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理想主義者
安怡欣的眼中,耳朵裡總是有著音符和樂曲,它們輕快地演奏著,歌頌著月光,花朵,朝露,卻也訴說著悲喜離彆,無邊風雨。
她兒時說出這個情況時,有著傳統觀念的父親被嚇了一跳,警告她不可亂談這種事。
她被警告得經常不說,如此便習慣性地不談,甚至長大後不但憋在心裡,有時候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聽不著這些音符一般,隻有在偶爾情緒真的不佳,或是真的喝得爛醉的時候才會去說這東西。
但此刻終究是忍不住了,她聽著翠兒身邊已經哭到都可以把雨聲淹沒的樂曲,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替翠兒哭出來了。
“你可以哭的。”她對翠兒輕輕地說道。
翠兒垂下眼睛就和聽不懂她的話一般,依舊笑著。
笑得慈悲得仿若那菩提下的神佛。
卻看得安怡欣肝腸寸斷。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隻要一不小心把笑容紋在了臉上,就摘不下來了。
“這已經很好了,我聽寨子裡的人們說,他應該是隻是去監獄,還能活著呢……”翠兒認真地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指,一絲不苟地比劃著。
隻可惜她的比劃太有她“個人特色”,隻要一複雜安怡欣就完全看不懂了,可惜的是那看得懂的劉老已經不在了。
氛圍一下子就僵住了。
翠兒無聲地睜著她的大眼睛,望著外頭磅礴的大雨,最終抿了抿唇,努力地張了張口想要發出聲音。
卻隻有難聽,沙啞,不成曲調的嘶吼。
直接把翠兒自己嚇到閉嘴了。
她好像更難過了……
安怡欣看的心尖忍不住心疼,本想和翠兒說:“算了吧。算了……”的這樣的話了。
卻不想翠兒沒有放棄,她好像太想表達了,也太想說話了,她站起來到處尋了尋,翻箱倒櫃的,最後竟是給她尋到了一支炭筆,還有幾張滿是灰塵的白紙。
她到窗邊抖落了灰塵,小心地吹了很久,這才回到安怡欣的身邊,手忙腳亂地準備來寫字。
她似乎對要在安怡欣麵前寫字這件事感到羞恥,臉色微白,拿筆都在抖,頭低得幾乎快看不見臉頰了,甚至寫出的字都歪歪扭扭,張牙舞爪的。
但那內容卻刀刀見血,殺人誅心。
她寫著:“已經比我們想象中好太多了。我曾經以為我的結局會是被發現後,然後被吊起來用藤鞭抽打,最後被火燒死的。”
她頓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自己寫得太嚇人了,想讓安怡欣不怕,或者讓事情變小些,趕忙加了一句。
“在這裡隻要你幫助omega逃脫,最後都是這麼個結局,所以……隻是被抓走,似乎已經很幸福了。”
翠兒的字有些太軟趴趴了,而且有些字不會寫,便隻寫一半其餘全靠安怡欣去猜,就使得安怡欣被迫看得很慢。
卻也看完後久久無言,最後她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如何評定“幸福”這兩個字了,最重要的是她想回翠兒:不是的,不是的。你們所想的,和劉老現在所經曆的,都不應該屬於你們。
你們是勇士,是衝鋒者……是英雄。
應當被萬人敬仰,應該被交口稱讚,至少……
至少不該落得這般的結局。
若世間反抗者,拚搏者,一往無前者,被吊起來鞭打,被世人唾罵,淒慘半生,那可當真,太可悲了。
安怡欣滿腔憤慨,滿腹悲傷,皆彙在喉間,隻想憑著這股勁頭,一抒憤慨,但是當她都準備開口的時候,她看見翠兒緊握著炭筆的手,發白的骨節,翠兒似乎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在舉棋不定。
如此,安怡欣終究是不曾再說話了,她隻是讓翠兒接著努力構思和糾結著,因為也許在這種時候,她隻是安靜地聆聽,單純地讓翠兒去說會更好些吧。
卻不知翠兒為何就是不下筆了,她似乎因為一直活在那樣的規矩和舒服裡,慢慢地就變得不會主動地表達自己情感和想法,或者說是忘記了如何表達。
宛若一個提線木偶,宛若這個村寨裡的,每一個標準的omega。和她是beta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了。
外麵的雨好像小了些,喧鬨聲點點地落下,反倒顯得屋裡更加地寂寞了。
安怡欣受不得這般的寂寞,終究是沒忍住打破了這份安靜問道:“你和劉老的簡筆字是誰教你們的啊?”
她知道自己現在其實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她該做的是安慰翠兒,是循循善誘。
但確實是忍不住,畢竟那信中的字體清秀娟美,筆鋒柔和,和那個凶狠得像狼一樣,固執到蠻不講理的,明明是個beta但是比大多數alpha看起來很嚇人的劉老差距實在……有些大。
而翠兒聽到這個問題後,眨巴眨巴了眼睛,眼睛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笑意,她給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答複:
“是母親教我的。”
安怡欣曾經在這個寨子裡住過很久,因為和翠兒關係好的原因以前經常來這個屋子玩,但是卻從未見過翠兒的母親,甚至沒有在這個屋子裡看見過omega生活過的痕跡。
那種精致的,柔美的痕跡。
應當是佳人已逝,此刻提來,恰逢翠兒父親被捕,當真是直接去撕裂翠兒的傷口,毫不過分。
“對不起。”安怡欣連忙道歉,隻想立刻收起自己的好奇心,甚至都想奪門而出,至少彆給翠兒找不愉快了。
卻不想翠兒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我這一身是母親打的。”
苗族姑娘的嫁衣和銀飾講究繁多,用料,樣式也幾經複雜,是一件極為花心思的事情,安怡欣仔細地打量了翟瀾身上穿著的這一整套嫁衣,無一不精細,無一不講究。
皆是愛意。
她本想對翠兒說:“你母親應該很愛很愛你。”的這種寒暄之詞,卻見翠兒已經又埋下了頭努力地書寫著,她好似很喜歡,也很享受著溝通。
而她的筆下,在拚音,漏筆字,還有一下字符的拚湊下,一個古老的屬於劉老和母親的故事緩緩出現了。
安怡欣認真看的時候,覺得這真的是一個有些太過於俗套了的愛情故事。
苗族英俊,淳樸的beat,在無意間遇到了逃亡而被迫躲進深山中的城市裡omega的故事。
然後他們相愛了。
若是迪士尼的故事便停留在了此處,所有美好的開端,必定會有個幸福的結尾,但這是生活。
它不是一潭的死水,它隻要你丟下一個石塊,或者蝴蝶煽動一個翅膀,那便會有驚濤駭浪,便有無數變數。
生動幾乎有些嚇人。
城裡來的omega帶來了外麵先進的思想,帶來了進取的靈魂,近乎於蠻橫地撕開了那時候“神”們通知的一個小口子。
甚至連後來安怡欣和圖長安能進到這個苗寨的路,都是劉老和他的omega一起建造的。
第一張紙的最末尾,翠兒寫道:“我父親說,母親最初勸他建路的時候說的是:‘她想回家了。’,但後來在那條彎彎曲曲的路艱難地竣工的時候,母親沒走,她隻是望著路的儘頭,望著遠方,說道:‘我們都該去外麵看看,都該活得像個人。’”
一直都活的像牲畜的劉老自然是未曾明白,他那有百轉千回七竅心的omega在想什麼,可安怡欣明白,又思及村寨如今的狀況,便更是難過,久久不願去看第二張紙的內容。
就好似她不看,她所預知的危險便不會降臨一般。
但現實哪能讓人逃避呢,一切都早已塵埃落定。
隻是安怡欣看第二張紙的時候,仍然不願相信現實是那般的刺骨血腥。
——最後進步的靈魂被捆綁到了深山的神像之前,她懷著孕,鮮血流滿了吊她的那個樹乾,alpha們在臉上抹上她的血,把瘦弱,把早產的翠兒活生生地從母親的身體裡刨出,然後在omega本能的哭聲裡,在嬰兒的啼哭聲中,在神像鬼魅的笑中,alpha們繞著樹上被“神罰”的軀體,跳著舞蹈,唱著聖歌,歌頌著富足,豐滿,還有幸福。
翠兒未曾上過學,不會修飾,白描,便更不懂行文的節奏,她隻是依靠著本能的天賦,在這兒後麵加了一句:
因為這個村裡很多老人說,我天生就會歌唱。
安怡欣看不下去了。
她站起了身,想外走,她耳旁皆是混亂的聲響,她聽到了記憶中那對omega情侶甜美的聲音,聽到了她的貓咪死前輕輕的叫喚,她聽到了遠處的苗歌,聽到了已經落著的雨聲。
最後一切都安靜了,她眼前是那一棵樹,樹上被破開腹部的屍體一點一點**成了腐肉,鮮血成了陳血,最後被菌菇所占據,看不出原先的模樣。
直到有一隻太過幼小的翠鳥來了,她停在了屍體之上,蹦蹦跳跳的,甚至去到了屍體被破開的子宮裡睡了一覺,它也許是因為睡得太香了,便忍不住探出頭來觀察著這個“怪物”,有些害怕,有些好奇,最終卻隻是輕輕地飛到了這具屍體的臉頰旁,用她毛茸茸的臉旁蹭了蹭。
太過輕柔。
卻也是那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回來了,雨聲,歌聲,貓聲,還有安怡欣無聲地哭泣。
她猛地回頭,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隻是凝望著翠兒那一雙笑得已經有細紋的眼睛,哭得更是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