接近沒有利用價值的他, 將那枚似乎?很重要的戒指交給了他。
即使被自己不留情麵地拒絕, 像神明一樣的少女依然沒有生氣,直到現在, 她的戒指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傳輸著力量,保護著恩奇都。
恩奇都有些想笑。
亡魂的世界是黑暗連接著黑暗, 是否擁有意識,根本毫無意義。
日複一日、日複一日,沒有失落更沒有幸福, 當思念也隨著時間被淡忘的時候, 她突然突兀地出現了。
她從瑪什山落下,帶來了舊日的思念, 也帶來了新世界的可能。
那鮮明熾烈的生命力, 對已經沒有未來的亡魂而言, 是最可怕的毒藥。
所以, 恩奇都拒絕了她。
用一些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理由,將她用力推向了人世。
大概是因為害怕吧。
恩奇都是為了捆縛不聽話的楔而誕生的鎖,他的存在是基於人類與神明的願望,而他自身的意誌,根本無關緊要。
喜歡個性鮮明的人類,大概也是因為內心的虛無。
恩奇都追隨吉爾伽美什,選擇吉爾伽美什所選擇,他在生前得到了王的認可,死後得到了王的眼淚,他擁有了世界上最稀有的情感,可是由始至終,都不明白自己為何有資格得到。
他不過是兵器而已……現在則是落灰生鏽的兵器。
這個問題在恩奇都成為亡魂以後,被埋沒在內心深處。直到又一次,他被絢麗而強大的存在選擇。
那個存在不需要利用他,卻毫無理由地邀請他。
神都是些殘酷的生物。她們始終高高在上地注視著人類,或許偶爾垂憐,但那不過是在不觸及自身利益情況下,給喜愛的玩偶加一件新衣、添一條配飾,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善意。
即便待他親昵如阿魯魯,也是因為戒指才決定複活他,也是因為戒指才決定舍棄他。
創造他的母神逃離前眸中有愧色,她輕輕推給他一點東西,交代他若有需要使用,然後那點愧色就消失了。
恩奇都又一次被拋下,獨自承受“神”罰。
到最後,陪伴著他的,竟然是上一次賜他神罰、奪他性命的女神。
伊什塔爾站在安努身邊,同情地注視著恩奇都。
因為遇到了更高階的生命體,失去了神的優越性,所以對微不足道的泥人的痛苦也能感同身受嗎?
何等諷刺。
意識越發模糊了,但是戒指還牢牢扣在無名指上,仿佛在安慰著疼痛的他一般——儘管那疼痛有一半是因為它而來。
恩奇都並不怨恨。
他甚至有些愉快,能夠從毫無感覺的亡魂狀態中脫離一瞬,能在徹底魂飛魄散前,看到討厭的死對頭同樣狼狽的樣子。
“交給我吧,恩奇都。她是不屬於你的。”
無法說話,恩奇都就微笑著搖搖頭。
笑容可能有些扭曲,如果是沙姆哈特看到,又要責怪他用她的臉做些不漂亮的事。
可是,一直虛無地騷動著的內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作為戰士、作為武器,甚至是……作為人,進行最後一次的叛逆。
對神明、對命運、以及比命運更高的,那尋常人無法觸及的傲慢生命。
如果說還有一點遺憾的話……
思緒沒有繼續下去,被突如其來的光之海洋淹沒了。
熟悉的力量讓恩奇都睜大雙眸,回過神來的時候,一直神色淡然的安努麵色大變,恩奇都被一股力量牽引著浮空,吊在了安努身側。
“彆過來!”
奪取了神之肉身的“安努”毫無最高神氣質地大喊道,
“你們看到了吧,他在我手裡。”
恩奇都吃力地撐開眼皮,準確地在神殿的入口處,捕捉到了熟悉的金色身影——以及在他身側的少女。
與毫不掩飾怒意的吉爾伽美什相比,黑發少女的神色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困惑。
“恩奇都並沒有食用價值。”
久世真理對著上個世界的熟人說道,
“諾埃爾跟我說了我還不相信……你為什麼連他都要跟我搶呢?”
這話語中的信息量太大,無論是吉爾伽美什還是恩奇都,思維都為此凝滯了一瞬。
安努冷笑了一聲,他的目光從漠然無語的諾埃爾身上轉了一圈,又移回了少女身上。
“您怎麼可能不明白呢,真理大人?倒不如反問下您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看重這個連人也不是的東西。”
安努注視著少女,捕捉到她壓抑的怒意,笑容愈發擴大,
“您愛上了具有靈魂的弱小生命——就像第一次那樣,您還會愛上第二次、第三次,因為這就是您的宿命,也是您唯一的弱點。督察院想奪走您的權利,想遮掩您的光芒,您忘記了,但您的支持者可沒有忘記。站在您身邊的那個小人以前可不是這副麵孔,為了哄騙您的記憶,他可付出得夠多的,如今又來裝好人……”
“夠了!”
諾埃爾麵色劇變,他扭頭對茫然的小姑娘說道,
“他是個欺騙的慣犯,上個世界的事你不會忘了吧。當務之急是救恩奇都,如果放任他繼續下去,這個世界可能會被毀掉。就像我們之前說好的那樣……”
吉爾伽美什怒色未散,隻是眸中又多了點東西。他眸光掃過諾埃爾,又停在真理身上,冷哼了一聲:
“不錯,這些賬以後再算也不遲。”
真理莫名覺得後背發涼,但又一次看到恩奇都的喜悅與擔憂蓋過了那點驚悚感。
小姑娘下意識向前踏了一步,被諾埃爾拽住衣袖,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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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為恩奇都,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良心妖怪們在外界作戰時,很少利用自身的天賦,他們的個人天賦也隻是普通生物強者的程度,並沒有什麼值得說的。
真正讓良心妖怪強大的,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下來的“權限”。
不同良心妖怪對不同世界的適應性不同,能搶到的權限也不同。
——說白了,良心妖怪們就是一群靠先輩(遺誌)的喜愛來過活的最強啃老族。
是否強大是根據其適應世界的數量以及質量來判定,但即便強大如諾埃爾,也會有不適應的世界。
例如,在這個世界裡,他就隻能與逃犯原本的權限持平。再加上逃犯冒著風險侵占了“安努”的身體,世界的權限愈發朝逃犯傾斜——因此,高傲如督察院搜查官,才會被一介C級逃犯壓著打。
可是,有久世真理在,一切就沒有問題了。
原本應該如此的。
諾埃爾注視著不自覺星星眼的小姑娘,有點頭痛。
看來現在用的這張臉已經無法控製她了。
那點微妙的影響力,很快就要隨著新歡的出現而消失了。
在久世真理開始不滿前,諾埃爾半真半假地說道:
“之前忘了跟你說了,逃犯之所以抓恩奇都,似乎與戒指有關……那個東西具體作用是什麼?”
“那是我給他的,我就想確認一下他的位置便於帶他走嘛。”
身邊吉爾伽美什發出一聲更響的冷笑,真理沒注意,隻是盯著諾埃爾看,眉頭皺起:
“可那有什麼關係?”
“根據我的測算,這名C級逃犯原本應該在上個世界就被抓住,但他在躍遷時出乎意料地逃過了我的捕捉。”
諾埃爾說明道,
“我的躍遷表為督察院的最高等級,能夠逃脫我的追捕,顯然不是一無所有的C級逃犯突然升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