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技之從鼻孔裡重重哼聲,秦昭無奈地搖搖頭,對陸久安歉意一笑:“陸小縣令,老朽如今這樣,實在沒法為人診斷。況且已經十多年不曾行醫,早就手生了。”
陸久安道:“至少讓晚輩為各位尋一處安閒舒適的地方,滋養身體,這套住所實在不適合你們養病,請隨晚輩移步。”
秦勤灑脫一笑,手上微微一個用力,將陸久安推出門外:“無功不受祿。”
沐藺瞧見陸久安的模樣,就知今日白跑了一趟,聽了陸久安說的秦昭身體狀況,他撥弄著自己指甲,語氣不知是嘲諷還是同情:“所以啊,還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趕緊快活。”
陸起勸道:“大人,石大夫才剛剛讓你多休息,咱們先回府上吃過飯吧。”
陸久安想到秦昭不過天命之年,卻要終日躺在床上渡過餘生,不禁生出惻隱之心。
他既到萬分心痛,又感到欽佩,心痛秦老先生困於一方狹窄的茅屋裡,不見天日,那種滋味該是何等難受,欽佩於對方身殘誌堅,初心不墜。
他回到縣衙,第一時間去了謝懷涼的工作坊,讓他配合梁木匠打一個輪椅出來,陸久安的想法是,秦氏一族救死扶傷半生,不該落地如此下場。
大周這個時代是有輪椅的,非大富大貴不能用,貧苦人家若是殘廢了,隻能以手代腳。梁木匠打了一輩子的家具,哪裡看過輪椅,此刻唯有讓謝懷涼指導意見了。
石大夫下午聽了陸久安的傳話,惋惜道:“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啊。”
他以為陸久安就此放棄了,不料陸久安不見氣餒,匆匆忙忙吃過午飯就要趕去,沐藺抬起長腿放在門框上擋住他的去路:“秦家老兒一個瞎一個殘,你去了有什麼用。”
陸久安拔開他大腿:“秦技之繼承衣缽,石大夫說了,就算隻學得秦昭十分之一的皮毛,放在應平一眾大夫裡也是佼佼者。秦昭不肯出手,那我便找秦技之。”
沐藺納悶,秦昭自稱十多年不曾行醫,陸久安怎麼就確認那秦技之一定會醫術的。
秦昭同樣好奇,看著被連翻拒絕依然樂雷打不動出現在他麵前的陸久安問道:“技之從不曾在外麵提過此事,你如何得之的?”
陸久安道:“晚輩偶然從秦公的手臂得之。”
秦昭低下頭看向自己不能動彈的那隻手,恍然大悟。他的那隻手臂上,有幾個微不可查地針眼。
陸久安語氣確認:“針灸能活絡血脈,秦老先生手臂上的針眼還未閉合,想來剛施針不久,這間房子裡,除了令公子,還有誰能為您施針呢。”
“既然身懷救死之能,如果不加以使用,豈不可惜。我相信秦老先生指導令公子時,也是如此想的。懇請老先生,讓令公子施於援手吧。”
不想秦技之突然在此時大發脾氣,用力把陸久安往後一推,陸久安沒有防備,被推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
秦技之的聲音衝破房頂,連屋外的沐藺和陸起都嚇了一跳:“陸縣令怎麼這般胡攪蠻纏,都說了不治,滾出去。”
秦技之的反應落在秦昭眼裡,另他深感無力,他對陸久安報以歉意,娓娓道出陳年舊事:“陸縣令,我家技之是遷怒與你了,你既然能尋到老朽這兒,應當是知道我曾受祖上蔭蔽,在太醫院掌官,不僅是我,餘弟秦勤也同我一道任職,不過早在十多前,因為醫術不精遭了劫難,被下諭旨,我們秦氏一族終身不得再行醫。”
“所以不是老朽不願,是聖命難違。”
秦技之心中憋著一股氣,他大聲嘶吼:“哪裡是爹你醫術不精,你分明是被奸人迫害,他們是非不分”
秦技之手段粗暴,帶著滿腔的怒火將陸久安再一次趕出來。
秦技之扭曲的麵容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怨天尤人,滿腹仇恨,不過是在對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家族打抱不平,久久無法釋懷。
陸久安晚上在湯桶舀水衝刷身體,越想越不甘心,他身體裡似乎燃著一團火焰,驅使著他無法忘記死去的瘸腿老者,無法忘記悲憤難言的秦技之。
應平的百姓需要大夫的治療,秦技之需要世人的救贖。
第二天秋雨綿綿,陸久安執拗地站在雨幕中,陸起勸說無果,撐著一柄油紙傘陪他候在冷風裡。入秋以來氣溫陡降,沐藺出門時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衣裳,饒是他身子骨強健,也被吹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本世子才懶得站外麵陪你。”沐藺說完這一句,躬著身子鑽進遠遠停靠的馬車中。
午時一過,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了,秦勤杵著拐杖,視線空洞不知落在何處:“陸縣令何必如此,雖然應平天高皇帝遠,為君者金口已開聖旨已下,為臣者自然不能抗旨不尊陽奉陰違。”
陸久安亭亭站在院落中兩個時辰一動不動,全身從頭到腳早已經被斜風細雨浸濕,即使此刻他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烏青,聲音裡依然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
“人命關天,當今聖上愛民如子賢明聖德,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不會責難與你們。”陸久安頓了頓,說道:“如果聖上因此問罪,我陸久安一力承擔!”
陸久安眼神堅定地看著秦技之:“如今應平的大夫一籌莫展,正是需要你們的時候,我相信你是不會冷眼旁觀的,我知道你心懷善誌,否則那日你也不會施以援手。”
秦技之彆過雙眼。
秦昭躺在床榻上悶聲咳嗽,終是被他誠心打動。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陸縣令如此鍥而不舍,我要是一味推拒,倒顯得鐵石心腸。”
秦技之哀哀喚了一聲:“爹”
秦昭擺擺手:“罷了罷了,就如小友所言,我浸淫醫術半生,就算如喪家之犬一般被趕回江州,也不曾中斷了對技之的教誨,想的不過是有朝一日能重新懸壺問世。世代杏林,總不能在我這裡了結了吧。”
陸起激動地握緊陸久安的雙手,陸久安如願以償,心裡落下一顆大石頭,對著大門行了三個無可挑剔的躬身之禮,以示感謝。
秦技之和老管事的兒子合力將秦昭抬到馬車裡,秦勤也在陸久安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秦昭靠坐在馬車的軟凳上,看著四周精心的布置,哪裡不知道自己這是著了陸久安的苦肉計。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陸久安:“原來陸縣令是有備而來啊,昨日還徒步,今日就特意趕了馬車,是為了載我們兩個老頭子吧,就這麼有信心說服我們?”
陸久安被戳穿了心思,沒有半分忸怩愧疚,他落落大方回道:“若不是兩位秦老和令公子心係眾生,仁心仁術,我就算有再利索的嘴皮子,也是動搖不了你們半分的。”
陸久安請回了三尊在世華佗,最激動的非石大夫莫屬。秦勤眼睛壞了,不能行醫問診,秦昭雖然癱了半邊身子,尚能望聞問切,他坐在陸久安定製的輪椅上,不用旁人幫忙,自己就能推動自如,仿佛擁有了另一套身體,便感覺自己寶刀未老,堅持要重出江湖了。
第047章 第 47 章
有了秦昭和秦技之兩座大山坐陣, 石大夫壓力驟減。
和同行大佬一起實時坐醫問診,紙上談兵的體驗與之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石大夫在旁邊時不時聽一兩句, 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很快便迎刃而解。他仿佛一個在大師班裡進修跟學的小徒弟, 一天下來受益匪淺。
人啊,果真是學無止境。
陸久安眼見病人因為久醫不治, 求生意誌岌岌可危, 他在征詢了秦昭的意見之後, 公布了秦家曾在太醫院就職的事。
百姓以為皇帝下派的禦醫到了, 禦醫是誰啊,專門給宮中貴人治病研藥的,在大周整個醫學領域屬於出類拔萃一樣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及,現在出現在此地, 大家性命便無憂了。
信仰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 百姓跪在地上給秦技之秦昭二人磕頭致謝, 將秦技之弄得手足無措。
父子齊上陣, 很快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製,至少每日的死亡率直線下降,到後麵再沒有病人因為救治無效被抬走燒掉。
秦昭身體到底大不如從前,隻在現場問診了幾天, 後麵每日隻限時出診一個時辰, 用來觀察疫病的症狀及變化,其他時候則待在石大夫的藥房研配藥方。
秦技之年紀輕輕,卻青出於藍勝於藍, 一手醫術使得出神入化。該說不說這到底是個看臉的世界,秦技之本身就長得俊朗, 專心行醫時又帶著彆樣的魅力,一些孩子和未出閣的姑娘有事沒事就愛往他這兒湊,乖乖任他紮針開藥。要是秦大夫處在現代,穿上一身白大褂,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了。
秦家五個人的住所被安排在府上楊耕青的旁邊,陸久安又添大將,心情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那麼沉重低迷。
晚上秦技之主動找陸久安談心,秦技之腳不沾地忙碌了一天,整個人疲憊不堪,內心卻非常充實滿足。
事實上,秦技之表麵上表現得對名聲事業毫不在乎,但是卻有一顆奮發圖強重振秦家的決心,他給自己施加的無形壓力像荊棘一般時時刻刻鞭笞著他,這是秦家乃至陸久安都能隱隱察覺到的。
所以當陸久安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鼓勵他不受皇權束縛,還一副把所有責任扛在身上的態度,讓秦技之內心十分動容。
秦技之帶來百姓相贈的米酒和烙的花生,心情頗好地為兩人摻上,一副準備今夜杯酒言歡的架勢。
陸久安想起上次喝酒以後出的醜事,婉言相勸:“現在特殊時期,事務繁多,不宜飲酒。”
秦技之道:“送我的婦人說,這米酒沒釀多久,隻剛剛出酒味。我是大夫,心裡有數,不礙事的。”
陸久安端起來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然度數不高,喝起來酸酸甜甜的,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飲料,是以陸久安放心大膽地跟秦技之碰杯。
“陸縣令,你知道嗎?我自幼錦衣玉食長身在晉南,歲月靜好,家宅和睦。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告訴我,要帶我回曾祖父從小生活的地方去時,我尚且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隻知道叔父一夜白頭,雙眼失明,周圍的同伴都見不到了,生活也是一落千丈。”
秦技之這是要對著他敞開心扉了,陸久安將杯子暫時放在一旁,雙眼直看進秦技之眸子深處,做好了洗耳恭聽的姿勢。
秦技之慢慢回憶著,也不在乎陸久安有沒有認真在聽,似乎隻是想找個人將長年累月的苦悶發泄出來,他雙眼泛著微光:“後來隨著年紀慢慢長大,我發現我爹不再碰醫學典籍,連前朝皇帝賞賜的那套寶貝禦針也不再使用,我感覺很奇怪啊,叔父他眼睛看不見了無法行醫很正常,為何我爹好端端的也洗手攏袖了。”
秦技之說道此處,微微哽咽:“我爹明明一直在孜孜不倦指導我,讓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眠,風雨不綴地學習醫理,他自己卻放棄了鐘愛的杏林岐黃。我不明白,在書房裡嚎啕發怒,離經叛道撕毀了很多書冊之後,他才告訴我真相。”
陸久安伸出手在他背上寬慰地拍了拍:“令尊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你被教導得很好,令尊是個好父親。”
秦技之道:“進則救世,退則救民,不能為良相,亦當為良醫,這是他告訴我的。這些年我都是靠著這句話撐過來的,既然不能行醫,那就走仕途之路,不過你也知道,我幾次科考都功名不成,因為我心裡憋著一股對朝廷的怨氣,最後一題總是過不了。”
秦技之苦澀一笑,自嘲道:“讓你笑話了。”
陸久安聽了秦技之這一番話,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對秦昭和秦技之也愈加佩服:“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技之,你以後會有浩瀚鴻途的。”
秦技之得到安慰,心裡沒有那麼難受了,繼續說道:“後來我爹中風,為了到藥房拿藥,我們儘數變賣了家中的財產,家裡很快一貧如洗,無以為繼。我便偷偷瞞著我爹去給人抄錄書籍,認識了一些秀才書生,他們針砭時弊,我便從中學了一二,借此發泄心中的憤懣。”
陸久安想,怪不得秦技之後來變成了一個小憤青,原來是受這些“評說專家”的影響,這些人平時正事不做,最喜歡乾的就是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到處攀咬,以指責他人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仁義道德,四處放屁,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得虧秦技之有秦昭老先生這位父親,要不然以他這種容易被洗腦的人,指不定早就黑化厭世了。
陸久安暗暗決定,一定得把秦技之糾正過來,免得好好的一個醫學界潛力股,被那群狗屁倒灶的家夥給帶歪了。
陸久安舉起杯子跟秦技之碰杯對飲,忍不住好奇問道:“隻是我尚有一點不明白,秦公為什麼說自己是醫術不精而遭劫難的?當初發生了何事?”
要說秦昭是因為終日打雁,而被雁啄了眼,陸久安是萬萬不信的。
秦技之搖搖頭:“我隻知道大概,十幾年前,宮中有貴人被毒害,檢查出來是吃了我爹開的藥裡多了一味不尋常的藥材,我爹說,他分明特意囑咐過不可和那味藥材混吃,怎麼偏偏方子裡麵就出現了。哼,不是有人故意為之麼!”
陸久安從中嗅到一絲絲陰謀的味道,他隻是聽了當事人兒子的轉述就有所懷疑,無怪乎秦技之這麼認為了。
秦技之拍著桌子大聲恨道:“我爹斷不會有害人的想法,也不會犯這種粗淺的錯誤,你說,不是有人嫉妒我爹天縱奇才,年紀輕輕就處尊居顯,而故意迫害他的嗎!”
陸久安同仇敵愾:“就是,這群人怎麼這麼壞啊!”
秦技之漲紅了臉,扭扭捏捏半天,鼓起勇氣敬陸久安:“所以陸縣令,其實技之對你心存感激!”
秦技之終於當麵道出內心的感謝,覺得這種感覺也不壞。
陸久安攬住秦技之的肩膀,一臉哥倆好:“沒事,以後就讓我來當你的心靈樹洞。”
秦技之疑惑:“心靈樹洞?”
“就是我可以安靜地當一個合格的傾聽者,無論你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一吐為快。”
話音剛落,秦技之皺了皺眉頭,臉色難看地看著陸久安,青白相交來回變化。
陸久安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湊近些正想詢問,秦技之突然張開嘴巴,哇一聲吐在他麵前
倒也不必這樣一吐為快,陸久安內心悱惻,不是口口聲聲說感激我嗎,怎麼我一靠近還吐了呢。
秦技之吐完以後,又開始乾嘔,陸久安這才感覺不對勁,拍著他的背給他遞茶倒水,秦技之喝過水,慢慢緩了過來,他抬起頭,神經質地對著陸久安露出一個驚喜交加的笑容,無端令他遍體生寒。
“我知道了。”秦技之大叫:“這幾日隔離點就有病患是這樣的症狀,我被感染了!”
陸久安真想摸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腦袋燒糊塗了,怎麼在感覺自己有可能感染了的情況下,還一臉興奮的模樣。
秦技之猛地敲擊手掌:“我正毫無頭緒,這下子,我可以以身試藥了!福禍相依,焉知不是轉機!”
陸久安頭皮發麻,這個醫學瘋子。
陸久安與秦技之促膝長談對飲互啄這麼久,自然也不能幸免,第二天他便感覺渾身無力,頭腦發暈。
陸久安當即斷腕以全質,毅然決然地要搬進隔離點,與那些百姓同吃同住。
陸起害怕極了,擔心他就此一去不複返,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大人,你就在縣衙隔離不行嗎?我們近期不與你來往就是了。你不要去好不好?”
沐藺也十分懊惱,他千防萬防,不料百密一疏,讓自己人給霍霍了。他惡狠狠地瞪了秦技之一眼,一想到韓致會有的反應手段,不禁打了個寒顫。
陸久安把自己包裹地嚴嚴實實,拒不接近陸起,與他隔了三尺遠:“天子犯法尚要與庶民同罪,我此番不去,難以服眾。好弟弟,你快回去吧,有秦太醫在,不會有事的。”
“那我與你同去,方便照顧你。”
“胡鬨!”
陸久安嗬斥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隻留給陸起一個背影。
陸起全身發抖,既想給老夫人寫信,又怕無端令他們擔憂,他整個人被巨大的恐懼籠罩,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沐藺看到陸起在門口徘徊不已,心道,陸久安倒是有個忠心耿耿的好書童。他們兩個的相處方式,一個主不像主,一個仆不像仆,更像是一對感情濃厚的親兄弟。
這陸久安到底什麼魅力,那江預也是,謝懷涼也是,連韓大將軍也是,竟引得周圍的人爭相獻好,側目相待。
第048章 第 48 章
陸久安隔離治療點住下來的第二天, 突發高熱不退,全身畏冷,惡心嘔吐, 陸久安能明顯感覺到身體機能正快速流失掉, 什麼事都不想做,隻想躺在床上睡覺。
陸久安作為應平的縣令, 雖然他自己不想得到特殊的對待, 但是醫護人員彼此心照不宣地細心照顧他, 時時刻刻有人守候在他身旁, 為他寬衣接待,擦身灌藥。
陸久安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以為自己此次難逃一死,渾渾噩噩中一會兒想起現代的兩個姐姐,一會兒又回憶起來到大周的種種, 整個人的狀態特彆差。到了第三天, 陸久安才清醒過來, 感覺沒有那麼難受了。
陸久安想到這兩天的情形, 心有餘悸。疫病攻擊的不僅是人的身體,還有心理,因為免疫係統正在戰鬥中,一些負麵情緒趁機而入, 陸久安的心理狀態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他形容不出那種感覺, 仿佛就像修真小說中那些修行之人對戰心魔的過程,所有不好的想法蜂擁而至,擠滿了腦袋, 企圖吞噬你。壓抑、自閉、無力、憤怒。
陸久安不親身體會,根本無從想象疫病途中百姓遭受的是怎樣的劫難, 他意識到,隻是治療身體上的疾病遠遠不夠,還要對他們進行心靈上的。撫慰。
心理疾病自古沒有受到重視,很多人在無形的小黑屋中痛苦地過完一生,甚至有的人因此早早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秦技之之前背負了這麼多,陸久安擔心它心理戰挨不過去,穿上厚厚的防護服前去探病,結果秦技之已經帶病上崗,此刻正如他之前所說的在興致勃勃地以身識藥,異常亢奮。
或許是那日的傾吐解開了他心中的結,亦或是秦技之心思單純,隻要一通就全通了。總之身為此場戰役的主將,秦技之沒有被疫病打趴,實在是意外之喜。
陸久安在隔離治療點的日子,又重拾了西遊記的講述,除了西遊記,他有時候會講一些其他有趣的故事,用來開解生病的百姓。那些人常常被引得哄堂大笑,樂在其中。
陸久安其他時候也沒閒著,他決定在百姓的基礎生活得到保障過後,找一些有相關興趣和特長的人開個心理治療所,或者樹洞班,專門用來傾聽心理病人的訴求。
但是心理病人的配合用藥就不是他能懂的了,專業事隻有交給專業辦,讓秦技之他們考慮了。
他想到什麼寫什麼,理了個心理治療所的大致方案,後期再完善補充。
陸久安不知道,在他同應平的確診病人對抗疾病的過程中,江州再一次派人下來催請,他們包裹嚴實,全副武裝衝進縣衙,卻撲了個空。
傳令官上次灰溜溜的回到江州,被知府在眾人麵前好一通訓斥,麵子裡子全丟完了,好歹保住了官職,這次說什麼也要帶回陸久安。
他覺得這個看著年紀輕輕毛都沒長全的縣令實在是狡詐,居然用緩兵之計拖住他,這次沒見到人,指不定又耍什麼花招。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你們陸縣令一直不回衙署。”
沐藺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說了陸縣令遭疫病,你們偏不信,諾,就在城郊,上那兒去找人吧。”
幾人半信半疑到了沐藺所指的地方,見此地不管是誰,皆身穿厚重的防護服,戴著口罩,低頭不語往來匆匆。
誌願者儘職儘責地攔住他們:“前方隔離治療點,閒雜人等不要靠近,容易被感染。”
誌願者問明來人身份,隔著一扇窗戶向陸久安彙報情況。
陸久安眉頭一擰,韓將軍這是在外麵做了什麼,把江州那群大官逼得三番五次下來抓人,為何偏偏緊咬著他不放,都窮追不舍到隔離點來了。
既然已經撕破了臉,陸久安便懶得裝腔作勢,他走到門口,隔著幾塊田舍的距離,與傳令官等人遙遙相望。
傳令官氣急敗壞:“陸久安,你這是要敢公然違抗上級的命令嗎。”
陸久安雙手一攤,無所謂道:“我就在此地,各位大人若實在要現在就拿我是問,儘管過來便是,陸久安絕不會反抗。隻怕你們過不久就會被沾染,同我一道被知府大人丟在無人之地自生自滅。”
傳令官咬碎了一口銀牙。
他們做了充足的準備,此刻卻不敢踏入隔離點四周方圓幾寸之地。若是陸久安一人還好,那地方連空氣都是渾濁的,進入滿野遍是疫病的人潮當中,猶如羊入狼群,自尋死路。
陸久安譏諷地扯了扯嘴角:“疫病在身,為了各位的安全,本官恕難從命。”
傳令官砰地一聲把手中上好的佩玉砸到地上:“行啊,我奉大人之名,靜候在此,活要拿人,死要見屍。”
陸久安召來衙役:“你跑一趟衙署,讓府上的人禁止他們入內,就說是憂心傳令官安危。”
沒道理人都騎到臉上來了,他還要掃榻相迎。
陸久安不再管那群人如何蹦躂,靜心養病,專心吃藥。秦技之父子兩,一個深諳藥理,一個擅長專研,在切身掌控病情變化的條件下,兩人實時溝通,不過用了十多天,竟研製出了治病的方子。
“這就是特效藥了?”陸久安端著碗問。
“特效藥?對,特殊療效的藥,久安信我,連著喝幾日,保證藥到病除。”秦技之與他患難與共之後,兩人關係變得愈加親密,已經以名相稱了。
過了五日,藥的效果立杆見影,隔離治療點的人,前幾日還精神不振,今日便已經生龍活虎,陸久安感歎:“中醫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為了防止疫病未祛除徹底而卷土重來,陸久安讓百姓留在治療點多觀察了幾日,確定疫病已經被穩定壓製後,陸久安宣布:“在抗擊疫情的戰鬥中,咱們應平的百姓獲得最終勝利!”
隔離點的人群,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不知多久,終於化險為夷。不論男女老少,認識或不認識,此刻都拋下了世俗成見和男女大防,緊緊擁抱到一起,歡呼雀躍,喜極而泣。
過了許久,擁抱的人們才放開彼此,想到多日不見的家人,慢慢從隔離點散開。
得到消息趕來的陸起一頭撲進陸久安的懷裡,抱著他的腰嗚嗚大哭起來,陸起連日的擔憂化作滾燙的淚水,順著陸久安的衣服一直浸透到皮膚,讓他感覺分外心疼。
這孩子,真的把陸久安當成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對待。
沐藺心有餘悸,他故作滿不在乎,揶揄道:“陸久安你還不快安慰安慰你家小童子,陸起自你獨自一人去隔離後,便每日茶飯不思,再哭下去就哭暈了。”
九死一生之後的重逢總是令人感動和溫暖的,但總有那麼幾個煞風景的,打破了這和樂融融的一幕。
傳令官帶著隨從在應平守株待兔,疫病徹除應平解封的消息一出,他就帶著人馬不停蹄地趕來:“陸大人,看來你福大命大痊愈了,既然已經好了,那咱們就來算算你抗令不從的賬吧!”
傳令官一個眼神,佩刀的官差立即上來,就要按住陸久安,江預等護衛嚴陣以待,他們抽掉刀鞘,團團圍在陸久安身邊。
真是好大一張狗皮膏藥,撕都撕不掉,陸久安冷著一張臉,聲色俱厲:“你既要強織罪名,那我就與你掰扯一二。傳令官口口聲聲說奉知府諭令而來,時至今日本官隻字未見,這是其一;”
“本官疫病未除,憂心諸位健康特請暫緩,你卻在此倒打一耙,這是其二;”
“按大周官製,縣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本就未到時候,應平饑荒加疫情在你眼前你視而不見。食君之祿,不擔君憂,如此不分輕重緩急,按罪當罰,這是其三。”
“這三條,你認還是不認!”
傳令官被他這樣口齒伶俐一條條數罪並列,氣得胸脯劇烈起伏,抖著手大罵:“好哇,好一個巧舌如簧的探花郎,本官說不過你,既然你不從,休怪我不客氣。”
佩刀官差當即暴起,江預等人也不甘示弱,雙方打得難分難解,傳令官目赤欲裂:“陸久安,你是要造反嗎!知府大人對你等舉兵之人,可是享有先斬後奏的權利。”
此話一出,陸久安當即按住江預等人的手。造反的罪名不小,就如傳令官所言,知府有權借鎮壓的理由調遣衛所的兵壯進行圍剿。
傳令官得意地勾起嘴角,佩刀官差把江預一腳蹬開,走在陸久安身後,一個刀柄撞在陸久安腰上,那官差用了十足的力道,痛得他悶哼一聲。
陸久安罵娘的話還未說出口,那佩刀官差卻是倒飛出去,撲起一地的塵土。
沐藺眼神冷冽:“我看你們誰敢在我麵前拿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著要抓著陸久安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傳令官看向這個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旁邊作壁觀戲的人,怒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我大呼小叫。”
沐藺慢悠悠踱到他麵前,突然自懷裡掏出侯爺令牌,朝著傳令官劈頭砸下去,砸得他鼻血奔湧而出,糊了一臉:“我是什麼人,睜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了。”
令牌掉在地上,佩刀官差狗腿地撿起來遞給傳令官,不料傳令官看了一眼卻滿臉不屑:“原來是沐家敗將之子,你雖然身為侯爺世子,卻是一介武將,自古武將無權乾涉文官辦案,否則奏書禦史台,查你以權謀私之罪。”
說完竟是不顧沐藺的身份和一瞬間難看的臉色,過來強行按壓陸久安。
雙方動靜鬨地很大,還未來得及走的應平百姓旁觀目睹了整個過程,此時見那群凶神惡煞的人用繩子綁自家的縣令,一個膽大的婦女自地上撿起雞蛋大的石頭照著佩刀官差扔過去:“不許你抓我們陸縣令。”
周圍的人有樣學樣,他們與陸久安同一個屋簷下患難與共,陸久安放下身段安慰他們,講故事鼓勵他們,他恫瘝在身,寬仁愛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看到這樣一位父母官被人綁了手腳,周圍的人紛紛拾起地上的武器,想以自己的力量來保護他。
“你們這些貪官,平時犯人山匪不管,卻跑來欺負我們清正的陸縣令。”
“滾出應平,應平不歡迎你們。”
一時之間,傳令官麵對的不僅僅是縣衙眾人,還有一圈仇視的百姓。
佩刀官差抽出手中的利器,在百姓麵前晃了晃,陸久安擔心有人衝動丟了性命,閉了閉眼:“你們各自回家吧。”
傳令官陰惻惻地冷笑:“唆使刁民挑事,罪加一等。陸久安,你頭上這頂烏紗帽難保啊。”
陸久安被束了雙手,麵無懼色:“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為他們好,他們自然知道,你沒有心,所以你不懂。”
“現在你還嘴硬,到了江州,我要呈請知府大人,先扒了你這滿嘴鐵齒銅牙。”
傳令官說完翻身上馬,佩刀官差見狀,抓住陸久安的頭發,把他扯到馬身前麵,將繩子的另一頭遞給傳令官,傳令官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抖動韁繩,竟是要騎馬拖著陸久安前行。
沐藺滿臉陰鶩,抬起一隻胳膊正打算打他個滿地找牙,就在這時,忽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疾馳聲,隨著煙塵滾滾,馬兒轉眼及至,不待傳令官叱責,自馬上縱身躍下一人。
隻見他往傳令官胸口狠狠一踢,周圍一眾佩刀官差來不及阻止,傳令官就被踢下馬背,摔在地上半天都沒爬起來。
來人不作停留,也不管傳令官此刻半死不活的狼狽模樣,抓住他的臉左右開弓狠狠扇了十多掌,眾人聽的現場啪啪亂響,如竹管乒乓破裂。傳令官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充血腫脹,末了吐出滿嘴的血沫,血沫裡混著異物,原來是一口碎牙。
韓致臉沉如墨,周身彌漫著鋪天蓋地的怒火和血腥之氣,如剛從地獄歸來的厲鬼,他用看死人的目光慢慢巡視一圈佩刀官差:“爾等何敢。”
佩刀官差如臨大敵,剛才抓扯陸久安的人哆哆嗦嗦地拔出刀來:“大膽”
韓致手起刀落,斬下他一條手臂,那佩刀官差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捂著血口跪在地上痛地翻滾不止。
其餘人見這煞星一言不合就出手,再見他滿臉血跡,宛若修羅,崩潰地大吼一聲,四散逃竄,都沒人想起地上還躺著一個自己的上司。
韓致轉頭看向傳令官,傳令官毛骨悚然,哪敢再大呼小叫地作威作福,他被韓致打落了幾顆牙,說話像包著一團風:“厚漢揉命彆瞎窩。”
韓致的聲音裹著冰渣子:“我不殺你,勾結山匪劫運軍糧,有的是人殺你。”
傳令官驀地瞪大雙眼:“泥係何銀?”
楊耕青走上前來,自懷裡掏出明黃色的卷軸,往他麵前一扔,那聖旨在他腳邊滾了兩圈,剛好露出玉璽蓋印。
“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如果看不清的話,那就彆要了。”
那玉璽蓋印一露出來,傳令官都不肖細看,他雙腿一軟,麵如死灰,匍匐著跪在韓致麵前。
“我家將軍奉禦旨追查軍糧一案,你開口閉口知府大人,可惜他已經在前幾日被捉下大牢了。”
傳令官心裡涼了一大截,完了完了,事情敗露,等待著他的將是死路一條,想到此處,傳令官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韓致走到陸久安麵前,他滿身的肅殺之氣還未收攏,駭地四周的百姓兩股戰戰,韓致解開陸久安手上的繩子,摩擦他手腕上勒出的一道紅痕,滿臉心疼:“我來遲了。”
陸久安搖頭:“幸虧有你,要不然我遭大罪了,這群混賬玩意兒,居然拿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作要挾,他們還配當官嗎。”
江護衛和衙役在佩刀官差逃竄的時候伺機而動,他們沒了顧慮,再加上那群人被韓致嚇破了膽,幾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佩刀官差綁了按回來,此刻正跪在地上聽候發落。
“這幾人怎麼辦?”陸久安問。
韓致冷聲道:“收押到大牢。我因為擔心你出意外先行一步,巡撫史正朝這邊趕來,估計明日便可到達。他是督察禦史,由他專審此案。”
第049章 第 49 章
時隔大半年, 這場跨越了水災饑荒的軍糧失蹤案同疫情一道落下帷幕。
軍糧一案從上到下被擼了個遍,涉案人員多達100多人,全數被緝拿歸案, 韓致把事情始末大致給陸久安講了一下。
原來韓致與楊耕青在追查到那個小冊子的第二天, 就逐個前往這些縣衙調查,發現了一個共同的情況:這些縣衙的糧倉都非常充足, 實在不像是莊稼連連欠收該有的儲備。
兩人立馬聯想到那批失蹤的軍糧, 心中升起一個大膽的猜測。
為了印證這些想法, 韓致與楊耕青又學那夜應平書房的小賊, 潛入冊子上記錄的那幾個縣令府查找有沒有賬本以及與江州聯絡的證據。證據當然是沒有翻到,應當是及時銷毀了。
最後僅剩應平縣沒有搜查,兩人跑了這麼多天一無所獲。
陸久安今年才剛剛到任,絕對與此事扯不到任何乾係,韓致相信他, 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就沒辦法了嗎?當然有, 還剩一人, 那就是應平縣上一任縣令, 在陸久安之前被平調到了其他州府。
韓致記得陸久安說過,上任縣令走的時候歡天喜地,如今看來,隻怕不是因為要從這個蠻荒之地離開而欣喜, 而是因為終於可以從這場漩渦中抽身而高興。
韓致與楊耕青日夜兼程前往他的轄地, 到的時候這個縣令正躺在溫柔鄉裡醉生夢死。
楊耕青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敲昏了一室美妾,光明正大的在他房裡搜查起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輕而易舉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個貪圖享樂又謹小慎微的縣令, 害怕有一天事情敗露被人推出去頂鍋,便把賬本和往來信箋偽裝成與美婦私會的豔辭, 用妾侍的肚兜包裹起來,藏在一堆粉衣綠帶之間,想的是有遭一日可以以此自證,自己是被高官用權逼迫指使的。
這個縣令被五花大綁擄到自家的大牢,醒來後被楊耕青用聖旨一嚇,又有韓致青麵閻王一樣在旁邊虎視眈眈的盯著。對方生怕被砍了頭,倒豆子一樣劈裡啪啦把知道的所有關於江州的秘密掀了個底朝天。
江州整個省屬這些年入不敷出,經濟蕭條。糧商瞅準時機在前期暗地裡屯糧,後期坐地起價,知府和各地縣署屍位素餐,沒有提前預料這種情況,以致未提前出政策進行管製,近兩年糧價居高不下。
到了後來,官方想要出手強製勒令糧商壓價時,已經沒有辦法了,那些糧商寧願把稻穀爛在糧倉裡,也不願意低價兜售。
百姓莊稼欠收,又買不起糧食,整個江州已經有分崩離析之兆。
捅了這麼個大簍子,再加上糧食天價的誘惑,想著江州地處偏遠,離晉南皇城中間隔了一大段距離,竟不知不覺動了彆樣的心思。
今年知府在得知轉運使押送軍糧的路線以後,由通判的人秘密聯絡山匪合作,雙方裡應外合,由官府的人從中打探消息,山匪那邊則出力進行攔截,事成以後,軍糧平分。
山匪按照官府提供的密信,在半路設下埋伏,果然在經過一處山坳處等來了押送軍糧的一乾人等。山匪手段殘忍,將押送人員殺得一乾二淨,完事以後棄屍湖中,整個過程除了知曉內情的人,神不知鬼不覺。
直到軍糧久等不到,轉運使才察覺事情有變,上報朝廷。
江州知府一次性得到這麼多糧食,早已經想好了後續的出路,他威逼利誘,許以天大的好處,找來幾個合作夥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後準備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以他人之名將這筆糧食倒買倒賣,從中賺取利益。
不得不說,這些人鋌而走險把主意打到軍糧頭上,實在是被豬油蒙了心,膽大妄為。
本來準備提著這個痛哭流涕的縣令前去捉拿江州捉人,韓致擔心知府通判等人陰險狡詐留有後招。便繞路先去了另外幾個縣衙府,故技重施,先擺出將軍的身份和陛下的聖旨,然後宣稱江州知府已經捉拿歸案。恐嚇和誘詐輪番上陣之下,這些人也一五一十全部給招了。
人證物證俱全,江州知府大勢已去,韓致趕到江州的時候,碰到早已到達此地查案的巡撫史劉善清,兩方人馬一彙合交流,韓致才知道了朝廷不僅撥了賑糧,還撥了許多賑銀下來,經過層層剝削,到了江州已經所剩無幾,最後僅剩的一點都被知府吞並。
軍糧加上賑糧直指同一撥人,剛正不阿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大動肝火,連夜把江州幾個高官權貴壓到大堂徹夜審問,審到最後的真相震驚了聽審的所有人。
原來知府與山匪早有勾結,平時合夥打劫過路商販,後來盯上地方富甲,最後膽子越來越大,貪心不足蛇吞象,竟瞄上了朝廷的物資。
兩件案子拔出蘿卜帶出泥,不僅是江州,連吏部之中都有所涉案,可以想象,整件案子上達天聽時,一定會震驚霄宸。
陸久安吃了好大一口瓜,聽得目瞪口呆,不過他尚有一事不明:“這江州知府貪就貪吧,乾嘛緊咬著我不放,我何等何能啊,啥事都沒乾,引得這群人三天兩頭來潑腥。”
韓致露出一個罕見的忍俊不禁的笑容:“因為你把他們費儘心思弄來的糧食全給用完了,他們當然恨不得啖其血,寢其皮了。”
陸久安咋舌:“你是說糧倉裡那些”
陸久安講到此處,突然意識到這些糧食原本是運往邊疆給韓致的,不由地話風一轉:“不知者無罪,用都用了,我可不會還你了,況且這些糧食都是發給饑民的,也算用得其所。”
陸久安說得理直氣壯,就像一個護食的老母雞,韓致無奈道:“我也不曾讓你還,過了這麼久,朝廷早已經撥了第二批軍糧運往戰場了。”
陸久安老臉一紅,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他趕緊轉移話題:“我給他們用了,他們捉我也無濟於事啊,如果我當初去述職了,他們以什麼來定罪?總不能不打自招,說我用了他們偷的軍糧吧?”
韓致搖搖頭:“也是我大意,隻想著儘早了結此案,不曾這群人急不可耐,賊喊捉賊偷到大本營來了。那時候我探到你前一任縣令的時候,他們已經有所察覺,估計埋有釘子。再加上巡撫史下江州辦案的消息傳來,就病急亂投醫,妄想拉你下水,或者乾脆推你出去當擋箭牌,留給他們更多的時間銷毀證據。”
“還有一點。”韓致目光一凝:“你一舉一動太過清正廉潔,一看就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汙,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自然要除之而後快。”
楊耕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旁邊,此刻去忽然接道:“我和將軍也是在知府被審問之後方才得知,他早在半個多月前派了一隊人馬到應平強製捉拿陸大人,生死不論。將軍擔心沐小侯爺護不住你,心急如焚,當天就告彆巡撫使一路疾馳,生怕回來聽到不好的消息。”
陸久安心下感動,韓致抿直薄唇睇向沐藺,臉上看不出神色來:“我原本以為你會有點用。”
沐藺哇哇大叫:“你不來我就出手了,誰讓你時機掐那麼準,要是我出手,定叫他三天都醒不過來。”
他被傳令官戳到痛處,那一瞬間差點起了殺心。
陸久安感歎道:“應平這麼窮,難為他們還要分出目光投到我身上。”
“你就這麼自信,對你府上的人沒有一絲懷疑?”
陸久安經他一提醒,頓時疑竇叢生,把應平縣府衙所有接觸過的人拉出來在腦袋裡過濾了一遍,突然頓住,低聲問:“郭文?”
韓致讚許地點了點頭,陸久安滿臉惆悵:“怪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開倉賑糧,現在想來,我第一次提到現倉大史左明楊帶我查看存糧時他臉色就不太對。哎,真是可惜,其實我最近感覺他能力挺強的。”
“暗懷異心之人,不可用。”
“我知道,我就是覺得,好不容易所有事情告一段落,正是百廢待興磨刀上陣的時候,手裡少了這麼一個對應平了如指掌的人,總感覺有點力不從心。”
郭文肯定要在這件事中下台,如果他一倒,陸久安勢必要在剩餘的人中提拔,這人選又是一大難題,陸久安想了想,覺得此事需得多加考慮,主簿相當於縣衙的二把手,萬不可以輕易就做下決定。
陸久安想事情的時候,韓致專注地看著他,陸久安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韓致把軍糧一案查清了,應該不久就要回邊疆了吧,隻是這麼一想,陸久安就覺得分外不舍。
這人當了他這麼久的教官,無論他做什麼決定有什麼謀劃,韓致都一聲不響全力支持他,甚至時時刻刻關注他的安危,將貼身使用了很久的軟甲都贈送給了他。
陸久安越想越難過,不知不覺連語氣都變得特彆低落:“韓大哥,軍糧事了,你後續作何打算啊?”
韓致道:“楊耕青明日拿我號令啟程去邊疆,調一騎雪擁軍來應平,我要把江州一帶山匪全部蕩平了。”
為你掃清路上全部的障礙,讓你儘情施展才華抱負。
陸久安眼睛一亮:“我以為你要回邊疆了。”
“還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時間。”
“好,那把土匪窩給他抄了,當初居然打劫到我頭上。”得到韓致親口答應不會離開的承諾,陸久安心情高興,拿上任被劫之事給韓大將軍告狀:“到時候把那些人統統抓過來給我做牛做馬地乾苦力,隻給他們吃一頓飯!”
說到吃飯,陸久安肚子非常應景地咕咕亂叫起來,他按著肚子頗為不好意思:“生病期間隻能喝一些清淡的粥,快餓死了,我們先去吃飯吧。”
幾人有說有笑朝飯廳行去,半路遇到特意尋來的秦技之,疫病除儘,他得秦昭的吩咐來向陸久安辭行。
那怎麼行陸久安邁開大步急追。
“技之請留步……”陸久安話未講完,臉色一白,捂著腰齜牙咧嘴。
“久安,你怎麼了。”秦技之當即轉身,快步上前,“是不是之前被刀柄撞傷了,回屋子去我幫你看看。”
“沒事沒事,剛才轉得太急,扯著了。”
韓致臉色難看,握著陸久安的胳膊把人拉到身旁,麵無表情的盯著秦技之:“久安,這是何人?”
他隻是離開衙門一個多月的時間,陸久安身邊就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來,這人看著陸久安的眼神,陸久安對他親切的稱呼,都讓韓致內心湧起無名的怒火。
秦技之同樣一臉敵意地看著韓致,隨後目光落在陸久安胳膊上的那隻手。
陸久安沒察覺韓致秦技之之間的暗潮湧動,還從善如流地為兩人互相做介紹:“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在此次疫情立大功的大夫秦技之,這位是鎮遠將軍韓致。”
秦技之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是大夫,讓我看看你腰上的傷。”
“不必了,我常年行軍打仗,身上時刻備著跌打損傷的藥,非常管用。”韓致替陸久安回答,看也沒看秦技之難看的臉色,圈著陸久安的腰把人推進房間。
“韓大哥,不用,男子漢大丈夫,就這點小傷,你看我剛才不是一直還好好的嗎?”
“有些傷表麵上沒什麼,過後該有你難受的時候。你脫還是我幫你脫。”
陸久安撫額:“真不用……”
韓致二話不說伸出手來,陸久安沒折了,噔噔噔接連退開幾步舉起手投降:“行啦行啦,我又不是那種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受點傷很正常,我脫就是了。”
陸久安已經在韓致麵前脫了兩次衣服,有一次還差點遛了鳥,此刻脫起衣服來絲毫不扭捏,動作利索地把外衫和著內襯扒下來。
“再往下一點,擋住了。”
陸久安聞言,又把衣服往下扯了扯,露出整個腰窩。
陸久安腰上一大坨青紫相交,其間還混雜著點點血絲,猶如一塊上好的璞玉被人染上瑕疵,韓致眼神一暗:“我單單以為那人隻是扯了你頭發綁了你的手。”
陸久安聽出他弦外之音:“韓大哥這麼護短?你已經為我報仇了。”
韓致挖出藥抹到傷痕上,手上使勁,在他腰上大力揉捏起來,房間裡響起痛呼聲和板凳跌倒的聲音。
“嘶……韓大哥,輕……輕一點。”
“乖一點,彆動,必須把淤青揉散了才會好得快。”
過了好一會兒,房間門打開,陸久安頭發淩亂,攙扶著腰齜牙咧嘴和韓致一前一後走出來。
沐藺彆有深意地揚了揚眉毛,秦技之臉色沉得要滴出水來。
陸久安走到秦技之麵前,不由分說拽住他的手:“技之和秦公真是見外了,我豈是那等過河拆橋之人,你們就在我府上住下來。既然你們已經行過醫問過藥,一次和無數次也就沒有區彆了,繼續你們的救死扶傷之路,莫要埋沒了你們的天賦。”
陸久安再三挽留,又去見了秦昭,秦昭高風亮節,不願意平白無故受人恩惠,陸久安便道:“縣衙未來還要招人手,他們以後要加大訓練量,免不得受傷,請你們在此坐診,也就不用每次都出門尋大夫了。”
陸久安將心比心,拋出這樣一個理由,免去了秦家寄人籬下的顧慮,秦家推辭不過,再也沒提離開的事。
第二日,巡撫使劉善清騎著高頭大馬,後麵跟著十來隨從來到應平,陸久安頭戴官帽,身穿淺綠色官袍前來相迎。
都說相由心聲,劉善清五官剛毅,眼神清澈,坐在馬背上背脊挺的筆直,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正氣凜然大公無私的不凡氣度。
郭文跟在陸久安身後,看到劉善清的時候心裡直打鼓,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抱著僥幸心態跟著陸久安行禮。
劉善清是個行事利落的人,兩方剛一彙合,劉善清就公事公辦表示先看看應平縣如今的受災以及安置情況。
趙老三便在前方引路,他選了一條周全的線路,先帶著劉善清去了郊外的病遷房和隔離治療點,這裡雖然已經沒有人了,但是基礎設施還在,還能看到剛剛使用過後的痕跡。
“應平遭了一場疫病,之前也把情況寫成折子遞上去了,情況危急,幸好有應平的大夫在大難關頭舍生取義,才化解了這場危機。”陸久安邊走邊在一旁解說。
然後趙老三又把人帶到收納流民的幾個帳篷前,帳篷不遠處放著一口大鍋,正咕嚕咕嚕地冒出熱氣。幾人遠遠看了一眼,衙役在一旁態度和善的維持秩序,偶爾看到一兩個行動不便的人,還會走過去攙扶。流民則井然有序的捧著碗排隊領粥。
他們領著粥回到帳篷,路過陸久安等人的時候,有一個中年漢子咧著嘴向陸久安問候道:”陸大人病已經大好了嗎?之前聽說您也遭疫病了,我們大夥擔心的不得了。您吃過飯了嗎?”
陸久安語氣溫和:“還沒呢,來看看你們,這就回府上去吃。”
劉善清往他們碗裡看了一眼,隻見他們碗裡的粥熬得特彆稠,還加了一些綠色的菜葉子和碎肉。
陸久安等人在流民的夾道相送下離開,趙老三又帶著他們看了糧倉,最後從集市一路返回縣衙。
集市兩邊住著的都是本地的百姓,他們之前十分聽話地在家乖乖隔離,沒事很少出門,再加上衙役每日不間斷的上門問候,關照他們身體情況,所以遭病的人屈指可數。
他們對縣令打心底的認同和感謝,對衙役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觀。所以陸久安走的這一路,有不少百姓親切地衝他打招呼,還有人把家裡的雞蛋水果拿出來,強塞到陸久安和衙役的手中。
“家裡老母雞產的蛋,可滋補哩,陸縣令都瘦了,要多吃一點。”
“剛摘下來的水果,我選的個頭大的,陸縣令和各位官差大哥可要好好嘗一嘗,又是水災又是疫病,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這群人給完東西轉身就跑,深怕陸久安把送到手的禮物還給他們。
“這怎麼使得?”陸久安深受感動的同時,又哭笑不得。
“陸縣令您就拿著吧,這些東西不值錢,代表咱們大家夥的一片心意。”
劉善清目不轉睛地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百姓臉上的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陸久安是真正做到了官民魚水,不分你我。
等幾人走到縣衙大門的時候,陸久安和衙差被熱情的百姓塞了滿懷,手裡已經騰不出空餘。還是門子見狀,去尋了府裡的十來個小廝才把東西搬走。
“都是本地的特色,你們撿幾個洗乾淨,端上來給遠道而來的大人們嘗一嘗,其他的送到四個流民點去,就說是當地百姓好心捐贈的。”
陸久安把劉善清請到上座,把水災以來做的事一一對他進行彙報,搬來案卷賬本請他過目。
劉善清一目十行,走馬觀花看完了所有的賬目,其實已經不需要細看了,還有什麼比一路行來所見所聞更為真實呢,劉善清在路上的時候心裡就有了清晰的判斷,再看這些,不過是明麵上走一個過場罷了。
少年人一身銳氣勃發壯誌淩雲,卻難免因為年輕氣盛經驗不足,行事有失偏頗。
這個年紀輕輕的探花郎風華正茂之時被貶到偏遠之地,非但沒有就此失意消沉,反而臨危不懼,遊刃有餘地化解了這一場場對經驗老道的人來說都堪稱絕境的危機,實在是讓人為之驚歎。
劉善清讚許地看了陸久安一眼,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江州這一場劫難,其他縣無一不是生靈塗炭死傷慘重,唯有你治理的應平,不僅能濟民安人,還有餘力收納其餘縣逃難而來的災民。不錯,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此事過後,我會實事求是上報皇上,為你請表。”
陸久安得這麼高一個評價,甚為惶恐:“劉大人謬讚了,我不過是在其職謀其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文官武將為人類的生存拚命努力時,大部分的百姓能執著於自己固有的生活,這不就是我們做臣子的,做百姓父母的,為之奮鬥的意義嗎?”
劉善清眼神震動,被陸久安這隨口一句說出來的話戳到了心坎上。世間自稱心係蒼生悲天憫人的千千萬,有此等覺悟和胸襟的人卻少之又少。
劉善清久久未語,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拍著他的肩膀慈愛地說道:“無怪乎羅進深那小老兒總是念叨著你這個學生,今日一瞧,果真同彆的學子天差地彆。”
羅進深?陸久安迷迷糊糊地回想,好像是當初鄉試時審到他朱卷的羅學士,鄉試閱卷人分為三波,考生作答後,由外簾同考官糊名、謄卷,再呈給內簾同考官初審,好的試卷呈給主考官點錄。
中舉乃是關乎一生的大事,因此承襲至今便有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同考官自提為中舉者的房師,主考官則為座師。
假如未來在朝廷為官,兩方相遇必以師禮拜,當老師的也會提撥一二。
羅進深手上出了一個這麼年輕的探花,自然欣喜地自提為陸久安恩師了。
事師如事父,陸久安斟酌著回辭:“老師近來安好?”
提到羅進深,劉善清與他近親不少:“好得很,我出發的時候,羅老兒還顛顛得跑來我府上,說你非池中之物,一定讓我關照好你。你哪用得著關照啊,皇上派來的太醫還在路上,你就已經把應平疫情給除了。”
陸久安受之有愧:“下官不敢居功,是另有其人。”
陸久安喚來趙老三,讓他將秦昭秦技之二人請出來。劉善清對陸久安口中所說的居功至偉之人也是心存好奇,待看到來人,劉善清一愣:“秦太醫?”
秦昭微微一拜:“草民卸下太醫一職已經多年,不敢當。”
若說起做官年歲,秦昭比起劉善清更早謀職,秦昭出入宮中之時,劉善清還是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連進出朝堂側門的資格都沒有。他對秦昭當年的事也是有所耳聞。
陸久安早就料到兩人可能相識,對此做了完全的準備,他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把烏紗帽摘下來放在案桌上,又取了任命文書端端正正擱在帽子旁邊,對著都察院左副督禦使兼巡撫使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深拜之禮。
劉善清有些糊塗:“陸縣令此舉何意?”
陸久安頭也不抬,隻留一個後腦勺:“下官有罪。”
劉善清奇道:“陸縣令何罪之有?”
陸久安端正態度一臉慷慨赴死地自陳道:“下官其罪有三,疫病來勢洶洶,下官卻在應平尋不到半個能治能平的大夫,此乃無能之罪;聽聞秦老先生和令公子懷有救世之才,下官不顧二人的意願,用仁義和百姓性命強加要挾,道德綁架他們治病,此乃自私之罪;秦老先生和令公子陳述了拒絕的原因,下官明知故犯,此乃罔顧聖意之罪。下官揭帽革職,自請罪罰。”
劉善清扶著短須哈哈大笑,這陸縣令真是有意思,句句自呈有罪,字字不離仁義道德。表麵上在羅列罪狀,實則以退為進,處處辯白。
劉善清笑夠了,看著陸久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稚子:“你啊,打的什麼主意我已經明白了,本官又不是什麼不通情達理的人,此番疫病,秦太醫做的是忠人之事,按理應該功過相抵,我會一同上奏朝廷為他們求情。”
陸久安大喜,撿著好聽的話奉承:“劉大人善解人意執法公允,下官佩服。”
劉善清卻是在此時臉色一肅:“既然說完表彰的事,那我們該來說說懲罰。郭文在何處?”
郭文渾身劇震,心想果然沒有躲過去,他麵帶苦澀,自隊列裡走出來:“小人在此。”
“你與江州知府兩相勾結,為虎作倀,雖未直接參與軍糧劫道一案,卻在事後知法犯法,為他人提供方便。現在將你捉拿,日後一同問審。”
劉善清說完,就有隨從拿著早就準備好的木枷帶在郭文的手上,郭文不由自主看向陸縣令,眼帶祈求,陸久安歎了一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是有大能力的人,本官本來打算日後著重培養你,現在你誤入歧途,便在牢獄裡好好悔過,重新做人。他日歸來,你將看到不一樣的應平。”
陸久安本想留巡撫使吃過晚飯,劉善清卻擺手回拒:“本巡撫還有其他縣衙要走,我先行一步,希望未來有機會我再來之時,能像你所說,看到煥然一新的應平。”
陸久安提著下人洗淨準備的一籃子水果送他們到大門:“劉大人,如今縣衙清貧,沒有什麼貴重的禮物相送,隻有送上百姓的一片心意。”
劉善清便接下這籃子碩大飽滿的果子,清風拂袖地離開,等人影快消失再街角時,劉善清突然回身提氣大聲道:“對了陸縣令,忘了告訴你,本官看你糧倉儲備不多了,無需擔憂,賑糧災銀緊隨我其後,明日便至。”
劉善清的到來,不僅解了秦氏的後顧之憂,臨走之時還留下一句振奮人心的消息,實乃意外之喜,陸久安表示:
多走幾遍也沒關係!
第050章 第 50 章
第二日, 賑濟如約而至,隨著這批物資到達的,還有朝廷遣派的安撫使。
疫情期間因為免費提供糧食, 糧倉已經用了大半, 陸久安正擔心熬不過去,現在這批糧食衣物猶如雪中送炭。
隨著天氣漸冷, 帳篷眼看著無法為百姓保暖, 商鋪的修建重新開始啟動, 免費發放物資的惠民政策也重新調整為疫情之前的以工代賑。
而陸久安就在這個時候, 向來到應平的百姓發出邀請。
凡是願意留在應平的百姓,可以無條件持有應平的戶籍,同時免賦稅徭役兩年。
另外鼓勵百姓開荒,應平地大物博,很多土地沒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如果百姓在這期間自己開墾的土地, 可以向當地裡正申請, 再由裡正層層上報, 縣衙派人測量土地麵積, 位置,交辦完手續,這片土地就可以歸那人所有了。
從華夏上下五千年的曆史來看,發展經濟才是硬道理, 大周是個以農為本的國家, 先發展農業,百姓吃飽飯才是當務之急。
郭文被抓走之後,陸久安身邊一時沒有可用之人, 執掌文書的事就暫時落在了陸起頭上,他草擬了一份文稿, 先給陸久安過目,陸久安通過以後,再由趙老三這個衙役組長張貼在縣城門口。
百姓乃至流民都已經習慣了縣城張貼的告示,按以往的經驗來看,應平的告示都象征著好事降臨。
所以趙老三剛一退開,圍觀的人群就蜂擁而至,隨後又把告示上的內容奔走相告。
一對年輕的夫婦牽著三個孩子落在後頭,他們當日形勢所迫,為了保孩子性命,忍痛將家裡的稚子抱到街上賤賣,那貴人相中家裡年紀最大的女娃,得虧縣令阻攔,又得了提點,才留下其他三個孩子,免受骨肉分離之痛。
他們一家子現在都住在流民收納所,五個人占了兩張雙層床鋪。
白天的時候,孩子可以交由專門負責此事的衙役托管看守,那裡聚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是沒了長輩孤苦伶仃的,有些則是像他們一樣主動送到此處的,孩子可以免費享用縣衙提供的夥食。
兩夫妻則放心大膽去工地找點簡單的活計,掙點工錢。到了晚上,又去把孩子領回收納所。
幾個孩子最大的也才7周歲,最小的還不滿四周歲,懵懵懂懂,隻知道湊熱鬨。周圍的人群一驚呼高興,他們也跟著拍手咯咯的笑。
夫婦從周圍的對話聽到告示上的內容:“當家的,是走是留,你來做主吧。”
那漢子抱著最小的田石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老家的房子都倒了,咱們就留在應平,我們努力努力,把大閨女贖回來。”
婦人聽到此話,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狠狠點了點頭:“嗯,咱們辛苦一點,去開墾幾畝荒地,在應平重新開始生活。”
同樣的對話發生在不同的家庭,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留在應平,當然也有少部分人舍不得故土,打算在應平做完工,買點過冬的糧食,回家為來年的耕種做準備。
陸久安拿著一累累寫滿人名的戶籍冊,興奮地同韓致咬耳朵:“韓大哥,發了發了,應平來了好多人。再也不是荒蕪之地了,還要多虧你當初為我打廣告,才拉來那麼多人丁。”
陸久安說話的熱氣儘數噴灑在韓致耳朵和頸部,激得韓致眸子裡儘是壓製不住的火光,他啞聲道:“如果不是久安勵精圖治,人來了也沒用,遲早要走。”
陸久安沉浸在計劃通的興奮之情當中,並未察覺到韓致的神情與平日大不相同,他把韓致擠到一旁:“韓大哥,你讓一讓,我要把這光輝的一幕記下來,這是我應平揚帆起航的起點。”
隨著陸久安身體撞過來,韓致隻感覺一股蓬勃的熱意和暗香襲來,陸久安撞在他身上的力道猶如隔靴搔癢,韓致反手按住陸久安的腰。
陸久安腰上的傷已經好了,被他捉住腰沒有痛隻有癢,陸久安越步躲開,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質問他做什麼。
書房門戶大敞,秦技之剛到,撞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門扇嗑在牆上的響亮撞擊聲打破這一室的旖旎,韓致本就不悅,看到來人是秦技之時,內心更加不爽,他沉著眉頭,目光如炬射向秦技之。
“商討公事,不便會客。”
秦技之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來找久安,與韓將軍何乾?”
不愧是當過小憤青的人,連鎮遠將軍都敢懟。
陸久安這個大直男,總算察覺到兩人隱秘的針鋒相對。
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本該惺惺相惜才是,怎麼剛認識不久,一碰麵就劍拔弩張的。
陸久安疑惑不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拉回兩人的視線:“技之兄找我何事?”
秦技之道:“聽說久安在應平鼓勵流民落戶籍,我爹和叔父經過商量,想要留在此地。”
陸久安聽到這個話,哪裡還有時間去想他們兩人之間是如何鬨的不快。
應平不僅缺人,而且還缺這種特殊性高級人才,秦氏祖籍在江州,現在朝廷把賑災物資撥下來,在江州各個縣府派發,這一家子怎麼看都是勢必要回去的。
他正想著用什麼措辭來勸秦技之和秦昭他們一家,不想他們竟自願留在此地,實在是求之不得。
陸久安大為感動,同時意識到,他單單隻考慮了拉動更多的人口,怎麼不想想,應平一窮二白,普通百姓可能希望頭上有個好縣令而留下,那些有才能才技術的,隻要溫飽得到解決,到哪裡不都一樣,憑什麼選擇你應平呢?
看來他得學學他原來那個世界的各個省份,為了挽留人才大打出手的一些政策。
陸久安腦袋一轉,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尤為吸引人的方法,隻是還需秦昭同意合作才行。
陸久安當即拉著秦技之去找他父親,韓致堂堂鎮遠大將軍,戰場上運籌帷幄揮斥方遒,平日輕易不會喜形於色,此刻被獨自一人留在書房裡,隻感覺身體裡冒出一股股酸澀與怒意,還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我都這麼待你了久安,我把你放在心上珍而重之,你為何……
為何什麼?韓致一時想不出來,他有些迷茫無措,他第一次心悅一個人,隻知道把一切好的東西捧在他麵前,不想他難過,見不得他受傷,想看他時時刻刻露出明豔動人的笑容。
沒有人教他,萬一對方視而不見怎麼辦。
秦昭自從有了輪椅,就不喜歡待在屋子裡,他仿佛為了彌補癱瘓在床那幾年的時光,一有空閒,就常常自己一個人轉動輪子出門感受大自然。
縣衙府有一顆500年的銀杏樹,年深月久地成長在樹壇裡,見證過鬥轉星移王朝更迭,迎來送往了一批批縣令。
銀杏樹長得枝繁葉茂,這個季節,正是青黃交替之時,銀杏樹開始了他一年之中最華麗的篇章,每一片脈絡清晰的銀杏葉子染成了璀璨的金黃色,黑色的樹乾在其中若隱若現,交織成初冬最美的畫卷。
秦昭坐在輪椅上,清瘦的背影與參天古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若浩瀚無垠的大海裡一叢微不足道的浪花。
秦昭閉著眼睛,嘴角掛著靜謐的微笑。
陸久安一時之間都不敢出聲打破這唯美的畫麵。
“人有生死,物有無常,一旦經曆過劫難,就會感慨生命的可貴,”秦昭睜開雙眼:“小友行色匆匆,好像有急事。”
陸久安拱手:“確有要事相商。”
應平的百姓在當天下午,又看到一份新的告示,乃是一份人才招新征集令。
招納兩種人才,一種是有學曆型人才的,隻要是秀才以上的飽學之士大家鴻儒,凡在應平落戶的,都可以享有為期一年的每月補貼,補貼根據身份不同金額不同,秀才300文一個月,依次遞增。
另外,這些學曆型人才可以享受醫療報銷政策,學曆型落戶人才,隻要在指定的地點問診開方子,所花費的診斷費和處方費用可以到縣衙報銷一半。
指定的地點當然就是秦昭兩父子坐診的地方,陸久安急衝衝找秦昭決議的就是此事,巡撫使當初答應幫忙陳情當今皇上,現在諭旨還沒下,秦昭反而已經安之若固了。
第二種是技術型人才,凡是有技藝傍身的,不拘工藝、丹青、杏林……隻要經過考核,頒發應平出具的資格證書,也可享受每月補貼和醫療報銷,不同的是,此種人才報銷金額是30%,但是有機會被縣衙招聘在府上從事工作。
考核地點暫時設在縣衙府,需要提前到報名點進行申請,每月的初十和二十進行統一考核。
考核標準陸久安一時沒想好,隻好先找來應平在相應領域有資曆的人進行評審。考核總分為10分,由3個評審人進行打分,取平均分作為最終成績。
這種考核方式算不上公平,很大程度取決於評審人員的主觀印象。
不過現在為了防止人才流失,迫不得已隻能先按照這個方式將就著用了,後期有機會再配合電腦裡的資料,找這些人才開個會,各抒己見,整理一個完整的考核方針出來。
張貼告示的日期是初七,離當月的考核時間隻有三天,所以此告示一出,第二日一早就有十多個人來到縣衙府外探頭探腦,衙役現在就像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這次需要臨時調用為辦事人員,為報名的人答疑解惑,填寫報名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