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7章(2 / 2)

“你說康老大會將我們一夜未歸之事告訴阿耶阿娘麼?”

“肯定告訴啊,昨日我們回來時他臉色多難看,不加油添醋就好了。”

“完了,阿耶阿娘定要狠狠責罵我了。”

“本來就該狠狠責罵,你膽子也忒大了,今早睡醒我才後怕起來!太凶險了,稍有差池,你哭都來不及!”

“依嵐你每次都是事後諸葛,早怎麼不勸阻我!你說,阿耶阿娘會相信我們在鄉野看人娶親忘了回城時辰這種說辭麼?”

“……不會。”

依嵐無情戳破幻想,“家主會問你是哪家雜戲班子,演的什麼雜劇與歌舞曲目,你說錯一點他就知道了。至於夫人——你自小聽話守信,臨行前明明答應了老管事一路上要乖乖的,區區一個雜戲班子就能叫你忘了時辰,夫人才不信呢?”

盧繪嗚呼哀哉,“這可怎麼辦啊!”

依嵐幸災樂禍的摸摸她的頭,“想開點,你當英雄時多神氣啊。我那死鬼阿耶說過,自古以來,做好人總是要倒些黴的。”

盧繪努力安慰自己,“無論如何,我們的確做了好事,阿耶阿娘會明白的——那十一名女子得救了,見到她們回家,家人該有多高興啊!”

依嵐疑慮:“她們還有家可回麼?”

那十一名女子從山丘下來,被清冷的夜風一吹方才逐個清醒過來了,直至被安置到一處僻靜大屋中,她們始終渾渾噩噩,不是木訥呆傻,就是忽然癡笑——這種情形盧繪幼時見過。

她八歲那年,當地潰逃過來的一支海骨欽汗的殘部。他們襲擾村莊,燒殺劫掠。盧士傑的義兄張駿率軍追擊了半個月,才剿滅該殘部,救回被擄去為奴的百姓。

當時謝夫人忙前忙後幫著照料,年幼的盧繪也跟在一旁,她至今都記得那些被救回來的女子麻木呆滯的神情。家破人亡,飽受摧殘,使她們不能立刻如常言行。

抵達安歇處後,張味道從家裡拿了常用傷藥,還從鄰村買來許多舊衣裳和鞋履;盧繪與依嵐則劈柴燒水,烹煮飲食。

女子們清洗掉身上的醃臢,啜泣著給彼此的身體上藥,直至梳頭更衣,稍許進食,她們才漸漸緩過來,對盧繪等人訴說遭遇。

她們都是外鄉人,跟隨父兄或夫婿途經此地。

這些年莊刺史治理金州得力,聲名遠揚,不敢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百姓至少無有安危之慮,誰知光天化日之下會忽現凶悍匪徒。

那群賊人搶走財物,留下年輕女子,將她們的家人包括繈褓中的孩子都儘數殺害,屍首埋在山路邊上。

說到此處,女子們紛紛痛哭起來——自言劫後餘生,還有幾個被擄去的女子,不是受不住屈辱自儘了,就是被活活折磨死了。

“還有家人的,莊刺史會派人送她們回去;若家人都沒了……”盧繪想起來就難過,“張味道說,莊刺史在城裡設有收留孤苦女子的慈濟堂。”

依嵐安慰:“你把身上銀錢都掏了出來,儘夠那些女子渡過難關了。”

她話鋒一轉,“不過張味道畢竟是市井之徒出身,那麼大一筆錢,他不會都吞了吧,興許交給莊刺史更妥當。”

安頓好那些女子後,她倆與張味道商議見到莊刺史後該怎麼措辭。

三個臭皮匠這才發現不妥。

若莊刺史要細細審問黑衣人的人數兵器等細節怎麼辦?

若他扣下盧繪和依嵐,讓她們辨認黑衣人的形貌聲音該怎麼辦?

莊懷貞出了名的公正嚴明,若他認死理非要一路查下去怎麼辦?

盧繪思念父母已久,恨不能早早與家人團聚,哪肯留下來跟官府囉嗦。

何況她自認是見過世麵的小娘子,知道黑衣人那等陣仗必是有來曆的,自己牽涉越少越好,免得給耶娘招惹麻煩。

最後隻能全推給張味道了。

便說,他叫裡正兩個兒子去報官後還是心中不安,於是騎著驢子摸過去,半道遇上兩名江湖女子。她們將這十一名女子交給了他,然後飄然離去。

江湖人士就是這麼瀟灑不羈,希望莊刺史您能理解。

於是將女子們托付給張味道後,盧繪與依嵐就躲去了張家,不在人前出現。

不久後,她倆聽到回來的裡正兒子說,其實莊懷貞放下巡了一半的州內各縣,並不全是聽了兩個村民的一麵之詞,而是前日夜裡鄰縣忽然來了一大群攜老扶幼的流民,說有幾名黑衣人告訴他們,這裡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兩處消息合並,莊懷貞當即快馬回馳。

山上那片巨大的焚燒廢墟與滿地死屍,這麼大場麵絕不可能是兩名小娘子所為,何況還有那十一名女子作為旁證。張味道覺得這樣盧繪依嵐就不會成為莊懷貞的主要懷疑目標了。

至於黑衣人來曆,請刺史大人自己去查吧。

“你一直說姓張的聰明機靈,如今我也信了。”依嵐道,“可他的人品可信麼?夫人給的飛錢你都拿出來了,這筆錢可不少啊。”

盧繪沉吟片刻,忽問:“你細看過金媼的屋子麼?”

依嵐一怔,“……進去過,屋子收拾得挺好,怎麼了。”

盧繪:“阿耶說,無利之德,才是真德。讀書人總說‘百善孝為先’,那是因為朝廷推崇忠孝節義,不孝順會被罵的。可千千萬萬的農人工匠小商小販呢,若他們也很孝順,官府會給他們減免徭役和賦稅嗎?興許有吧,但那是極少極少的。”

“至於大商賈嘛……”她調皮一笑,“要緊的是‘輔利官府,造福地方,惠澤百姓’”

依嵐沒好氣道,“不就是多給官府捐銀子嘛。”

盧繪:“阿娘說,孝道是清流的規矩,入行就得守規矩——可張味道不是士人,他隻是個市井之徒。大江南北,各州各縣,市井混子毆打父母索要錢財的,可不少啊。”

“張駿伯父仁厚,有時看不下去將那些不孝子抓起來,也隻能關一陣,服些勞役,被打傷的父母還要來求情呢。”

依嵐有些明白了,“你是說,張味道是個貨真價實的孝子。”

盧繪:“你看金媼的屋子,被褥是雲緞和細絨的,床架是酸枝木打造的,桌上還有打磨鋥亮的黃銅妝鏡和鮮卑來的蛤蜊油——這是不少錢哪。可張味道自己屋卻簡樸得很,都是些粗笨家什”

依嵐點點頭,“他看見金媼舍不得在藥罐裡放參須,還粗聲粗氣喊了他娘兩嗓子,就挺……嘴硬心軟的。”

盧繪:“他這麼孝順,卻寧可自己灑水搓衣,也沒想娶個新婦來服侍金媼。”

“這個我知道。”依嵐忙道,“金媼說張味道他爹不是個東西,她受了半輩子的罪,所以除非張味道學好,不然不許娶婦。”

盧繪長歎一聲,“雖是鄉野老嫗,但比不少大戶人家的夫人都明理呢。”

依嵐:“所以你就把錢都給他們啦?”

盧繪:“母子倆都受傷不輕,且得養一陣呢,還有他姨夫姨母幾個月做不了活,怎麼糊口啊。張味道孝順機靈,金媼有禮有節,貧而不卑。有她看著,張味道會妥善分錢給那些女子的。”

依嵐也歎了氣,“你做的對,好人更該有好運,不能總在苦水裡泡著。要是家主和夫人責罵你,我一定替你辯解求情。”

“阿娘會連你一起罵的,說不定還會罰你抄書。”

“啊?抄書?”依嵐一個激靈,立刻變卦,“繪繪啊,我嘴笨,恐怕說不清楚,你還是自己多擔待吧。”

盧繪痛心地指責,“依嵐你變心真快!”

依嵐趕緊扯開話題:“咳咳咳,那什麼……那群流民呢?”

盧繪有氣無力,“莊刺史會安置他們的吧。”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流民啊?”

“大清早我去請教宋先生了,他說流民就是失了生計的百姓。沒了田地,徭役賦稅太重,原籍待不住了,隻好逃戶。”

“宋先生為人不錯,毫無讀書人的架子,懂的還多,說的話我都能聽明白。可惜他要照料侄兒,不然我們能多向他請教。”依嵐難得說讀書人的好話。

“……”盧繪若有所思,最後隻道,“我也舍不得宋先生,他還給我測字呢,可惜抵達商州後,他就要離開商隊了。”

依嵐興致勃勃,“測字出來怎麼說?”

“我覺得宋先生逗我呢。”盧繪沒好氣道,“他叫我乖乖聽話,不要自作主張,這樣一輩子都能安享福貴。”

依嵐跳起來,“你還不夠聽話啊,整個沙州沒比你更乖的娘子了!切,中原男人,連皇帝都是女的了,還想著叫女子聽話呢,還是打的少了!”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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