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王妃攔住了想去抱兒子的楚王,給了傅母於氏一個眼色。
於傅母一把抱住酈璟,並捂住了他的嘴。她是習武之人,雖已年過五旬,臂膀依舊強悍有力,箍得酈璟動彈不得。
裴王妃站起身,握住丈夫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是必死的,但阿璟不能死。你深知陛下的秉性,應知道我是絕逃不脫了。但你對陛下還有用,你和阿璟還有生機。”
楚王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急促道:“我在城外駐紮了兩千親信,能護著我們一家三口逃出去……”
“然後一輩子躲躲藏藏嗎?!”
裴王妃奮力甩脫丈夫的大手掌,神情高傲,“我生於鐘鳴鼎食的世族之家,自幼眾星捧月慣了,過不了粗茶淡飯的逃亡日子!曹王妃費儘心力給敬廷安排了藏身之所,才一個月就被抓住了,我們又能躲多久!”
她上前凝視丈夫,“你是行軍打仗之人,應知當機立斷。若叫魏國夫人搶先上奏了陛下,之後你再怎麼辯解自己不知,呈上再多的罪證,也是一文不值的!”
“是死我一個,還是我們一家三口共赴黃泉,這有何可猶豫的!”
“我要你活著,更要阿璟活著。他不但要活著,還要活的光明正大,活的錦衣玉食!我的阿璟不能風餐露宿亡命天涯!”
“請王爺速速進宮!”
楚王肝腸寸斷,看看妻子,再看看小臉漲通紅的獨子,最後含淚掉頭,大步離去。
酈璟拚命掙紮,他想叫住父親,想說自己不怕吃苦,不要去告發母親,奈何他人小力微,分毫掙脫不得。
裴王妃怔怔的目送丈夫背影,半晌後轉身看向兒子。
她從妝奩台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將瓶中粉末撒在絹帕中,然後捂住兒子的口鼻。
酈璟呼喊不及,順勢吸入許多粉末,連連咳嗽,很快整個人昏昏沉沉起來。
他還有意識,但發不出聲音來。
“那人快來了,你們到後頭去,我準備一下。”裴王妃輕聲說道。
於氏忍淚應了,然後抱著酈璟躲了裡側隔間去了。
酈璟拚命的用指甲扣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
外間傳來裴王妃衣袍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在書架上翻找什麼東西。
酈璟用哀求的目光看向於氏,於氏不忍,於是抱著他微微側身,視線剛好可以透過簾幕縫隙看到外麵的部分情形。
片刻之後,屋裡走入一位年逾五旬的婦人。
已是深夜時分,然這婦人身上的黑衣似乎比夜色更深。
她轉過身,露出蒼白清瘦的麵龐;這張臉年少時應當十分秀麗甜美,如今卻冰冷肅殺。
——來人是魏國夫人。
“多謝夫人肯來。”裴王妃深深俯身行禮。
在酈璟的記憶中,從沒見過母親對彆人這麼低聲下氣過。
魏國夫人緩緩說道,“滿都城的人都以為楚王妃自恃才高,鐘情詩詞歌舞飲酒享樂,連我都被瞞過了。王妃好本事,將王府治的鐵桶一般,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能把曹王妃母子悄無聲息的送出都城,厲害,厲害。”
裴王妃自嘲道:“夫人不知道,是因為我從不敢有舉動。一有動靜,夫人立時就察覺了。我自負行事機密,在夫人手底下卻撐不過一年。”
魏國夫人搖搖頭:“老了,耳目不如以前靈敏了,不然也不會叫梁少監窺到我的行蹤,提前向王妃告密了。”
裴王妃,“……梁少監還好麼。”
“已經自儘了。”
酈璟心口劇烈疼痛。
“放心,他沒受罪,走的很安詳。”魏國夫人道。
裴王妃急促喘氣,“少監是忠厚仁義之人。”
魏國夫人聲音依舊冰冷,“梁少監與楚王情同父子,當年他明明可以出宮享清福,卻硬要留下,就是為了替楚王留意陛下的動靜。真是舐犢情深,親生父子也不過如此了。我年少時,梁少監待我不錯。我是看在他的情麵上才走這一趟的。王妃有話請說,天快亮了。”
裴王妃胸膛劇烈起伏,過了會兒才道:“我請夫人看這幅畫。”她緩緩展開手中畫卷。
酈璟凝目從縫隙中看去,發現這是一幅老畫,絹紙微黃,墨色陳舊。畫中是一名醉態可掬的少年,正握筆於在書案上,側臉看向書案旁的銅鏡。
這幅畫很特彆,畫中少年背對看客,隻露出一個後腦和少許側臉,但是書案旁的銅鏡又清清楚楚照出了少年的相貌。畫中筆觸異常真實,少年約莫十三四歲,長眉飛揚,鼻梁高挺,嘴角還有一粒梨渦——筆法細致入微,仿佛畫中少年就要脫框而出,對著看客調皮而笑。
酈璟自幼鑒賞過不少書畫,還從沒見過如此奇特的畫法。
忽然,他注意到室內陷入靜謐。
魏國夫人目中宛如燃起赤焰,呼吸粗|重,母狼般緊緊盯著這幅畫,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你從哪裡弄來的。”
裴王妃微微退後一步,身側就是紫銅火爐。她看著這畫道:“費了我很多年功夫,輾轉了不知多少人才找到的。”
魏國夫人上前一步,“給我!”
裴王妃退後一步,站到紫銅火爐旁,“這就是我今夜請夫人過來的原因。我想用這幅畫,換我夫婿兒子一條生路。”
魏國夫人胸膛劇烈起伏:“怎麼說。”
裴王妃:“楚王已經連夜入宮了,我讓他向陛下告發我的罪行。”
魏國夫人譏諷一笑,“王妃一片苦心。”
裴王妃跪了下來,目光真誠的仰視:“謀逆大罪是我一人糊塗所為,夫人明察秋毫,應當知道楚王對此事是真的一無所知,他從來沒背叛過陛下,膝下稚子更是無辜。”
“我知道夫人對陛下忠心耿耿,我不會為難夫人,更不會傷害陛下的威望。陛下聲勢如日中天,權勢更如鐵水澆築,堅不可摧,放過我兒與其父,於陛下的權勢和江山毫無損傷啊!”
“此刻楚王應該已經見到陛下了,待陛下處置我們時,必會詢問夫人。請夫人屆時替我們周全,裴映來世當結草銜環相報!”
說完,她將頭深深低下,俯身叩首。
裴王妃說話一直是優雅平靜的,酈璟從不知道母親也會苦苦哀求彆人。
魏國夫人:“我從不相信什麼來世,什麼報應。”
裴王妃抬頭。
魏國夫人:“我若不同意呢?”
裴王妃將手中畫卷向火爐方向一送,意思很清楚。
魏國夫人眯眼:“你想要挾我?其實陛下未必會處死璟世子。”
“我想給稚兒一條生路,他‘身子不好’,吃不得監禁流放之苦的。”裴王妃低聲道,“當年思清公離開周家後,周氏家主就將思清公之物儘數焚毀,而思清公之後也再未動過畫筆。這恐怕是思清公留在世上最後一幅畫了,難得還是他的自畫像。請夫人三思。”
魏國夫人在屋裡走了兩圈,最後道:“行,我答應你。”
裴王妃目光喜悅,“請夫人起誓,以思清公在天之靈起誓。若是違背了答應我的事,思清公不但九泉之下難以安身,更永世不得……”
“裴王妃!”魏國夫人神情陰毒,“我說了,我答應你。”
裴王妃不敢逼迫,隻能咬牙一賭,隨即將畫卷雙手奉上。
魏國夫人幾乎是顫抖著接過這幅畫。
臨走前,魏國夫人忽回頭問道:“你手中有故吳王的畫像麼?”
裴王妃一怔,“有,有一幅。”
魏國夫人:“把它藏到一個不容易被找到,但又一定能被找到的親近之處。”
裴王妃一點既透,悲哀的笑了,“多謝夫人提點。”
魏國夫人走後,於氏抱著酈璟從後麵出來。
裴王妃慈愛的撫摸兒子的腦袋,轉頭道:“阿姆,以後王爺和阿璟就請你多照看了。待會兒你帶人將假山石搓開,毀掉密道。”
於氏哭的堵了嗓子眼,用力點頭。
裴王妃俯下|身子,與酈璟平視,“你九歲了,以後阿娘不在你身邊,要懂事自省,切不可狂妄自大。你一直是個聰慧的孩子,阿娘對你很放心。”
酈璟已知道母親會發生什麼事了,雙手拚命抓著母親的衣袖,哭的氣噎聲堵,淚如雨下。
裴王妃將兒子安置到床鋪上,脫下鞋履與外袍,溫柔的輕輕拍著,“你舅父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陛下還要用裴家,他不會受牽連的,你以後要多向他請教為人處世。我從小不服他,如今看來,他比我強多了。”
她苦澀一笑,仿佛自嘲,“分彆在即,阿娘給你留個字吧。‘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以後你的表字就叫‘若湛’。”
“不用怕,阿耶阿娘會保護你的。吾兒若湛,必將一生平順安康,遇難成祥,百無禁忌。”
酈璟逐漸失去意識,陷入黑沉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