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暗,當暮色泛起,街道空寂人,兩邊的黛瓦上開始嫋嫋地冒出輕煙,燈光,絲絲縷縷地從窗戶漏出。
蘇容若跟著便宜阿娘回家時,她昨日去過的梅兮打烊,掌櫃的正在關門盞燭。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來客揭開大氅風帽,竟是蘇容若的大父,戶部侍郎蘇遠渝,他先與掌櫃行過禮,低語幾句,接過兩份香熱梅花飲,慢慢地走進內院。
中庭軒台秀麗彆致,欄前有男子身形修長,臨風獨立,似正凝視粉牆下的山石樹木,蘇遠渝遞過去一份湯飲,溫言道:“仇先生,請。”
男子聞言轉過頭來,眉目軒秀,風神如玉,眼中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陰鬱沉痛之色:“蘇侍郎,喚我阿仇。”
“她遞信出來,問,兩人份的藥量,人為何還活著?”蘇遠渝與他並肩,直抒來意。阿仇好奇地看他:“終於想明白了?重新與她接洽?”
戶部侍郎搖頭斥責:“你們此舉,傷天害理。”阿仇忽然一笑,笑容竟極明淨和雅,與片刻前的陰冷判若兩人:“侍郎到底仁厚。”
風聲瀝淅,吹得雪落枝頭,也吹起蘇遠渝滿腹的躇躊:“如今看來,和解之策怕是無望,與其鈍刀割肉,不如摧枯拉朽,隻,天下生民。”
他語意遲遲,阿仇卻冷笑連連:“嘿嘿,你也看出來了?邊境兵禍不斷,升鬥小民已不堪重負;皇帝欲武安天下,權相卻喜寬仁國策,以民生息;皇長子英勇過人,母家公府嫡係,卻不得不屈居太子之下;三國公手握重兵,威勢直逼赫連族的神皇軍;那人,果敢聰慧,矢誌複仇。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能引得天下動蕩?”
”唯他亂,我等才有機會。”阿仇指著庭角幾人合抱的大樹:“然,用力過猛必遭反噬,回去問她,要砍倒參天大樹,可否隻照著一處下手?”
蘇遠渝的眼神,晦暗而傷感:“君子當以和為貴,非義戰不用兵,怎奈如今豺狼當道。若與他和談,便是送羊入虎口。”
“和談?蘇侍郎,想想當年仁治帝。”阿仇聲色俱厲地接口,冷冷暮雪反射著他的眼神,劍光一般地鋒利且凜冽。
此言宛如一根針,猛然地紮進蘇遠渝的心,他身形一顫,眼皮跳得幾下,沉默半天才道:“她說,赫連淵有意攻打崇山,剿滅陳國餘部,並借此削弱三公,你需得防備。”
“帶兵的必是肅江郡王,將強,糧足,兵精,處處勝我數倍,我當如何?迎之?陰之?”阿仇神情微凝,自言自語。
天寒地凍,他呼出的熱氣,立即變成淡淡薄靄,飄散在森森空庭:“穆那端那處,似乎仍無意動。”
“雲地九州富庶,山溫水暖,他身為一方諸侯,大權在握,無意國公位,亦是正常。”蘇遠渝嘴角扯起一絲勉強的笑意,回答。
阿仇啜得兩口湯飲,帶著若有若無的惡毒,笑:“但若世子位空缺,皇帝欲削他兵權,你說,他當如何著想?”
蘇遠渝吃得一驚,挑起雙眉:“穆那衝?他還是個孩子,你們,竟要打他的主意?”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阿仇麵色平淡地回答,接著袍袖一拂,大步行到屋裡,丟下一句冷冷質問:“當年翠冷屠城,其中幾多婦老嬰靈,蘇侍郎,莫非這麼快就忘了?”
對待禽獸,必以禽獸手段麼?若行之,與它何異?若不行,便眼睜睜地被它吞噬?蘇遠渝怔怔地僵立中庭,眸子比夜色更灰暗。
老天似乎亦聽到男子的靈魂拷問,風雪狂亂,樹木吹折,天空孤雁的淒涼鳴聲劃過,如悲傷的世界在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