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2 / 2)

魏國夫人無可不可,隨即又道:“為絕後患,陛下是否就此處置了楚王?”

女皇難得遲疑了,“這麼多年來,十五弟一直對朕恭敬順從,從沒違逆過朕一點意思。有時覺得他比朕的幾個兒子侄子都孝順懂事,常能為朕分憂,何況他母族卑弱……”

魏國夫人聲硬如鐵,“楚王素有仁厚善戰的名聲,如今又是文德皇帝僅存世上最後一子。有威望,輩分高,無緣無故的並不好定他的罪名。眼下難得有裴王妃這個由頭,若能將他牽連進去,真是一舉兩便。陛下三思。”

女皇沉吟不語。

她心知魏國夫人的提議是對的,但還是心有不忍。不過若是就此放過了楚王,隻怕會生後患,一時竟難以決斷。

魏國夫人道:“我知陛下不忍,待楚王身故,陛下多厚待璟世子就是了。璟世子自幼體弱,看著就不是長久之相,賜給他再多的食邑尊榮都無妨。如此,楚王一脈無慮矣。”

女皇仿佛想到了什麼,忽問道:“十五弟之疾,真不可醫治了麼。”

魏國夫人似乎沒立刻意會‘楚王之疾’是什麼‘疾’,不過她們臣心意相通幾十年,旋即反應過來。她略略猶豫:“多是治不了吧。早幾年還有楚王在民間求醫的風聲,這幾年也沒聽有這傳聞了。若非有疾,他與裴王妃夫妻情淡多年,怎不納妾多生幾個兒女。”

建朝至今一甲子,百姓休養生息,四方伐禦得利,逐漸富庶的結果就是高門顯貴蓄姬納妾的風氣愈發盛行。楚王府也有能歌善舞的美姬,不過都是楚王妃養來給自己宴飲時用的。偌大都城中,除了假裝醉心金石的曹王,也就楚王潔身自好了。

女皇若有所思,微微頷首,“前陣子五郎與珠珠沒了,靈壽兒病了個把月,朕還派去過禦醫。”她歎口氣,“待朕見過裴桓之後再說這事,裴桓什麼時候到?”

“已至商州境內,三四日可達東都。”

*

三日後,裴桓求見。

忙碌的女皇特意空出一個時辰接見他。

裴桓恭敬的伏倒叩首,額頭上磕出一個深深的紅印。起身時他滿臉誠惶誠恐:“臣來請罪。臣下之妹愚鈍荒唐,竟犯下謀逆大罪,實乃十惡不赦,闔族共棄!”——他雖四海遊曆,但身上還掛著一個散軼虛銜,是以自稱‘臣’。

女皇合上折子:“去過楚王府了?”

裴桓仿佛被愧悔之意擊垮了,身心俱疲的模樣,“楚王受了臣下之妹的牽連,如今魂不守舍,茫然不知所措,委實可憐。這真是,這真是……”

女皇微笑道:“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也有詞窮的時候。”

裴桓拱手行禮:“陛下,乍聞此事,臣心中的惶恐愧疚之情,實難以用言辭表達萬一。不想陛下竟寬宏大度至此,至今未將映娘的罪行公之於眾,給裴家留了顏麵。”

女皇撫摸寶石戒指,狀似隨意道:“如此說來,裴家並未參與曹王謀逆了?”

裴桓臉上立刻露出槽多無口的神情,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來:“臣下再愚鈍,也不至於自尋死路。說句僭越的,即便不算身份權勢閱曆,陛下與曹王一般的赤手起家,不出兩年陛下就能將曹王甩到汨羅江尾去了。曹王與陛下,直如螢火微光與清輝皓月,實是不值一比。”

女皇笑了笑。

裴桓:“更彆說陛下如今執掌中樞,大權在握,內有謀臣,外有猛將。曹王於荒僻之地謀反,豈不是滅亡早定?放著陛下這棵枝繁葉茂的天命梧桐不棲,反去相就曹王那棵矮脖子歪根樹——裴家莫不是得了失心瘋?如此蠢事,臣可不認哈。”

女皇指著裴桓笑道,“你呀你呀,還是這麼促狹。一張嘴沒幾句好話。先帝總說,見了你是又好氣又好笑。”

在龍案旁整理奏折的端木慧抬起頭,悄悄瞥向下方。

裴桓與裴王妃是龍鳳雙生,眉眼生的極像,俱是骨相秀麗,風華巍然,稱不上如何美豔,但自有一股清雅貴氣。然而與裴王妃的一絲不苟精心修飾不同,裴大才子那是滿身的灑脫不羈,還留了一嘴亂糟糟的大胡子。

這大胡子很會說話。

臣子的辯解之言端木慧聽過很多了,但這裴桓彆具一格。

裴桓歎道:“恕臣不敬,當初先帝為楚王求親,父母長輩都說這親事好。隻有臣知道,映娘根本不該成親。她若遠離宮廷,餘生詩書為伴,反而能一生無事。”

女皇當初也反對過這門親事,心生同感:“可惜裴家沒聽了你的。如今汝妹已亡,隻盼裴家長輩得知之後,莫要傷心才好。”

端木慧豎起耳朵——這句話很難回答。裴桓若說裴家不傷心裴映之死,那是涼薄無情;若說裴家很傷心,呃,那就更不好了。

裴桓無可奈何的笑了笑,“不瞞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欲,映娘自幼受長輩疼愛,說全然不會傷心,那是假的。但是裴氏這樣的人家,幾百年來總是‘大局為重’的。彆說一個女兒,就是一群兒子……唉,不修剪枯枝敗葉,家係如何綿延。”

女皇輕嘲:“你們倒是永遠不吃虧。”

裴桓拱手道:“陛下,我們這等人家於是漫漫歲月中,不過是微星砂礫。多我們一家不多,少我們一家不少。陛下這等人物,才是當空皓月,萬裡旭日!臣適才說裴氏以大局為重,陛下,您就是這個‘大局’啊!是皇天後土社稷百姓一道定下的‘天命大局’。請陛下放心,裴氏必定矢誌效忠,絕無二誌!”

端木慧在心中翹起了大拇指,暗呼一聲‘了得’!

女皇一路坎坷終獲大勝,雖說靠的是自身殫精竭慮日夜籌謀,但一而再的逢凶化吉絕處逢生,她心底恐怕也認為自己是有天命的。

大才子果然是大才子,比褚承謹沒完沒了的搗鼓假祥瑞強多了,更比那群簡單粗暴高聲諂媚的馬屁精強出不知多少。

端木慧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要學習。

女皇的笑意愈發真切,於是也說了些場麵話,“裴家忠心,朕是知道的。便是曹王,也不是什麼心性奸邪之人,隻是鑽了牛角尖,非要給已故吳王報仇。”

裴桓歎道:“鑽牛角尖的何止是他,映娘又何嘗不是。陛下可知當初寧氏兄弟謀反時,揚州百姓是怎麼看待他們的?”

女皇興味:“你說。”

裴桓道:“百姓們恨極了寧氏兄弟。”

女皇興味的等下文。

“寧氏兄弟起事時說的冠冕堂皇,然而揚州百姓隻知這幾十年來,是陛下派人到地方上安貧撫弱,在他們受災時免除徭役稅負,更是陛下打壓為富不仁的家族,整頓吏治,清理民間冤案錯案。”

“反而寧氏兄弟的興兵,阻礙了商戶做買賣,阻礙了農人播種打糧,更阻礙了讀書人來都城趕考做官。士農工商,都深恨自己的大好日子被寧氏兄弟打斷,不暗中抵製就好了,如何會幫忙呢。”

“臣去各地打聽過過,朝廷剿滅幾路宗王謀逆之時,兵鋒所至,時常有農人商戶去送衣送糧,文人士子前來投效,都盼著朝廷能儘早平叛,還世間一個太平繁華。陛下,這是人心所向啊,可惜映娘不懂。那些滿口道義的宗親貴胄,隻知自己利益受損,卻全然不知百姓所思所想,如何能勝。”

“說得好!何為天命,百姓疾苦就是天命!動不動說朕牝雞司晨,攬權專政,倒反天罡,那些蠢貨一敗塗地了都不知自己敗在何處!”

女皇精神抖擻的起身,心熱的走了幾步,高聲道:“慧兒,將適才裴大人說的話記錄在冊,擬寫成篇,散發下去,叫士林百姓都讀讀。”

端木慧連忙齊聲:“謹遵陛下之命。”

女皇轉身,“裴愛卿這趟來了,就彆走了,留下替朕效力吧。”

裴桓笑著拱手:“是臣不知好歹了,臣真不是能安定下來的性子。年幼時臣不肯好好待在學堂,不知被長輩抽斷了幾根木杖。臣願踏遍天下,宣貫陛下的恩德於四海!”

他再叩首,又笑起來,“臣還花著家裡的銀錢呢,跑不遠的。陛下什麼時候用得著臣下了,隻管傳喚就是。”

女皇深知他的性情,也就不強求了,“也行。這回你什麼時候走?”

裴桓正了神色,“明日就走,臣得回一趟河東,將映娘之事跟家裡長輩說個清楚,還有幾位在外領兵任職的堂房兄弟,臣要統統去見一遍,叫他們安心為陛下效力,免得給了小人離間之機。”

女皇連連點頭,“愛卿行事,朕是放心的。”

裴桓退下,女皇猶自凝視殿門。

端木慧緩緩走來,咋舌道:“這位裴大人,看著落拓散漫,衣裳都穿不平整,說話做事卻是滴水不漏,慎重有序,真厲害。”

女皇微微眯眼:“幾百年的世族了,沒幾分本事,混不到今日的。隻要朕還坐在龍椅上,裴家的確會矢誌效忠的。這種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精著呢。”

在她幾十年上位過程中,得罪了不少世族。第一等的五姓七望已叫她收拾的元氣大傷,一二十年內怕是不敢抬頭了,後麵三四等的良莠不齊,隻知清談。二十八大閥閱世家中,裴氏是少數從未反對過她的世族之一,並且族中子弟願意積極配合她的政略。

女皇微微提聲,“菁娘。”

魏國夫人從珠簾後緩緩走出。

端木慧十分乖覺:“臣這就去纂寫裴大人適才之言,慧兒告退。”

*

與往常一樣,殿內又隻剩女皇與魏國夫人二人了。

女皇道:“你都聽見了。就這樣吧——裴映的罪名隱而不宣,就說是暴斃。著楚王任涼州都督,持節駐防劍南道,襄領河隴一帶諸軍屯田防禦,彆叫吐普阿渾者鑽了空子。至於靈壽兒……”她想了想,“隨楚王的意思,願意帶去就帶去,願意留在東都就留下。”

魏國夫人嘴角一歪,“經此一事,楚王必是要將璟世子帶在身邊,寸步不離了。”

女皇笑了下,“那更好。若是留在都城,靈壽兒有個頭疼腦熱的,朕可不擔待。”

魏國夫人歎息,“趕緊開舉吧,陛下手頭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

女皇也歎:“菁娘說到朕心坎裡去了。明年朝廷不但要開恩科,不計門第拔擢士子,還要加開武舉,廣選將才——刀戈劍戟總是握在自己人手裡才好。”

舊朝積累,有才乾的臣子不是世家出身,就是與酈氏皇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新晉之輩靠得住寥寥可數,真委以重任怕是要出事,比如女皇的好侄兒梁王鄆王。無論楚王還是裴氏子弟,目前都有得用之處,這才是女皇有所顧慮的最大原因。

“陛下遠見。”魏國夫人讚歎,又皺眉道,“人死萬事休,楚王不會對裴王妃還有惦念不舍吧,到底是結發夫妻。”

女皇笑著拍她肩道:“前兩日朕不是叫人去搜裴氏的居所了麼,你猜搜出了什麼?”

“有新的罪證了?裴氏還乾了什麼。”魏國夫人仿佛疑惑。

女皇搖頭笑道:“是吳王的畫像!”

魏國夫人又是一怔。

女皇繼續道:“藏的甚是隱秘,竟然反扣在床架底下。瞿鬆風將畫像搜出來打開時十五弟就在一旁,當真是麵如死灰啊。”

魏國夫人:“十幾年的夫妻了,王妃卻始終惦記著彆人。但凡有點心氣的男人都忍不下,這下楚王不死心也得死心了。”

疑難儘數解決,明年開始新朝一片勃勃生機。女皇滿心暢快,便興致勃勃的閒話家常起來:“獾子怎樣了,長的可好?”

魏國夫人肅殺的麵龐也柔和起來,“多謝陛下關懷。胎毛都褪乾淨了,一日比一日白胖,討人喜歡的很。如今能吃能睡,很是健壯。”

“健壯好,女子求生不易,更要健壯。”女皇連連點頭,“這回你要多騰出些功夫來教導獾子,彆又被養歪了性子。”

魏國夫人堅決道:“陛下放心,臣已決心親自撫養獾子,絕不能叫她像淇娘一樣。”

女皇:“淇兒的病好些了麼?”

魏國夫人:“……偶爾能清醒一陣,還是瘋癲的時候多。”

女皇歎道:“彆張口閉口瘋癲的,我看淇兒就是一時沒緩過來。到底是太柔弱了,死個男人而已。等她大好了,朕親自給她尋個俊俏知心的郎君,再嫁一回就是了。”

魏國夫人苦笑:“是淇娘糊塗,不知好歹。”

女皇大手一揮,笑道:“過去的就過去了。菁娘,咱們這幾十年來受儘了詆毀謾罵,熬過多少狠毒算計,如今總算是出頭了!從今往後,再沒一片雲能遮我們頭頂上的天,再沒一扇門敢在你我麵前關上!男子可以建功立業,女子何嘗不能。你好好教導獾子,將她養的剛強乾練,朕加倍賜她品爵食邑,你的福氣在後頭!”

許菁娘是她最鋒利的刀,也是她一路走來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的影子;粗活臟活就丟給那些滿眼名利欲望的酷吏們去做,那種走狗要多少有多少。

魏國夫人笑起來,“聽了陛下的話,臣心都熱了,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女皇橫她一眼:“你比朕小了好些歲,本就還年輕。家母年九十八才壽終正寢,我們活的精細些,將來的日子長著呢!”

魏國夫人不免暢想起來,她和女皇都身強體健,精力旺盛,極少有病痛,若她們都還有三十多年的壽數,何止能看到寶貝外孫女長大,還能看她成家立業,生兒育女,那真是人間至美之事了。

她真心誠意道:“陛下金口玉言,未來一定如此!”

女皇一陣大笑,笑聲爽朗自信,臉上散發出生機盎然的光彩。

陽光透過金粉雕繪的窗格,初秋的陽光灑在這對年過半百的女性君臣身上,光華和熙,熠熠生輝。

這一刻,她們都年輕的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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