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夥劫匪顯然與九歲的裴恕之想到一處去了,到了鄧州境內就兵分兩路,一路帶著清和郡主向東,那裡是綿綿群山;一路帶著乳母與繈褓中的嬰孩向西,直奔鄧州渡口。
“好生惡毒啊,魏國夫人是去追親生女兒還是追外孫女呢?這不是將人家一顆心生生撕扯開來麼。”敬宣大搖其頭。
老宋:“當初老夫得知此事,也是深為震撼!真是用心歹毒的啊,骨肉連心,取舍哪一邊都是摧人心肝啊!”
“也不知是誰出的毒計,奸詐至此!”
“殿下說的是,太缺德了,能想到這種奸計的定不是個好人!”
裴恕之:“……”
“你們酒肆聽書麼,說要緊的!”他屈指敲擊桌麵。
敬宣訕訕的抓臉,“咳咳,後來魏國夫人追的是哪一路?”
老宋歎道:“她也兵分兩路,讓心腹帶一半部眾去追清和郡主,自己追外孫女去了。”
敬宣想了想,也歎氣道:“這老婦人真是當機立斷。不過也對,清和郡主畢竟瘋了,還不如從頭撫養一個懵懂嬰孩。”
“不見得是因為這個。”裴恕之想起今日他無意提到母女之情時魏國夫人的反應。
他追問,“宋先生,那嬰孩身上可有印記?”
老宋翻了翻卷宗,搖頭道:“據當年貼身伺候的奴婢所言,那嬰孩玉雪可愛,沐浴時她看得清楚,身上沒有任何異征。”
敬宣不解:“怎麼了?”
裴恕之:“這才是魏國夫人舍此就彼的緣故。清和郡主畢竟成年了,隻要活著,總能找回來。可那繈褓中的嬰孩一旦丟失,數年之後就會形貌大變,身上又無印記。再認回來時,怕是難辨真假了,難道一個個滴血驗親?”
老宋嗨了一聲,“什麼滴血認親,那都是戲文裡杜撰的。老夫年少時遍訪名醫,他們都說滴血認親並不靠譜。”
裴恕之冷笑,“短短這幾個月,就冒出十幾個與魏國夫人清和郡主甚至崔明禎容貌相似的小娘子——魏國夫人能信哪個?就算是真的,十幾年耳濡目染,那孩子會養成何等性情,是否還與魏國夫人一條心,也難說的很了。”
敬宣歎道:“原來如此,你們想得可真遠。”
一句話把裴恕之和魏國夫人都帶上後,他又問,“魏國夫人追回外孫女了麼?”
裴恕之恨不能把他腦袋按入冰水中,低聲罵道:“若是追回了,你我如今還商議什麼!”
敬宣乾笑幾聲,表示不好意思。
老宋繼續道:“魏國夫人追至鄧州渡口,劫匪上船逃命,魏國夫人緊追不放。好巧不巧,那兩個月恰逢汛期,當日大雨瓢潑,江水暴漲,魏國夫人的手下與劫匪在江麵上一場廝殺,船沉了好幾艘,劫匪與那嬰孩一道沉了江水——許多人親眼所見。”
敬宣啊了一聲。
“另一路上,魏國夫人的心腹也追上了劫匪。兩方惡鬥時,清和郡主忽然瘋病發作,從疾馳的馬車上一躍而下,摔斷了頸項,當場氣絕。”
說完這些,老宋心有不忍,連連歎息。
室內寂靜一片。
所謂眾生皆苦,有情皆孽,幾十年來跺跺腳朝堂也要震三震的魏國夫人,短短幾日內失去了僅有的兩個骨肉血親,隻餘孑然一身。
裴恕之:“……褚承謹找到的船娘與死士,說那嬰孩沒死?”
這次回答的是敬宣,“不錯。齊安謄抄下來的口供裡說,那船娘親眼看見有個漁民將那孩子打撈上去了。”
裴恕之神情狐疑,“一個繈褓中的嬰孩,若無托浮,應當落水即死吧。”他還是不相信清和郡主之女能活下來。
敬宣不死心,“說不定剛好落在一塊木板上,浮在水麵呢。”這話他自己也覺得很牽強。
裴恕之耐心,“敬宣,你見過江麵沉船麼?”
敬宣厚著臉皮:“我見過花娘撐的畫舫漏水。”
“……”裴恕之,“江上所行之船遠比畫舫要大。船隻沉沒時,周遭水麵會產生一股強大吸力,帶著四周漂浮之物一道沉入水底。大風大雨,水流湍急,哪怕是水性好的漁民也僅能自保,一個繈褓中的嬰孩究竟有幾分生機。”
敬宣想象那絕望的場麵,張大了嘴巴。
老宋:“少相,殿下,這幾個月老夫閒來無事,對比了幾份卷宗,又派人查了些事,老夫心中有個猜測——清和郡主之女,可能是真的夭折了。”
看兩位青年目光炯炯,他咽了下口水,繼續說道:“所謂大澇必有大疫,老夫翻閱了幾份朝廷的舊年奏報,發現那年鄧州刺史連續數月向朝廷討要錢糧藥物,請求賑災。算算日子,魏國夫人追人至鄧州渡口時,沿江兩岸已有數地爆發時疫了——此其一。”
“其二,當初跟隨魏國夫人在鄧州渡口廝殺的護衛中有不少人戰死。老夫悄悄差人去查了,其中有七八家立的也是衣冠塚,沒有屍首。聽說是當年時疫厲害,屍首很快就被當地百姓焚燒了。”
“還有,魏國夫人雖然狠狠收拾了那幾家行騙的主使,卻並未為難那十幾名冒名頂替的小娘子。給她們銀錢,派人護送回家;有心上人想嫁的,還貼了筆嫁妝。若說魏國夫人移情這些小娘子,但此後她並未過問這些小娘子的後情。少相,郡王,你們覺得這像什麼?”
裴恕之若有所悟:“善待與自己外孫女年貌相當的小娘子,魏國夫人這是在給那嬰孩積德罷。”
敬宣也道,“皇祖母每隔幾年就要恩賞各州縣的老人。她六十歲時,就厚賜各地六十以上的老人;她七十了,就厚賜七十以上的老人;去年她八十了,就大撒錢糧賞賜八十以上的老人——都是一個道理。不過民間能有幾個八十多的老壽星啊,她還發了一頓脾氣。”
老宋摸摸胡子,“少相與殿下都說的不錯。與前兩樁放在一處看呢?”
裴恕之道:“那日江上大戰,順水漂流的死屍必定不少,當地百姓害怕時疫,定將那些屍首儘數焚燒。等到魏國夫人趕到時,發現外孫女的屍首已與其他屍首混在一處燒了,連骨灰都撿不出來。”
敬宣恍然:“難怪她隻能立個衣冠塚,難怪她篤定那些上門認親的小娘子都是冒牌貨,因為她早知孩子已死。既然如此,那船娘與死士為何說謊呢?”
裴恕之:“十幾年了,死士的主家早被魏國夫人連根拔起,船娘也沒了生計。兩人本想隱姓埋名,卻被褚承謹的暗探捉去,為求保命扯了兩句謊,誰知會引發一連串波折。”
敬宣痛罵:“褚大傻子真是害人害己!”
他越想越氣,將一旁的燭火撥亮些,“我們三個閒扯半夜,卻還是一無所獲。”
老宋雙手插袖,喃喃道:“魏國夫人年近古稀,無親無故,偏偏手中握著可以左右朝局攪動風雨的巨大勢力——誰能不眼饞啊。”
裴恕之伸出兩根修長白皙的手指,將燭火撚微弱些,“無親無故,那就是沒有後顧之憂;年近古稀,愈能看淡生死。這樣的人,還有弱點麼?”
轉頭間,看見老宋正微微側身,雙手展開一幅畫卷,“我請少相看這幅堪輿圖,是鄧州渡口周遭地形,老夫是否有所疏漏……”
一道無聲的光束掠過腦海,撕開微光點點的縫隙,裴恕之心中一動,似有什麼在記憶深處閃了閃。
許多年前,也有一人微微側身,雙手展開畫卷——“我請夫人看這幅畫……”
那是一副泛著淡黃色色澤的陳舊畫卷,畫中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眉目俊秀,笑意頑皮。
鐵石心腸的婦人霎時心神動搖。
“竟然是他?原來是她!”他喃喃自語,“難怪我總覺得她麵善,難怪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她像誰,原來如此。”
裴恕之轉過身來,“宋先生,還記得此前一路同行的盧家小娘子麼?”
老宋呆呆點頭,“自然記得。”
裴恕之:“給你兩日,將她全家老幼,祖宗八代,裡外裡查個清楚。”
“怎麼怎麼?你有主意啦?”敬宣光腳過來追問。
裴恕之鳳目清冷,幽光如電,“未知能否得手,不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