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征在門外站了站,屏風拉著長長的影子直蓋到他肩膀。
他借著陰影的遮擋,隱秘地飛快搓兩下手背,那股似是而非的感覺如影隨形,仿佛在他手背生了根,不時出來擾人清靜。
他目光沉沉盯著西屋緊閉的房門,眼底明滅晦暗,如同深淵底沉寂的岩漿火海,隨時有噴發的可能,也或許隻咕嘟個小小的氣泡就破碎消停,平靜百年。
院子裡起風了,吹得晾衣繩上沒乾透的被套東搖西擺。
唐遠征掃過去一眼,猛地鬆開雙手,像是從一個短暫的夢中驚醒,船過水無痕。
工作上的事、倆孩子的事夠他忙的了,哪有空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大步走到西屋前,抬手就要敲門。
不隻是為剛才答應過要喊她起來洗漱,更是有事要跟她商量。
手堪堪要敲到房門,唐遠征警惕地收手,聽見屋裡傳來一陣詭異的動靜。
像是,雨點劈裡啪啦砸落的聲音,還夾雜著她壓抑著的哭聲?
是她在哭吧?捂著被子聲音都變形了,多聽兩聲都覺得瘮得慌。
那個劈裡啪啦的動靜是她在掉眼淚?她怎麼這麼能哭,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唐遠征遲疑著收回手,思考兩秒果斷轉身去了書房。
再叫她哭一會兒吧,哭夠就停了。
這次他更沒法哄她,萬一她就是被他剛才的動作羞到了呢?他該怎麼解釋,他真沒想占她便宜。
唐遠征心裡存著事兒,也沒心思再抓著唐駿審。
男孩子打架挺正常的,臉上掛點彩才像個爺們樣。他像唐駿這麼大的時候,打起架來比這還凶。
唐遠征清楚地知道倆孩子的不同。
唐駿是小子,養得皮一點沒關係。他之前就有點被艾晴柔那女人給管得過火,小時候挺機靈的孩子都木了,以後還怎麼扛事?都丟他爸的人。
唐果是姑娘,得精細點養。雖然不能學艾晴柔那女人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壞毛病,但隨她的根兒彈點鋼琴多打扮打扮,氣質那塊就跟一般女同誌不一樣,肯定會是天底下最討喜的小姑娘。
昨天發火是衝著簡青桐那女人,氣她接個孩子也做不好,急得他到處沒頭蒼蠅一頓亂找,差點沒給急瘋,其實不關倆孩子的事。
“今天又打架了?”他語氣平平問。
“嗯。”唐駿手裡鉛筆一頓,幾乎要戳破田字格紙。
“贏了輸了?”唐遠征眉頭微皺,將兒子緊張的反應歸結為怯懦。
朱武的兒子,他唐遠征的兒子,怎麼能是個沒膽的軟蛋?!
“贏了。”唐駿聲音大了一點,悄悄抬頭飛快看了乾爸一眼。
唐遠征神色平平,不喜不怒,尋常地點點頭:
“寫完作業繼續紮馬步。”
“是!”唐駿塌下的肩膀又挺起來,拿過橡皮將剛才寫的那個“電”字出格的尾巴小心擦掉,認認真真地描上一個新的,然後繼續一筆一劃寫生字。
唐遠征瞄過他屁股底下墊在椅麵上的小馬紮,眉頭微微皺了皺。
還得給唐駿打一套合適的書桌,順便問問簡青桐要不要。
她在火車上說想念書識字,將來還想當作家寫書,不學習哪行。以後就跟唐駿一起寫作業學習吧,互相之間也有個競爭。
唐遠征拿了本書看,書房裡安安靜靜。
看了會兒書,唐遠征抬腕看看表,快九點半了,唐駿今天作業怎麼寫到這麼晚?紮完馬步得十點了。
正想著,唐駿收起鉛筆,翻開前頭寫的生字挨個檢查,覺得哪個寫的不好就拿橡皮擦掉重寫。
“寫了五頁生字?作業這麼多!”
唐遠征放下手裡的毛選,眉心浮現不悅的細紋。
“還有一百道算術題,我已經自己出完題目算出來了。”
唐駿擦掉一個歪掉的風字,重新寫在田字格裡,頭也不抬地說。
“一百道算術題,還得自己出題目,你們老師布置的?會不會是你記錯了?”
唐遠征拿過兒子端端正正擺在旁邊的算數本,一目十行地掃過,又是滿滿當當五頁!
他兒子是念幼兒園大班沒錯吧?這作業量比他上小學五年級時候還大,怎麼搞的!
唐駿不高興地撅起嘴抱怨:
“王老師罰我的。我昨天的作業沒交夠,老師就罰我多寫,彆人寫一遍字,我得寫十遍,數學題也要寫十道。”
唐遠征咬咬後槽牙,儘量平心靜氣問:
“你昨天作業沒交夠?問你不說是寫完了嗎,我還幫你檢查了一遍。”
唐駿表情更委屈了,氣憤地說:
“那個作業是老師大前天留的,我前天才轉到這個幼兒園插班,沒人告訴我有這個作業。
老師還不聽我解釋,非說是我的錯,長了嘴不知道問,還不如直接生成個啞巴。”
唐遠征又磨了下後槽牙,攥拳壓住心底滋滋亂竄的火苗。
農村學校的老師水平不行,他小時候念書的時候也沒少挨批,遇上暴脾氣的男老師還上腳踹,有個比他高兩級的男同學被老師拿教鞭把手指骨都給打斷了。
後來那個老師被教育局通報批評,但也沒開除他,把他調去學校保衛科乾門衛。
聽說開展運動這幾年,那個男老師又起來了,帶頭組織罷課,把包括校長在內的領導同事全都鬥了個遍,當初處分他的教育局領導都差點在他手裡栽跟頭。
聽起來簡直荒謬。
兒子這個幼兒園老師不會也有什麼貓膩吧?他唐遠征的兒子可不是能隨便欺負的!
“這麼多作業你都什麼時候寫的?寫完趕緊睡去吧,不然明天早上起不來。明天晚上我接你放學。”
唐遠征決定明天再去兒子幼兒園深入了解下情況,實在不行的話,趁早給他轉學。
唐駿揉揉手指上被鉛筆硌出的紅印,得意地抬起小下巴說:
“我在學校寫了一大半。我的座位在最後頭的角落裡,老師看不見,我偷偷在下頭寫作業來著。她講的東西太簡單,我早都學過了,不用聽都會。
不過我都有認真寫作業,沒像彆人那樣一隻手握兩支鉛筆糊弄事。學習是給我自己學的,溫故知新的道理,我都懂。”
看著這樣冒傻氣的兒子,唐遠征一時不知道該誇還是該批,最後乾脆什麼都不說,三兩下幫他收好書包,催他趕緊漱口洗腳睡覺去。
“我今天還沒紮馬步呢。”
唐駿被搶了整理書包的活兒,還忍不住重新把書本按照他喜歡的順序重新排列;還要把鉛筆削好準備明天課堂上用,剛拿出來就又□□爸把鉛筆跟小刀奪走。
“太晚了,你該睡了。今天落下的明天再補上,小孩子必須每天睡滿八小時,快去!”
唐駿不甘不願地哦一聲爬下椅子,小聲嘀咕著“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的話,還不忘記叮囑乾爸:
“鉛筆不要削太尖,張曉明會搶我的鉛筆拿筆尖紮我胳膊。”
啪地一聲,唐遠征手裡鉛筆硬生生從中間一折兩斷。
唐駿崇拜地看他一眼,誇一句乾爸厲害,又小大人似的安慰道:
“乾爸彆生氣了,後媽今天帶我把張曉明他們給打服了,他不敢再欺負我的,不然我還揍他,我的拳頭也不是吃素的。”
說完他又啪地一聲捂住自己的嘴,偷偷看眼關著的書房門,一臉懊惱改正:
“我怎麼又喊錯了,是媽媽。乾爸你知道嗎,我和媽媽都長著一樣的梨渦,你就沒有。”
唐遠征放下斷成兩截的鉛筆,兩手輕輕用力掰,修複被他單手捏彎的鐵皮小刀,瞥一眼他用力擠出的一邊梨渦,抬起腳作勢要踹他屁股:
“滾蛋,長不長這玩意兒我都是你爸!出去漱口睡覺。”
“踢不著嘻嘻嘻。”
唐駿靈活地一扭腰閃開,嘻嘻賊笑著跑走,還雞賊地把門給關上了。
“臭小子。”
唐遠征搖頭笑罵,垂下眼繼續削鉛筆,手裡重新扳得筆直的小刀快成一團光,寒光凜凜。
或許,他該先向簡青桐了解下唐駿在幼兒園的情況。
看起來她這個後媽當得比他這個乾爸還更稱職,難怪倆孩子都樂意親近她,就連彆彆扭扭的唐駿都突然改了口。
這個媳婦娶得也許沒那麼糟心。
唐遠征下意識瞄一眼右手手背,那股古怪的感覺又來了!
大晚上的就不該東想西想,睡不著就加班,工作永遠忙不完。
唐遠征嗖嗖幾下削完鉛筆,裝進鉛筆盒,這才發現裡頭少了好些個文具,就連好好的橡皮都無端縮水,小了不止一半。
再一看蠟筆盒更不得了,直接少了幾根顏色鮮亮的,顏色不好看的也都被撅斷,剩下參差不齊的蠟筆頭慘兮兮地在盒子裡頭撐場麵。
吃都沒這麼快的!
再看看本子,明顯也薄了很多。總不會是唐駿自己撕掉拿去上廁所用了吧,他的屁股才多大。
不用說,孩子肯定在幼兒園受欺負了,老師也不管管。
那就隻有他這個家長來管。
明天接兒子放學,就帶他把丟了的文具全要回來。
唐遠征心裡狠狠記下一筆,忍著氣收拾好兒子的書包放到一邊,去東屋給兒子搓搓臭腳丫,拿擦腳巾給他擦乾,三兩下扒光衣裳塞進被窩裡。
“睡吧,晚安。”
唐遠征安頓好兒子,正要出去倒洗腳水,就聽見小家夥小小聲喊他:
“乾爸,晚上你跟媽媽一屋睡吧,彆人的爸爸媽媽都睡一起的,你也不能比彆人差。
我會看著妹妹的,你去陪媽媽吧。她一個人睡肯定也會害怕。她一害怕,生出來的孩子也會膽子小,我不想要個膽小鬼弟弟,有點丟臉。”
唐遠征身形一僵,沉聲問: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彆聽外頭人胡說八道。”
唐駿不服氣地反駁:
“我自己知道的啊,我妹妹就是這麼來的。乾爸你肯定也知道,你們大人就是喜歡糊弄小孩兒,我才不會上當。
乾爸你知道嗎,我前頭坐的那個張曉亮就有點傻。他想要他媽媽給他生個像趙曉丹那樣的姐姐,還想要他媽媽給他生個比他哥還高的大黑狗,他好笨哦。”
小男孩得意地嘻嘻笑,一臉的求誇獎。
唐遠征乾巴巴說聲他是沒你聰明,草草糊弄過去,趕緊端著洗腳盆出來,關上門長籲口氣。
他是不是得感謝兒子沒那麼笨,沒纏著他媽也要她生個大黑狗?
唐遠征越想越好笑,直到涮完洗腳盆回來敲媳婦房門,嘴角弧度還是向上的。
等見到臉蛋紅撲撲的簡青桐,他眼底淡淡的笑意更加明顯。
“你笑什麼?”
簡青桐被他笑得發毛,反手去摸自己鼻子底下,挺乾淨啊。
唐遠征被她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搞得一怔神,意味深長看她一眼,叫她來書房說事,特意要求帶上字典。
簡青桐一臉無語回去拿字典,發狠地打算今晚要給狗男人好看。天才簡要摘掉文盲帽子了,愚蠢的凡人準備撿下巴吧!
一進書房,唐遠征第一時間插上門。
氣氛莫名有些曖昧。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特彆適合乾點啥事。
然後唐遠征就乾了。
“傷口愈合得不錯,過兩天就可以摘掉紗布了。”
簡青桐乖巧坐在椅子上,聞言保持頭部不動附和說道:
“到時候剛好也該請喜酒了。摘掉紗布我也能換個發型,把禿的這塊兒藏起來,不然我寧願不走這個過場。”
禿頭少女什麼的太毀形象,她接受不來。
唐遠征聽她話鋒不對,沉住氣給她換好紗布才問:
“走過場?我們領過結婚證的。”
簡青桐雙手揪住衣領一蹦三尺遠,渾身上下大寫的倆字:流氓!
“婚內□□違法我告訴你。”
她想也不想地迸出一句,對上男人看傻子的眼神,哼他一聲強行結束這個危險的話題。
“我就開個玩笑,知道你緬懷救命恩人,沒這種風花雪月的心思。
那什麼,請客這事兒我得跟商量一下。那天你打算請多少人,按多少的標?我得先劃拉一個預算,量入為出。”
實際上就是拐著彎打聽這會兒的喜酒怎麼擺,她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沒經驗。
唐遠征深看她一眼,拍拍椅背示意她坐過去。
“我也要和你說這事兒。今天遇見首長了,他說要來喝喜酒,我請他來給我們主婚。
首長都來了,其他領導不好不打招呼;來不來另說,但咱們要先準備上。
你看著準備吧,預算沒上限,錢不夠我再給你拿。
對了,明天後勤部要去鎮上采購物資,你也跟著一起去吧,早上八點出發。”
簡青桐麵色嚴肅,一一記下。
首長啥的她其實不怵,就是本能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婚鬨的陋俗。
到時候真有人撒酒瘋的話,她可不會給人留臉。
兩輩子頭一回辦婚禮,即便隻是走個過場,也必須不留遺憾!
“行,菜色我跟劉嫂子他們商量著準備,到時候請劉嫂子主廚,她手藝特彆好,絕對給你長臉。
給來賓的伴手禮我準備放八樣,一盒煙,一份喜糖,再加上六樣點心。點心我也想做出點新花樣,客人們帶回去自家吃或者送人都不錯的。
喜糖煙酒買多少你最好給我個大概的數目,這些東西都寧多彆少,要的就是個喜氣熱鬨,剩下了也放不壞。
還有就是紅包,給誰包,包多少,這其中的親疏遠近我拿捏不準,得你自己斟酌,給我列個單子就行。”
簡青桐扒拉著手指頭數,興致勃勃的,像在玩一場大型的過家家。
“對了,還有給你家也就是我婆家的禮,我也不了解他們的喜好,還得你多提點一二,費心啦。
還有還有,結婚的喜服你怎麼想的,不會還穿軍裝吧?雖然你這樣穿是很帥,但未免太過乏味,顯得不夠重視。
要不要給再你做一身便服?你想要中山服還是列寧服,喜歡什麼顏色的?你定下了,我也好做一身跟你配套的。”
唐遠征聽她脆生生地跟他合計擺喜酒的各種細節,原本遙遠模糊的感受突然就具體明晰起來。
他真的跟眼前這個女人結婚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還會跟她過一輩子,相互扶持,生兒育女,咳。
唐駿的話突然浮現腦海,霸道地揮之不去。
唐遠征不自然地在褲腿上蹭下手背,麵不改色地說:
“都聽你的,你決定就好。”
簡青桐瞪大眼看他,這人有沒有認真聽她說話?
她剛剛問了好幾個問題,就被他兩句話打發了?她要能自己一個人決定,何必來問他,生氣!
“又鼓腮幫子,像小孩子一樣。”
唐遠征今晚似乎有些無法集中精神,重點總是跑偏。
簡青桐一下子泄氣,沒了和他說話的興致。
“那你娶個小孩子當老婆,□□啊?”
“彆瞎說,隔牆有耳。”
唐遠征瞪她一眼,下意識掃過她平板板的身條,目光有些古怪。
所以他剛才壓根沒蹭到什麼?
癢了一晚上的手背突然不藥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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