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5章(2 / 2)

裴恕之按住老宋肩頭,一字一句道,“告訴鐵勒,我要將吳知榮點天燈。”

老宋知道‘點天燈’是是一種極殘忍的處死方式。

“點,點天燈?”他都結巴了,“這又何必呢,少相是要以牙還牙麼。”

“先生還是心善。”

裴恕之微微一笑,眼底卻是一片陰寒。

“鳳臨三年,牛卯前往長安辦案,途中被人摘了腦袋。陛下暴怒,牽連了長安一半親貴,九江郡王與王妃就死在那年。”

“鳳臨九年,喬有誌於回鄉途中被刺。雖然刺客當場自首,還呈上了喬有誌的罪證,陛下還是發作了當地官場,殺一半,流放一半。”

“如今鳳臨十四年了,”裴恕之微笑,“不用試上一試,怎知廉頗尚能飯否?”

“告訴鐵勒,動靜鬨大一些,看看我們陛下,是否還有當年的雷霆之威!”

*

汝平縣是神都城外最大的一座縣城,登記在冊六千多戶,近兩萬口人。北鄰神都,南靠尹河,既得地利之便,商賈來往頻繁,還能勻到些許都城繁華。每到趕集之日,四麵八方的村莊百姓就會像雁群一樣彙集到縣裡集市,以貨易貨,采買遊樂。

何老漢是縣裡一名更夫,每夜打更五次,每次巡完自己的區域需要大半個時辰。

這日恰逢趕集,五更過半,何老漢敲完最後一圈梆子,哈欠連天的往回走去。

夏季日長夜短,此刻雖還不到卯時,天際已經微微透光。街道兩邊的店鋪就像被熱水慢慢煮熟的蛤蜊,陸續開了口子。尤其是賣朝食的鋪子,勤勞的店家們支起招牌,捅開爐火,晨霧中彌漫起淡淡水汽。

這種忙碌辛勞的場麵總讓何老漢感到踏實,父祖輩口中的饑饉、災荒、動蕩、戰亂,是那麼遙遠。就像塾學裡的尤先生說的,隻要老百姓還忙著趕集,世道總不會太差的。

想到這裡,何老漢皺起眉頭——他不喜歡現在的縣令。

上一任縣令雖然耳根子軟,但也沒什麼過錯;這一任縣令聽說卻是靠巴結賄賂都城裡的酷吏才發跡的,上任後不但一再攤加稅賦,還動不動要挾告發彆人謀反。

因為他‘上頭有人’,一告一個準。縣城裡的富戶已被他勒索過一遍了,這陣子似乎瞄上了小攤小販,可怎麼是好。

尤先生曾說,酷吏們隻有監察司理之權,且都在都城裡辦案,管不到普通百姓的柴米油鹽。謀不謀反的,是他們皇親貴胄與高門大官的事,小老百姓隻管婚喪嫁娶,交糧納稅,旁的不必擔憂,更不要摻和。

何老漢與另外幾名更夫私下閒聊,都覺得尤先生老替女皇帝說話,是因為他親自撫養的侄兒前幾年在製舉中名列前茅,因為善於處理錢糧被朝廷破格拔擢為登州戶曹,聽說很快要升官去都城戶部了。

但即便尤先生這麼向著女皇帝,前陣子聽說‘房州流人案’後,也歎息屠戮太過了。

何老漢沒讀過什麼書,他覺得雖然酷吏們有女皇的約束,既出不了都城,也當不了宰相或地方父母官。但權力握在手裡久了,他們必會拉幫結夥,慢慢長出爪牙,伸出長長的口器,到都城以外去吸食民脂民膏。

瞧,他們汝平縣不就攤上了個酷吏的狗腿子麼。

何老漢深深歎氣,尤先生總說女皇帝會識人,更會用人,希望這話是真的,盼著女皇趕緊醒悟過來,緊一緊酷吏們的韁繩罷。

天色開始逐漸發灰,何老漢加快腳步,想著交了號子衣和梆子就回家歇覺,他答應了晌午帶妻兒上街看熱鬨。

走著走著,他隱隱聽見前方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呻|吟,聲音痛苦,氣若遊絲,出現在這半明半暗的小巷中,宛如森森鬼泣,直叫人心底發慌。

不遠處還有一縷細細彎彎的黑煙冒出。

何老漢循聲慢慢找去,另兩位更夫也趨了過來——他們都聽見了那奇怪的呻|吟聲。

轉過巷口,另有幾名好奇的百姓加入了他們。

他們七八人繼續摸索過去,隻見前方官府的告示欄旁,不知何時立起了一根高高木樁。木樁著了火,猶如一支突兀的巨大火把矗立在空地中間。

在灰白色的晨曦中,幽幽發綠的火苗似乎還在扭動,很像一團蠕動的人形蛹。微弱的呻|吟聲就來自這火樁子,場麵真是詭異極了。

又走近幾步,眼尖的朝食鋪娘子啊了一聲,顫抖著指向前方,“人,火裡頭有人!”

眾人這才發覺根本不是火焰在扭動,而是火焰中有個人影在扭動。

這人倒背雙手被捆在木樁上,頭朝下,腳朝上,渾身著火。他的腿部已燒成了焦炭,上半身血肉猶存,火焰滋滋作響,緩慢烤出腥臭的人體油脂來。

最可怖的是,他身子已經燒的不成樣子了,頭顱與麵容依舊完好。雙目充血,麵色青黑,臉上肌肉扭曲,嘴唇幾乎被他自己生生咬下,表情凝固在最後一刻痛苦至極的模樣,宛如在十八層煉獄受刑的厲鬼。

“啊啊啊啊啊——”

眾人發出慘烈尖叫,連滾帶爬飛也似地跑了。

*

尚書右仆射唐義方得到信報後,帶著刑部司的手下當天就奔赴了汝平縣。

趕到現場時,他見到的是燒的隻剩一顆頭顱的吳知榮,以及躲在遠處不斷偷瞧的驚恐百姓。既有本縣民眾,也有四麵八方來趕集的村民。

唐義方本想問責當地縣令,找了一圈才得知縣令正瑟瑟發抖躲在縣衙中,抵死不肯出來。

汝平縣的狗腿縣令是市井出身,本有幾分橫膽,事發之時他立刻帶人趕到,當場失聲叫道——“吳知榮!”

何老漢等人這才知這具焦屍竟是朝廷正在重金懸賞的凶犯,勾結盜匪殘害百姓並屠戮無數流人的酷吏吳知榮。

狗腿縣令雖沒什麼政治覺悟,但本能的感覺這事宣揚太廣不好,於是就叫左右將焦屍放下來帶回縣衙。誰知他剛靠近焦屍,忽覺得後腦仿佛被一根冰針紮入,隨即全身麻痹,滿臉扭曲的暈厥過去。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這是冤鬼索命啊,千萬彆沾上!”

眾人嚇的一哄而散,實在耐不住好奇的,也隻敢躲在遠處偷偷張望。

狗腿縣令醒轉後也說不清為何會暈厥,隻覺得周身寒意上湧,盛夏天裡竟然打起了擺子;他思及冤鬼索命之說,頓時魂不守舍。

唐義方帶著吳知榮的焦屍與頭顱回了都城,向女皇稟明一切。

董奉常臉色煞白,樂振連連擦汗,其餘人默然不語。

自古帝王就沒有不想將自己的來曆往神靈身上掛靠的,什麼赤帝之子七彩雲霞生而滿屋紅光,褚皇既是開國皇帝又是女子身,類似招數也沒少整,不但造勢宣揚她是彌勒佛轉世,還容忍了褚承謹生造的拙劣祥瑞,就是昭告天下她的統治乃上天之意。

如果吳知榮是死於冤魂索命,那麼任用他的女皇又能高明到哪裡去。

*

內室中。裴恕之向一尊暗沉色的地藏菩薩持香而拜。

敬香完畢,他凝視佛像良久,似乎想從這冰冷的木雕中看出什麼來,最終一無所獲。

他提起一壺酒走到窗邊,麵向正南方遙敬一杯酒,並將剩下清酒灑在窗下花土中。

老宋甚奇:“少相是在向誰敬酒?”

“那些盼著有朝一日雲開霧散,能回家團聚的流人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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