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星稀,霓虹燈在夜空打出一片片淤血似的光。
江家大宅內,李正西雙手撐地,跪在二樓書房正中,渾身緊繃,噤若寒蟬。
麵前三步開外,江連橫和胡小妍一左一右,正端坐在茶桌兩側,俯視著他。
王正南站在左手邊,耷拉著腦袋,一會兒瞅瞅西風,一會兒瞅瞅道哥,眼珠轉得飛快。
張正東倚在右手邊的寫字台上,環抱雙臂,悶不吭聲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怔怔出神。
書房緊閉,花姐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在門口停下來,側耳偷聽。
江連橫冷冷地開口質問道:“知道因為什麼不?”
李正西應聲一顫,連忙將額頭貼在地麵上,說:“知道了。”
“說出來聽聽。”
“跟榮五爺的花舌子盤道時瞎搭茬,露怯了,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
“還有沒?”
“不該越過道哥擅自做主,去調‘和勝坊’和‘會芳裡’的人手。”
“還想說什麼?”
“沒了,該罰!”
江連橫拿起手邊的茶碗,掀開碗蓋,淡淡地“嗯”了一聲,對西風的回話談不上滿意,但又似乎隻能如此。
王正南見狀,心裡愈發焦急。
本打算上前說說情,卻不想,身子剛要前傾,腳下的地板發出“嘎吱”一聲微弱的動靜,道哥質詢的目光,便如錐子一般,狠狠地釘在南風的臉上。
“乾什麼?”江連橫放下茶碗,明知故問。
王正南聽了一怔,當下便明白,再說什麼都沒用了。
好在他腦子素來活泛,眼瞅著邁出去的腳步收不回來,竟直接轉而去問:“道哥,添點水不?”
江連橫麵色冷峻,“啪”的一聲,將茶碗頓在桌麵上。
王正南忙說:“不添,不添!”
江連橫冷哼一聲,旋即站起身,經過李正西身邊時,他停下來衝張正東吩咐道:“給他長長記性,讓他記住了!”
說罷,他便推開房門,徑自拂袖而去。
開門、關門的聲音互相重疊。
走廊裡早已空無一人,但江連橫還是敏銳地察覺到另一邊的動靜。
他緩步來到小花房間門口,推門進屋。
“老爺。”
小花立刻從床沿上站起來,神色顯得有些慌張。
江連橫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來,緊接著走到嬰兒床邊,粗手粗腳地掀開被子,輕彈了一下長子江承業的小雞兒,樂了。
“最近缺啥東西不?”
江連橫在窗口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問:“錢夠不夠花?有啥稀罕的東西要買不?饞什麼吃的沒?”
這是男人的表達,乾巴巴的,甚至還夾雜了些許蠻橫和命令的口吻。
小花雖說做了小,往好聽點說,是姨太太了,但在心裡卻一直把自己當成丫鬟,所以從來不敢主動要求什麼,麵對詢問,如果不是必要,也悉數搖頭。
“老爺——”
她試探性地問:“西風咋了?”
江連橫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卻說:“爺們兒的事兒,你就不要再跟著摻和了。你現在就一樣,把我兒子養得結結實實的,彆的啥都不用你管。”
“哦,知道了,老爺。”
小花坐在床邊,局促不安地點了點頭。
江連橫抬起手,指了指門外道:“把門關上,今兒晚上在你這睡了。”
……
走廊另一邊的書房內,李正西的家罰還沒開始。
張正東從抽屜裡翻出八股皮鞭,正要走到西風身後時,大嫂突然叫住了他。
要是換成其他小弟,知錯受罰,合該也就這麼算了。
可胡小妍跟江連橫一樣,重視李正西,並不想讓他僅僅是知錯,更希望他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西風,錯是錯了,知道為什麼錯麼?”胡小妍問。
李正西愣了愣,喃喃道:“壞了規矩,當然就是錯了。”
胡小妍對此並不滿意。
線上的規矩千千萬。有些規矩,是說給外人的幌子,為的是文過飾非;有些規矩,卻是雷打不動的鐵律,為的是幫眾齊心。
有些規矩壞了,能打個哈哈,得過且過。
有些規矩壞了,卻要三刀六洞,甚至曝屍示警。
其中的區彆,胡小妍心裡門清,畢竟是得過“海老鴞”的口授心傳、親自認定的兒媳。
胡小妍當然不懷疑李正西的忠心。
否則,他現在應該被埋在地裡,而不是跪在書房裡。
西風壞了的兩條規矩,自不必多說,但放在事兒裡,他還不甚明白。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我就不多說了。”胡小妍開口道,“你擅自做主,調‘和勝坊’和‘會芳裡’的人。這件事兒,你哥氣的其實不是你沒經過他的同意。”
李正西皺起眉頭,卻問:“那是——”
“我聽你哥說,那瑉對咱家的事兒,全都知道。知道咱家的底細,知道咱家的靠山。”
“是,他們確實挺清楚。”
“那咱們對榮五爺知道多少?”
“這——”李正西頓了頓,說,“先前隻知道他是倒騰紅丸的,但現在看來,好像還跟朝廷有點關係。”
胡小妍毫不留情地反駁道:“跟人家相比,咱們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
今天下午,有小弟回來報信以後,她便立刻給營口那邊撥了電話。
趙國硯對榮五爺的動向一無所知——起碼,他自己是這麼說的——眼下正在抓緊采風調查。
李正西不敢再吭聲。
胡小妍接著說:“西風,我知道你是擔心你哥的安全,可榮五爺對咱們知根知底,你憑什麼確定,他派來的花舌子,隻找過你哥,沒找過其他人?”
聞言,三人俱是一愣。
王正南磕磕巴巴地說:“嫂子,這……不能吧?”
“閉嘴!”
胡小妍瞪了南風一眼,繼續說道:“你不清楚榮五爺到底有沒有派花舌子找過其他人,可能找過,可能沒找過。假設他們找過,其他堂口也許正在猶豫,正在糾結,然後你突然不明不白地調他們的人,真碰見愣的,你知道是什麼結果嗎?”
李正西咽了一口唾沫,漸漸覺出後怕。
要真是那樣的話,最壞的結果隻有一個——逼反!
“海老鴞”的心傳,不白給!
江城海所有的江湖經驗,無不來自切身經曆。
老爹大字不識一個,自然不懂曆史,但他好聽說書,疃柴的算半個先生,三國、水滸、隋唐、大明,雖是演義,但其中道理卻是完全相通。
類似的事情,在史書中比比皆是。
胡小妍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西風,現在明白你哥為什麼當場就要打你了吧?你是好心不假,但你擅自調來的幫手,反倒有可能害死你哥,隻是有可能,但我不想看見這種可能。”
李正西心服口服,當即“咣咣”磕頭。
“嫂子,我錯了,我真錯了!”
他立馬褪下上衣,接著道:“我該打!確實該打!”
張正東見狀,立時扥了扥手上的八股皮鞭,正要走上前時,卻又再次被胡小妍打斷。
“南風,你過來。”
“哎,嫂子,什麼事兒?”
王正南連忙快步走上前,俯身賠笑。
“啪!!!”
胡小妍冷不防地扇了南風一嘴巴,力道當然不大,卻把南風嚇得立馬跪下來。
“到底誰是你哥!”
大嫂厲聲訓斥,同剛才的態度相比,南風的行徑似乎更讓她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