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將摘來的青杏用鹽水清洗乾淨,一部分醃在瓦罐內做糖漬青杏,另取幾枚撕去表皮,倒入冰糖水中熬煮。
晚膳過後,阿朝給他舀了一碗煮好的糖水,謝昶不太吃甜,淺淺抿了一口,眉頭直皺。
阿朝還沒喝,瞧他麵色凝重,不禁問道:“怎麼樣,不好喝嗎?”
謝昶喉嚨哽了下:“尚可。”
他這個人要求極高,“尚可”應該就是好喝的意思,上回的八珍糕香香糯糯,他也是一句“尚可”。
阿朝乾脆沒用勺,直接端碗喝了一大口,謝昶還沒來得及阻止,緊接著少女脆嗓中發出一聲震天哀嚎:“啊啊啊!好酸好酸!”
一口將近小半碗。
謝昶額上青筋猛的一跳,隻覺得牙齒頓時沒了知覺,心尖都被擰出了酸水來。
阿朝不顧形象吐回去半口,眼裡都擠出了淚花,捏尖了嗓子埋怨他道:“這麼酸,你也能喝得下?”
謝昶突然覺得“酸”字兒有些刺耳,擰著眉心飲了杯茶漱口,半盞下去才舒服一些,再慢條斯理地回看她:“但凡是你做的東西,我有嫌棄過一樣嗎?”
阿朝呆滯地看著她,餘光瞥了眼他腰間的香囊。
你又在影射什麼?
但短暫的怔忡過後,心間漫上一絲甜蜜,他不顧閣老威風掃地,連她親手繡的香囊都願意戴出去,糖水成了酸水,連個嫌棄的眼神都沒給她……
那一絲甜蜜很快化作灼灼炙熱遊遍五臟六腑,瞬間在麵頰熏蒸出一片瀲灩的紅暈。
阿朝垂頭咬著銀勺,生怕被他瞧見端倪。
用過晚膳,謝昶回澄音堂的路上,路過那棵杏子樹,躊躇片刻,斟酌著問身後的宿酈:“你可知道,如何判斷女子心中對男子有意?”
宿酈聽到這話當即滿臉錯愕,險些一個趔趄,大人這些年潔身自好,從他口中聽到一兩句兒女情長可不容易,不過心下一忖,很快福至心靈:“您是想問,如何能知道姑娘喜不喜歡您?”
話音方落,便接到自家主子一道鋒利的眼刀,但他也沒說不是,那就是了。
宿酈撓撓頭,訕訕一笑。
也是奇了,大人說話辦事向來利落果決,也從不拖泥帶水,要誰三更死,底下人絕不會托到五更,連朝苑這麼大的工程,也都是一月之內速速竣工,那麒麟獸一路進京可耗費了不少人力,至於那些白虎花豹,大人說要乖軟可愛不傷人的,他們也是當即搜遍了北直隸,才尋來這麼幾隻幼崽。
背也背了,抱也抱了,覺也哄了,連那佃戶都知道喊夫人,宿酈本以為都要辦事了,居然還沒確定心意!
宿酈扼腕,“您就直接問姑娘,不是來得更快?”
那人冷冷睨過來一道“要你何用”的眼神,看來此路不通。
宿酈暗歎一聲,沒想到素日算無遺策的謝閣老,連自家的姑娘都搞不定,可他也為難:“屬下孤家寡人一個……”
行到澄音堂外,謝昶冷冷扔下一句:“傳江叔。”
江叔倒是兒女雙全,見自家主子開了竅,心中自是高興,“以老奴看,姑娘定然也是喜歡您的,否則又豈會同您這般親昵?”
謝昶沉默良久,歎聲道:“她還拿我當兄長。”
江叔想了想,“姑娘家若是看到自己心儀之人,會臉紅心跳,會不自在,咱們姑娘有嗎?”
偶爾也是有的,方才用那青杏糖水時,他那句說完,她小臉通紅的模樣沒逃過他的眼睛,可他無法確定,那一刻是她自己的嬌羞,還是有賴於他的心動。
共感之術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能明白她對自己到底幾分真心。
可那是個未知數,他等不了。
江叔心下思忖片刻道:“京中這些官宦世家的後宅,小妾通房明爭暗鬥的不在少數,不論男女,看到自己心儀之人與旁人在一起,明裡暗裡總會拈酸吃醋,哦,就同大人您看不慣太子殿下與陸小公爺是一樣的……”
謝昶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江叔忙擺手道:“老奴不是這個意思,老奴是說,姑娘若是心裡有您,瞧見你與其他女子在一起,心裡自然會不舒服,隻可惜您一向不近女色,這法子操作起來……”
謝昶自嘲地冷哂一聲,她把人家的香囊都帶到家裡來了,還想著給他與未來的嫂嫂牽線搭橋呢,就是不知,是假大方還是真慷慨?
謝昶沉思片刻,忽然問道:“姑娘三日後休假,可是與那李勉之女在曲水閣喝茶?”
江叔頷首,謝昶微忖道:“陳屏那日約在何處議事?”
江叔道:“禮部尚書原本是約諸位大人前往閒雲閣,大人可要過去?”
端午的龍舟賽,晏明帝也會親自前往護城河邊的崇聖塔觀看,原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禮部與太常寺、鴻臚寺幾人議一議最後的章程就差不多了,他就沒打算過去。
謝昶指節輕輕叩擊案麵,思索之下道:“讓他將地點改到鬆鶴樓,挑臨水的雅間,我到時會過去。”
江叔心中暗讚一聲,鬆鶴樓與姑娘的曲水閣都在城河邊上,就隔著不遠的水域,從曲水閣是能瞧見鬆鶴樓臨河的雅間的,大人心中恐怕已有主意。
休假這日又是難得的好天氣。
曲水閣出了夏季新菜,李棠月向來是頭一個報到的,除阿朝外,還請了家中兩位堂姐妹與含清齋兩個要好的姑娘。
阿朝隻是沒想到,蘇宛如也跟著一起過來了。
她向來隻跟在崇寧公主與薑燕羽身邊,尋常這種小聚是不會過來的,蘇宛如卻指著對麵的鬆鶴樓,笑道:“我爹爹今日在對麵議事,橫豎都在一處,乾脆讓他捎我一程,何況我也想嘗嘗曲水閣的新品呢。”
眾人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見鬆鶴樓臨水的雅間有幾位大人聚在一處。
蘇宛如笑道:“鬆鶴樓唱曲兒的和彈琵琶的是一絕,咱們隔得近,也能沾沾光。”
都在飯點兒上,這邊的菜上到一半,那頭的管弦聲忽然一停,蘇宛如當即抬眼望去:“阿朝快來看,是你哥哥過來了!”
一時間屋內眾人都起身往對麵瞧過去。
阿朝聞言也是一驚,淩硯同她說過,哥哥甚少參加這些宴會,今日怎的過來了?
蘇宛如見她一臉愕然,不禁詫異:“你哥哥沒告訴他今日會到鬆鶴樓赴宴麼?這地方聽說還是他選的。”
阿朝無奈道:“哥哥在朝中事務繁忙,豈會事事與我交代?”
蘇宛如心下納罕,她還以為謝閣老特意選在曲水閣對麵,就是方便來與情妹妹眉來眼去的,難道當真隻是湊巧?
鬆鶴樓的雅間內,謝昶年輕英俊,氣質冷肅,混在一群腦滿腸肥的朝廷命官中愈發顯得風姿卓絕,格格不入。
他一來,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的幾名官員當即斂色,人人都規規矩矩俯身參拜。
阿朝趴在窗台,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一身鴉青織金長袍、蕭蕭肅肅的高大身影,不是謝閣老又是誰?
正對門的主位當然是留給官位最高之人,即便他最年輕,蘇宛如的父親陽平侯隻能坐在他右手邊的位置,禮部尚書陳屏則作為主陪坐在謝昶的左手邊。
但考慮到這位首輔大人生人勿進,謝昶的主位就顯得十分寬敞,就連陽平侯與禮部尚書也不敢上前熱絡,閒聊時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從阿朝的角度,正好能瞧見他清雋冷毅的側臉,桌上擺了酒壺,唯獨他喝茶,有種鬨市中隱者的清冷氣,清瘦修長的手指微微蜷起,比細膩瑩潤的透影白瓷還要好看。
一直盯著不像話,阿朝轉過頭來,才發現雅間內一眾貴女全都紅著臉看直了眼!
哥哥果然還是這麼受歡迎。
也是,這麼個風華清舉又尚未娶妻的年輕閣臣,放在哪都是香餑餑,眼睛長在人家臉上,她總不能不讓人瞧。
對麵絲竹聲又起,觥籌交錯間,陸續上來幾個身段妖嬈的姑娘,有人指著席間膚色最白、腰肢最細的那個說了句什麼,那美人就看向了主位上年輕英俊的男人。
阿朝驚得櫻唇微張,眼睜睜看著那美人在哄笑聲中舉著酒壺徑直走向主位,而哥哥居然也沒有拒絕!
可淩硯不是說過,他向來潔身自好,從不讓姑娘近他的身麼!
可那姑娘已經在給他倒酒了!
阿朝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的窗框,指尖都有些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