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青桐雙唇緊抿,緊張地看看窗外,生怕真看見有誰在趴牆角。
她怎麼可以這樣口無遮攔,身為網文寫手的自律性哪裡去了?像是剛才脫口而出的煉銅癖好、婚內強迫的字眼,放到文裡是要變成口口的。
簡青桐深刻反省,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在這家裡好像越來越放鬆了。
難道她潛意識裡已經把這裡當成可以放鬆到暢所欲言的私密安全場所?就像是,家?
有了這種覺悟,再看對麵坐著的男人,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有點像是從可信賴的隊友,轉變成更親密一些的家人?太複雜了,她也說不好。
唐遠征神色已經恢複平日裡的冷清正經,甚至不自覺還帶上點威嚴,提前透露一點彆的消息。
“擺酒的事情你看著辦,多問問其他嫂子的意見,以簡單大方為要,不要整得太隆重,最近部隊裡都忙,大家就是來吃頓飯。
老家那邊我通知一聲就行,應該不會來人,你不用惦記。
我把你畫的圖紙交給首長了,首長很感興趣,還關照了你的學習生活,鼓勵你多學多想,還誇你是軍嫂的楷模。”
“真的呀?”簡青桐不好意思地鼓下臉頰,突然又想起他剛才說她像小孩子的話,抬手啪一聲夾緊臉頰。
“首長太客氣了,我也沒做什麼,當不起這麼高的誇獎。”
她捧著臉頰,也不知道是手心發熱還是臉上發熱,渾身輕飄飄的想轉圈圈。
“那個,其實我今天又有個新想法,你等我下。”
簡青桐一溜小跑出去,很快又回來,獻寶似的又捧出來那兩隻頭花,遞到他麵前。
“當當!怎麼樣,漂亮吧?”
唐遠征合上課本看過來,眉頭便是微微一挑。
“這是,你做的?”
簡青桐大力點頭,笑得一臉狡黠。
審美這個東西雖然時刻在變,美女直男之間更可能有壁,但總有些東西是共通的。
“對呀,怎麼樣,好看吧?劉嫂子也誇我手巧來著。我們商量著,打算多找幾個嫂子一起先做一批出來,放到供銷社寄賣試試。
萬一銷量過關,就上報部隊申請辦廠,擴大規模,同樣能創收,同時也能解決大批軍嫂和退伍老兵的就業安置問題。你覺得行嗎?”
唐遠征接過那兩隻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兒,托在手心裡翻來覆去看幾眼,沒敢伸手去碰那些在燈光下還反光的精致布料,生怕自己手上粗糙的老繭不小心給勾抽了絲。
他把東西擱到桌麵上,拿指甲輕輕彈下粉紫荷花花蕊上停駐的小蜜蜂,蜜蜂就又顫顫巍巍地動起來,像活了一樣。
“為什麼要放個蟲子上去,你們女人家不都害怕蟲子?”
他一臉不明白地虛心請教。
反正換成他見到有這麼大隻蜜蜂繞著女同誌腦袋後頭飛,他是肯定要上去一巴掌打掉的。
簡青桐被問了一臉。
她想說,蟲子有什麼好怕的?隻要不變異不傷人,就還挺可愛的,隻是都快被吃絕種了。
話到嘴邊她及時反應過來,迅速抿緊嘴,還不放心地又捂上一隻手加一道保險。
怎麼還總忘記穿書的事,這裡不是步步危機物資更為匱乏的末世。
唐遠征挑眉看著她這一係列動作,從她那對骨碌碌亂轉的大眼珠子就能猜到,接下來她要編瞎話了。
“不想說就彆說,糊弄人沒意思。”
被挑破心思,簡青桐訕訕搖手:
“沒有沒有,我就是覺得加隻蜜蜂顯得更逼真生動,沒考慮到其他人可能不喜歡,多謝你提醒,你的建議很有用。”
簡青桐也不確定該不該聽他的,直男審美不一定靠譜,昆蟲係列應該很早就流行過的。
還是改天再問問其他嫂子吧,劉嫂子話裡也可能有水分,畢竟實話有時會傷人。
唐遠征審視地看她兩眼,直覺她並沒有全部說實話也不逼她,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布頭和這些石頭珠子哪裡來的?”
“撿的。”
簡青桐早有準備,毫不心虛地說。
“我們村有個大地主姓白,聽說家裡用的盤子都是金子做的,丫鬟婆子身上穿的都是綾羅綢緞,家裡老多錢了。
後來不是新社會了嗎,他們家被鬥倒了,田地家產被分給貧苦大眾,但村裡老人都說,他們家肯定還偷藏東西了,什麼狗頭金珊瑚樹的都沒找見。
村裡就組織人搜山,挖出來好幾口大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他們家藏的,或許還有那些管家婆子偷藏的在裡頭,反正挖出來就沒收了。
再以後就老有人閒著沒事去深山裡頭挖寶貝,咱也不知道挖著沒有;我是有一回上山割草,從草叢裡撿到了幾塊碎布頭,像是被樹枝劃破勾住的,上頭還沾了血。
我看著害怕,不敢聲張,就偷偷把沾血的布頭鉸下來扔灶膛裡燒成了灰;剩下乾淨的我看料子實在太好舍不得扔,就偷偷藏起來了,帶過來做成兩朵頭花。
喏,都在這裡了。珠子也在旁邊撿到的。”
她慶幸自己沒一時大意拿出更多頭飾,不然解釋起來更麻煩。
唐遠征默默聽著,也不知道信沒信,反正沒再揪著不放。
“這兩朵頭花先放我這,我明天送給首長過一眼,問問意見。你先不要著急掙錢,你的主要任務是把孩子照顧好,同時抓緊時間學習進步。”
他手指點點桌上的課本,語氣嚴肅:
“沒有其他事情,就開始上課。”
簡青桐聽他這理所當然的話就不太高興,他還真把她當保姆了?
不對,比當保姆還過分。
保姆正經拿工資的,還不用被逼著學習,更不會壓榨她的剩餘價值,拿走她的勞動成果。
這樣一算,總感覺她虧了?
簡青桐默默運氣,臉頰才鼓起一半就下意識癟下去。
糟糕,她中了他說她幼稚的毒了。
心理陰影一種下,她以後又少一個放鬆解壓的小動作了,可惡!
簡青桐磨了下牙,有心想說句有誌氣的話跟她散夥,但到底沒衝動。
離婚後她一個人去哪裡?回村被爹媽再賣一回?那能有什麼好人選,日子指不定還不如現在。
這個年代太特殊了,蓋房分家也是兒子們的事,就沒聽說未出嫁或者離過婚的閨女自己立戶單過的,全得指著娘家過活。
簡青桐穿來之後,就沒想過離家單過的事情,這難度比嫁人後光明正大離開娘家翻了不隻幾倍,而是基本不可能;
不僅家裡長輩親戚嫌丟人不會同意,村乾部也不會允許自家管轄下出現這種離經叛道的事情,對他們的政績考評可太傷了。
還有條出路是冒險去外地當盲流,偷摸找活乾養活自己。但這同樣朝不保夕,狼狽又不體麵,還有可能被抓住教育一頓強製送返。
想來想去,還是跟唐遠征搭夥過日子最舒坦,簡青桐又不傻,很自然地做出當下對她最有利的選擇。
鄉下人多口雜,出入都離不開人的眼,她空間裡的東西都不方便拿出來用。她可不想守著一座寶山活活餓死。
簡青桐又給自己分析一遍利弊,再看唐遠征竟也覺得可親可敬起來。
他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唐駿唐果就是菩薩座下的童子,能保佑她平安順遂遠離爭鬥,出點力上點貢也是應該的,租房還得交租金呢不是?
“好的,我愛學習學習愛我,我迫不及待想要跳進知識的海洋裡撲騰了!咱們從哪開始呢唐老師?”
簡青桐擺出乖巧臉,以實際行動詮釋什麼叫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心裡則在摩拳擦掌:
準備好接受本天才閃瞎眼的學神光環了嗎,保證顛覆你認知哦親!
唐遠征將她眼底神色變化一一看在眼裡,不明白她那顆受了傷的小腦袋瓜都在想些什麼。
她這樣沒一刻消停的,難怪腦震蕩總也養不好。可見是能吃上飽飯了,都有力氣瞎尋思了。
唐遠征把唐駿的語文書翻開,倒過來推到她麵前,指著第一頁上大大的拚音字母問她:
“拚音字母,認識嗎?”
簡青桐垂眸掩住眼底的躍躍欲試,乖巧搖頭:
“沒學過呢。”
唐遠征平靜地看她一眼,意思很明顯,你猜我信不信?
簡青桐無辜回望:你猜我猜不猜你信不信?
唐遠征見她執意裝傻,也不拆穿,很有耐心地從頭教起:
“這個讀啊,頭頂的這個叫聲調,這四個啊聲調不一樣,分彆是一二三四聲,跟我讀啊啊啊啊(請自動腦補聲調,手殘打不出)。”
簡青桐憋著笑,完美跟讀:
“啊啊啊啊。”
“嗯,下麵這個讀波,跟我讀波伯跛簸。”
“波伯跛簸。”
“現在回頭複習一遍,這個讀什麼。”
“啊(三聲)。”
“這個。”
“伯。”
“看來你已經掌握了規律,接下來咱們加快進度,直接看拚音字母表……”
唐遠征一本正經教,簡青桐裝模作樣學,全都一遍過。
可她想要的驚掉下巴的畫麵一直沒等到,甚至連句像樣的表揚都沒有。
唐閻王這麼不解風情的嗎?
簡青桐分神吐槽,又想鼓腮。
可沒等她自己想起煉銅梗自己泄氣癟下去,就聽到一聲嚴厲的“專心”!
簡青桐虎軀一震,瞪大眼睛抿緊嘴挺直腰表示在專心了。
唐遠征抽她讀一遍字母表,又簡單介紹聲母韻母和整體認讀音節,示範了一遍拚讀規則後,直接拿過字典,教她拚音檢索法。
“記住了嗎?以後你就可以對照字典學認字了。你知道讀音,就可以按照拚音查找對應的字詞。
同音字有很多,你可以看下頭的組詞舉例,例如說話,說下頭有這個詞,話下頭也有,找到同樣的就說明你找對了。
這樣挨個查找的話工作量太大,所以你最好還是先對照課本掌握一定量的常用字。”
他又翻到課本某頁,指著“人口手上中下”分彆讀了一遍示範。
“這些字還給配了圖,看了就知道意思,學起來更方便。”
簡青桐點頭表示明白。
唐遠征也不廢話,又拿過字典講起部首檢索法。
簡青桐不敢再走神,每次都被精準抓包,她的小薄臉皮實在扛不住。
三言兩語講完兩種查字典的方法,唐遠征直接寫了個稍微難點的字叫她當場查字典。
“這個字讀西。”
簡青桐還給拚讀了一下,表示自己並沒有學過就忘。
唐遠征點頭表示認可,指著字典詞條下的釋義讀:
“這個字是晨曦的曦,意思是陽光,多指早上的……”
簡青桐正襟危坐,間或簡短有力地點下頭,表示在認真聽。
解釋完曦字,唐遠征合起字典放到一旁,拿出一個新的田字格本和多削的兩支鉛筆推過去。
“我看你握筆挺熟練的,不過握筆姿勢還不準確,我再教你一遍。”
簡青桐一時有些懵,她握筆哪裡不對了?
“手離筆尖一寸,再往上握。”
唐遠征手把手調整她手的位置,看到她手指肚和虎口的陳年舊疤,目光微微一閃。
這個位置,像是燙傷,看來她這個毛毛躁躁的毛病是打小就有的,當時肯定吃苦頭了。
“拇指不要壓在食指上頭,筆杆輕輕靠在虎口這個位置,手指再往裡收一收,筆尖再立起來一點。
不要擋住視線,頭不要歪。手指放鬆,不要這樣用力。小手指不要翹……”
一聲聲不要近在耳邊,仿佛帶著寒氣把她臉上的燥熱全吹散去,簡青桐自覺像個提線木偶,隨人擺布。
她握筆那麼多年還不是能寫能畫?管那麼多。
“專心。”
催命似的訓斥追魂索命,一刻不叫人放鬆。
“橫不是這樣寫的。頓筆斜拉藏鋒,看懂沒有,我再帶你寫一遍。”
簡青桐被他大手帶著,一絲不苟地又寫下一道標準的橫,沉默地又主動模仿兩遍。
“寫橫的要領記住了,接下來是豎。同樣頓筆起……”
大手握小手,耐心地一遍遍講解示範。
簡青桐默默聽著學著,感覺整個人分裂成兩部分,一半留在身體裡亦步亦趨地學,另一半則置身其外,冷眼瞧著這父慈女孝的感人一幕。
曾經夢裡求都求不到的溫馨畫麵就這樣攤開在眼前。
她這是圓夢來了?
“困了?”
唐遠征敏銳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鬆開手問,抬腕看看時間,差一刻十一點,確實挺晚的了。
簡青桐抬頭望他,眼神由茫然到清明,清楚地看見他鋒利的眉眼,上頭明晃晃刻著三個大字:唐閻王。
心頭那點恍惚代償的情緒,瞬間被壓回角落裡繼續發黴腐爛,不許再有喧囂塵上的一天。
“我還好,你要休息了?你昨天把菜園子都整好了,是不是一晚上沒睡?小心猝死,不是,我意思是熬夜不好,睡眠很重要,你不想英年早禿吧?”
唐遠征沒在意她那點口誤。她頂撞他的次數多了去了,不在乎這一次兩次的。
但英年早禿這事兒有點嚴重,他不想這麼快向夏明亮老大哥靠攏。
唐遠征忍下想抬手摸一把頭皮的衝動,點點頭承她的情:
“彆擔心,我沒有熬那麼久。院子裡菜地沒多大,加起來半分地都不到,半個多鐘頭就整完一遍,我不到十二點就睡了,就比你晚半個鐘頭。”
簡青桐對半分地這種計量單位沒有概念,跟聽天書似的過耳就忘,注意力全放到最後那句上了。
乾嘛要跟她比?被人盯著睡覺時間有點怪怪的。
簡青桐把這點微妙的不自在歸類於隱私被窺探的不喜。
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忍。
唐遠征覺得她似乎有點不高興,以為小姑娘折了麵子抹不開,暗說一聲嬌氣。
但一想她現在不過剛滿十八,足足比他小了五歲,又突然換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裡,被迫承擔起半個家庭的重量,確實也挺為難她的,他心裡就又軟了軟。
“咳,既然你還有點精神,把算數也給你教了吧?阿拉伯數字會寫不?認識錢不,簡單的賬會算吧?”
說著起身打開書櫃門,在架子上按了兩下,原本看著像是實心的位置彈開一個小門。
唐遠征伸手進去,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盒,打開上頭的小鎖,給她看裡頭的東西。
“咱家的存折印章、戶口本、糧油本這些都放在這盒子裡了,還有一些大額的現金和票。這鑰匙給你一把,缺錢了你就自己拿去用。”
唐遠征從盒子裡頭取出一把備用鑰匙遞給她,又指著下頭那兩本存折說:
“這兩個不能動,是朱武的撫恤金和他留下的存款,得給倆孩子留著。”
簡青桐慌忙擺手推辭:
“你趕緊放好,我用不到這些,你上回給我的錢還沒花。”
唐遠征也不勉強,把鑰匙放回去,取出那遝子現金和票,又打開存折給她看:
“我這些年工資獎金都在這了,除去給家裡每月寄的五塊錢,還有吃飯買東西的花費,折子上存了一千七百多塊。”
他放回存折,把現金和票放她手裡。
“剩下的就隻有這麼多了,你數數有多少。”
簡青桐隻覺得手有千斤重,他這是把家底都給交代了呀。
可她還抱著那麼大一空間秘而不宣,相比他的坦誠磊落,莫名就覺得落了下風,有點卑鄙似的。
“沒見過這麼多錢?”
唐遠征看見她顫抖的手和顫抖的睫毛,唇角得意地上揚三毫米,特爺們地說:
“不用緊張,放心大膽地數,這些以後都是你的!”
簡青桐瞥他一眼,想象了下把空間裡那滿滿一大箱子金銀玉石珠寶首飾拿出來閃瞎他眼那個壕無人性的經典電影畫麵,就暗爽到不行。
她那可全是硬通貨!有些稀有金屬,恐怕現在都沒探測開采出來,純度和加工技藝更是遠不能及!
富而不能炫,如錦衣夜行,她真是個低調謙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