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陸久安一直講究實際用處大於外觀裝飾, 是以沐藺乘坐的馬車陳設簡單,裡麵隻有一個供人蜷縮躺下的小台子,中間放了個可以收起來的桌子, 除了這些, 就沒有其他鋪陳了。
但是他的馬車卻裝扮得特彆舒適,不僅小台子上放了三層鴨絨床墊, 連腳下踏的木板上也有一層厚厚的地毯, 可見陸久安用心良苦。
沐藺坐在軟軟的車廂內, 摸著精心準備的被褥乾糧, 感動不已。
馬車行過一段凹凸不平的路麵,左右搖晃來回顛簸,沐藺一個不察,額頭磕在廂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嘶, 這破路, 還沒騎馬舒服。”儘管路久安已經周思萬全, 沐藺照樣被坑坑窪窪得泥路上下顛簸得差點吐出來。
他撩開車簾, 應平縣城方向炊煙嫋嫋,生活廣場人聲鼎沸,工人來來回回清理雜物,夯實地基, 工部司匠拿著圖紙用他那獨特的大嗓門指揮現場。
這一切, 和他剛到應平的時候看到的情形大相徑庭。
走的時候還聽陸久安提起要修鐘樓,神神秘秘的無論他怎麼軟磨硬泡,都不肯說出來是乾什麼用的。
也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 , 應平會變成什麼樣。
縣城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視野裡。沐藺放下酸軟的手臂, 被馬車顛得百無聊賴,最後在這晃動中,居然睡了過去。
“小侯爺,醒一醒。”
沐藺警惕地睜開雙眼,車夫被他淩厲的眼神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舉在半空中。
“怎麼停了?”
車夫道:“停下來給馬兒喂點草。”
沐藺點點頭,手摸向腰間,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陸久安防止他路上嗜酒,在酒葫蘆裡倒了點花椒,他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怪怪的,嫌棄之下,被他丟後車的行李堆中了。
車簾掀開,一個腦袋鑽進來:“小侯爺,你需要什麼?小的去給您車上拿。”
沐藺轉頭看他:“陸久安派你跟著我的?我記得你是個衙役,叫什麼名字?”
來人道:“我叫蔣方。”
“蔣方……”沐藺沉思片刻,“執業資格考試報名的接待員?你們陸大人讓你跟著我乾嘛?”
蔣方驚喜於這個小侯爺居然還記得自己,下意識稍息立正,一五一十老老實實把陸久安說的話交待了:“陸大人讓我保護您安危,順便讓我跟您一起遊曆山水,他說我口齒伶俐,思維敏捷,回來後可以兼做官方導遊。”
蔣方說到此,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是被陸久安百裡挑一出來候在沐藺身邊的。
他跟同職比起來本就差強人意,次次考核吊在後頭,現在被委以重任,得了這麼一個差事,可以說是殊榮一件,再加上陸久安如此誇讚他……
原來他在陸大人心裡麵,還是有幾分可取之處的啊。
“導遊……”沐藺想起來陸久安好像在書房裡跟他提過此事,“我確實有點事情需要你做,你把行李最上麵一個箱子打開,裡麵有一本書,你給我拿來。”
蔣方很快給他取來,恭恭敬敬交到他手裡麵。
沐藺一直把書丟在後麵行李中沒翻開過,他才不信陸久安嘴裡說的什麼香豔話本之類的鬼話。
“咦?”沐藺拿到手裡,第一眼就被瑩潤雪白的紙張吸引住了。
手心裡的書頁平整光滑,薄如蟬翼,和印南箋紙不相上下。
再看書頁裡印的字體,方方正正,端莊秀整,主要是字的大小,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麼精巧的字模是怎麼刻出來的。
最後,沐藺再開始看書的內容。
這一看之下,竟入了迷,手不釋卷地捧讀起來,跟著作者一起進入了他描繪的美妙世界。
雖然隻有薄薄一遝,沐藺一字一句深研品讀,看了整整兩天才看完。
馬車停在溪水邊,蔣方和車夫升起火在煮熱湯,此時天色漸晚,周圍寂靜無聲,一隻梅花鹿踩著地上厚厚的枯葉一躍而過,轉眼進入叢林深處。
沐藺意猶未儘:“也不知此人遊曆了多少地方,閱覽過多少山水,才寫出這種精妙絕倫的書冊。”
《遊記》上半部分描寫了各種各樣的山水地貌及趣事,什麼火山、溶洞、短樹蒙密、槎枒枯竹,這些地景聞所未聞,實在讓人心馳神往。
後半部分是一些行走路上的經驗之談,比如如何規避大型猛獸,如何觀察天氣轉變,如何判斷食物的可食性。
蔣方嫌少見這位身份尊貴的小侯爺看書,他翻動鍋下的柴火攀談:“小侯爺在我心裡麵就是走過很多地方的人,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比你行的多嗎?”
沐藺把書揣懷裡,打算無聊的時候再拿出來看一看:“嗯,徐霞客。我本來號稱自己是晉南見識最廣遊曆最盛的人,讀了他著的書,才知曉自己是井底之蛙。”
“徐霞客也是晉南的人麼?”
“應該不是,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誰。”說來也奇怪,書裡的上下兩冊內容仿佛出自不同人之手,不過有一個相同的地方是,裡麵很多地名他沒聽說過,部分稱呼和用詞也很陌生。
看來回應平後要好好問一下陸久安。
蔣方道:“以後小侯爺走的多了,也可以著一本這樣的書出來,肯定比徐霞客寫得還要精彩。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不能出遠門的,看看您著的書,就仿佛已經到過這些地方了。”
沐藺撇撇嘴巴:“恐怕你們陸大人給我那箱子紙筆,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哼,其實也不錯,姑且試試吧。”
他看著鬆軟的黑土,翠綠的新葉,心神一蕩,仿若看到了一本叫《沐藺遊記》的書籍緩緩打開。
火焰熄滅,幾人就著熱湯吃了乾糧,沉沉睡去,密林很快歸於沉寂。
一大早,陸久安召來工部司匠,交給他幾張生活廣場的規劃部署方案書:“你看一看,在你原來的圖紙上修改一下,到時候按此督工。”
工部司匠展開一看,生活廣場的規劃主要囊括幾大部分,主建鐘樓,生活休閒區,健身運動區,其餘地方都是空地。
生活休閒區很簡單,設幾組方凳石桌,人們既可以在此休息恢複體力,也可以在這裡下棋嘮嗑,之前提到的每日新聞的展覽板,也設在此處。
健身運動區就更簡單了,陸久安效仿現代公園在此陳列幾組運動設施,單雙杠、蹬力器、太空漫步機等,當然了,他隻需提供思路,這些器材的研發就交給謝懷涼了。
空地就留給未來舉辦活動使用。
“陸大人,按你所寫,這鐘樓先建一個高塔,到時候要把掛鐘放上去,這個恐怕有點難。”
“沒事,有謝懷涼,他那有個裝置,很容易吊起來。”陸久安想了想,又讓陸起拿了一個袋子來:“修建高塔的時候用上此物,更為牢固。”
工部司匠伸手接過,見袋子裡麵裝著灰撲撲的粉末,問:“恕小人愚昧,不知此物如何使用。”
“你先回去用水混合後放在一邊,一天後來再找我。”
工部司匠果然當天就拿回去試了,第二天下午,他急衝衝來找陸久安,一臉喜色:“大人,此物從何而得?本來是粉末,遇水之後成糊狀,乾了以後居然硬如磐石,小人用斧頭鑿了好久才砍下一塊兒來……整一個妙字可言。用在修建工事上,可大有所為啊。”
他的激動陸久安能理解,畢竟這個東西的發明,算得上是建築曆史上的一次改革:“此物叫水泥,也可做粘合劑,兩塊石頭之間用水泥砂和組成的拌合物粘在一起,起到粘合的作用。不同的比例穩固程度不同,他們混合所用的分量,這個冊子裡有記錄,封敬道長已經試驗出來了,你按照此比例混合就行。”
工部司匠如獲至寶地接過去,突然靈光一閃:“大人,此物可以用來鋪路修橋啊,生活廣場……”
陸久安知道他要說什麼,搖了搖頭:“水泥現在生產不多,目前存量隻夠修一座高塔。況且用來鋪設的青石地板前幾月就已經做出來了,生活廣場還是按原先的計劃來。”
工部司匠有些失望,很快調整過來,接連問了幾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細節,由陸久安一一回答以後才告辭下去。
工部司匠仔細研究了規劃,又重新畫好了圖紙,大手一拍,先把鐘樓修建起來。
根據圖紙,鐘樓用石塊壘起來,現在有了水泥,就可以用水泥做粘合,工人第一次使用的時候,無不咂舌稱奇,工部司匠努力壓住上揚的嘴角:“大驚小怪,以後咱們應平的工事都會用到此物。大人還說了,這種官製之物,若是百姓想使用,也可以購買。”
高塔修好,待鐘表掛上去的時候,連謝歲錢幾個望族的人都跑過來圍觀。
“這是我兒子製出來的東西。”謝歲錢逢人就講,與有榮焉。
他現在倒不覺得丟臉了,陸大人說,以後鐘樓就是應平的地標,誰敢瞧不起他?
應平的百姓圍著高塔成一圈,神采奕奕地指著鐘樓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謝懷涼站在高塔之上意氣風發,伸出手,扯掉蓋住鐘表的紅綢緞。
碩大的掛鐘展現在眾人眼前。
“噠、噠、噠。”
人群停止了說話的聲音,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陸起陪在陸久安身側,靜靜等待指針轉動。
當太陽爬到頭頂,時針指向表盤上12那個數字時,“咚”的一聲,眾人隻感覺其音悠揚,其聲甚長,鐘聲仿佛穿過應平縣城,綿延不絕。
“正午12點。”謝懷涼目光灼灼,“正點到。”
那座高塔鐘樓,如一個不知疲倦的打更人,無論風吹雨打,烈日驕陽,都會在上午6點,中午12點,下午6點精準地播報時間。
往後很長一段日子,都會有這樣一幕奇觀,應平的百姓隻要空閒下來,就喜歡聚在一起,什麼也不做,隨著分針滴答滴答轉動,呆呆遙望那座高樓。
第072章 第 72 章
生活廣場全麵落成, 已經是五月上旬的事了,水泥工坊也搭建完畢。
陸久安一直想著修橋鋪路的事,他之前不管是坐馬車還是走路, 一到下雨, 簡直是寸步難行,他早就受夠了。
領導不是說了嗎?要致富, 先修路。
工部司匠第一個舉雙手響應:“陸大人, 要是用水泥砂石鋪路的話, 不僅平整, 而且耐磨,下雨天也不用擔心了,保管和縣城裡一樣。不過這樣一來,勢必要用到大量的水泥。”
陸久安放下手中的賬本:“好在水泥工坊可以開始生產了。”就是工藝複雜,非十天半月能夠達成。
“需要招募工人嗎?”陸起倒此時, 也終於明白了陸久安初到應平時所說的人口的重要性了。
“不了。”陸久安經過深思熟慮之後, 還是推翻了招募工人的打算:“我是應平的縣令, 還是不要本末倒置的好, 百姓最終還是要以農耕為主,現在正是他們忙於農活的時候,若是因為要鋪路誤了農耕,那才叫得不償失。”
工部司匠是個性格耿直的人, 大概記起陸久安之前大興土木的事, 不解道:“商鋪塔樓不也修了嗎,百姓不是照樣收成了?”
陸久安搖頭:“此一時非彼一時,那時候特殊時期, 不單單是修房蓋樓,最主要還是以這種方式給百姓提供生存物資。”
工部司匠隻管埋頭乾活, 哪懂那些彎彎繞繞,陸久安也沒再解釋,問起那些山匪勞動改造的表現。
“大多數還是規規矩矩的,有部分人不服管教,主要是偷奸耍滑,倒是沒興旁的心思,抓起來下到牢裡餓上兩頓就老實了。”
陸久安想了想:“那就物儘其用吧,把山匪送去生產水泥。”
陸起大驚失色,攔著他:“不可啊大人,這些山匪哪裡會這麼輕易改過自新,若是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們來做,無異於與虎謀皮,說不得哪天翻臉將水泥的做法盜走,故態複萌,拿去乾見不得光的事。”
陸久安睇給他一個讚善的眼神:“不錯嘛陸起,大有長進,現在都能想到這一層了。你說的對,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水泥工坊既然修在三處不同的地方,那到時候讓他們進行不同的工序,最後一步,由我信任的人來完成即可。”
水泥生產的事敲定下來,工部司匠尋思左右沒什麼事了,急不可耐地就要走,陸久安知道他閒不住,也不再拘著他。
工部司匠行禮告退,走出書房沒兩三步,突然急促地叫了一聲。
聽這怪異的變調叫嚷,縣衙府內,還能出什麼事不成。
陸久安腦袋探出窗戶一看,原來是七八隻威風凜凜的警犬訓練有素地簇擁過來,阿多和楊苗苗手牽著手跟在後頭。
彆說,這麼多高大威猛的狗子聚集在一塊兒,即沒有作出凶相,也不吠叫,就單單這麼往旁邊一杵,還是怪唬人的。
“哎喲我的天,可嚇死我了。”工部司匠心有餘悸地從柱子上跳下來,他看著打頭的白色大狗,道,“這是中秋宴上的五穀吧。”
他對宴席那一夜表現驚人的狗子記憶尤深,知道它是五穀後,反而不怕了,甚至湊上前去,想逗弄一番:“五穀呀,都長這麼大隻了。這腳掌肥的喲。”
工部司匠蠢蠢欲動的手,到底沒忍住按在了五穀頭上,一陣亂揉。
臉型方正五官硬朗的大漢像個癡漢一般,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嗬嗬怪笑,這一幕實在讓人難以直視。
五穀不堪其擾,嘴裡示威般發出兩聲低沉的嗚叫,轉到陸久安身邊趴下了。它這一趴,仿佛老大哥下令,後麵幾隻半大不小的狗子團團蹲坐下來。
工部司匠垂涎地感受著手裡的餘溫,陸縣令府上這幾隻狗讓阿多那小孩養得實在太好了,不僅毛發乾淨順滑,還這般威武聽令,就是豪門望族也不一定養得出這樣靈性的動物。
陸久安哈哈大笑,毫不留情戳他心窩:“彆看了,再看也沒你份兒,這些警犬吃公糧,未來要和衙役搭檔參與行事的。這裡麵每一隻都是有主的,你要是抱走一隻,晚上就有衙役衝你家裡乾架了。”
仿佛印證他的說法似的,付文鑫出現在遊廊上,吹了個哨子,一隻黃色的狗子一躍而起,歡喜地圍著他打轉。
付文鑫這廝一邊摸還一邊挑釁地看著工部司匠,把工部司匠氣得吹胡子瞪眼,當即拂袖而去。
哼,不就是一條狗嗎,至於這麼小氣?改明兒我家裡也養一隻。
陸久安揉了揉五穀的耳朵,又撓了撓下頜骨,把五穀撓的直舒服得哼哼,躺在地上攤開肚皮一副任君蹂·躪的模樣。
陸久安感歎:“當初韓大哥救你的時候還是小小一隻,牙都沒長齊,嗯?現在已經齊腰高了。韓大哥說你有狼的血統,我還不信,現在看你眼睛,倒真有那麼點相似了。也不知當初給他的軍犬訓練手冊用得怎麼樣了,之前還聽他提起要訓狼。若是訓了狼,你可彆給我丟臉啊。”
五穀輕輕嗷嗚一聲,像是回應陸久安的話。
付文鑫問:“阿多,警犬現在這般大了,是不是要交到哥哥們手裡了。”
按照當初的計劃,小狗抱回來由阿多當訓導員統一訓練,他們這些主人則時不時要去培養感情,讓警犬熟悉他們的氣味和聲音。
到了半大的時候交到主人手裡,由他們代替阿多完成接下來的訓練。
阿多點點頭:“警犬交給你們,訓練的法子也說與你們聽了,若是要達到五穀那樣的效果,往後不能斷了訓練。”
阿多這話的意思就是要物歸原主了,付文鑫早就等著這一天,他抱住手中的狗子狠狠親了一口:“太好了,從今往後,你可要跟著我出任務了。”
警犬結業,就表示要進行追蹤搜捕等輔助衙役的工作了。衙役配備警犬,這事莫說應平的百姓沒聽過,就是整個大周都獨屬此例。
於是第二天趙老三巡邏的時候,有一隻精乾威猛的狗子亦步亦趨跟隨在身側,狗的身上還套了黑色的衣服,寫著警犬二字。
起初路過的百姓還被嚇得紛紛避讓,不怪他們反應這麼大,這個時候養的狗,一般都是拿來看家狩獵甚至食用,其性一般都是凶猛難訓,經常會出現惡犬咬傷人的事件。
稍大一點的狗,連成年男子也要退避三舍,免得遭了無妄之災。
“趙官差,你怎麼把你家狗牽大街上了。要是傷了人怎麼辦?”秀才有功名在身,見了陸久安也不必下跪,是以開門見山直接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趙老三摸著十五的頭解釋:“警犬不會無故傷人,他們是出來工作的。”
“狗還工作?”
趙老三挺了挺胸脯,連聲音都洪亮了些:“對,跟著我一塊兒巡邏,若是遇到犯人,我要是捉不住,十五還能幫我。”
秀才不信:“說得這麼玄乎,它還能聽懂你的話不成。”
秀才這話正好歪打正著,趙老三不想炫耀都不行了,他於是把口令當著秀才的麵說了一遍,十五當然是不負眾望,一個指示一個動作,完成得漂漂亮亮。
秀才簡直驚呆了,這哪還是狗啊,都快成精了好吧。
趙老三得意洋洋,心說不是你孤陋寡聞,當初他們所有人第一次見五穀的表現也是這個反應。
遠遠躲在一旁看熱鬨的百姓也不怕了,趙老三和十五一人一狗被眾星捧月地圍在中間,享受著目光的洗禮。
一個屠夫拿著手裡的骨頭渣準備給十五喂食,趙老三攔住他:“警犬被訓練過,不會吃生人投喂的食物。”
屠夫大大咧咧一笑:“我不信,哪有狗不饞嘴的。”
你不信,當初我們也不信。
趙老三不再相勸,屠夫把骨頭扔在十五麵前,十五看了一眼,屠夫正當它要下嘴去叼時,十五起身,轉到趙老三腿的另一側蹲下了。
屠夫嘖嘖稱奇:“官差大哥養出來的狗果然不同凡響。”
趙老三道:“不是我養的,是陸大人府上的阿多小弟養出來的,陸大人也有一隻警犬,比我這隻威風聰明多了,到時候你們看過就知道了。”
趙老三領著十五在縣城裡走了一圈,很快,趙班頭有一隻神乎其神的警犬這件事傳得滿城皆知。
陸久安聽之任之,隻要手下的衙役不乾仗勢欺人的事,他把警犬溜出花來也無所謂。
他眼下卻開始著手另一件事,他叫來孟亦台,問:“阿多和苗苗學業如何?”
孟亦台猶豫了一下道:“尚在教阿多識文斷字,苗苗已熟讀三字四言,閒暇的時候也會教他們一些繪畫。不過大人,苗苗現在已經到了一個瓶頸,非他學識難以精進,是我無法再繼續傳授他了。”
孟亦台的意思很明朗了,她隻能啟蒙,再進一步涉及科考更深入的文章內容,她就無能無力了。
其實孟亦台此話還是謙虛了,她的學識在應平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不過有一點她說的沒錯,教授科考之類的知識,她是一個門外漢,專業事還得專業來。
陸久安點點頭:“今日找你來就是要商討此事,你教習也這麼久了,相信你比大部分夫子都有足夠多的講學經驗,我打算讓你跟縣學的教諭對接一下,規劃未來辦學之事。”
縣學的教諭,是朝廷直接指派的舉人,專門教導所屬生員,養成賢才,以供朝廷之用。
應平縣在5年以前還是有縣學的,那時候還有一個教諭,兩個訓導,不過一切變化從地動開始,百姓食不果腹,哪還有閒錢心思去讀書,這幾年通過童子試考作秀才的寥寥無幾,是以縣學已經名存實亡。
教諭也從一個繁忙的職位,變得閒散無為。”既然上次人才引進招來了26個秀才。”陸久安平靜地翻著戶籍冊,“也該請教諭重整旗鼓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門子領著教諭姍姍來遲, 此人是大周興正九年授職於此的一名舉人,範成秋,他幾次會試落第, 心灰意冷, 再加上入不敷出,最終選擇乞恩就教。
結果他運氣實在不咋滴, 兜兜轉轉, 被分配到了應平這樣一個山窮水儘之地。
範成秋被蹉跎一生, 沒想到還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老夫拜過陸大人。”
陸久安單刀直入:“範教諭, 想必你來的路上,陸起已經將一切告知於你,我打算重新辦學,望教諭助我一力。”
範成秋眉頭緊皺:“老夫有幾年沒有講學過了,恐誤人子弟。”
陸久安問:“那你連書也放下了嗎?”
範成秋搖頭:“飯可以一日不食, 書不可一日不讀。老夫砥礪深耕, 篤行不怠。”
“那就是了。”陸久安走到他跟前, 把教案放在他手裡, “既然你學識猶在,不過是講學生疏了些,練上一練就找回記憶了。況且那文墨在你肚子裡,又不是餿了臭了, 怎麼誤人子弟了。”
陸久安這樣強勢的態度, 分明是不容拒絕直接做下了決定,範成秋手握教案,胸口起伏, 最後長舒一口氣:“既然陸大人不嫌棄在下,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先去縣學看看吧。”陸久安提議。
應平縣學設立在縣城東南方向, 這塊風水寶地,原有文運大開,禮樂教化昌盛之願,不過久不使用,牆體斑駁,雜草叢生。
這兒的縣學隻作教學,不承擔祭祀之用,是以麵積不是很開闊,隻有左右兩排廂房是教學之地,中間一處空地供學子們休息玩樂。
“應平的秀才如今隻有26個,倒是綽綽有餘了。”陸久安逛完一圈,還是很滿意。
範成秋故地重遊,看著熟悉的孔子石像,內心即悵然又感慨,百般滋味化作一聲歎息:“當初教的人裡,還出了2個舉人呢。不知後來怎麼樣了。”
陸久安誇下海口:“範教諭不必傷懷,不過是2個舉子而已,現在重新辦學為時不晚,說不定來年鄉試,26個秀才裡中一半。”
“這願景若是實現,老夫這一生算是死而無憾了。”範成秋被陸久安展望的未來逗笑了,想了想,說:“不過有探花郎在此,說不得真有這種可能。陸大人到時候要來講學的吧。”
範成秋這種無心之話,其實歪打正著道出了那些個秀才們落戶此地的真相。
這26個秀才裡,有的不僅僅是為了那一年補貼和醫療報銷的優惠政策,還有的就是衝著陸久安而來。
曆來有個約定俗成的規定,那就是縣令通常會到縣學講學,既能彰顯文采,還能傳授學識,一舉兩得。
能到地方上做縣令的人,至少也是個進士,那都是飽學之士,在一個縣裡,文采那當然是數一數二的存在。
陸久安,那可是金科探花啊,要聽他講學,千金也難買這樣的機會。
如今他在應平做縣令,若是聽了他的講學,得了他的提悟,科考時,說不得就能一舉中第,鯉魚躍龍門了。
陸久安赧然,他表麵上還是那個人,可惜芯子早換了,讓他講學?也不知道會不會腦袋空空,腹中無墨。
陸久安顧左右而言他:“再說吧,我們先說生員的事,剛才提到的情形還隻是明年,等學院辦成之後,入學的人多了,範教諭你想想,到時候考試的人一多,數量上就能壓彆人一籌。”
範成秋在熟悉的地方上走了一圈,已經重拾信心,他摸著胡須點點頭:“是這個理,陸大人,不知你說的學院,是怎麼個開展法。”
“這個就有的講了。”陸久安停下腳步,在孔子石像前拍了拍,就這麼席地而坐,他指著左邊那一排廂房道:“那裡有四間房,一間供你教導生員。”
又指著右邊的廂房:“剩下的三間和右邊這四間,就用來教導招收的年幼學員,從識字開始從頭教起。”
“這麼多?”範成秋詫異,一共7間屋子,都拿來教學員的話,那得來多少人啊?
應平能有這麼多來讀書的嗎?或者說有這麼多可以供養讀書的家庭嗎?
“不但如此,”陸久安再接再厲,仿佛沒看到範成秋的吃驚,炸彈一個接一個的拋出來,“這裡隻傳授科考之學,以後還要單獨建一個學院,用來教授算學、繪畫、理學、工學、醫學等。”
陸久安說的內容實在太過驚世駭俗,範成秋已經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孟亦台捂著嘴巴吃吃地笑,芊芊身姿不足盈盈一握:“範教諭,這才哪兒到哪兒呐,若是陸縣令說不僅有女夫子,還有女學生,你當如何?”
“這?”除了大富大貴的家庭,尋常百姓家,哪裡會送女兒進學堂的,“女子讀了書也沒什麼用,總是要嫁給夫家做人婦……”
“錯!”陸久安噌地站起來,大聲打斷範成秋的話:“教諭這話邏輯關係不對,前因後果也混淆了!正是因為她們沒讀書,你們才會認為女人除了持家侍夫之外一無是處。其實女人能頂半邊天,她們若讀過書,成就不一定在男子之下。”
範成秋第一次聽這種荒謬的言論,隻覺得陸久安這位年紀輕輕的縣令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他急急爭辯:“就如陸大人所言,倘若他們真讀了書,那能科考嗎?既不能科考,那些父母憑什麼要送自己的女兒來讀書呢。”
陸久安啪一聲拍了下雙手,眼睛亮如星辰:“這就是關鍵,因為讀書和就業息息相關,若是不改善就業環境,讀書的結構也會一層不變,因此在未來的應平,我會更改很多行業的性彆限製,不過這也不是我一句話能左右的。那我先從縣衙做起,比如我招孟亦台作女夫子,找詹尾珠作衙役,未來還有女賬房,女大夫……”
陸久安滔滔不絕暢所欲言,他突然停下來,眼神直擊範成秋靈魂深處:“範教諭,聽聞你家裡有一小女,你難道眼睜睜看著她嫁作他婦,從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嗎?你難道不想看她未來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嗎?”
範成秋原地打了激靈,一股過電般的感覺從腳跟爬到頭頂:“小女……”
“你不想她,成為一代才女嗎?”
範成秋胸口起伏,半天憋出一個字:“想。”
“想就對了,你想,天下千千萬萬的為人父母者也想,不過宥於家境,他們不願承擔投資與回報不成正比的風險。所以第二件事,我要試點施行3年義務教育。”
範成秋這次反應很快,這個陌生詞彙隻在腦袋裡轉了一圈,他就理解了其中的意味,隨即失聲道:“你要供養他們讀書?”
這麼一大筆開銷,讓陸久安一個小小的縣令來出,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過陸久安誰啊,拋開之前得來的禦賜賞銀五千兩不算,他撈錢的方式層出不窮,隨便拎出來一樣,也夠學子們一個學期的開銷。
正所謂將軍要講究以戰養戰,陸久安自然也能以民養民了。
陸久安道:“供養算不上,頂多算資助,資助也不能全部資助,在官學讀書的無論男女,前三年束脩全免,生活費資助一半。”
資助一半生活費,無異於給送子女來上學的家庭發放補貼,上學的子女越多發放的越多,陸久安不相信他們不心動。
“生活費?”這個就連孟亦台也不是很懂了。
“說到這個,”陸久年想了想措辭,“以後我要將學院辦成寄宿學校,你們也知道,咱們應平地域開闊,有些百姓住的地方難免比較遠,總不能讓學子們早出晚歸的,疲於路上奔波吧。辦成寄宿學校後,學子們平日裡吃住在學生宿舍,讀了一段時間再回家,即可以從小鍛煉他們的自主能力,還能減少在路上浪費的時間,一舉兩得,這樣一來,他們自然要繳納吃穿用度的生活費了。”
範成秋微微張大嘴巴,陸久安此舉,算得上是在教學領域開創出一片先河,但是聽起來,卻是叫人心生期待。
學子們吃住同一片天地,既能培養同窗之情,還能調動學術氛圍,甚至和夫子朝夕相處,若是他年幼時有這樣的學堂,想必今日成就不止於此,大概已經身處廟堂之上,身列文武之間了。
不過做這樣一個學堂的教諭,也不錯……
就算在晉南,應該也沒有這樣的學堂存在。
不知為何,範成秋心跳如鼓,仿若回到了和同窗們高談闊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少時候。
陸久安看著範成秋漲紅的臉,悠哉道:“所以啊,作為應平縣學的教諭,範大人,到時候還得辛苦你呀。”
範成秋下意識搖頭:“不辛苦。”
“先彆急著表態呀,我話還未說完呢,你不妨先聽聽。”陸久安道,“這學堂大了,自然要管的事就多了,以往你教導生員,他們已經到了明事理的年紀,但是現在要招的學員們,他們還年少,說不得調皮搗蛋,也不一定尊師重道。同窗與同窗之間,甚至拳腳相向。更嚴重的,還會發展出學院暴力,聚眾鬥毆。”
陸久安講得頭頭是道,範成秋羞愧難當:“是小人考慮欠佳。”
陸久安拍了拍他肩膀:“第一次嘛,思慮不周,很正常。”
範成秋心想:“就不用給老頭我台階下了,難道陸縣令不是第一次嗎?無怪乎陸縣令小小年紀就能摘得探花,而他隻能屢戰屢敗。這治學啊和治國一樣,陸大人策試一定做得不錯。”
陸久安不知範成秋埋首所想,隻鼓勵他:“你身為教諭,相當於一院之長,帶領的學子數量和祭酒不相上下,你不僅要傳道授業解惑,還要注重他們的道德修養,這學堂大小事務皆歸你一個人管,也不太方便。畢竟到時候還有女學生,宿舍肯定要分開管理。所以我把孟亦台派給你,做副教諭,望你們以後能以誠相見,和平共處,有什麼商議不了的,再來找我。”
範成秋一凜,他是聽說過孟亦台的,對她的才情也是頗為認可,況且陸久安之前說要改善女子的就業環境,這孟亦台就是現成的馬前卒。
“好了,學院和學生的事情也說清楚了,自然也要講到夫子了。之前縣學裡有兩位訓導,不知現在人身在何處?”
範成秋忿然:“那兩個貪生怕死沽名釣譽之輩,成日裡屍位素餐,早就被我攆走了。”
“哦,人之常情,人本逐利嘛。不過這樣一來,就比較麻煩了。”陸久安捏著下巴煩惱。
孟亦台提議道:“陸大人,不如問問那26個秀才裡麵,有無意願做夫子的?他們即能落戶應平,想來身無長物,或許願意當夫子掙點補貼。”
陸久安一錘定音:“那就先這麼辦,他們以後想繼續科考也無礙,先渡過這段人才凋敝的時期,以後應平發展起來了,玫瑰盛開,蝴蝶自來。才子應該一抓一大把。”
第074章 第 74 章
墨子巷一帶曾經因為經營著幾家書棚, 頗受書生的青睞,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讀書人的聚集之地。
後來因為糧食歉收, 生活窘迫, 讀書人驟減,這幾家書棚也捉襟見肘, 直至最後關門結業, 墨子巷因此也變得冷冷清清。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提供災民暫住的商鋪被主人收回, 外縣落戶的秀才們無處可去, 相約結伴在此處租賃房屋才漸漸有所好轉。
沿著墨子巷簡陋的門戶直走到最深處,一棵翠綠的柿子樹叢庭院裡伸展出來,門上的鎖扣鏽跡斑斑,牆身較矮,稍一探頭, 就可以看到滿園的春色。
院子裡靜悄悄的, 兩隻翠鳥落在水缸上, 休閒地飲水解渴。
突然, 一個滿頭大汗的青年大力推開門扇,公鴨般的嗓音打破了一室寧靜。
“大兄!”
屋內捧著一卷書冊的文雅青年聞聲皺起眉頭,不悅道:“毛手毛腳的,高楚, 為兄說了多少次了, 讀書之人行為當典則俊雅。”
高楚不以為然,抽出青年手中翻得皺巴巴的書:“大兄,你就彆嘮叨我了, 我耳朵都快聽出繭了,上次冬季運動會, 陸縣令還身穿短褐窄袖和那群粗蠻的武人一道蹴鞠比試呢。哎彆說這些了,我回來是想告訴你,應平縣學開了。”
高楚嗓門聲大,他這話一出,安安靜靜的墨子巷如一顆石子投入湖水,掀起陣陣漣漪,隻聽周圍的院門啪啪啪陸續打開,一個個書生探出腦袋,七嘴八舌嚷嚷開來。
“縣學開了?真的假的?”
“教諭準備講學了?那在下豈不是可以一睹陸大人風采了。””高楚,你可彆糊弄哥哥們,我日日都要去東南方向瞧上一眼,這昨日縣學還關門閉戶鴉雀無聲的。”
高楚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我親眼所見,今天上午陸縣令進去了一趟,下午就有幾個工匠模樣的人挑著一擔擔新瓦進縣學,在那兒修葺舊物更換碎瓦呢。”
秀才們聞言,一個個喜形於色:“定是真的了,等了半年有餘啊,應平縣學終於重新打開了。”
“想來不日就可以入學,咱們先去挑選贄禮拜會教諭吧,空手相見,不合禮數。”
興奮異常的秀才們議論紛紛,“咚”,生活廣場的鐘聲遠遠傳來,下午六點整,酉時過半了。
“不成,再晚些鋪子都關了。”秀才迫不及待轉身就要走,走之前邀請院子的主人:“高宿兄,一塊兒去吧。”
高宿捏著袖口,俊雅的臉上滿是為難,秀才揶揄:“高宿兄,你莫要告訴我你囊中羞澀。這幾個月來,縣衙每月都要發放幾百文的補貼,次次不落,我們省吃儉用的,總省得下一筆肉乾錢吧。咱們也不買什麼貴重之物,表表情意即可。”
高宿苦笑,他們幾個一同落戶來的都有父母兄弟在外做工補貼家用,而隻有他和高楚兄弟倆相依為命,這幾個月來,他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既要關心柴米油鹽,又不敢放下手中書卷,維持溫飽已是免力,哪還有餘錢去備贄禮。
秀才走後,高楚耷拉著腦袋,聲音悶悶地對高宿說:“大兄,要不我就不讀書了……”
話未講完,高宿厲聲打斷他:“胡鬨,忘記爹娘臨終前的交待了嗎?若是你我兄弟考中舉人入世為官,方能光宗耀祖,才能叫那群亂嚼舌根的妒婦閉上嘴巴。你12歲就能考過童試,前途無量。過幾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尋到什麼活計。”
高楚神色懨懨:“大兄,那些活計哪適合我們做,都怪我,每日吃得太多了。”
“天無絕人之路,況且我也不準備應考明年的鄉試,再不濟我就去望門貴族裡問問,需不需要上門先生。”
縣學重啟,有人歡喜有人愁,因為生活拮據半夜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憂心忡忡的不止高宿一人,他們哪裡知道,縣學裡有一個機會和驚喜,正靜靜等待著他們去開啟。
縣學未來的發展規劃和思路一旦明了,陸久安當日就抽調了幾個勞動改造的人來翻瓦蓋土,又從縣學理清掃出一捆一捆的雜草,隻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破敗的教學之地煥然一新。
以往學子們用的課桌已經腐爛蛀蟲,當然不能再使用了,範成秋來請示的時候,陸久安大手一揮,通通換掉,帳從戶部裡出。
戶部掌管錢財的早在4月初就統一更換成朱毫教導的那一批財務班子,這裡麵既有會計,預算,還有出納,稽核。從審帳到出賬,每一步都分彆由不同的人負責,一旦中間哪個步驟的數據出錯,很容易就被發現出來。
若是金額數量過大,超出一定的額度,需要縣令審批的紙質文書,方能出賬。
而且月底的時候,陸久安還要求他們製作當月報表,報表由阿拉伯數字填寫而成,每一筆收支清晰明了。預算表和月度報表對照一看,當月花了多少,超額還是限額一目了然。
教室裡新的書桌由梁氏木業來打造,梁氏木業如今已經小有成就,不僅規模擴大了一輩,甚至招了幾個學徒。平日很多接的生意都由他來指導,學徒完成,也隻有陸縣令的單,他才親自下場動手。
梁木匠很喜歡縣衙府上來打木具工藝,不僅因為陸縣令身份尊貴,到梁氏來訂做木藝是對他的手藝的一種認可,更因為陸大人常常有一些奇思妙想,就比如現在。
“桌子不是一般的桌子,下麵要這麼高的桌肚,方便學子們在裡麵放書本筆墨。椅子不是長凳,他們到時候一人一座,要那種有背靠的椅子 。”來傳話的下人說完,遞來一張圖紙,“就按這上麵的這麼打,做完一套先送到縣衙給陸大人過目。”
桌椅板凳做好,範成秋又按照陸久安的要求,將縣學後麵的彆院打通出一條道來。
彆院從中間用兩堵高牆隔開來,辟成學生宿舍,男女宿舍的出口分彆開在兩個不同的方向,宿舍裡麵放著流民曾經使用過的雙層床鋪。
作為地方上的官學,儘管場地相對來講比較逼仄,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學裡有明朗的教室、住宿,還有供夫子學子們吃飯的食堂,範成秋看著眼前風格迥然的學堂布置,心情很是複雜。
陸縣令這般用心良苦,希望來年鄉試真能如他所言,多中幾個舉人才好啊。
於此同時,秀才們一人拎著一件禮物,相約來到縣學。
他們前一刻還說有笑,待邁入大門後,齊齊傻眼了。
不僅因為高牆內修葺一新的建築,還因為孔子石像前正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的佳人,正是那位驚才豔絕的孟亦台。
秀才們住了腳,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萬分糾結,隻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孟亦台卻在此時衝秀才點點頭,右手攤開往縣學內深處引去:“諸位請隨我來。”
秀才們遊移不定,高楚卻沒有什麼顧慮,他隻考過了童生,本來是沒有資格來此地的,對著高宿好一番死纏爛打,嘴皮子都說乾了,才讓高宿鬆口同意跟過來。
高楚雙腳一抬,一馬當先跟了過去。
“走吧。”高宿道,“小娘子似早有所料。”
眾人跟著孟亦台先後進入一處麵積不大的偏房內,見陸久安端端正正坐在其中,旁邊站著一位威嚴厲目的長者,像是等候多時。
“這是範教諭。”陸久安不等秀才們見禮,為他們引見道:“想必你們已經知道縣學將要重新講學的消息,本官話不多說,先預祝你們這群未來的國之棟梁,來年秋闈大比能得償如願。
高宿自進門以後就落在後頭,旁邊與他並肩而立的秀才同他悄悄耳語:“高宿兄,這陸縣令真乃人中龍鳳,吾輩楷模。年歲還不及我等年長,就已經修身立業了,若以後我中舉,也想跟他一樣當個縣令。”
高宿沉默不語,看著前麵長身玉立的少年,眼裡閃爍著明明滅滅的光芒。
秀才們一一上前送上薄禮,有的是一串肉乾,有的是一袋大米,不一而足,隻有高宿和高楚一動不動。
官學教導的學子們都是各地貢生,大周財政充實,是以官辦學堂不收取貢生們任何教學費用。倒是從古自今沿襲下來的束脩之禮,讓當代學子們初次見到夫子教諭們,都會自覺奉上一點薄禮,以表心意。
然而有些學子家境貧寒,沒多餘的錢財買贄禮。這個時候,同窗不得嘲笑貶低,官學夫子也不得以此為難苛責。
陸久安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在一旁靜靜等著,待這群秀才們在教諭麵前認了個臉熟,他才咳嗽一聲,孟亦台當即上前說道:“先讓我帶各位參觀一下新的縣學布置吧。”
縣學有什麼好參觀的,不都是一樣的嗎?
秀才們不以為意,他們中間不乏屢試不中,在彆的縣學之地常年徘徊的人,對裡麵的布置如數家珍。
有的曾經家境優渥的,甚至去過府學。
但是看著陸久安滿麵春風的笑臉和教諭正經嚴肅的黑臉,這話自然說不出口,非常識趣地跟了上去。
圍著縣學走了一圈,秀才們才知道為什麼孟亦台要特意帶領他們參觀,實在是應平的縣學太過與眾不同,不僅屋內陳設和彆的縣學不一致,多了一些他們看不懂的東西之外,連每個區域建築的功能都讓人摸不著頭腦。
秀才們恍恍惚惚地回到偏房,陸久安含笑看著他們:“我知道諸位學子們心裡有很多疑惑,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於此有關。”
第075章 第 75 章
操場做什麼用?為什麼要修“寢室”和“食堂”?“教室”裡為什麼擺放那麼多桌椅板凳?這些東西由範教諭親自為他們一一解答。
範成秋對縣學規劃已經爛熟於心, 此時他介紹起學堂發展和規劃來,仿佛找回了當年講學的感覺,分門彆類, 循序漸進。整套講下來一氣嗬成, 不僅解釋了操場寢室食堂的用處,還囊括了不久以後擴招學子的內容。
果然如陸久安所預料, 這群秀才聽了以後的反應和範成秋當日一模一樣。
秀才們啞口無言, 好半響才問道:“您是說, 未來應平所有孩子都可以來縣學就讀?他們大字不識, 如何聽得懂?”
陸久安搖頭:“自然與你們學的不一樣,辦學的目的不隻為了應試科考,還為了教化,他們從識文斷字開始學起,等大一點, 再讓他們從文理律醫當中自行選擇。”
文理律醫?當作知識一樣在課堂上傳授?
秀才喃喃:“都來的話, 縣學住得下嗎?”
“目前應平人口較少, 來就讀的孩子不是很多, 隻能先將就縣學的場地使用一下。未來有時間和人力了,再進行擴建,將你們科考的學子和那些破蒙的孩子分隔開來。你們也不用擔心,這期間, 教諭會對年幼學子約束管教, 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這……”秀才們不知該如何應答了,今日所見所聞,實在是驚世駭俗, 已經超過他們的想象。
所有孩子,不論門第, 不分貴賤,在同一所縣學裡讀書,這豈不是天下大同?
“大致情況你們也了解了,”陸久安見他們沉默不語,緩緩道出此行的目的:“若是擴招學子,以如今應平匱乏的師資,難成其事。所以你們當中若是有誰來年不急著科考的,又想要找點活計的,可以報名參加夫子考試,官府每月都會支付相應的薪酬,以解部分學子們的燃眉之急。”
高宿神情一動,咽了咽口水,高楚拉住他:“大兄,等一等。看看陸大人還有沒有要說的。”
陸久安繼續道:“若是成為夫子以後,你們平日裡想要繼續深進也可以,但是不能耽誤教書。我們應平縣學每一年會評在職夫子的教師職稱,從學識、教學態度、思想品德各方麵進行考核。不合格的辭退,永不錄用!合格的則從初、中、高職稱逐級遞增,不僅薪酬會隨之變化,以後擴建學堂之後,還有機會升任年紀主任。”
高宿問:“若之後想要專心應考呢?”
陸久安看了他一眼,鼓勵道:“當然,相對應的,若是想要繼續科考,也不會攔著你們的,提前說明即可。你們都非池中之魚,想來也不會偏安一隅。”
陸久安說完,絕大部分秀才堅持己見,想要潛心備戰,而另一部分人已然意動。
他們當中有些是為了薪酬,有些是為了聲名,要知道,以秀才的身份教導十多名乃至幾十名學生這樣的機會,放在其他地方想都不要想。
況且最好的學習,往往是教彆人學習,教習經驗在名利場裡,也能算是一件錦上添花的事。
高宿和另外幾個蠢蠢欲動的秀才當場報名,孟亦台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入職試卷給他們作答,這一份試卷和當日考核孟亦台的大同小異,高宿等人拿在手裡大致看了一眼,都怔愣了片刻。
“這裡不方便動筆,請移步教室吧。”
這群秀才和孟亦台不一樣,他們都是經曆過科舉考試的,對答卷頗為謹慎。他們反複思考,在稿紙上刪刪改改,陸久安也不催促他們,報名者整整耗費了三個時辰才將試卷答完交到他手裡。
陸久安捏著朱筆一邊打分一邊道:“範教諭,你作為一院之長,以後這些事最終都會落到你的頭上,我批卷完以後再傳給你,你先熟悉一下。”
此次報名中有三個秀才通過了考核,就這樣,來的時候他們都是範成秋學子的身份,現在搖身一變,有些人就成了夫子,將要與範成秋同窗共事了。
陸久安把木製的教師工牌交給他們,並為他們細心貼上姓名:“縣學裡有專門的夫子宿舍,你們可以選擇宿在縣學,也可以選擇回家去住。對了,範教諭的身份你們知道了,忘了告訴你們,孟亦台是副教諭,她此前已經在縣衙教授過相當一段時間了,他們二人教學經驗比之你們都要豐富,正式入職之前,可以請教一下他們。”
秀才們直到此刻方才知曉孟亦台出現在此處的原因,不過他們寧願自己聽錯了:“縣學裡還要招女夫子?”
陸久安理所當然道:“那是自然,畢竟未來有女學子,都是男的不太妥當。”
秀才們仿佛被打擊到麻木,之前範教諭提到應平所有幼年孩子皆可入學,他們便先入為主地認為是男童……
陸久安對這些人的反應已經習以為常,恐怕未來這樣的對話還會老調重彈很多次:“既然要有教無類,那男女當然要一視同仁。他們通常都說書生迂腐,其實不然,書生讀了那麼多哲學倫理,自然想的就與大眾不同,你們能理解我的,我說的是與不是?”
秀才左右相顧,愣愣點頭。
貌似很多大家閨秀,確實會請先生到家裡教書識字的……
應平辦學了!下至7歲,上至15歲,沒有讀過書的,皆可免除束脩入學!
這個消息一經傳開,掀起軒然大波。
第一批來縣學問話的是縣城裡的富商望族,他們消息靈通,自然知道的更詳儘一些。
這些有頭有臉的富戶,光一個店麵的進項就有一大把銀子,自然不會把束脩這點微不足道的東西放在眼裡,他們全都衝著官學而來。
大周的縣學非生員不可進,生員身份以下若要就學,要麼去私塾破蒙,要麼承襲父兄,再不然家族富裕的,可以請先生上門授教。
謝歲錢,丁賀樓這等望族,無一例外都托家中管事來再三確認:“年紀滿足要求的,是否不論男女,皆可入學?”
範成秋身旁坐著一個梳著雙髻的女童,高宿指著她現身說法:“那位是我們教諭的幼女,開學以後,她就要在縣學讀書了。”
“可以不在縣學食宿嗎?”
“僅憑自願,陸大人設置食宿的初衷不過是為了方便那些住得比較偏遠的學子。”
管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滿意足地回去答複主子。
而百姓知道的消息少一點,相對來講,他們對此事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辦學告示貼出去的前兩日,百姓裹足不前,直到看見幾家大戶都把子女送來以後,才放下心來,他們關心的則是另外的問題:“若是孩子離開家裡十天半個月的,我們怎麼放心。學堂如何保證他們的安全?”
高宿一一作答:“你們若是不放心,可以隨時來縣學看望孩子,另外,會有專門的衙役負責縣學的安保事宜,之前你們在流民收納所應當感受過。”
高宿指的是在流民收納所時,部分家庭要出去乾活,家中孩子不方便照看,就會交給衙役托管這件事,高宿這樣一解釋,其性質看起來倒是和托管殊途同歸。
有一些百姓真如陸久安所料,不願把家中女童送來上學,趙老三倚在石墩子旁掰著手指頭給他們算賬:“你想想,你家女娃在家也是要吃飯的,假如你一個月要花100文錢,現在送女娃來讀書,縣衙會補貼你一半的生活費,相當於你半個月才花50文。而且指不定你家女娃爭氣,若是讀書了得,以後還有機會在縣衙當值呢。這不是穩賺不賠嗎?”
趙老三話糙理不糙,舉的例子淺顯易懂,百姓順著他的話想了想,打消了男女偏頗的念頭。
到了報名截止那一天,總共來了200多個學子,孩子們高低不一站在孔子石像前,臉上充滿了對未知的期待和興奮。
陸久安看著這群大小蘿卜頭,心情激動:“這些都是應平未來的希望啊!”
200多個學子,按年齡階段化撥成四個班級,分彆由四個老師來帶領,這群孩子,坐在教室裡,領到人生中第一份紙筆,珍而重之緊緊抱在懷裡,眼裡盈光閃動,含著淚花。
他們裡麵有一些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麵對這些來之不易的東西,心裡那份感慨和珍重可想而知。
華夏21世紀,因為義務教育的普及,神州大地上已經鮮少有人因為貧窮讀不起書。高等教育遍地開花,大學生們多如牛毛,如今再看這群孩子的反應,不知怎麼的,陸久安心裡格外不是滋味。
陸久安想了想,對一旁的範成秋說:“不若我們借用入泮禮,給這群初學者們舉辦一個破蒙儀式吧。這麼重要的時刻,值得紀念一下。”
按照入泮禮,生員要進行正衣冠,行拜師禮、淨手淨心、朱砂開智。
那一天,學子們穿著統一的校服,男學子著藍色衣冠,女學子著紅色衣冠,不論貧賤富貴,整整齊齊站在孔子石像前,涇渭分明。
學子的父母長輩們平日裡無論多少繁忙,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聚集在縣學大門口,圍觀這神聖而莊嚴的一幕。
“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範成秋高唱,破蒙儀式正式開始。
天上晴空萬裡,微風佛過,縣學角落的竹節搖曳交錯,莎莎作響。
學子們動了,他們互相整理好對方的衣服冠帽,恭恭敬敬雙手交疊,拜孔夫子像。
到了朱砂開智這最後一道程序,範成秋手持毛筆蘸了一點朱砂,點在學生代表楊苗苗額頭上。
“希望你們日後在學業中一點就通。”範成秋聲音隱隱哽咽。
到這裡,破蒙儀式本該到此結束,範成秋卻突然調轉一個方向,當著眾人的麵,對著陸久安深深鞠了一躬。
陸久安受寵若驚,伸出雙手來攙扶他:“範教諭何意?”
範成秋執著不起,思緒翻湧,萬千語言在舌尖翻滾,最後隻凝結出鏗鏘有力的三個字:“夫大義!”
陸久安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教化百姓,建立一個“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的和諧融洽有人倫秩序的理想社會,範成秋實在佩服不已。
陸久安無奈一笑,回了範成秋一個禮:”範教諭過譽了,我作為應平縣令,修繕學宮,興學倡教本是我分內之事。再說了,範教諭,這才剛剛開始,我還想著以後學校如林,庠序盈門呢,你現在行此大禮,到時候豈不是要給我出難題。”
陸起本來在一旁感動得眼淚汪汪,聽到陸久安調侃的話破涕為笑,他心中想:公子果然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吧。
第076章 第 76 章
陸久安在教學上追求勞逸結合, 所以在課程安排上,陸久安否定了範成秋提出的一味埋頭苦讀的講究:“範敎諭,學習又不是修行, 何必搞得和苦行僧一樣, 咱們還是德智體全麵發展的好。”
陸久安在課程表上劃拉出半個時辰:“30分鐘的課間操,30分鐘的眼保健操。範敎諭, 你看如何?”
什麼如何?範敎諭板著身子表情空白, 陸久安說的這兩樣東西他都沒聽過, 怎麼回複?
陸久安咬著筆杆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又在課程上加了音樂、美術、體育幾節課:“雖然現在還未擴建學堂,不能分出專業來,陶冶一下情操也是好的。”
他抬起頭來,冷不丁看到範敎諭滿臉問號,不好意思地拍了一巴掌自己額頭, 把課程表遞給範敎諭:“本官一想事情就容易忘乎所以, 來來來, 範敎諭,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課間操乃是因為學子們久坐,不良於身,中途需要起來活絡一下筋骨”
陸久安眼珠子轉了轉,正愁怎麼解釋廣播體操那套動作, 範敎諭一臉恍然大悟:“大人可是指那手足戲, 下官體有不快之時便常做,做完背熱骨舒,身輕腳快。”
陸久安虛心求教:“何為手足戲?”
範成秋當即伸展手腳, 當著眾人的麵現場來了一套,他做得不急不緩, 身形時如飛鶴,時如鹿立,動靜交錯,剛柔並舉。待到最後收攏雙手交握於丹田之下,長吐一口濁氣時,已是熱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