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現場的工事陸久安不敢再停, 稻穀搶收之後,當初離開忙農活的壯力又陸陸續續回到工地。
為了鼓勵後麵來的這幾批流民積極參與工事建設,陸久安把最近來的流民同前麵幾批次一視同仁, 尚且有勞動力的隻免費提供了3天。
後來想了想, 乾脆又停了婦人的免費供應,這些女人平時在家做農活, 力氣一點也不輸男子, 為他們找點事情做, 還能減少他們胡思亂想的時間。
陸久安四處尋找自己那條煙青色的腰帶:“我放哪兒了, 昨天才用過。”
陸起問:“大人又要出門去啊?”
陸久安遍尋不到,就隨意從衣服堆裡挑了根灰褐色柔絲細軟往腰上一捆。他邊往外走邊說道:“去工地看一下。”
旁邊的門扉哐當一聲拉開,韓致走出來:“我陪你。”
流民的大量湧入,最大的好處體現在人多,因為填補了人口空缺, 要2個月才能建好的房子, 如今已經完成了房屋主體, 隻消把門窗安裝上就能立即投入使用, 這讓陸久安更加堅定了留下這些流民的決心。
修好的商鋪是一個兩層樓的房子,總麵積達400多平米的大開間,無論未來是開酒樓客棧,還是隔斷做成不同的小店麵都行, 絕對物超所值。
與其他單一的在建工地不同, 現場周圍拉起了很多花花綠綠的各色橫幅,除了富戶讚助的各種各樣的東西讓此地豐富充裕不少外,因為大量的人口聚集, 很多聰明的小販在這兒擺起了攤位。
生活廣場已經不知不覺開始顯露了他的商業氣息。
陸久安指著矗立的樓房同韓致打趣:“韓大哥,你未來的商業版圖將從這兒出發。”
韓致搖頭:“你知道的, 官職人員名下產業不能超過3個。”
“我同你開玩笑呢。”
兩人邊說邊走近建築物,工部司匠正拿著一卷圖紙與人激烈的討論,看到陸久安來了也沒來得及理會。
過了好一會兒,爭論聲停下來,工部司匠才把圖紙放下來,麵紅耳赤地走過來行禮:“不知道陸大人親臨現場。”
“就是來看看進度,你去忙你的,此番我未著官服,不用見禮。”
陸久安很能理解這些成天與木頭泥土打交道的人,多是一些直來直去隻認事實不認人的性格。而且通常脾氣火爆,三言兩語就能和一起共事的人吵起來,但是大都沒有什麼壞心思。
陸久安其實還挺喜歡這類人的。
“快晌午了,不如先吃點東西再回縣城。”韓致提議。
陸久安想了想:“也行。”
“你先在這兒坐一下,我去攤販那裡給你買點饃饃來。”韓致早就注意到陸久安的眼睛往那個方向瞟了幾次了,不知道那小販是用的什麼調料,蓋子一揭,那順著風飄過來的味道著實霸道。
陸久安樂在坐在原地等著韓將軍的伺候,過了一會兒,韓致一手拿了一個饃饃回來,遞給陸久安。
陸久安咬了一口,頓時讚不絕口:“這明明沒有任何葷腥,卻讓人吃出一股雞肉的噴香。餡兒裡的汁水爆了一口,回味無窮啊。”
顯然這麼想的不隻陸久安一人,除開本地的百姓從家裡帶了做好的乾糧,那些流民都願意用這幾天乾活得的工錢買上一兩個。
饃饃不貴,小販周圍聚了不少人,那些工人買了拿到手裡,隨便找了個空地,就著謝家免費提供的綠豆湯開吃。
堆放木材的地方離建築物不遠,這些粗大的樹乾是為接下來要修的房子做柱梁準備的,幾個工人圍坐在那裡一邊聊天,一邊食用,不知道說了什麼,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幾人笑得停不下來,不料樂極生悲,其中一個工人笑著笑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饃饃也拿不穩了,掉在地上一路滾遠。
他的同伴又是捶背又是遞水,症狀不見轉好,眼看著他開始翻白眼。
“這是怎麼了。”
“好像是嗆到了。”
陸久安聽到此處,霍得從地上站起來,把還沒吃完的饃饃遞給韓致:“幫我拿一下。”
“你待著,我去。”韓致反手把饃饃遞回去。
兩人尚沒爭出個先後,圍觀的人群被一隻手撥開,來的青年一邊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邊大聲吼道:“彆圍在一起,人都快踹不上氣了。”
陸久安便從散開的人群中看到,那青年把嗆著的壯漢抱在懷裡,雙手環抱著他,一手握拳用手指頂住他臍部上方,另一隻壓住拳頭,兩隻手快速反複衝擊腹部。
這樣的姿勢和動作在旁人看來極其不雅觀,紛紛露出嫌棄的神情:“這人是在乾嘛,李狗蛋快不行了。”
那青年對周遭的聲音充耳不聞,手下的動作不停,就這樣反複幾次,李狗蛋嘴巴裡突然吐出一個白色物體,大聲咳嗽著猶如活了過來。
圍觀的眾人不解,青年不作任何解釋,拿起放在圓木上的乾糧一聲不響地離開。
陸久安在人群外看的真切,這樣熟悉的動作和姿勢這分明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陸久安心裡升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眼睛驀地瞪大了。
眼看著青年的身影漸行漸遠,就要消失在人群裡,陸久安不管不顧把人攔下來,青年滿臉不渝:“有什麼事嗎?你可是看見了,我這是救了人,你要找我麻煩?”
陸久安此刻滿腹激蕩,也不在意他這麼衝的語氣,抱著在異世界老鄉見老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試探:“廣播體操,時代在召喚。”
青年蹙起眉頭,轉身就走。
“彆走彆走。”陸久安拉住對方的袖子,他知道現在很多學校的廣播體操不興用這種古早的音樂,說不定對方隻是不知道,他打算換了個暗號:“馮鞏春晚開場必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青年隱忍著怒氣:“莫要戲弄我。”
陸久安崩潰:“中華人民共和國!”
青年怒斥:“放開我!”
他把陸久安的手從身上狠狠扒下來,韓致從後麵趕過來,一臉敵意的看著他,青年來回打量兩人,譏諷道:“我真是多管閒事,早知道不救人了。”
韓致伸出一隻手就止住了青年接下來的動作,對方被他反扣雙手按在柱子上,痛地整張臉變了形,陸久安回過神來,趕緊把他從韓將軍手中解救出來。
“誤會,韓大哥。”
韓致扯了扯嘴角:“他害你受了傷。”
陸久安這才注意到右手被他扒下來的時候,甩出去擦到折斷的木塊,劃出了一道鮮紅的口子。
陸久安在衣服內襯擦了兩下,把手背上的血擦掉了:“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
他這時候已經冷靜下來,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和他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猶自不死心的問道:“你怎麼會海姆立克法?”
“什麼?”
“剛才你救那個被嗆到的男人的方法,叫海姆立克法,教你的人沒告訴你名字嗎?”
“你管那叫海姆立克法?”青年頓了頓:“沒人教我,是我小的時候自己摸索出來的。”
陸久安倒吸一口氣,對曆史這神奇的軌跡感到驚歎,先是謝懷涼自主研發了滑輪裝置和自行車的雛形,現在又是這個青年自主創立的海姆立克法,大周的發展與西方詭異地重合了一部分。
不知道任由其發展,會不會演變出與華夏截然不同的科技人文文明,甚至直接跳過青銅時代、工業時代、智能時代,直接進入更高文明的曆程。
陸久安忽然意識到,或許他不該將電腦裡關於科技的現成資料拿出來,做這個曆史的乾預者。宇宙文明的發展自有其規律,如果他自認為比這個時代的生物高人一等,橫加乾涉,說不定會折斷很多出其不意的思想和創新。
在這艘滾滾向前的歲月巨輪上,他要做的不是決定方向的船長,而是鼓風招展的船帆,隻需要保證船能順利前行,巨輪最終駛向何處,皆與他無關。
“我可以走了嗎?”青年硬邦邦地問。
陸久安在這短短幾息之間做了一次思想的開悟,他懷著歉意給青年鞠了躬:“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青年的表情分明在暗罵他莫名其妙,但還是回答了他:“秦技之。”
“感謝今日你的出手相救。”
秦技之意有所指地看了韓致一眼:“你的感謝真是彆出心裁。你和那人什麼關係,看你的穿著,他是你的仆人嗎?需要你來出麵感謝。”
陸久安恢複了一慣的溫文爾雅:“我乃應平的縣令,你救了我的百姓,我自然應該謝你。”
秦技之一愣,驚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你是陸久安?”
“正是在下。”
秦技之眼神複雜地看他一眼,陸久安問:“不知可否將這個方法推廣出去。”
“隨便你。”
秦技之說完這句話不再理會他,甩袖而去。
陸久安手背那道傷口劃得很深,在與秦技之打機鋒的這段時間又流了不少血,韓致強硬地把他帶到石大夫處做包紮。
陸起看著他手上那條猙獰的傷口,眼框驀地一紅:“大人大人怎麼這麼不小心。”
陸久安摸了摸敷了傷藥包紮地嚴嚴實實的傷口,同石大夫說起今日工事現場的所見所聞 ,最後道:“秦技之創立的那套急救方法挺管用的,隻是他畢竟隻有一個人,分身乏術,石大夫德高望重,如果由你把這個方法廣而告之,相信可以關鍵時刻可以救不少人的性命。”
石大夫卻是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你說他自稱秦技之?”
“對,有什麼問題嗎?”
石大夫一愣:“沒什麼。不過這個方法是彆人所創,還需經過他人同意。”
“這是自然。”
陸久安又拿出昔日解鎖抄錄的兩本關於傳染病的醫學手冊,把它放在桌子上:“這是我從他州一個有名望的老大夫那裡求來的,或許對你有幫助,石大夫,這段時間就要多勞你費心了。千萬要把疫情的口子守住。”
第042章 第 42 章
陸久安和韓致前腳還未跨入縣衙府的大門, 就有門子戰戰兢兢地來報,說是江州府上來人了。
陸久安大感稀奇,除了剛到任的時候他著人向上麵報過文書之外, 和江州府平時很少互通往來, 眼下還沒到述職核查的時期,應平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 何人會沒事下到偏僻之地來。
“來的人是誰?”
門子唯唯諾諾地答:“是時任江州府通判袁大人。”
陸久安腦袋裡略一思索, 就把此人對上號, 江州府通判袁宏盧, 大周興正十六年任職於此,任期是3年,明年就要返回京中考課。
門子見陸久安不慌不忙,忍不住催促:“大人你快些吧,袁通判在正廳發了好大一通肝火。”
看著門子這幅模樣, 想來是被對方磋磨得怕了。真是奇怪, 人都還沒見著, 就已經怫然作色, 陸久安和韓致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來者不善。
陸久安不作耽擱,一身素衣常服便往正廳趕去,袁宏盧屬於是離朝外任, 韓致身份不便暴露, 擔心被他認出來,就未同去。
那袁通判此刻壓著怒氣兀自在灌茶,兩人相見的第一個照麵, 袁宏盧將茶盞重重磕在桌上,也不等陸久安行禮, 劈頭蓋臉一陣罵:“應平縣縣令好大的麵子,讓本官久坐於此,你不在縣衙明堂審理機關政事,穿著一身綢衫儒巾,莫不是尋山遊水,逡巡快活去了。你府上的仆從也不明事理,本官來了這麼久,也不懂得向你彙報。”
陸久安端端正正行了個禮,才開口解釋道:“袁通判莫怪,下官方才出去辦事去了,未知會府中之人,那些下人自然尋不到我。”
袁宏盧冷哼:“應平一個十等下縣,每年既不能繳納足額的糧稅,也無法拎出一二生員考取舉人。像這樣一個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地方,人才如此凋敝,陸縣令能辦什麼事?”
陸久安便把他今日做了什麼事告知袁宏盧,語畢又不認同道:“袁大人,應平縣曾經也是江州說得上話的六等中縣。”
袁弘陸嗤笑:“這是何年何月的陳年往事了,陸縣令也興拿出來搪塞?”
袁宏盧眼裡的惡意絲毫不作掩飾,他將陸久安的痛楚掰開了揉碎了使勁撒鹽,陸久安偏不如他的意,應平縣今日粟麥不出年穀不登,來日他就打造一個五穀蕃熟,穰穰滿家的豐收盛年;他嘲笑應平的百姓目不識丁,他就打造一個遍地儒生,人人都有書讀的文豪之鄉!
陸久安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隻當沒聽見他這明晃晃的嘲笑,眼觀鼻鼻觀心:“不知袁通判今日來有何吩咐?”
袁宏盧道:“最近接到不少江州其餘縣遞上來的稟貼,文書裡提到盜竊凶案頻發,你將應平近兩個月的案卷呈上來,我審核一二。”
通判配置於地方建製的州府上,輔助知府處理事務,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可謂是知府以下第一人。袁宏盧一本正經談公事,陸久安便不能推辭,按照他的要求把案卷報過來給他過目。
這些案卷當然也包括上次捉拿到的50多個山匪事件,那次的山匪案被楊耕青接過去審問過後,陸久安也是令縣衙上的刑房事無巨細地備了案,然後按照流程層層上報了的。無論袁宏盧怎麼糾察也找不出錯誤。
袁宏盧看完了刑獄案宗,又陸陸續續過問了一些包括民生、戶口、錢穀之類的事,陸久安對答如流,雖然數據難看了些,但是都經得起推敲考察,到了最後,袁宏盧提出要去應平的糧倉看一看。
隨著流民的暴增,應平的儲備糧如流水一般驟減,時至今日已經打開用了五座糧倉,袁宏盧到了地方裝模作樣地轉了轉,將每個糧倉的米放了一些出來檢查成色,然後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臨近離開的時候,袁宏盧依然不帶好臉色,把複核審查的問題單獨拎出來一一做了個點評,最後總結道:“泛善可陳。”
陸久安悄悄向他豎了根中指以示尊敬。
袁宏盧乍一看真的是為公事而來,偏生他作為通判,平日都是待在江州梳理各類大小事務,輕易不會下縣走動,對應平更是不聞不問。
這個節骨眼卻來到應平,打著審查的幌子,話裡話外查探糧食和賬目,讓人著實生疑。
袁宏盧一走,陸久安立刻把他今日所作所為一一告知韓致,如果說陸久安隻是生疑,那麼韓致就直接拍案認定了他的圖謀不軌。
“沒想到第一個露馬腳的,是江州通判。”
陸久安疑惑:“馬腳?你指的軍糧一案?”
韓致沒有立即回答他,隻是說到另一件事:“前兩日夜裡,縣衙來了個不速之客,府上賬本被人翻過。”
陸久安大驚,不知中間還出過這樣的意外:“為何會來翻應平縣衙的賬本?你們如何得知?”
原來之前韓致探查道一些眉目,苦於一直抓不到有效的線索,便讓楊耕青放了風聲出去,為的就是讓那些有牽扯的人自亂陣腳。不料就這一段時間的功夫,居然有小賊半夜翻入縣衙書房,被楊耕青抓了個正著。
縣衙的賬本沒翻到,上麵的人不知何故,或許是急於遮掩什麼不為人知的證據,今日就由袁通判光明正大地借由公事查探。
陸久安不明白,韓致順藤摸瓜追查軍糧一事,怎麼就摸到了自己家門裡了,難道軍糧失蹤一案,還和應平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扯上了關係?
韓致當機立斷:“明日我要和楊耕青出門親自走幾趟江州府上,應該最近都不回應平了。”
韓致說完,突然轉過頭神情嚴肅地看著陸久安,陸久安被他瞧得一頭霧水:“怎麼了?”
“我給你的軟甲,你穿著的嗎?”
陸久安眼珠子亂轉,不敢正眼看他:“阿這”
韓致靠近陸久安,不顧他的掙紮將手探進衣服裡麵去,隻摸到柔軟的單衣和溫熱的胸膛,韓致眸子一沉:“你真的將之丟棄了?”
“沒有。”陸久安趕緊擺手:“我隻是覺得太熱了,穿著不舒服。平日我一直和你同進同出,怎麼會有危險。”
韓致的臉色好看了一些:“我不在的日子,把軟甲穿上。”
陸久安道:“放心吧,我會穿上的。而且就算你不在,不是還有江護衛嗎。”
軍糧一事盤根錯節,韓致投鼠忌器。那些人最近明裡暗裡小動作不斷,韓致擔心把人逼急了來個魚死網破,到時候他人在外麵鞭長莫及。
韓致看了看心大的陸久安,把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沐藺從屋子裡拎出來,耳提麵令:“最近收一收四處遊玩的心思,好好呆在府上貼身跟著陸久安。”
陸久安上下打量沐藺一身廣袖高冠的風雅之態,疑惑道:“韓大哥,我知道你關心我,不過讓沐小侯爺保護我,不說此舉妥不妥當,恐怕比起武力值,還是江護衛更為合適一點。”
沐藺搖著折扇逼近陸久安,一隻手挑起他的下巴來回摩擦:“你一個小探花居然也敢瞧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跟你一樣手無縛雞之力?”
“你當我不知道晉南那幫子酸儒秀生怎麼非議我的嗎,文不成武不就?我祖父好歹曾經是威名赫赫的常勝將軍,還教出過韓二這樣的能人武將。我身手就算再怎麼不濟,最起碼對付一些跳梁小醜還是綽綽有餘的。”
韓致皺眉:“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
沐藺收回亂摸的手掌:“知道了,你儘管出門辦你的事,陸縣令有我為你好好護著。”
韓致想了想,對陸久安說:“前幾日遞上去有關江州災情及賑災糧一事的奏疏已經呈到禦前了,皇上看了龍顏大怒,當天下午就指派了都察院左副督禦史劉善清兼任巡撫史,專門負責勘察洪災及災糧運轉之事,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到達。”
陸久安對此人有印象:“劉善清倒是個嫉惡如仇的清正禦史,他來的話應該會肅清不少貪墨醃陋。”
韓致反複叮囑:“如果江州府那邊有人借由述職要召你前去,尋個理由推了,切記,不論是哪方權勢政官,都不要應答。”
陸久安疑惑:“情況這麼嚴重?知府本人親召也不行?”
韓致道:“江州一帶魚龍混雜,官府與山匪兩相勾結,已經是蛇鼠一窩,現在我尚且不清楚有哪些人牽涉其中,就算是曆來與知府一直不是很對付的衛所,我也不敢輕易調用,恐泄露此事。”
陸久安擔憂:“都指揮司與你們同宗同源,你都不能相信,你和楊大哥就這麼單槍匹馬前去嗎?”
韓致輕笑:“放心,情況最壞左右不過是多廢些時日抓出他們的辮子,他們還不敢拿我怎樣。”
韓致拿到沐藺的保證,他便沒有了後顧之憂,第二天天一大亮,就和楊耕青牽著兩匹駿馬飛馳而出。
沐藺果然不再外出遊山玩水,一直緊跟陸久安其後,還和陸久安一起見證了屬於韓致那座房子的誕生。
沐藺看著新鮮出爐的閣樓嘖嘖稱奇,指著旁邊那一片堆著器具木材的空地發問:“你說以後這兒修成生活廣場?你要乾什麼用?”
陸久安頗有種在自家三畝地裡指點江山的味道:“以後廣場上會規劃一小塊兒地來放健身器材,就在那個角落,應平的百姓閒暇娛樂的時候可以鍛煉身體。這幾個地方修幾個木凳石桌,除了可以休息,還能在上麵下個象棋什麼的。中間的空地就放置著,以後應平籌辦活動就在這裡舉行。”
沐藺興致勃勃:“你準備辦什麼活動?”
“很多啊。”陸久安一一例舉:“書友交流會,服裝展覽會,遊園活動,等以後應平發展起來後,這些都能辦,到時候邀請你啊。”
陸久安說的這些東西,也就書友交流會沐藺尚且能聽明白,不過他也沒有細問,隻一臉趣意盎然:“那我拭目以待。”
韓致的房子建成之後,陸久安立即安排了一批老弱病殘搬進去,房子裡的每一個空間都放上了簡易的床板,形同現代的那種大通鋪。
這四百多平的地方總共容納了300人左右,隻占了現有流民八分之一不到,其餘的人依然睡在那種簡易的布棚子裡,不穩當不說,遇到下雨到處都在流水,極度不方便。
為了更大限度地利用現有的空間,陸久安找來梁木匠,向他描述自己想要雙層床鋪的想法,誰知梁木匠聽了,卻不願意動手:“陸大人,小人平時也就打一些家具,這東西我是第一次聽說,萬一沒做好,睡在上麵的人萬一把床壓垮了,砸到下麵的人怎麼辦?”
梁木匠說什麼也不願意嘗試,他成立的梁氏木業才剛剛起步,不願意冒險砸了自己的招牌。
陸久安愁眉苦臉,沐藺給他支招:“不是有謝懷涼嗎?你招他進府上,總要物儘其用。”
陸久安當即要把梁木匠帶去找謝懷涼:“梁木匠,雙層床鋪你如果做出來了,不僅在應平獨屬一份,在整個大周都是自此你一家。以後雙層床鋪要是風靡大周,那都是會和你梁氏木業掛鉤的。眼下有一人可以解決你提到的穩固問題,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不去,我就找彆人了。”
梁木匠有些心動,他到底是一個膽大心細的人,隻考慮了不到一個時辰,就主動找上門來:“陸大人,你說的此人是誰?”
第043章 第 43 章
陸久安把梁木匠帶到謝懷涼的工作坊, 雖然說謝懷涼喜歡獨來獨往,但是因為之前給的那個掛鐘,他已經摸索出部分分路組件, 那些零件太多精細, 謝懷涼急需一些工藝精湛的木匠來幫助他共同完成。
梁木匠一到,兩人一拍即合, 陸久安生出一種非誠未擾男女嘉賓牽手成功的錯覺。
兩個人關上大門你來我往探討了一天, 晚上的時候梁木匠一臉心滿意足地走出來, 對陸久安保證道:“陸大人, 給我五天時間,我日夜兼程給你做一套出來。”
陸久安仍然覺得時間太長:“梁木匠,你就打算這麼一直單打獨鬥嗎?不考慮招點學徒?”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是古代人普遍的認知。
梁木匠想了想,妥協道:“這樣吧陸大人, 我讓我侄兒來幫忙, 爭取兩天之後給你。”
畢竟是第一套, 尚且需要留出點摸索的時間, 陸久安知道這已經是梁木匠的極限,整個應平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快速度的人了。
第一座商鋪建成以後,後麵3套接二連三開始動工,陸久安也著手給房子的主人寫信, 希望將房子征用做成收留難民的場所。
陸久安通篇采用駢文形勢, 字裡行間極儘華麗煽情,他在信裡麵言辭懇切,又是泣血又是謳歌, 整篇駢文窮儘了畢生之所學,勢必達到一種, 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讀了都能潸然淚下的效果。
三篇一模一樣的信件隔天分彆送到幾家主人手上,陸久安不光信的內容絞儘了腦汁,連信封也做得非常用心,紙張是上好的印衾箋紙,入手簡潔如玉,細薄光潤,其上不僅貼花封漆,還用香薰浸染了一整晚。
謝歲錢拿著這樣一份雅致清香的信箋,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名附庸風雅的鄉賢名士。
待他通篇誦讀下來,儘管已經知道了這個小縣令的真實性情,還是忍不住大罵陸久安厚顏無恥!
什麼叫“競標列甲的韓致都一馬當先作了表率,你們不如一塊兒振振衣袖扶傾濟弱”。
那韓致尚且不知什麼來路,這一點謝歲錢也感覺匪夷所思,不論他們幾家如何摸排探查,通通無功而返。
這韓致背後是誰不得而知,不過陸久安有一句話確實說的不錯,韓致是真真切切挑了大梁的人,有他珠玉在前帶頭行善,還有陸久安這麼一封情真意切的惋民書,誰要是拒絕了,傳出去肯定會被人在背後罵得狗血淋頭。
所幸不是什麼在人身上割肉剔骨的事,無傷大雅,謝歲錢也隻好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舉雙手讚成。
隻是心裡到底咽不下那口氣,跟幾個堂兄弟大兒子說起陸久安的時候特意交待得清清楚楚:“這陸久安渾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花花腸子九曲十八彎。往後跟他打交道的時候,無論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一定思考透了再做決定,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
梁木匠兩天之後如期送上了第一套雙層床鋪,陸久安隻是提了一下構思,梁木匠做出來的實物卻和現代兒童雙層床彆無二致,就連爬上第二層的杠杆式梯子都換成踏板無鏤空的階梯。
陸起當即身先士卒表示願意做那個試睡的人,陸久安哪裡看不出他眼中的躍躍欲試,欣然同意。
陸起脫了靴子直接攀上第二層,床架做得非常穩固,沒有丁點的晃動,且第二層的床鋪外側做了擋板,陸起在上麵隨意翻身,絲毫沒有掉下來的擔憂。
陸久安眼睛發亮,這就是他想要的雙層床鋪!
“梁木匠,這是你做出來的,你出個價吧,本官想把你的方法買斷。我打算近期就能夠在流民收納所使用,你一個人的力量做不出來那麼多,隻能集全應平的木匠來做量產。”
梁木匠心中有數,哪裡敢要價:“這是陸大人想出來的東西,方法又是謝小公子提供的,小人隻要拿個雙層床鋪第一人的名頭就知足了。”
陸久安想了想,取了個折中的法子:“本官也不占你便宜,這樣吧,你來跟我講一下雙層床鋪的做法和注意要點,本官代為執筆寫下來收錄在冊,注上你跟謝懷涼二人的姓名,以後再遇到這種新的東西,統一收納在其中,取名奇物誌,做成套書,我來貼錢刊印如何?”
梁木匠聽了不敢置信,他滿臉驚喜,仿佛得了什麼天大的好處:“陸大人說的是著書吧,我做的東西也有資格在裡邊嗎?”
陸久安好笑地看著他:“凡是能利於生活的,都可以收錄進去,梁木匠以後也要加油了,爭取能多幾樣得意之作。”
梁木匠受到鼓勵,認認真真回憶所用的工藝和做工的細節,床架怎麼做結實,踏板用什麼木材合適,他都說得仔仔細細。陸久安在他講的基礎上又添加了一些物品生產的背景和使用細則,算是當成了綱目科普的書在描述。
“好了。奇物誌書裡的第一個東西,雙層床鋪誕生了。”陸久安把兩頁紙的內容給他看,梁木匠捧著輕飄飄的薄紙,看到最後自己的署名,整個人激動不已。
陸久安隨即召來應平所有的木匠投入生產,不到10天就往收納所陸陸續續搬進去了近50張。
雙層床鋪剛到的時候,引來不少現場工人的好奇圍觀,但是沒有一個流民敢躺上去,後來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小孩兒把雙層床鋪當成一個有趣的玩具爬上爬下,才被人慢慢接受。
等真正使用了以後,這些人就切實體會到了雙層床鋪的好處,容量大,還能節省不小的空間,房屋麵積有限、小孩子多的家庭非常適用,手裡有閒錢的,當天就去找木匠定製了一套。
陸久安忙裡偷閒,窩進吾鄉居的時候不由想起了韓致,不知道韓大將軍如今在何處奔波追查線索。
韓致帶著楊耕青一路疾馳,途經了幾個縣,見到了各地洪水之後的慘狀。
這些縣雖然和應平一樣修了水利工事,不過隻是敷衍了事,所以洪水一來,根本起不到應有的作用。大水肆虐之後,百姓種的糧食顆粒無收。
縣衙依然開倉賑糧,隻是韓致粗略看了一眼,那些破碗裡裝的賑粥清湯寡水,偶爾還能吃出碎小石礫,說是米湯都一點不為過。
韓致和楊耕青二人邊行邊沿路告訴他們,應平縣為受災的人民提供溫暖的住所,還能靠自己的雙手填飽肚子,如果尚能行走的話可以前往應平避難。
大多數流民眼裡麻木不堪地看著韓致,並不相信他話裡的消息,隻有少部分人重新燃起希望,拖家帶口往應平的方向而去。
楊耕青目露擔憂:“將軍,去應平要途徑不少山林,那些地方有山匪的蹤跡,這些百姓手無寸鐵,就這樣過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韓致提了提馬韁繩,朝著西南方極目遠眺,視野掠過幾個稀稀拉拉蹣跚前行的人影,攀過綿延起伏的山峰,落到白雲深處,那裡是應平的方向。
“雖然手無寸鐵,也是身無分文,山匪不是什麼人都劫的。”
韓致和楊耕青達到江州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日之後,江州作為一個省屬的中心城市,與其他縣比起來情況要好很多,城牆修的高大巍峨,房屋鱗次櫛比,街道上人流攢動。
他們兵分兩路,楊耕青偷偷潛入城西的衛所,韓致則深入城東通判辦公的地方,順著馬腳露出的部位開始順藤摸瓜。
韓致輕手輕腳在袁通判的書房裡翻箱倒櫃,遠遠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迅速物歸原處,腿上一個使力,翻身上梁。
門嘎吱一聲響,來人正是書房的主人袁宏盧,他身後還跟著3人,韓致隻消隨意一掃,就認出了其中一人是江州的知府甄謂。
雖然書房裡都沒有外人,四人談話卻仿佛隔牆有耳一般,聲音不僅壓得特彆小聲,而且說得十分隱晦。
韓致很久沒當過梁上君子了,他一動不動收斂了所有的氣息,如黑夜裡一隻耐心等待的獵豹,把四人說的話談的事一字不落記在心裡麵。
等到他們吹滅了油燈,關上房門離去,所有聲音都湮滅在夜色中時,韓致才悄無聲息輕輕落在地上。
他活動了一下關節,把長久使用一個姿勢帶來的肌肉酸軟慢慢消下去以後,回顧話裡的內容,找到了先前不曾尋過的地方。
他修長的食指中指輕輕一夾,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就著月光囫圇翻了幾頁,又重新塞回去。
亥時初刻,兩人按照計劃在客棧彙合,交換彼此得到的情報。
韓致在袁通判府書房尋到的冊子裡記錄了幾個縣名及幾串數據,應平縣就在其中,暫且不知其意。楊耕青撲了空,衛所隻留守了無關緊要的蝦兵蟹將,而都指揮使本人帶著部下在勾欄院尋花問柳,醉心於女色。
韓致對冊子上那幾個縣名頗為在意,出於行軍打仗善計使謀的直覺,他決定挨個將那幾個縣造訪一遍,或許真相就分散藏在這些表麵上看起來毫無關聯的地方。
因為雙層床鋪的擴大量產,韓致那所最大的商鋪收納的流民足足多出一倍,那些老人孩子不用做工也能得到救濟,與現場為了微薄的工資辛苦勞作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但是那些勞動力沒有表現出半分的怨言,或許他們的父母孩子就在其中。災難當前,人類仿佛摒棄了所有的隔閡間隙,前所未有的團結凝聚。
由於這批流民的組成免疫力不高,陸久安特意把石大夫調到生活廣場,每日對他們的身體狀況進行檢查。
沒想到就算這樣嚴防死守了,在某一個早晨,石大夫的撿藥童子行色匆匆地來傳遞消息:“房子裡麵突然冒出許多咳嗽發熱的病人,且在人群中有擴展之勢”
第044章 第 44 章
“這是疫病吧?”郭文滿臉恐懼, 抖著胡子哆哆嗦嗦地問。
“現在下斷論,還為時尚早。”陸久安問:“藥煎了嗎?”
撿藥的童子恭敬的回答:“石大夫按照你給的方子每日三頓的服用,依然不見好。”
陸久安也不指望憑借電腦裡抄錄來的文件能夠藥到病除, 疫病之所以讓人聞而生畏, 就是因為它極強的傳播率和難以治愈得棘手程度。
郭文心裡忍不住埋怨陸久安的多管閒事,那麼多州縣最多也就對本地管轄之內的百姓開倉賑糧, 斷不會把人邀請進來好吃好喝的供著, 偏生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陸久安一眼就從郭文晦暗的表情猜到他內心所想, 他盯著郭文的眼睛冷冷道:“各人自掃門前雪, 休管他人瓦上霜。如果所有人都這麼想的話,那這個世道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陸久安迅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單衣,對撿藥童子道:“一邊走一邊說。”
陸起自後方緊緊拽住他衣袖:“大人,你不要去,萬一你不小心染上了怎麼辦?”
陸久安露出一個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安撫他:“沒事陸起, 大人我每天早晨也不是白鍛煉的, 況且我有這個。”
陸久安搖了搖手上的白色布條, 陸起眯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一下:“口罩!”
“是的。”陸久安把口罩帶到臉上, 嚴絲合縫地遮住口鼻,陸起轉到他背後,幫他把兩條帶子係在腦袋後方。
陸久安隻餘一雙笑眯眯的眼睛露在外麵:“你看,有了陸起弟弟心靈手巧為我做的護身符, 任何病邪都不會入侵我體內。”
這個口罩陸久安隻是無意中說過一嘴, 陸起聽到耳朵裡卻上了心,偷偷摸摸在夜裡挑燈縫製,他從小喜歡做這種女兒家才會做的手工活, 憑借陸久安簡單的描繪和自己的想象,竟真讓他做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口罩出來。
陸起知道大人隻是安慰自己, 哪有一塊兒布就能隔絕疫病的,他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陸久安,自房間裡拿出一個葫蘆:“大人,你曾說酒能夠消毒,你把這壺酒也帶上吧。”
陸久安摸了摸他的頭:“陸起真是把我每一句話都聽了進去啊,太乖了。”
到了生活廣場,還沒走進樓裡,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由遠及近傳入耳朵,早在流民收納所出現症狀開始,閣樓四周就被灑上了石灰,陸久安就算戴著口罩,也能聞到附近濃重的刺鼻味道。
石大夫戴著麵巾,正穿梭在人群中為病患診脈,陸久安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心裡湧上一絲愧疚:“石大夫,辛苦你了,你也要注意休息,作為大夫的你要是倒下了,你的病人該何去何從。”
石大夫聞聲抬起頭來,微微行了個見手禮,臉上浮著倦容:“老夫愧對陸大人的囑托。”
陸久安道:“石大夫,錯不在你,你已經儘了最大的努力了。疾病和天災一樣,防不勝防。”
周圍有人認出陸久安的麵容,他們對仁慈善良的縣令心存感激,好不容易看他本人,雖然身體不適,還是強忍著站起來想要向他行禮,表一表內心的感謝。
“陸大人,多虧有你,否則我是活不過這一年的。”
“陸大人,我在老家的時候,我們縣令隻給我們喝清湯,還是一位俊俏的郎君告訴我們,應平肯收納我們這群一隻腳快踏入土裡的人。原本我是不信的,想了想,反正都要死,要不就碰碰運氣吧,居然真的是老天憐我,陸大人是天上派下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
閣樓裡的人紛紛向陸久安湧過來,陸久安從他們嘴裡聽到各式各樣的感謝,這時候也意識到他們提到的郎君是誰了,原來最近陡然增多的流民是韓致為他宣傳而來的。
陸久安內心微微發熱,韓致知道他一心想要為應平拉動人口的計劃,在追查山匪的路上還不忘想著他的事,他何德何能結識這樣一位知己良友。
陸久安後退一步,向眾人回鞠了一禮:“各位百姓千萬不要這麼想,我既身為縣令,就要肩負起這個身份帶來的責任,隻是眼下有道難關,還需要各位配合一起渡過。”
有位一瘸一拐的老者拄著拐杖高聲道:“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我等都是撿來的一條命,大不了把這條命還給你,我毫無怨言。”
這些人既然能聽了一句話就長途跋涉來到應平,分明懷揣著滿滿的求生希望,現在卻裝作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陸久安喉嚨生痛,隻感覺被人信任的滋味熱流一般衝刷著他,幾度要留下淚來。
陸久安濕潤了眼眶:“我絕對不會放棄你們,更不會要你們的性命,眼下你們當中有人生病,需要帶到彆處單獨治療,隻能讓你們與親人暫彆。”
“多大個事。”
那些精神不濟的人並沒有一絲懷疑自己被帶走將麵對什麼樣的命運,甚至還主動問起那個地方在何處,不敢勞煩陸縣令分出心思來照顧他們。
“那就請有咳嗽和發熱症狀的站出來,隨這位衙役一同離開。”陸久安指了指一直站在旁邊隨時等候待命的趙老三。
陸陸續續有捂著嘴巴咳嗽的人主動自人群中走出來站在趙老三後麵,有些病患症狀比較嚴重,旁邊的人看到了,還伸出手來互相攙扶。
過了好一會兒,再沒有人站出來,陸久安向他打了個手勢,趙老三便領著人往集中治療點而去。
這群人一走,屋內的床鋪空了一大半,剩餘的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住在一起了,他們中間尚且不知道有沒有潛伏一些還未發現症狀的病患,也是需要隔離分居的。
幸好陸久安提前考慮到這種情況發生,早早在郊外效仿漢朝時期的病遷坊搭了簡易設施,又安排衙役用石灰和醋對此地進行消毒除菌。
閣樓四周拉起警戒線,暫時不允許人靠近,現場的工事自然也停了。
大街上出現一群巡邏的衙役,他們戴著口罩舉著木牌在城裡來回走動,木牌上寫著一行大字:“不紮堆,勤洗手,火燎煙熏自主消毒。”以此勸誡百姓回家自主隔離。
很快縣城私下裡流傳著一道聲音:“聽說應平有疫病了。”
這種說法很快散播到每個人的耳朵裡,應平因此變得人心惶惶,好在大家都是惜命的人,按照衙役木牌上的指示躲在家裡,每日洗手消毒。
應平隻熱鬨了不到一個月,寂靜的街道仿佛又變成了一座空城。
江州府奉命下來負責傳令的小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他帶著一隊隨行的佩刀官差騎著高頭大馬自街道飛馳而過,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除了馬蹄踏在地上響亮的回聲,四周靜地落針可聞。
秋風蕭瑟,滿地枯黃的樹葉被打著璿兒卷起來到處翻飛,渾身漆黑的飛鳥啼鳴一聲,自房簷落在街道的一旁,路上沒有人類的氣息,飛鳥甚為囂張地沿著鋪就平整的青石板尋找食物。
這份寂靜太過詭異,傳令官不由拉緊了韁繩,他惶恐地四處看了看,大街上關門閉戶,空氣中漂浮著難聞的氣味。
佩刀官差嘀咕:“這應平真是怪了,怎麼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莫不是人全死光了。”
傳令官膽戰心驚地準備勒馬回程,腦海裡響起出發時袁通判嚴厲的聲音:“務必要把陸久安帶到江州來。”
小吏咽了咽口水左右為難,他可以預料到,如果今日不按令帶回陸久安,恐怕頭上那頂帽子將永遠地離開他了。
傳令官想到此處,渾身抖了抖,咬牙繼續往縣衙方向打馬前進,行了大概四五公裡,見到兩個打扮怪異的小卒,其中一人見到他們,立即橫眉眼豎大吼道:“你們是哪裡來的,怎麼還在外麵亂跑?”
隨行官差唰地抽出佩刀:“不長眼的家夥,也不瞧瞧你們在和誰說話,敢對著我們大吼大叫。”
小卒旁邊的趙老三捅了捅暴脾氣的同事:“陸大人不是交待過嗎?我們要和顏悅色地執行公務,不能態度惡劣。被發現了肯定要扣你表現分,還想不想掙警犬了。”
小卒梗著脖子嘟噥:“那也要聽候差遣啊,所有人齊心協力一同抵抗病毒,總不能因為幾顆老鼠屎功虧一簣吧。”
佩刀官差暴怒:“你說誰是老鼠屎?”
小卒臉紅脖子粗就要上前理論,趙老三趕緊拉住他,瞪了他一眼:“糊塗,你這脾氣什麼時候改一改?”
趙老三對著來人抱拳,自懷裡掏出幾條白布遞給他們:“對不住,他脾氣衝了點,但也是為了你們各位好,現在特殊時期,各位還是戴上口罩的好。”
趙老三把口罩塞到為首之人的懷裡,又拿出一個噴口的容器對來人道:“請各位把手伸出來,這裡麵裝的是酒,我給各位消一消毒。”
趙老三輕聲慢語,傳令官自然不好發作,他高坐馬上遞出手,趙老三給他噴了點酒,傳令官感覺手心一陣清涼,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確實是酒無誤,他又把懷裡一團口罩分發給其他人,按照趙老三的演示係上。
傳令官嘴巴鼻子上麵係了一團白布,呼吸不暢,他往下扒了扒,露出一點鼻尖出來,趙老三阻止道:“忍耐一下,在外麵要全部蒙上,你這樣起不到防護作用。各位是遠道而來的同袍吧,不知道是哪個府上的大人,來應平所謂何事?”
剛才發怒的佩刀官差回答:“你比你身邊那小子有眼色,我們從江州來,奉令去你們縣衙府,我問你,你們街上空無一人,又搞這些花裡胡哨的,莫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陸久安曾經特彆叮囑過,如果遇到江州下來的人,萬不可輕易怠慢,趙老三愈發恭敬,將近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對方,來人聽到是疫情,一個個大驚失色,勒著馬韁後退幾步,看著趙老三兩人的眼神十分警惕。
佩刀官差悄聲問傳令官:“大人,還去嗎?疫情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傳令官同樣內心發怵,他強忍著恐懼道:“先去看看情況。”
陸久安三天兩頭地往病遷坊跑,每次出門全副武裝,到家洗手消毒,今日回府剛把換下來的衣裳丟給仆人用沸水浸泡,燒艾嵩煙熏,門子來通傳:“大人,有六名貴客造訪,趙組長說是江州府來的人,身上帶有佩刀。”
趙老三因為表現良好,在績效考核的時候被評為全隊第一,警犬目前還在實驗階段,沒辦法作為獎勵兌現,陸久安乾脆采用管理者百試不爽的方法,直接給他升職加薪。
趙老三春風得意了好幾天,用著趙組長的名頭嘿嘿傻笑著尾巴都要翹天上去了。
今天這事看來,人一旦改邪歸正,還是非常靠譜的,反正陸久安用得甚為舒心。他聽了通報內容,保險起見,束起來的頭發重新放下來,想了想,又讓陸起去灶房要了點麵粉敷在臉上,這麼一捯飭,整個人透出一身病容。
正所謂強大的敵人用心險惡,弱小的縣令隻好兵行詭道了。
第045章 第 45 章
沐藺笑嘻嘻地看著陸久安:“府上沒有女眷, 看吧,用個粉找到膳夫那兒去了。”
陸久安瞪他:“我入冬才及冠,況且不立業何以成家, 女眷什麼的休得再提。”
沐藺無辜地舉起雙手:“我可什麼都沒說, 本世子還是想要保住雙腿的。”
陸久安不懂他為什麼又扯到雙腿上去:“今日就不勞煩沐小侯爺跟著在下了吧,江州府光明正大來人, 應該出不了什麼問題。”
沐藺亦步亦趨:“那不行, 你要是出了什麼事, 我就不單單隻是雙腿保不保得住了, 恐怕性命堪憂。”
陸久安後麵綴著沐藺和陸起兩條尾巴,他們到候客廳沒多久,幾個麵容整肅身材高大的人走進來,當頭一人開門見山道:“陸縣令,我等前來通傳知府手諭, 請你前往江州述職。”
說是請, 語氣和趾高氣揚的態度可一點也不客氣。
果然!與韓將軍猜想的分毫不差, 陸久安想起韓致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的話, 視野不著痕跡地掃過陸起,突然悶聲咳嗽起來。
陸起不愧是和他朝夕相處之人,默契十足,他拿過水杯遞給陸久安, 苦口婆心地勸道:“大人, 您昨日都咳血了,確診病房裡那待的都是症狀嚴重的病患,您每日親自跑一趟, 陸起實在是擔憂您的身體。”
陸起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臉上的擔憂卻是情真意切, 傳令官驚呼一聲,雙腿非常誇張地齊齊往門外退去。
陸久安喝了水,虛弱一笑:“對不住啊這位大人,本官也不知是染了風寒還是疫病,這兩日咳嗽得厲害。”
傳令官即使戴著口罩,此刻還要分出一隻手來捂住口鼻,深怕一不小心沾染上看不見的邪祟:“你每日都要去疫區?”
陸久安愁苦:“大人也看到了,應平轄地因為疫病去世的人每日劇增,屍首一具具的抬到郊外燒掉,每天光是焚燒的黑煙把周圍的樹都著成了墨色,身為應平的縣令,本官著實心痛,不去看一看,我愧對陛下和黎民蒼生啊。”
傳令官臉色難看:“每日都要死人?”
陸久安道:“是啊,屍首就在城北的郊外燒掉的,各位大人來的時候沒看到嗎?”
傳令官聽到他這麼講,隻覺得今日從走城東方向進來實在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不說途徑那處,膽小的人就是遠遠看上一眼,回去之後非得噩夢連連。
怪不得街上到處沒人,說不定都快死光了!
陸久安雙腿無力,他撐著陸起的手站起來朝來人靠近:“還要勞煩這位大人代為回複,請容許本官緩上一兩日,若是風寒還好,如果是疫病,就怕帶到了江州,到時候一發不可收拾,本官罪過就大了,大人你說是與不是?”
身材高大的六個人被陸久安清瘦的身軀逼地連連後退,他們光顧著躲避陸久安,對他說了什麼已經不在意了,到了最後陸久安說什麼隻管應聲便是,丟下一句“陸知縣保重身體”,屁滾尿流地落荒而逃。
沐藺把扇子往桌子上一丟,拍著巴掌笑地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陸大人,精彩啊,我當初看到你的第一眼怎麼會覺得你是個清風朗月的名士君子,要我說,這十二生肖就該多一肖,你是屬狐狸的吧?”
陸久安毫不客氣地接下這一怪誕的評價:“沐侯爺謬讚了,不過我今日雖然說的誇張了一點,真正的形勢確是半點不容樂觀,我給府上定的規矩是每個人都需要戴口罩,小侯爺還是防微杜漸的好。”
沐藺笑容慢慢消失了:“陸縣令提醒的是,我自認為還是閻王爺手段厲害一些,不敢拿身體托大。”
陸久安近期又抽了個時間進辦公室兌換了兩本關於傳染病治理的書籍,再結合21世紀疫情防控政策把病人分為確診、密接、次密接,來進行更為細致的隔離治療。
這樣一套防疫手段要實施下來,最艱難的條件就是人手不夠,承擔流民的每日三餐需要人做,做好了的飯菜需要人派發到病遷坊,隔離病人需要人維護秩序,說來說去,最終還是繞不開人口二字。
衙役統共隻有60多人,起早貪黑也完不成如此龐大的工作量。
陸久安沒有辦法,他隻有抱著姑且試一試的心態,讓衙役挨家挨戶的招自願者。
所謂自願者,不僅要承擔被染病的風險,辛苦工作以後還沒有報酬,陸久安原想著能超過十個人就很好了,沒想到應平的百姓再一次給他帶來了驚喜。
200多個自願者高低不一站到縣衙府上聽候差遣,他們中的人有些是因為家人被帶到了隔離點,有些人全憑著一腔熱血,還有些人是受了應平縣衙恩惠的流民,舍生忘死隻為了儘力所能及的事來回報。
“人無精神則不立,國無精神則不強。我相信,應平因為有你們這群人,這場同疫病的殊死較量中必將取得勝利!”陸久安讓衙役給每一個誌願者派發趕製出來的簡易防護服、口罩及消毒噴壺。
噴壺自然是由謝懷涼按照陸久安提出來的思路設計出來的。壺是收購的葫蘆和竹子組合製成,因為材質和現代使用的塑料瓶沒辦法相比,酒的揮發性會導致使用浪費,消毒的液體就換成了醋。
這批誌願者很快就投入工作中,有了他們的加入,從疫情剛出現就奔赴前線工作的衙役得以輪崗休息,很是鬆了一口氣。
按接觸程度劃分隔離治療果然起到了顯著的效果,傳染鏈得到了有效的控製。
不過確診病患的用藥卻沒有進展,患者的病情起起伏伏,陸久安為此連續不斷寫了3分狀奏加急上報朝廷,當朝天子如果有心,一定會下旨意派大夫緊隨巡撫史之後到達。
有一天下午,陸久安像往日一樣前往治療點視察疫病情況,治療點抬出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陸久安看到門口立著一副拐杖頗為眼熟,心裡湧出不詳的預感,忍不住攔下誌願者。
他指著那副拐杖問道:“可是這位死者生前使用過的?”
誌願者工作了這麼多天,已經適應了每天有人悄無聲息離開的事情,他回憶了一小會兒,老實回答:“這人年輕時腿受過傷,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副拐杖確實是他的。”
陸久安手抖到無法自控,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把死者的白布掀起來,看到一張形容枯槁白發蒼蒼的臉,是他!當日那位笑容和藹的老者。
心中的猜想得到證實,陸久安心中震痛,隻覺得呼吸困難站不住腳。
“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我等都是撿來的一條命,大不了把這條命還給你,我毫無怨言。”
不久前說過的話還言猶在耳,說話的人卻已經溘然長逝。
這位全力支持他的老人,挨過了饑荒,忍過了長途跋涉,最終沒有熬過這場災難。
“大人,你沒事吧?”誌願者見陸久安瞳孔驟縮,臉色蒼白,關心地問道。
陸久安兩次張了張嘴,都說不出話來,他極緩慢地擺了擺手,扶著牆壁慢慢蹲下來。
“大人,大人!”
陸久安頭暈目眩,眼前發黑,他耳邊回蕩著不同的聲音,睜著雙眼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看到眼前放大的臉是陸起。
陸起將陸久安一把背到背上,往石大夫所在之處趕去,一邊急行一邊焦急地大喊:“石大夫,快來呀,大人大人突然癔症了。”
“哎喲。”石大夫回頭一看,“大人這是怎麼了,你慢點慢點。”
幾個童子幫忙把陸久安從陸起背上卸下來,石大夫扒開陸久安的瞳孔看了看,又搭上手診了診脈,最後用拇指在人中穴狠狠掐下去。
陸久安幽幽轉醒,轉著腦袋看了一圈,陸起仿佛劫後餘生,紅著眼眶輕撫陸久安胸口。
“連日積勞,憂思過重。陸大人,你也要好生休息,不要太過擔憂啊。”
陸久安失魂落魄:“我失言了,石大夫,我向他們承諾過,不會放棄他們。但是一個個人在我麵前死去時,我卻無能為力。”
石大夫歎了一口氣:“生死有命,照你這樣說,老夫才是萬死難辭其咎,作為大夫,眼睜睜地看著病人被病痛折磨而死,我專研了那麼久,依然對這個疫病束手無策。”
陸久安轉了轉眼珠子:“石大夫儘力了。”
石大夫問:“聽說陸大人已經將疫情奏請朝廷,天子會派太醫來應平嗎?”
陸久安木然地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來不及的,這些病人等不起。”
石大夫緊抿著嘴角遲疑不決,突然閉了閉眼,呼出一口長氣:“算了算了,老夫知道眼下或許有一人能拯救這困境。”
陸久安眼睛裡慢慢燃起亮光:“石大夫請說,不管是誰,我傾儘所有將他請來。”
石大夫道:“陸大人可記得你曾經提到過的秦技之。”
陸久安的腦袋此刻猶如一團糊漿,他思緒良久,臉上一片空白,石大夫提醒道:“你曾說與我聽的噎食的急救之法,你說創立那法子的是一位叫秦技之的後生。”
“是他?他有法子?”秦技之這麼年輕,經驗豐富的石大夫都黔驢技窮了,莫非此人是什麼潛心修行的出世天才?
石大夫搖了搖頭:“非也,秦技之有沒有法子我不確定,如果他父親尚在人世的話,一定可以研製出治病方子的。”
陸久安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看到秦技之的時候他是一個為生活所迫無以為繼的流民,如果家中真有一位本領了得的父親,為何拋下一身精湛醫術讓兒子到工事做這等粗活。
他問道:“為何如此肯定他父親能行?”
石大夫摸著胡須回憶起往事:“秦家世代杏林,曾經在江州頗有名氣,到了秦技之曾祖父那一代,得貴人提拔,舉家搬至晉南,聽說入宮進了太醫院。二十多年前,秦家帶著尚在繈褓的麟子回鄉祭祖,在江州義診的時候老夫有幸攀談一二,那嬰孩名諱就是技之,父親秦昭年紀輕輕官至太醫院副使,可見醫道高明。”
陸久安喃喃道:“太醫院的?那不就是禦醫嗎?”
石大夫歎氣:“隻是不知道此秦技之是否是彼秦技之了,如果是,就算隻從習了他父親醫術一二,應該也難不倒他。秦昭本人在此地的話,更是十拿九穩。”
陸久安目光堅定:“是與不是,看了看登記名冊就知道了,謝石大夫為我指明道路,隻要有一絲希望,我都要爭取抓到手中。”
第046章 第 46 章
陸久安不作耽擱, 幾人合力在茫茫字海中尋找那兩個名字,這期間陸久安仿佛等待裁決書的罪人,直到陸起興奮地自椅子上一躍而起, 大聲歡呼:“找到了, 秦昭,秦勤, 秦技之, 三個秦姓挨在一塊兒的。”
陸久安這才感覺沉重的枷鎖被卸下來, 如釋重負。
陸久安額頭上全是冷汗:“找到就好, 在世就好。”
登記名冊記錄的基本信息非常齊全,臨時分配的住所也一目了然,趙老三自請帶路,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幾人暫住的茅草屋。
陸久安環顧簡陋的居所,不明白術精岐黃的秦家為何淪落至此。
陸久安正待扣響門扉, 突然見村口步履蹣跚行著兩道身影。
他似有所感, 放下敲門的手靜靜等待, 果然見兩道身影愈來愈近, 最後停到他們麵前。
這兩人看著皆是年過半百的老者,其中一個老漢佝僂著背脊,露出龍鐘老態。
另一個老漢從麵容來看,年紀顯得稍小。不知何故卻白發垂項, 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 行走攜杖,似乎看不見。
駝背的老漢雖然身形枯瘦,一雙招子卻炯炯有神, 閃動著睿智的光芒。
他攙扶著旁邊的同伴詢問:“不知幾位貴人前來蓬屋所謂何事?”
陸起道:“請問是秦家嗎?我與我家公子前來尋人。”
白發老者聽了,腦袋往陸久安等人方向偏了偏, 笑嗬嗬道:“自從回了江州,多久沒聽到過這句話了,老夫秦勤。”
陸久安朝著他長鞠一躬:“秦公。”
又轉向駝背老者:“這位尊稱?”
白發老者似乎猜到他們來此地的目的:“他是我們秦家的老管事了,小公子,請回吧。你找錯人啦。”
說完也不等陸久安回答,徑直推門而入。
陸久安大急,不曾想來此一趟連門都沒進就要無功而返。
陸久安如何甘心?趁著門縫尚留一寸,也顧不得禮儀了,卡著手蠻橫地擠了進去。
“秦公請留步。”
屋子裡聞聲走出兩位鬆形鶴骨的年輕人,其中一人正是有過一麵之緣的秦技之,他看向陸久安,微微皺起清臒的眉頭:“陸縣令。”
當日與秦小公子因為一場烏龍而相識,不曾想今日再見麵,會是這樣的場景。
秦勤聞言,又是一笑:“原來貴人是應平縣令。”
他扶著老管事的手拾級而上,屋子裡傳來壓在喉嚨深處的咳嗽聲:“技之,外麵來了客人嗎?”
陸久安渾身一震,茅草屋內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這道聲音是秦昭的嗎?
秦勤慢悠悠地踱著步子來到床沿邊:“老大哥,應平縣令找你治病來了。”
是秦昭,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陸久安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激動,隻感覺老天爺還是眷顧他的,他對著屋內長拜不起:“應平遭遇厄難,懇請秦公出手相助。”
“陸縣令請回吧。”
陸久安得了一個如出一轍的答複,並沒有灰心喪氣:“秦公想來應該知道應平出什麼事了吧,你們如今身陷此地,疫病一日不除,這場燎原大火遲早會吞噬整個應平,最終你們也沒法獨善其身。”
秦技之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屋內猛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聲,那笑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歇。
“獨善其身,不是獨善其身啊陸縣令,老朽已是泥菩薩過活自身難保了。陸大人,我幫不了你。”
陸久安充耳不聞,垂首立在院中,秦昭不答應,他就一直守在此處,直到他答應為止。
秦昭一直不曾露麵,屋內也再沒有傳來任何響動,雙方就這麼隔著一堵牆互相僵持著,過了兩個時辰,秦技之看到陸久安幾人還站在院子裡沒走,忍不住道:“陸縣令你寬厚愛人,以善政聞,技之佩服,不過家父說的沒錯,我們幫不了你,你執意在此不過是白費時間罷了。”
陸久安固執道:“種子不破土,不知春夏秋冬;江河不東流,不知山川四海,未曾試過,如何知道,你們幫不了我。”
秦昭歎了口氣,似乎妥協於陸久安的執著:“技之,將陸大人請進來吧。”
沐藺寸步不離陸久安,秦技之伸出手擋住他:“家父隻邀請了陸縣令一人,閒人勿進。”
沐藺伸手圈住陸久安的腰:“在下不是外人,在下是內人,我對陸大人生死不棄。”
什麼時候了,沐藺怎麼還拎不清場合時間,陸久安拍下他的手,惡狠狠地警告了沐藺一眼,隨著秦技之進門。
“不識好歹。”沐藺咕噥。
房間裡光線黑暗,陸久安走進去以後,虛著眼睛適應了兩秒,視野才漸漸清晰。
這個原主人的居所實在是清貧難言,家徒四壁。房間麵積小的可憐,集廚房客廳臥室於一身,真正意義上的套一。房間內裡除了一個瘸腿的破爛桌子,就什麼都沒有了。
牆身由土磚砌築,長年累月的雨水衝刷和蟲蟻築巢,已經到處坑坑窪窪,牆壁上隻開了一扇窗。房頂用稻草鋪就而成,姑且能遮風擋雨。如果冬天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既不采光,也不保暖。
自古由儉入奢容易,由奢入儉難,秦小公子一看就是從小養尊處優培育出來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下居住,人的身體健康很難得到保障。陸久安看到這樣的環境,心裡已經盤算好了怎麼樣說服德高望重的秦太醫出手。
直到他看到嘴唇青白纏綿病榻的秦昭。
秦昭久病在床,麵色蠟黃,頭發乾枯,即便如此,還是可以從溫潤的麵相看出此人年輕時候的風采,他左手微微使力,從病床上坐起來時,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陸久安看出來他用勁的怪異之處,好像他隻用了半邊身體來著力。
秦昭對著陸久安點了點頭:“是一位身正目清的好兒郎,應平有你,可起死回生也。”
陸久安苦笑:“若秦公不相助,應平想要恢複如初,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那是鮮活的生命,晚輩不敢輕視。”
秦昭偏了偏腦袋,傾斜的嘴角噙著一抹儒雅的笑容:“陸縣令不是已經猜到了嗎?如你所見,老朽身偏不用,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殘命,尚能開口說話,隻是右邊手腳無法使用了。”
陸久安如晴天霹靂,秦昭老先生這是中風了!他不過天命之年,居然得了這個病。
中風者,百病之長,至其變化,各不同焉,嚴重的全身癱瘓,好一點的半身不遂,而且中風大多是因為腦血管疾病引起的,很難治愈。
陸久安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嘴巴囁嚅兩下,倒是白發蒼蒼的秦勤心態良好,反過來好言相勸:“陸大人你瞧,咱們秦家瞎的瞎,殘的殘,實在是力不從心呀。不過咱們兩個老頭子看得開,無需難過。”
秦勤目不能視,就算家道中落,他也不曾乾過粗活,所以一雙老手還是如當初一般,就像大富大貴人家保養出來的,未曾飽經風霜,與他滿頭鶴發一點也不匹配。
他用這樣一雙手摸到陸久安肩上拍了拍:“我聽技之說過你,這個小子憤世嫉俗,對人間百態都頗有怨言,這麼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一兩句讚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