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6章(1 / 2)

吳知榮死了,死在了神都以南的汝平縣。

死狀之恐怖絕可列入百年來第一等的誌怪傳奇中,父母都不敢拿來嚇唬夜啼小兒,因為他們自己就先被嚇了個口歪眼斜。

見殿內無人開口,裴恕之很認命的出前一步,“敢問唐大人,何為‘點天燈’?”

唐義方睃了四下一圈,簡短回答:“將,浸透火油的麻布,纏在、人身上,倒掛著燒。足部燒焦了,人還未死,是為一大酷刑。”

能順利的說完這麼長一句,唐大人表現很好了,女皇投去嘉獎的眼神。

裴恕之繼續問:“點天燈時,頭部不裹油布麼?”

唐義方:“不,頭部、也裹,死、死無全屍。”

裴恕之:“所以,這是故意留出麵目來,好讓人認出是吳知榮。”

董奉常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果然是有人圖謀不軌,有意鬨大此事!”

裴恕之略帶譏嘲的微笑:“不然,董相真信吳知榮是冤魂索命麼?”

帶回屍首後,唐義方通知政事堂諸臣來觀驗屍首,彆人來不來無妨,但是高了自己半級的尚書左仆射是非去不可的。於是董奉常被硬扯了過去,一看到吳知榮那散發著惡臭的焦屍和麵目猙獰扭曲的頭顱——他當場就吐了,差點吐出膽汁。

董奉常訕笑,“子不語怪力亂神,本相怎會信這些鄉野誌怪。何況姓吳的手上冤魂多了,要索命早索命了。”

這話又不妥了。

褚皇臉色不善,“愛卿既然早知吳知榮手中冤魂無數,怎不及時向朕諫言?”

董奉常一陣腿軟,朝臣皆知之事,他卻喏喏不敢辯解。

唐義方及時開口,“陛下,此、此事必有隱情,望陛下,徹查。”

沈欽皺眉:“怎麼查?汝平縣四通八達,亦非關卡重鎮,並未嚴格管束人口進出。如今事後追索談何容易,就怕還沒查出什麼,先擾的百姓不得安生啊。”

唐義方緊繃下頜,“吳賊離、開金州後,與其黨羽,藏身何處?那些黨羽現下何處?點天燈的木樁高九尺,哪兒來的,怎麼運、進汝平縣的?汝平縣令為何忽、然暈厥……從細,處查,一件件查,臣不信沒有蛛絲馬跡!”

褚皇感慨,“唐卿一片忠心,朕心甚慰。”——讓一個有口疾之人主動開口,長篇大論,也是很為難老唐了。

沈欽沒再反駁。

雖然唐義方所言看似可行,但是具體實施起來必會折騰百姓。

若有酷吏參與,恐怕又生冤孽。

褚皇沉吟片刻,道:“諸君先退,唐卿與裴卿留下。”

沈欽毫無不悅之色,很利索的行禮走人;董樂二人扭扭捏捏跟隨出去。

殿內隻剩君臣三人。

褚皇:“唐卿要徹查,若湛你意下如何?”

裴恕之笑笑,“徹查,有徹查的好處;不查,也有不查的便利。查與不查,還要看陛下的定奪。”

“不、不查能有什麼便利!”唐義方微慍,“難道就、此放過幕後之人?!”

裴恕之:“事急則亂——此刻徹查,容易忙中出錯,既擾了百姓,又未必能速速結案。唐大人,您有把握數日之內有所斬獲麼。若是雞飛狗跳鬨上幾個月,百姓怨聲載道,豈非正中那幕後奸賊下懷。”

唐義方啞然。

裴恕之:“事緩則圓——不要被牽著鼻子走,先將亂子平息下去。騰出手腳後,慢慢暗中查索,正如唐大人所言,必有蛛絲馬跡難以儘數遁藏。”

褚皇眼中露出讚賞之意,“事急則亂,事緩則圓,這話說的好。”

唐義方見女皇更傾向於裴恕之的意見,隻好忿忿道:“眼下呢,如何了結?”

吳知榮已死,原本預備好的明正典刑用不上了。

裴恕之微微啟唇,又閉上。

褚皇:“說,朕不責罰你出言無狀。”

裴恕之笑了笑,“陛下明鑒,其實這樁案子也不難了結,隻要一位忠臣肯舍下些許顏麵,我們不妨將計就計。”

褚皇來了興致:“怎麼說?”

裴恕之有意無意的瞥了眼大殿一側,綴滿明珠的紗簾微微晃動。

他道:“放出風聲,就說有一位忠臣惱恨吳知榮敗壞陛下名聲,於是提前一步捉住此賊,將他酷刑處死,焦屍示眾。雖然這位忠臣護主心切,但也壞了朝廷的法度,於是陛下不得不責罰忠臣幾句。”

唐義方眼睛一亮,喉頭哽了兩聲,似乎想說什麼。

褚皇朗聲大笑,指著裴恕之笑罵,“幸虧唐卿不是多言之人,不然你這話傳揚出去,非得叫人痛罵一頓‘討巧不莊’!”

唐義方從來務實,仔細想了想,也讚成道,“陛下,臣以為,此計可行。”

“幕後奸、奸賊本想敗壞陛下名聲,如今將計就計,反而,能、為陛下正名;那奸賊還不能,出來喊冤。”他愈想愈覺得這計策很妙,既促狹,又奏效。

“可是,誰來做,這‘忠臣’呢?”老唐猶自煩惱。

褚皇與裴恕之已心照不宣了。

*

很快,都城裡流傳出一個說法——那個被點了天燈的酷吏吳知榮,原來是魏國夫人暗中派人下的手。

眾所周知,魏國夫人是女皇的鐵杆忠臣。

吳知榮敗壞女皇名聲,彆人能忍,魏國夫人可不能忍。然而即便緝捕吳知榮,明正典刑,最甚也不過磔刑,短短幾瞬之痛苦而已,魏國夫人深嫌不能解恨。

傳播者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

魏國夫人的暗探如何潛伏打探,如何埋伏設陷,如何一舉擒獲吳賊及其黨羽。然後立木樁,浸火油,裹油布,從雙腳開始慢慢焚燒軀體,還割了吳賊舌頭,讓他叫喊不出,足足折磨了幾個時辰才死。最後懸屍示眾,以儆效尤。

所謂市井傳言,愈是離奇詭異,信者愈廣。

——“太離奇了,編都編不出來,應該是真的。”

魏國夫人赫赫威名幾十年,既有能力也足夠狠辣,絕對能做出這種事來。

何況吳知榮死後,女皇破天荒的斥責了魏國夫人一頓,罰她閉門思過三日。

雖然魏國夫人本就孤僻,極少出門,這閉門三日罰了跟沒罰一樣,但至少是女皇的一個態度。

朝中諸臣也很好奇,因為他們也聽到了一個故事。

據說那日女皇屏退其他幾位宰相後,正與唐裴二臣商議如何徹查此事,魏國夫人忽然掀簾而出,下跪自首,稱吳知榮就是她殺的。

眾臣去問唐義方和裴恕之是否真是這樣,唐義方繃臉不答,裴恕之歎息不語。

如此這般,大家愈發當了真。

事後,劉語將裴恕之叫到無人處罵了一頓,“一定是你出的餿主意!”

裴恕之麵如冠玉,半分不見紅,“您就說管用不管用吧。”

老劉歎息:“也好,免了汝平百姓一場波折。”

同一日,女皇忽然召見褚承謹。

“聽說你給了豆盧捷家小一筆銀錢?”

褚承謹小心翼翼:“回稟姑母,確有其事。”

女皇:“之前你堅持要追究豆盧捷的罪責,之後你也讚同處死豆盧捷,抄沒家產。怎麼轉頭又去示好了?”

“姑母明鑒,一事歸一事嘛。”褚承謹額頭冒出黃豆大的汗珠,“此案中,豆盧捷確有罪行。他事前與吳知榮沆瀣一氣,事後隱瞞不報,致使事態擴大。處置了他,既能嚴正朝綱,安撫百姓,姓莊的…莊懷貞也能消停了。”

“豆盧捷罪有應得,可他家中尚有八十老母,稚兒可憐。侄兒出錢安置他的家小,也是順應姑母一貫憐弱惜老的主張。哦,還有一份私心,侄兒若太過無情,手下人也會寒了心。”

結結巴巴說完這話,褚承謹汗如雨下,惴惴不安。

半晌後,才聽見女皇平穩的聲音——“此事辦的不錯。”

褚承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蒼天啊,終於不挨罵了,還得了嘉獎,他險些淚崩。

*

吳知榮既死,(據說)黨羽被儘數誅殺,豆盧捷也以同謀罪被絞死獄中,莊懷貞便不再三日一折的逼女皇聲張正義了。

褚承謹躲在家裡修身養性,聽說決心要戒五石散了;唐義方一臉不開心的抄了吳知榮及其手下的家;裴恕之默默籌備廢除《舉告令》;都城百姓繼續繁忙生計,誇讚女皇聖明。

仿佛之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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