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2 / 2)

這一回,裴王妃主動讓酈璟跟著敬元幾兄弟去探望。

酈璟不解,裴王妃道:“越王屬地兵少糧寡,周圍州縣還有精兵駐紮,事敗就在眼前,到時太後不會留越王府一個活口的。你們同窗一場,去送送吧。”

果然,兩個月後傳來越王兵敗自儘的消息,還被懸首示眾。數日後,越王府婦孺老幼一齊被押往東都亭驛處死。當夜大雨,血水染紅了兩旁田埂。

酈璟感覺一口氣喘不上來,他難以想象斯文漂亮衣帶飄香的越王世子會像牲口一樣被押去郊外處死。

敬元大病了一場,回學宮讀書時人瘦的不成樣子,得敬道和敬宣攙扶著才能入座。

越王是第一個興兵起事的,但不是唯一一個。

越王世子是稼桑學宮第一被誅殺的宗室兒郎,同樣也不是唯一一個。

以此為始,天下州郡紛紛傳來對褚太後怨恨不滿的言論,或直接興兵,或四處宣揚褚氏禍亂,號召群雄並起匡扶宗室。

世道逐漸亂起來了。

褚太後毫不慌亂,下旨平亂的同時,派了心腹大將章威武前去巴州加緊看守廢太子酈瑛。

裴王妃主動將酈璟叫過去,問道:“如今四方將亂,正是用人之際,太後為何要派心腹大將去巴州看守廢太子瑛?”

酈璟不防,想了會兒才道:“太後是怕興兵起事之人打廢太子瑛的旗號,甚至乾脆就將人截走,奉之為君。越王等宗室親王都是文德皇帝之後,興兵時一個個說的好聽要斬除奸佞,但未必沒想著打下江山後自己坐龍椅,所以他們不會去找廢太子瑛。但若其他勢力舉兵起事——廢太子瑛就有大用了,他的大義名分並不在太後之下。”

“說的好。”裴王妃欣然讚同。

酈璟繼續:“如今陛下身在宮中,逃不出太後的掌握,被流放的陵陽王也有肖世功看著,何況他們二人……”他為長者諱,沒再說下去。

裴王妃卻不客氣道:“他們二人,一個怯懦,一個昏庸,哪怕有群雄擁戴,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廢太子瑛比他倆多少強些。”

酈璟往好處想:“畢竟是太後的親生骨肉,雖然受些磋磨,總比宗室強些,不會有性命之虞。”

裴王妃冷笑:“那可不一定。”

兩個月後,巴州傳來一記驚雷——故廢太子酈瑛被章威武逼迫自儘!

朝堂內外連同市井百姓,都驚愕不已。

酈璟完全呆了。

雖然褚太後裝模作樣的治了章威武的罪,將其‘貶斥’到地方為刺史,還追封酈瑛為懷憫太子,並在永業門為他舉哀,但明眼人都知道逼殺酈瑛就是褚太後授意所為。

越王全家被誅,畢竟是有謀反之實;懷憫太子這些年好端端的在巴州,並沒有做任何不妥之事,竟也被活活逼死。

看著敬仁與敬順身上帶孝眼眶發紅,敬元和敬道臉色都變了。敬宣抓著酈璟的胳膊牙齒直打顫,“你說,祖母會不會對父皇……”

“不會的!”酈璟趕緊勸慰,“陛下畢竟是……”

“是祖母的親生兒子?懷憫太子也是啊!”敬宣幾乎尖叫,酈璟連忙捂住他的嘴。

唐學士來了,再次拿出一本《孝經》授課。

素來沉穩謙和的敬廷忍耐不住,倏的站起,大聲質問道:“敢問夫子,如何看待懷憫太子之死。”

唐夫子眯縫著一雙老眼:“自然是生榮死哀。”

敬勇怒道:“親生骨肉,竟也能輕易殺害,真叫天下人……”

唐老頭打斷了他的話,“臨江閔王劉榮是不是景帝的親骨肉?”

敬勇啞然。

唐老頭再問:“魏庶人元恂是不是孝文帝的親骨肉?”

敬廷氣餒。

臨江閔王劉榮與魏庶人元恂都是數代之前的廢太子,也都為親生父親所殺,或逼迫自儘,或明旨賜死。

唐老頭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的酒葫蘆,愜意的抿了一口,眯縫著老眼含糊道:“這兩位還是數得上的明君,枉論那些數不上的。諸位眼中看見的是‘母子’,老夫看見的是‘君臣’。君要臣死……”

他嗬嗬一笑,收回酒葫蘆,翻開《孝經》誦讀起來——“……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眾郎君無人出聲。

酈璟默默的在書本上摘記起來。

午間休憩時,褚太後派人送來了一大盆新鮮櫻桃,顆顆鮮豔欲滴,碩大飽滿。

端木慧屈身行禮,“這是太後賜予唐學士的,多謝學士不辭辛勞,教導這群兒孫。”

唐學士笑的滿臉皺巴,連連拱手道謝。

送走端木慧,他自己拈了一枚櫻桃,將其餘分給小郎君們——大家雖是天潢貴胄,但這麼好品相的新鮮櫻桃也不多見,便不推辭的分吃起來,隻有敬元三兄弟心中憂慮,食不下咽。

酈璟也分到幾枚,他細心觀察唐學士,發現他將那顆櫻桃擺放在書案一邊,始終沒吃。

下學後,酈璟拖拖拉拉的收拾書本,待到眾人儘數散去,他輕手輕腳的溜到偏殿,終於看見了獨坐在屋內的唐學士。

他舉那顆櫻桃看了會兒,冷笑一聲將那櫻桃遠遠丟出窗外,然後踢踏著舊芒鞋悠然離去。

酈璟知道窗外是一片花木茂盛的山坡,那櫻桃應該很快就會被鳥獸吃掉。

*

“看來唐學士也不讚同太後所為。”酈璟莫名有些高興。

裴王妃道:“不讚同是一回事,必須忍耐是另一回事。不論是否有不得不殺的原因,殺子就是殺子。不過古來殺子的君主又不隻是一個兩個,多太後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不見得個個都被罵翻天了。”

“敬宣的阿耶不會有事吧。”酈璟擔憂。

裴王妃道:“陵陽王與陛下兩兄弟早被太後嚇破了膽,成不了事的,唯有懷憫太子,尚存幾分血性。”

“看管起來還不夠嗎?”酈璟很是傷感。他幾乎沒見過懷憫太子,但母殺子這等事究竟是超乎他迄今為止的認知。

裴王妃冷冷的看過去,直看的酈璟低下頭。

裴王妃盯著兒子,“你快滿八歲了,以後少說這種廢話。”

酈璟:“……是。”

“現在想清了?”

“想清了。”

“說。”

酈璟抬起頭,冷靜分析起來,“能防一時,防不了一世。懷憫太子素有勇武之名,若是皇位由兩位弟弟占據,他一個廢太子無話可說;可若是褚氏貪權,那他就能爭上一爭了。不論被叛軍救出還是自行逃走,懷憫太子到時登高一呼,招攬人馬,保不齊就是困龍入海,猛虎歸山,那才是大|麻煩。”

裴王妃略略頷首,方蹙眉道:“太後料事真快,步步趕在彆人之前,難怪這麼多年穩如磐石——這一點,你要向她學習。”

*

其實酈璟覺得自己的母親料事也挺快的,母子倆談話後不久,揚州刺史寧肅欽及其弟寧詹欽,會同揚州官僚與一乾失意文人,舉兵二十萬,興起了一場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叛亂。

與之前那些起兵跟鬨著玩似的花架子宗室不同,寧家兄弟是真正立過戰功,能文能武的乾才——他們原本打出的旗號還就是匡複故太子酈瑛。

可惜,晚了一步。

學宮裡氣氛熱烈。

一連數日大家都好生興奮,仿佛這不是一場引發百姓流離失所的叛亂,而是滿溢榮耀的屠魔壯舉,總算顧忌著褚太後不敢大聲說笑。寧氏兄弟的確有些本事,昨日下一城,今日下一鎮,次日又將前去阻攔的褚氏子弟打了個落花流水。

褚太後召集群臣商討對策,王相一看天時地利,趕緊又勸諫了一波——皇帝早就成年啦,太後您若是肯還政,那些賊子就沒有興兵作亂的借口了。

太後:說的很好,下次憋說了。

其實朝中能打仗的將領不少,但是正如裴王妃那夜指出的,將領們大多與朝中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今王相等人又態度曖昧,挑誰做平叛統帥是門大學問。

肖世功是守城偏將出身,沒打過大仗,何況他正看守著陵陽王;章威武倒是打仗不錯,可惜剛逼死了懷憫太子,把他派出去平定揚州估計會激起更大的反對聲浪。

朝堂上君臣拉扯的功夫,寧氏兄弟又贏下幾仗,徹底占領揚州全境了。

揚州本就富庶,錢糧充足,如此一來情形就愈發不妙了。

新上任的梁王褚承謹本想上奏親愛的太後姑母,讓他掛帥平亂。他覺得自己獵兔子時箭無虛發,神勇非凡,打仗應該問題也不大,但當聽聞堂弟褚唯謹在前方受傷且險被活捉時,立刻打消了念頭,縮回王府裡悶聲不敢吭了。

消息散播開來,學宮中一片嗤笑聲,小郎君們張口閉口都是酈姓先祖如何戰功卓著,殺伐天下,渾忘了不久前同為酈姓的越王僅僅半個月就兵敗身死,全家受誅。

午休時間結束,唐學士悠哉的踱步進來,向眾人宣布:“適才褚太後下旨了,以左領軍衛大將軍為揚州道大總管,將兵三十萬,以將軍陳傳之,李固為副,討伐寧氏兄弟。”

諸小郎君們一片茫然,互相詢問。

“誰是左領軍衛大將軍啊?”

“我不知道啊,阿兄你知道麼?”

“我也不知。”

唐學士緩緩道來:“左領軍衛大將軍,即楚王酈忱。”

學宮內霎時寂靜一片,頃刻之後,所有人向同一個方向看去——

酈璟毫無防備,被幾十道冰冰涼的複雜目光懟了個正著,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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