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夥計?”程南強作鎮定的臉出現一絲裂痕。
“是啊,他們更清楚女眷的需求嘛,甚至在穿衣打扮這件事上,我覺得女夥計更勝一籌。”陸久安很平靜的說道,仿佛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程南有些為難:“自古以來還沒有女流之輩充當過夥計,恐怖不好招募。”
陸久安不以為意:“隻要報酬到位,誰會和錢過不去呢。到時候來鋪子裡做賬本的便是兩位女郎,你儘管按照我說的去招便是。”
沒有主動招募女郎的東家?
他偏生要當先踏出這一步,打破這陋俗陳規。
陸久安想鼓勵女性走出來,便要在事業上循序漸進給予她們一定的支持,有了自身的本領和事業的加持,陸久安相信,有朝一日,大周這片土地上,一定會留下不少傑出女性的身影。
畢竟女人能頂半邊天啊。
陸久安林林總總說了一些彆的事情,除了招募女郎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決策讓程南有些不解之外,陸久安口中所說的其他諸多籌劃都令他心馳神往。
程南無需過多權衡,當即答應下來。
簽訂書契後,陸久安便把鋪子裡大部分的的事情交給他來打理。
程南能力出眾,他自接到手裡後須臾不作耽擱,裝飾鋪子,采購布料,招工製作衣服……遊刃有餘地往前推動,隻有在拿不了主意時才會來谘詢陸久安的意見,請他出麵做決定。
程南的動作不小,應平大大小小的商戶很快知道韓致商鋪要開業的事,他們都對這個空了一年多的商鋪感到好奇,紛紛猜測要做什麼用。
有猜典當行的,有猜胭脂鋪的……無論是什麼,開業當天,必然有不少人衝著韓致身份而來,聲勢定會空前浩大。
成衣鋪不需要太過華麗的裝飾點綴,繡娘裁縫互相合作,很快製作出足量的衣服,萬事俱備,隻等陸久安選個黃道吉日就能開業。不過在此之前,他得找韓將軍兌現之前的賭約了。
韓致正在武場練紅纓槍,這柄鋒利的武器被他耍得虎虎生風,陸久安甚至聽到刀尖劃過的破空聲。
韓致看到他,也沒收槍,而是練完一套,才喘著粗氣問他:“找我有事。”
陸久安連忙點頭:“當日韓臨深和詹尾珠賽跑時,你跟我打了個賭。”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和表情不要顯得那麼幸災樂禍,“輸了的話,你要換個地方坐坐,還記得吧?”
韓致看了他一眼,心裡升起不太妙的預感:“記得,我說過,願賭服輸。”
“那提前說好啊,你中途可不要翻臉走人!”陸久安計劃得逞,推著韓致回屋去洗澡換衣服。
八月底,應平有頭有臉的豪紳收到一張燙金請帖,當家做主的男人們打開來看,卻發現帖子不單單邀請了男人們,還誠邀府裡的女眷一同前往參加。
帖子是一家名叫華彩坊的成衣鋪發來的。
“老爺……”謝家正房滿臉不解。
謝歲錢摩擦著手中精美的帖子:“是韓將軍那間店鋪要開業了啊,既然邀請了你們,那就帶上二房一塊兒去吧,打扮打扮,莫要丟了我的臉。”
八月三十,華彩坊的鋪子外聚集了一群盛裝華貴的人,他們的出現,仿若暗淡烏沉的灰色土地上,突然開出了五彩斑斕的花朵。
原本圍觀華彩坊的百姓瞬間被吸引了目光。
這些來自不同府上的貴女看到對方,立即掛上笑臉,你來我往地說起了場麵話。
生活廣場上互相恭維的聲音竊竊響成一片。
“謝夫人這件月白色織金暗花的風毛褂子剪裁得真是精致合身,是出自哪個裁縫之手啊?”
“趙娘子頭上那柄玲瓏點綴珠釵煞是好看”
貴女夫人們手搭著手,聊著閒天兒,說著體己話。
鋪子外站著一男一女兩位夥計,女夥計笑意盈盈,她姿色一般,身上穿了件款式簡單的杏色衣衫,被這麼一襯,竟顯得尤為秀美。
男夥計長著一張圓臉,笑起來時兩頰有顆酒窩,顯得親善近人,他敲了敲手裡的鑼鼓,大聲唱道:“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為了慶賀開業,華彩坊為大家準備了精彩的節目,接下來請諸位欣賞以丹桂飄香為主題的時裝秀。”
華彩坊大門被拉開,大紅織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了房間儘頭,紅毯最後立了兩扇素色屏風,有意遮擋了眾人的視線。
店鋪兩邊的展架上,則掛滿了玲琅滿目的精美服飾,探著腦袋圍觀的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驚歎:“華彩坊,華彩坊,當真名副其實,這麼多好看的衣裳。”
眾人看得應接不暇,先前站在門外的女夥計將一乾持著帖子的貴客迎了進去,紅毯兩邊設了許多坐席。
待人坐定,店裡麵突然響起一陣陣輕快琴聲。
“這又是做什麼?”
“不知道,該是那夥計說的什麼時裝秀?”
話音剛落,就見一群穿著不同服飾的人伴隨著琴聲從屏風後麵魚貫而出,這裡麵有男有女,也不知上哪兒尋來的,樣貌身段皆是上佳。
在圍坐的豪紳貴女注視下,一個接一個踩在紅毯上,他們或走或停,體態輕盈,擺出不同的姿勢,舉手投足間為眾人儘情展示身上的服飾。
第107章 第 107 章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 原本覺得不怎麼出彩的衣裳,經這些人套在身上花枝招展地遊走一圈,倒彆有一番風味。
袍袖翻飛間, 已經分辨不出是服飾襯得人美, 還是人把服飾襯得更美。
喬裝打扮混跡在人群中的陸久安聽到旁邊有道聲音小聲嘀咕:“謝家大房穿的那件褂子算什麼,與這套芙蓉滿開羽紗裙衫一比, 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地毯上的模特已經走完了台步, 華麗麗地站成一排, 定格成不同的姿勢完成謝幕。
人群一陣小聲騷動。
有個眼尖的豪紳發現模特裡多了個人影:“那那不是韓將軍嗎?”
韓致肩寬體長, 又身得器宇軒昂儀表不凡,他本就帶著將軍與身俱來的淩厲威勢,穿著玄色流雲紋滾邊勁裝,一動不動站在前麵,神情冷漠, 如一尊無欲無求的在世天神。
簇擁在他四周的俊男靚女被他襯得黯然失色。
隻有陸久安知道, 那古井無波的臉上並不是全然麵無表情, 還壓抑著滿滿的不耐煩。
仿佛聽到陸久安幸災樂禍的低笑聲, 韓致目光一轉,輕而易舉就在人群中找到他,並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程南走到場上拱手致禮:“感謝諸位抽空捧場,時裝秀到此已經完畢, 不知各位有沒有看得儘興。”
“大飽眼福啊。”
程南道了聲謝:“華彩坊各式各樣的衣服眾多, 隨君挑選,若是有看中的,可以隨夥計一起去試衣間進行試穿, 覺得滿意了再付錢帶走。”
“還可以試穿?”一位貴女驚呼道,“什麼服飾都有嗎?那他們身上穿的也有嗎?”
女人手指著模特的方向, 正好看到將軍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臉頰浮起一抹紅雲。
嗬,還挺受女人歡喜的嘛,陸久安收起了沒心沒肺的笑容。
“不錯,他們穿的服飾都有。”程掌櫃道,“不過與店內其他服飾不太一樣,屬於限量版,隻此一套。”
這話一出,陸久安明顯感覺到那些意動的人神情驟然一變,已經做出了勢在必得的準備。
果然還得是饑餓營銷才能刺激消費。
隨後程掌櫃又在眾人的好奇心下耐心十足地回答了幾個問題:“就不耽擱諸位貴客挑選服飾了,新店開業,凡在前三日購買的,皆可享受滿300減40的優惠。”
華彩坊上下兩層樓專門辟出一塊兒空地做成的幾個試衣間人滿為患。丁賀樓的家裡還未出閣的長孫女丁鈺看中了三件裙衫,當先搶到手拿到試衣間,她在試穿時的時候,在這些衣服上看到了同一個樣式顏色的繡花。
掌櫃挑選的夥計都能說會道,嘴裡誇人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灑,丁鈺每穿了一套出來,她都能給誇出花來,丁鈺叫她說得飄飄上頭,本就搖擺不定的心裡現在隻剩一個念頭。
買!都買了!
於是在原來三件裙衫的基礎上又加了兩件長袍。
夥計帶著她到華彩坊專門的收銀員手裡結賬,丁鈺撫摸著衣服上栩栩如生的刺繡問:“我看到每件服飾上都繡有這樣一朵藍色的花朵,這花是怎麼回事?”
“啊,這個啊,這是咱們華彩坊的標誌,是繡娘用特殊手法繡出來的雙麵刺繡。”夥計把服飾內裡翻出來給她看,果然看到原來妖冶綻放的花朵,變成了一輪明日:“隻要看到這朵花和這輪太陽,就知道是咱們鋪子出來的衣服。”
“不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
夥計摸著腦袋想了想:“好像叫瓦姬花。”
“這是您的衣服,請收好。”結完賬,夥計又拿出一個木板製成的小盒子遞給她,“這是咱們華彩坊的贈禮,隻有每日累積購買達到一定金額才能獲得。”
夥計有意控製聲量,不少貴女聞言轉過頭來,若有若無地往那盒子上瞟。
丁玨本打算讓婢女收起來,但或許人天生就有那種顯擺炫耀之心,被這麼多人盯著,鬼使神差地,就接過來當場打開了。
隻見盒子裡並列躺著一顆紅彤彤的蘋果和一串晶瑩剔透的紫黑色葡萄,散發著淡淡的果香。
現場沒有一人識得,都在猜測盒子裡這罕見之物是什麼名貴果蔬菜。
丁玨從小錦衣玉食,珍饈海晏伺候著長大,自認見過吃過不少,但盒子裡這兩樣東西,她竟然也沒見過。
夥計仿佛早有所料,無需人問,主動站出來替他們解惑。
“那串紫黑色的是葡萄,官田裡種出來,紅色的是頻婆果,將軍從雲落城帶回來的,都是能吃的果子。”
“可惜為數不多,先到先得,贈完及止。”
與此同時,韓致的耐心已經告罄,他何時站在大庭廣眾下被當成玩物一般供人觀賞過?
一見人群裡的陸久安對他眨眨眼離開,便再也等不及跟著下了大紅織毯。一路上有不少名門貴女含羞帶怯地攀上來主動示好,他連眼神都欠奉,大步流星來到華彩坊的後門,陸久安早已笑意盈盈等候在此。
“哎呀,臉彆那麼臭嘛,這不挺帥的嗎,你看,給你招了那麼桃花。”陸久安調侃。
韓致繃著臉,神色難看。
陸久安深知見好就收,左右環顧無人,便墊著腳尖示好般添了添他嘴角:“願賭服輸我的將軍,就當是為自己的鋪子免費做個廣告,下次不會了,以後隻穿給我看怎麼樣。”
韓致額頭青筋直跳,把他重重按到背後的門板上,發狠一般用力回吻,連嘶帶咬,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正如陸久安所料,華彩坊開業當天,成交量巨大,光是一天的流水,財務都換了幾本賬本才堪堪記錄完,鋪子賺了個盆滿缽滿。
這其中,又以韓將軍身上展示的那套衣服最為搶手,有幾個富家子弟為了那套限量版的服飾差點大打出手。
而陸久安特意作為禮物推出去的蘋果和葡萄,更是博得人眼球,不過數量有限,能嘗到味道的人少之又少。
什麼?丁家謝家那老頭都能吃到,憑什麼我李家吳家吃不到?
因此,許多人明裡暗裡地問到陸久安這裡來,希望可以購買,多少銀子無所謂,咱們好商量。
但是陸縣令表示:實在不好意思,葡萄已經沒了。
什麼?怎麼可能沒了?我不信。
愛信不信,不過葡萄沒了,還有葡萄藤啊。
這種情況下,陸久安順理成章地把葡萄種植給拋了出去。
一開始,百姓並不看好,來領葡萄藤的農家寥寥無幾。
陸起看著葉子都快掉光的葡萄藤,又心疼又著急:“這樣下去,大人想要推廣葡萄批量種植的願望隻怕要落空。”
“急什麼?”反倒是陸久安不慌不忙,“你且等著。”
於是翌日,應平大街小巷鄉野田間突然多出了不一樣的聲音。
“那葡萄是什麼味,咱們也沒吃過呀,花錢買了葡萄苗來種,萬一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辦。”
蹲在地上捧著一個霍口的碗吃飯的老漢嘖嘖嘴:“我兒子在謝家做事,聽說啊他們吃了那個葡萄讚不絕口,可惜葡萄就那麼一串,一人吃了兩口就沒了。”
“那照你這麼說,這東西這麼稀罕,以後種出來可以賣個不錯的價格。”
“豈止啊。”另一個婦人和老漢對視一眼:“這葡萄不是陸縣令叫人先在官田種出來的嗎,他們種出來以後,釀成了葡萄酒,據說以後啊要賣到晉南給京中貴人們喝。你想,這葡萄隻有咱們應平獨有,物以希為貴,倒時候那不得賣出個天價。”
陸久安胸有成竹地規劃著未來的葡萄美酒大業,全然不知道,驛夫快馬加鞭往,正往應平日夜兼程地趕回來。
驛夫絲毫不作耽擱,到了縣衙門口跳下馬後一路疾馳狂奔,不過幾息就來到大堂。
彼時對葡萄酒感興趣的幾個酒肆東家聞訊而來,陸久安正叫人開了一壇葡萄酒讓人嘗嘗鮮。
葡萄酒倒入晶瑩剔透的瓷玉杯中,襯得酒紅色的液體愈加炫目。
“葡萄酒釀的時間越久就越是醇香,不過這會兒的味道酸甜可口,果汁味裡夾著一點點酒味,算是各有千秋。”
酒肆東家是酒中好手,還未喝到嘴裡,隻聞著味就品出了此酒好壞,待喝下去之後,就差不多在心裡下定決心了。
陸久安察言觀色,正欲說什麼,大堂闖進一道氣喘籲籲的人影,來人一臉喜色,不正是隨著學子們前往省城科考的驛夫嗎?
在坐的酒肆東家審時度勢,知道輕重緩急,酒也不喝了,跟著陸久安一同站了起來。
驛夫提前學子一步回應平,又這個表情,陸久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次科考,應平終於不掛鹹鴨蛋了!
果然,那驛夫一張嘴,就大聲喊道:“大人,中啦,中舉啦!”
應平已經很久未出過舉人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中了桂榜,連帶著桑梓同鄉也臉上有光,不管此人在榜上哪個位置,都代表著他半隻腳踏入仕途了。
這可是全縣都值得共賀的大喜事。
陸久安作為應平的縣令,到時候政績考核也得將此劃進去。酒肆東家紛紛拱手向他道賀。
韓致走上前問:“前去科考的有24個學子,中了幾個,都有誰中了。”
“中了7個!”驛夫拿出一張紙條:“我記不住名字,照著榜單摹了下來。”
陸久安懷疑自己聽錯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你說多少?”
“7個,陸縣令,咱們應平出了7個舉人啊。”驛夫說著說著,激動地聲音裡隱隱帶上了哭腔。
他遵循韓致吩咐,早早候在桂榜前,一放榜,他就在照著籍貫一欄找,找應平這兩個字。
看到第一個應平時,他於人群中高興的大叫一聲,再摹舉子姓名,名次。看到第二個應平時,他驚喜交加,隻想著,啊,咱們應平不僅出舉人老爺了,還一連出了兩個。
這份驚喜一致持續到後麵,他找出了7個籍貫為應平的舉人,此時他拿筆寫字的手已經微微顫抖,周圍有人注意到他此舉,看到他不停地往紙條上寫名字,一臉驚疑不定。
驛夫卻管不了旁人的眼光了,興奮地手舞足蹈,那張寫著7個名字的小紙條被他放在胸前的位置,仿佛帶上了滾燙的溫度。
陸久安有些暈乎乎的,靠在韓致身上說道:“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於此同時,廣木布政使司貢院。
羅副考官整理朱墨卷,突然驚咦一聲,旁邊還未走的同考官們紛紛抬起頭來,主考官見他眉頭緊蹙,心頭一凝,快步走到他身邊。
“出了什麼事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此次鄉試, 廣木布政使司一共有主副考官兩人,同考官四人,主副考官由天子欽命, 副考官則由本省進士出身的府推官擔任。
此次的主考官是翰林院編修齊笎擔任, 自古科考乃國家大事,所設甚嚴, 就是為了防止徇私舞弊的陋事發生, 齊笎為廣木布政使司主考, 若是鄉試出了什麼差池, 監察禦史第一個唯他是問。
因此見副考官羅都給事中這個反應,不免有些提心吊膽。
“倒不是卷子出什麼問題了。”羅副考官報以歉意一笑,“是發現有個縣出現了多次,先前填榜時就留意到了,這批中舉的朱墨卷要送往晉南禮部, 我便又看了看。”
齊主考官放下心來。往年科考時, 也不是沒有這種事發生, 學風甚濃的府縣, 多一兩個中舉的也不奇怪。
“是廣木哪一個附郭縣啊?”
所謂附郭縣,便是與府州省此類上級行政機構治所同一個城池的縣,廣木布政使司有五個附郭縣,通常這類縣城庠序充盈, 學風濃厚, 是以齊編修有此一問。
羅都給事中搖了搖頭:“說來奇怪,我原以為也是哪一個附郭縣,卻是一個不起眼的偏遠小縣, 應平縣,此次科考, 你猜中了幾個?”
有個江州府出來的同考官忍不住搶先問道:“中了幾個?”
羅都給事中露出一個老小孩兒般的神情,嘿嘿笑道:“中了7個。除此之外,還有1人落在副榜,其中一人是易房經魁。”
正榜的出來的舉人便可以繼續參加明年的春闈,副榜有資格進入國子監讀書。
簾內的幾個考官倒吸一口氣。
此次科考廣木出了95名舉人,在62個縣中,一個縣就占了7名舉人,這樣的情況,也隻有在晉南直隸的府城才會出現。
這個時候,莫說主考官,連江州府來的那個同考官也心中忐忑。
“我看看。”
齊主考官神情嚴肅,翻出那7人的朱墨卷,又去看卷子的上批語,7人卷子由不同房師審閱,應該出不了錯,有一份卷子,還是他和羅都給事中複核後從副榜排名靠前的考卷裡遞補上去的。
那7人試卷的文章也是考據詳儘,義理高遠,詞佳句嚴,不論是同考官還是主考官,都給了滿篇紅圈:“可圈可點,實至名歸。”
文章和審卷既沒有問題,那便是應平學子學識過人,齊編修雙眼精光,叫來外簾跟人閒聊的學政。
提督學政名向道鎮同出翰林,和齊編修在朝中任職時還有過幾麵之緣,三年前被派往廣木,今年期滿本該回朝中述職,結果收到連任詔令,還得待上三年。
學政掌全省教育一事,按期要到地方巡曆,察教官的優劣,生員的勤惰,儒生的品性,總之廣木偌大一個省,和學習科考有關的事,都歸他管,特彆是院試,便是由學政出題審閱主持。
向學政此次在鄉試中擔任監試官一職,要了解本省學子情況,找他準沒錯。
主考官同他一說,向道鎮也是大吃一驚,摸著山羊胡子探身看了眼卷子:“前幾年應平縣,可是一個舉人都沒有。”
甚至因為洪災和疫病,他到任後舉行的院試,應平無人來參加,百姓一心隻想活下去,縣學也荒廢了,他一度把應平劃到儒丁匱乏,治學庸怠之地。
怎麼現在一下就中了7個。
“那應平縣學如今當職的教諭是誰。”副主考官一針見血地問道。
若是教官滿腹經綸,教出七個舉人學生來,也未嘗不可能。
向道鎮對此人印象不大,隻記得是個中規中矩無甚特點的舉人,在教學方麵,空有一腔熱血,卻始終教義難升差強人意,向鎮道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來,教諭一直不曾變過,不是因為他。”
“那總歸不會是因為換了個縣令吧。”
春秋房的同考官本是半開玩笑地隨意說道,卻不想羅副主考官神情一震,指著那幾分考卷道:“很難說,諸位不妨看看,這些卷子裡,承題答題皆有幾分悲天憫人,治世救民的經義。悲天憫人尚能理解,江州逢災曆難,這群生員親身體會過,那治世怎麼說,不過是一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儒生,上哪兒知道這麼詳儘的治世之道。依老夫之見,會不會是應平縣令親自跑縣學裡講學去了。”
齊主考官點點頭:“想來應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應平縣令是誰?”
向道鎮被問住了,他作為一方提督學政,於縣令卻很少打交道,那位在江州府當值的沈同知說:“是陸久安縣令。”
“竟是他。”副主考官聽罷一愣。
眾人不明就裡。
“是他的話,那一切就說得通了。”見他們滿臉迷茫,齊主考官心情愉悅地解惑道,“你們在廣木當職,離晉南比較遠可能不知道,三年前,那陸久安可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出儘風頭,可謂是名動京中的一代翹楚。本來要入翰林院作編修,差點成了我的同僚,隻是可惜出了那樣的事。”
世事難料,轟動一時的探花郎,聽說不僅文采絕佳,生得也是俊逸清朗,可謂是前途一片大好,誰知道時運不濟,一旨聖意給貶到了這樣的下縣。
不過照這麼看來,回到朝中怕是指日可待。
齊芫看著這一壘卷子搖搖頭,這陸久安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鬨明白怎麼回事以後,齊主考官鬆了一口氣,疲倦地擺了擺手:“卷也審完了,榜也放了,諸位還是先好好歇一歇吧,明日要接見你們那一乾學生的拜禮。”
幾位考官因為要參與出題審卷,考試前就要閉門謝客以作回避,又連著十幾日連續不斷地批卷,早已經頭暈眼花,隻想睡個大覺修養生息。
……
落第的生員早早收拾行李回去,準備下一次的會考,中榜的舉人則換上統一的舉人瀾衫,給諸位考官行禮致謝,承宣布政使司設下鹿鳴宴,款待場官及中式舉人。
生員考中舉人,這群學子臉上的神情已經不複往日,隨著鼓樂依次入內,頗有點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感。
鹿鳴宴伊始,禮樂冉冉,豐席盛饌,今科舉人按地方紮堆抱在一起高舉酒杯互相道賀。
這其中又以應平縣大出風頭。
七個人掛著恣意的神采,和樂融融,共同進退之間,如一棵密不可分的合抱之木,與周圍零零散散的隊伍與眾不同,羨煞了一乾旁人。
“齊倉兄,陸苒兄……我就知道今年科考,你們必能高中。”一位曾經去過應平聽學的舉人彬彬有禮地說道。
齊倉道:“皇天不負苦心人,寒窗苦讀數載,總會有所回報。”
麵前的學子很是眼熟,正是醉心辯論賽的那幾位。
“那可不一樣,我們武今縣隻出了我一個。”
“都是顏夫子和陸大人教導得好。”應平另一位學子抑製不住的自豪。
“哎,也是倒黴。”外縣學子說到此,有些悵然若失,“我有一位同窗知己學識淵博在我之上,本來以為這次能高中,結果分在茅廁旁的號房,他叫那氣味熏得無心答卷,無奈落第了。隻盼下一年,他能分到一個如意號舍吧。”
“其實我等前一年也深受其害,這一次多虧了陸縣令準備的花露水。”
齊倉這句話,正好落入想要打聽此事的人的耳朵裡。
其實在進龍門被巡綽搜檢官搜查時,後麵排著隊的其他學子早就注意到他們考籃裡的不同之處。
這群來自應平的生員,不僅人手三片參片,還有一個小瓷瓶,巡綽搜檢官打開瓶封時,那香氣順著微風撲鼻而來,直叫人心曠神怡。
原來是他們陸縣令為其準備的……
那小瓷瓶不大,齊倉從懷裡掏出來給眾人展示,收獲了一片驚歎豔慕的目光。
“有了此物,考試時猶如神助啊,哎,也不知道陸大人從哪裡得來的,若是價格適宜,我也想買一瓶來隨身攜帶在明年春闈的時候使用。”
“這是陸大人自己製作的。”齊倉一句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舉人不免失落,他收拾心情,轉而說起在應平聽學辯論的趣事。
幾人一時忘了在鹿鳴晏,說到興頭上,聲音不免大了點,本在一旁意氣風發談論會試的其他舉人都被吸引了過去,紛紛看向他們。
“你來說一說,你們口中的辯論賽是怎麼辦的。”一道渾厚儒雅的聲音響起來。
幾名舉人聞聲看過去,立馬停了喋喋不休的話頭,躬身行禮。
原來他們越說越高興,周圍圍了一大片人,儼然與旁的宴席格格不入,幾位考官本是坐在主位,見到此景,便提著袍角走過來。幾位考官在一旁靜靜聽了有一會兒了,這才出聲詢問。
對著考官,這群學子可不敢嬉皮笑臉,更不論還有向學政在旁邊。
一看到他的臉,這群學子就想起來往日被他點出來考校批責的情形。學子們努力作出一副溫良恭儉的模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為眾位大佬解釋起來。
一位學子自懷裡掏出一本裝訂粗糙的冊子恭敬地呈上去:“每次舉行辯論賽,應平都會將辯論過程整理出來,這是學生摘錄的其中一期,因為很是精彩,幾個辯手唇槍舌戰,辯論時又微言大義,故而此次鄉試,隨身帶在了身上,想著靠前複習一番,說不定有用。”
齊編修就著冊子看完,笑嗬嗬扔給向道鎮:“你瞧瞧,向學政,你掌一省教學政令這麼久,可曾聽聞辯論賽這個東西。”
向道鎮接過來看完,真想拍手稱快,他把冊子仔細折好,順手揣入懷中,裝模作樣地表揚兩句:“不錯,從這個辯論賽可以看出,你們平日裡沒有死攻經義,讀書就該這般,舉一事而反三思。”
舉人:“……”
他的冊子被這麼理直氣壯地昧下來,他能怎麼辦,又不能厚著臉皮要回來,隻能硬著頭皮接下向學政的誇獎,回頭再問同窗抄錄一份。
向道鎮心想:“好久沒去巡曆,不若下次就選在應平好了,是時候去掌訓一下學校生徒,藝業勤惰了。”
廣木布政使司發生的一切,陸久安自然無從得知,甚至不知道因為這七個舉人,吸引了省上教育局的注意,將要迎來教育局局長下縣親自考察。
應平出了七個舉人,還有一個落在副榜準備進入國子監攻讀,顏穀聽了隻淡淡說了句恭賀的話,仿佛對這個結果成竹在胸。
陸久安又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帶到縣學和鴻圖學院。
踏入鴻圖學院的大門,陸久安看到一個眼熟的人影:“詹尾珠,你在這兒乾什麼?”
詹尾珠慌慌張張地從孟亦台身邊退開:“孟姐姐忘了帶講義,我正好順便給她帶過來。”
陸久安狐疑地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孟亦台在他的注視下落落大方,微笑著給他點了個頭,而詹尾珠則很快沉不住氣,不消片刻,她整張臉頰變得通紅,站在在孟亦台後麵縮成一團。
陸久安大感稀奇,詹尾珠給他的感覺一直都很豪爽英氣,何時見過她這樣嬌羞的一麵。
孟亦台泰然自如地拍了拍詹尾珠的手:“既然沒什麼事了,你就先走吧。”
走在綠蔭道上,陸久安看著前麵婀娜多姿的身影,聯想到詹尾珠的一言一行,突然醍醐灌頂。
他拉著韓致的胳膊,擠眉弄眼地跟他分享這一重大發現:“孟亦台和詹尾珠,她們兩是一對!”
詹尾珠那個模樣,不正是一開始他被韓致窮追不舍的反應嘛,隻是沒想到,在兩人的關係中,以詹尾珠的性子,居然是孟亦台這個溫婉的人占主導地位。
韓致勾起一抹微笑,沒有回答,顯得很是高深莫測。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陸久安頓時沒了一開始的優越感,“也對,是你把我給掰彎,想來對這種同性之間的戀愛更加敏感才是。”
韓致沒聽過掰彎,但結合上下文大致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他搖搖頭:“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陸久安咂舌:“上一次撞見我們的事還一副天崩地裂不能理解的樣子,轉眼就和孟亦台互通情愫了,這速度夠快的。”
韓致卻知道,定然是陸久安上一次心從所願那番話無意間點醒了詹尾珠。
這兩人相依為命,一路同甘共苦經曆了不少事,所謂患難見真情,定然是平日裡朝夕相處時生了感情。從登堂擊鼓鳴冤那一次,詹尾珠對孟亦台百般維護,和平日裡她對孟亦台的態度,就可以窺見一二。
冠帽之下,陸久安如玉的側臉熠熠生輝。
韓致想,彆的人是怎麼樣他懶得分神去在乎,他隻想惜取眼前人。
應平中舉的消息帶到學院,果然引起一片沸騰,範成秋如夢初醒般丟了手裡的教尺,喜極而泣。
範成秋好不容易平複心情,他用袖口把臉上的熱淚抹乾淨,不好意思道:“是我失態了,縣學重啟時,陸大人曾說鄉試中舉時,我還想著不過是您誇下海口,安慰我的話,結果這麼快就得嘗如願了,一時情難自控。”
他知道,這一切都歸功於陸久安以及後來的顏穀。若不是陸久安苦心孤詣地為學子籌劃這樁樁件件,若不是來了個學問高深的顏穀,結果恐怕與往年一樣不儘人意。
縣學的生員去省城科考後,範成秋就接下了三年級童生的教學,此刻他對著這群童生惇惇教誨:“明年六月你們就去府上把院試考了吧,今科我們應平出了七個學子,爭取下一次中十四個。”
若是以前聽到此話,眾人隻會嗤之以鼻,覺得教諭的話不過是天方夜譚。然後這一次不一樣了,應平旗開得勝,坐在教室裡的童生仿佛被注入無限的動力,握著拳頭慷慨激昂地在抒發著自己的壯誌。
陸起把這則振奮人心的消息寫在第二天的要聞裡,縣署的報子手抄了舉人的姓名帶著爆竹上門報喜去了。
一遭中舉改庭換麵,周圍簇擁而來的鄉親鄰裡自不必說,縣裡的有頭有臉的豪紳還會備上薄銀。
中舉意味著半隻腳踏入官途,這些商賈可不是要拉關係嘛。
陸久安見謝家一人送了一塊田,微微怔住:“幾位老爺真是大手筆啊,出手闊綽。”
謝歲錢謙虛地應道:“沾點文氣罷了。”
陸久安露出明顯的笑意:“若是沾文氣,不如我給你們支一招。”
謝歲錢猶豫一下,看著陸久安一副願者上鉤的樣子,還是沒敵得過心裡貓抓般的好奇:“陸大人有什麼好主意儘管道來,在下願聞其詳。”
“你們也知道,這馬後炮總沒有提前的關懷來得更加真誠。”陸久安道,“在他們羽翼未成時,就對他們給予生活上和經濟上的資助,不僅收獲了好名聲,還能結下未來高官的善緣。以後若是出個什麼事,看到你們仗義相助的情分上,總有那麼一兩人會伸出援助之手。”
陸久安打開天窗說亮話,用詞不免難聽了些,不過話糙理不糙,幾人對視一眼。
陸久安知道他們的顧慮:“當然了,你們平白無故去資助,一不知道資助誰,二來沒有好的理由。不如這樣,我在鴻圖學院設下獎學金,每個班成績優異的前三名,均可得到金額不等的獎金。這樣既能激勵他們讀書,又能幫你們達成目的,一舉兩得,你們看如何。”
幾人考慮再三,覺得陸久安的提議不錯,欣然接受。
過了幾天,中舉的學子從省裡回來了,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回家拜長輩,而是不約而同地來到府衙,對著陸久安行了個大禮,言語之間微微哽咽:“若無陸大人,便無今日的我們,陸大人為我們提供溫暖舒適的讀書環境,為我們講學,教我們做人,鼓勵我們,關懷我們……此等大恩,沒齒難忘。”
可以說,就是為人父母,都沒有陸久安這般儘心儘力了。
陸久安扶起他們:“若是你們無心進學,我做再多也沒用,是你們自己對得起你們自己。鄉試隻是第一步,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若是改日朝中為官,切記謹言慎行。祝你們前途順暢。”
幾個舉人就著他的手起身,眼眶微微泛紅:“若是我們在朝中做官,靜等陸大人歸來。”
在他們看來,陸大人雄才偉略,斷不會埋沒在此地。
會試在第二年二月舉行,路途遙遠,陸久安為他們簡單準備了一場慶功宴,幾人在同窗的揮淚告彆下,收拾了衣服和書籍匆忙進京。
送走學子,陸久安便開始張羅莊稼收成的事。
因為今年的產稻是按照縣衙教授的法子來種的,因此成熟得比往年要晚一些。不過收獲卻很喜人,家家戶戶田裡的稻穗被壓得沉甸甸的,儘管還未收割,就能瞧出今年產量不低。
此次收成,百姓湊錢購買了科研團隊推出的人力脫穀機和鬥牛。
機械非人力可比,用了脫穀機和鬥牛以後,收割的效率大大提高,僅用了三日,田裡的莊稼便收割殆儘。
果然不出所料,這一年,每家每戶的收成翻了一倍有餘,戶房司吏大喜:“太好了大人,前兩年因為洪災免了賦稅,今年五穀豐登,田賦便不成問題了。”
陸久安心情大好,仿佛看到了縣裡糧倉穀米充盈的景象,到了晚上,韓致提出想要換個姿勢的無理要求都叫他同意了。
陸久安被折騰了兩次還精神百倍,他揮舞著手臂道:“從要糧沒糧,要人沒人,到今日這番盛景,隻用了一年恢複生產,兩年呈現爆炸式增長。我就問,還有誰!”
韓致抱著他親了親:“嗯,久安是最棒的,兄長果然沒看錯人。”
“你兄長?”陸久安早就對他京中門第好奇了,本來打算回來時就問他,結果事情那麼多給忘了,既然說到此,陸久安就接著話題問道:“你兄長是誰?”
為何要說沒看錯人,難道之前認識他?
韓致皺著眉頭,古怪地看著他,仿佛對他問出這樣的問題感到奇怪:“我兄長,就是當朝天子啊。”
第109章 第 109 章
陸久安條件反射地從韓致懷裡退出來, 瞪圓了一雙眼睛。
“怎麼了?”韓致蹙著眉頭,顯然沒鬨明白陸久安為何會是這種反應。
陸久安任由韓致把他圈住,恍恍惚惚地想:完了, 我把皇帝他弟弟給睡·了, 皇帝會不會暴怒之下把他砍了啊。
陸久安又莫名覺得委屈:“你瞞著我。”
“我……”韓致看他如此惹人憐愛的一幕,隻知道賠禮道歉, 哪裡舍得說一句重話, 他壓著陸久安的脖子, 把人壓在懷裡, 柔情地來回摩挲:“是我的錯,我以為你知道。”
“是了,沐藺一直管你叫韓二,那自然就有韓大。”可惜韓大是皇上,沐藺不敢如此無禮。
其實仔細想想, 韓致身份尊貴這件事, 是有跡可循的。
為什麼傳令官捉拿他時能夠不顧沐藺的阻攔, 並且堂而皇之地說出武將不得乾涉文政之事, 麵對韓致時卻要夾著尾巴偃旗息鼓。
為什麼沐藺三番五次說韓致位高權重,隻要有韓致保駕護航,那就無人敢輕易動他。
為什麼一個戍守邊疆的將軍,他一個玉佩, 巡撫史就要乖乖奉上想奪走的嘉禾賞賜。
蓋因他的身份不僅僅隻是一個鎮遠大將軍, 還是當今皇上的弟弟!
哪個人腦子秀逗了才會去招惹他。
陸久安太過震驚,以至於聽到韓致下一句話時,竟一時沒反應過來:“久安, 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啊?”陸久安心裡有鬼,結結巴巴地問, “我能出什麼事,這不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這麼問?”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和皇兄的關係?”韓致俯視著他。
確實,鎮遠將軍韓致年少成名,乃當朝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這是滿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隻有他一人半路過來,又隻繼承了模模糊糊的記憶,鬨了這麼大一個烏龍。
“我”陸久安在他擔憂的注視下,差點把自己的來曆和盤托出。
幸好最終懸崖勒馬,他把原先準備的說辭吞進腹中:“我就任途中因為水土不服,暈過去一段時間,醒來以後就忘了很多事情。”
就用失憶搪塞一下吧,穿越這樣的事,畢竟太過聳人聽聞,就讓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吧。
韓致見他眼神閃躲,三緘其口,分明是有所隱瞞,韓致隻當他不想讓自己擔心,恐怕當時情況更加凶險,便沒有多想,隻憐愛地捧著他的臉:“你受苦了,怪不得。”
怪不得,陸久安很多行為讓人費解,在某些時候,顯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原來是因為缺失了記憶。
“沒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嘛。”
“你還記得多少?”
“一開始隻有模模糊糊的片段,連爹娘的樣子都忘記了。”陸久安晃了晃腦袋,“後來時間一長,有些慢慢能想起來了。”
“那你還記得皇兄當初對你的囑托嗎?”韓致盯著他的雙眼試探著問道。
“什麼意思?”陸久安心中一動,閃過一個大膽的猜測。
一開始他隻當自己被牽扯進黨爭渾水之中,當今聖上對他不喜,莫非他被貶謫此地,是有什麼隱情不成。
於此同時,腦袋不自覺轉動起來,眼前也出現一些久違的畫麵,他站在一個高大雍貴的男人麵前,不知道在說什麼。整個畫麵仿佛蒙著一層薄紗,如霧中看花,不甚清晰。
陸久安努力睜大眼睛,想要湊到鏡頭前,腦袋突然尖銳地一痛。
“啊。”
韓致一開始見陸久安眼神虛空,不知道在想什麼,下一刻就見他冷汗直冒,整張臉痛地煞白,五官擰成一團。
陸久安咬緊牙關,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又要遭罪了,冷不防一隻手撬開他緊閉的牙齒,粗壯結實的手臂遞到嘴邊。
“乖,久安,彆咬自己。”
陸久安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意識已然不清,整個人開始痙攣,張嘴狠狠咬在手臂上。
手臂立刻起了一圈血印,韓致卻麵不改色,用另一隻手不斷的撫摸懷裡人的臉頰,輕柔地哄著他:“不想了,久安我們不想了,記不住就記不住。”
他一邊強忍焦急耐心地安撫他,一邊單手托著他的屁股像抱小孩兒一樣托在臂彎。
“不要想,我們去找大夫。”
韓致打開房門,一隻腳還沒跨出去,陸久安溫熱的身軀貼到他頸邊,手臂上的緊咬的牙齒也鬆開了,陸久安虛的聲音響起來:“韓大哥,我們回房間吧,我已經好了。”
那些畫麵本來叫囂著要鑽入他腦袋,卻被耳邊一遍遍細碎的呼喚給止住了。雖然沒有記起來那些貌似很重要的信息,但也免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他一直不曾忘記辦公室裡那生不如死的感覺,比起記憶,他寧願安安穩穩地生活。
韓致這個時候才開始後知後覺地害怕,他雙手有些顫抖,看著陸久安勉強露出來的笑容,滯澀道:“你知道你剛才那個樣子,讓我有多擔心嗎?”
陸久安承受這莫大痛苦的樣子,仿佛瀕死之人,讓他沒來由地生出恐慌感。
“真沒事了,隻要不想就不會痛了。”
正好隔壁聽到聲響的陸起打開房門,看到眼前的場景,一張臉漲得通紅,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大人,將軍?”
陸久安此刻還保持著被韓致托著屁股抱著的姿勢,這下被陸起撞見,陸久安整個人都不好了,手腳並用從他身上跳下來。
“這麼晚了,陸起,快去睡覺。”陸久安匆匆忙忙把他推進屋子裡。
陸久安也拉著韓致返回臥房,臉上的躁熱還沒退下來,再觀韓致,沒事人一樣,泰然自若地伸手來量他額頭,似乎想看看他有沒有燒著。那隻血流不止的手臂,自然也落在陸久安眼裡。
“你受傷了。”陸久安驚呼一聲,那隻孔武有力的手臂上,新添了兩排新鮮的牙印,傷口血肉模糊地往外翻卷著皮肉,可見自己咬得有多用力:“都是我的錯。”
韓致不甚在意地用手掌擦了擦,血跡剛剛抹掉,又有新的血流出來。
“你乾什麼?”陸久安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你這樣碰傷口,感染了這麼辦?”
韓致低低笑道:“不礙事,在我以往受過的傷中,不過九牛一毛,不足一提。”
陸久安當然知道,他常年征戰,刀劍無眼,受傷流血不過是家常便飯,就他這具身體,大大小小的傷疤不計其數,可見其凶險。
“之前我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在我跟前,這傷又是因我而起。我肯定不能視而不見。你等著。”
陸久安出門尋了一瓶烈酒回來,小心翼翼地倒在他傷口上:“先殺菌消毒,疼嗎?”
韓致麵不改色,仿佛那隻手不是自己的:“不疼。”
陸久安知道,哪有不疼的道理,不過是韓致習慣了,尚能忍受罷了:“可惜沒有碘伏和雙氧水,隻能將就白酒用一下了。”他加快動作,先用藥膏給他敷上,再尋來乾淨的布條給他纏好,免得睡覺的時候碰到傷口。
陸久安本來還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清楚,比如皇帝把他委派到應平是否有彆的用意?或者皇帝是否知道他們兩人在一起了?對此又抱著什麼樣的態度?然而韓致把他按在床上,輕飄飄一語帶過:“你不讓我給你請大夫可以,但是現在你必須好好休息。”
韓致已經打定主意,如果陸久安實在想不起來之前的事,那他便不主動提起,他實在被陸久安今晚這個反應給嚇到了。
陸久安隻能懷著一肚子的疑問入睡。
翌日早晨,陸久安先查看了韓致的傷口,見傷口沒有感染的跡象,就把布條給他拆了,有助於傷口的恢複。
吃早餐的時候,食堂裡已經坐了很多人,顏穀端著餐盤坐在角落,慢悠悠地撕著白麵饅頭細嚼慢咽,端得是與世無爭一個尋常小老頭的模樣。
陸久安福至心靈,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
韓致曾說,顏穀是他的老師,有沒有一種可能,既然他與當今陛下一母同胞,顏穀或許也是天子的老師。
韓致走著走著,突然見身邊的人停下了腳步,回身看他:“怎麼不走了。”
陸久安把自己的疑惑問出來。
韓致點點頭:”皇兄在很小的時候,顏夫子便擔任侍講學士,輔助他的學業,後來皇兄貴為儲君,顏夫子單獨為他授課。”
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陸久安呼吸一滯。
天子的老師,那麼說起來,顏穀豈不是當朝帝師?
他早該知道,早該知道的!
怪不得縣學的生員去鄉試時,顏穀看起來成竹在胸完全不擔心的樣子。他這個教出一代帝王的堂堂名士鴻儒,難不成還教不出區區舉人嗎?讓他教這群生員,不過是大材小用了。
陸久安再看笑眯眯喝粥的顏穀,這哪裡是什麼尋常小老頭,舉手投足間,明明是隱士高人啊!
他這是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為縣學請來了這樣一位大佬。
“韓朝日。”
“嗯?”
“我好愛你。”
食堂裡人聲鼎沸,陸久安說得很小聲,儘管這樣,韓致也從他的唇形輕易分辨出他講了什麼,不由展顏一笑,如冰雪消融。
顏穀朝兩人招了招手,陸久安與韓致端著餐盤在顏穀對麵落座。
“陸大人。”顏穀和藹可親地給他打了個招呼。
知道了顏穀的身份後,陸久安頗有些受寵若驚::顏夫子早安。”
顏穀道:“今日鴻圖學院要舉辦運動會,你們要去參加嗎?”
顏穀也是昨天才知道運動會一事的,與秋獵冬狩不同,運動會意在鍛煉學子身心,活躍學院氛圍,增強集體榮譽感,當然這些都是從旁人耳朵裡聽來的。另外聽說這運動會早在去年就舉行了一次,是這位年輕小縣令提出來的,顏穀便提起了十二分的興趣。
三人到達鴻圖學院的時候,運動會剛剛進行到開幕式,觀眾席人滿為患,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持著盾牌巡邏場地,以保證這群學子的安全。
前排已經沒有空閒的座位,陸久安他們退而求其次,坐在最後一排,視野稍微有些遠,好在當初修建觀眾席時,是按階梯式進行修建的,可以很好地把整個場地儘收眼底。
運動會舉辦得有模有樣,這些學生不僅模仿去年的流程推出了主持人和解說,每個班級還安排了方陣節目。
每有一個方陣走過去,觀眾席就會很給麵子地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陸久安注意到,今年的開幕式不同往年那般拘謹,他們加入了一些新鮮的要素進去,比如有一個班級,黑壓壓一群全是小女孩兒,他們穿著統一的服飾,一邊走一邊合唱婉轉動聽的歌曲。
顏穀看得滿麵紅光:“我記得這個班是孟亦台孟夫子所教,應當是你的主意吧?”
孟亦台虛托著腮坐在三人前麵,聞言笑吟吟道:“還是受了陸大人的提點。”
“哦?”陸久安不解,“於我何乾?”
孟亦台道:“去年中秋奏交響樂時,你曾提到大合唱,說多人一同齊唱,能夠凝聚不一樣的氣勢,今年這些學生說想在開幕式表演歌舞,讓我教她們一些曲子,我便給他們出了個合唱的主意。”
那邊廂,精彩的開幕式很快結束,進入正式的運動比賽環節。
操場上,有部分運動項目在不同區域同時進行,有一個人在芸芸學子裡,因為亮眼的表現脫穎而出,隻要有他的比賽,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聲。
“那不是韓臨深嗎?”顏穀眯著眼睛分辨了會兒。
韓臨深不愧是軍中的小獵豹,身手矯捷,他是個和詹尾珠比試都能不相上下的人,這些沒有經過訓練的學生當然無法與他相比,不論是長短跑還是跳高跳遠,無人能出其右,韓臨深理所當然地包攬了獎項的第一名。
韓臨深健步如飛遙遙領先,輕鬆跨過終點線,班級的同學歡呼著蹙擁而來,與他擊掌共賀,韓臨深於團團包圍的人群中找到被掩埋的楊苗苗。
“臨深,來,喝口水歇一歇。”楊苗苗把手裡的水壺遞給他。
“我厲害吧?”
楊苗苗點點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是崇拜。
韓臨深很是受用,他抱著水壺灌來了一大口,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場比試。
操場上的小少年意氣風發,觀眾席上都是一片讚揚聲,唯有陸久安神色不明地看著這一幕。
說起來,顏穀身份尊貴乃當朝天子的老師,好好的朝堂不呆,偏偏風餐露宿地跟著韓臨深。
這小鬼,怕也是身份不簡單呢。
第110章 第 110 章
操場上, 眾學生為了勝利和榮譽你爭我趕地全力比拚,此時已經進行到跳高和長跑項目,隻見參賽的運動員一個健步衝刺, 小鹿輕盈般縱身躍近沙地, 報錄員手持軟皮刻尺丈量距離,登記好成績。
想來是得了個好名次, 這位學子臉上儘是愉悅之色, 端的是少年意誌銳氣初成。
“少年人還是這般生機勃勃好一點嘛, 和同齡人一起讀書就是不一樣, 至少不會跟以前一樣整日的待在家裡死氣沉沉的,鴻圖學院辦得好。”顏穀再一次誇道,“你是如何想到要辦這學院的?”
被大佬主動提問,陸久安生出一總畢業答辯的緊張感,不過他心中本就有成算, 未經思考, 便遊刃有餘照實說出:“少年強則國強, 很多寒門學子並非不想讀書, 他們隻是條件受限,因為外界原因而放棄了這一條道路罷了。然而這損失的並非單單他們自身的未來,還有整個大周的未來。”
“少年強則國強?大周的興衰成敗豈是一介書生就能維係的,一國之本乃天子決策, 文臣武將不過是輔佐而已, 何以有此一說?”
陸久安知道他這是借著話題在考校自己了,也不知道多少出於他個人的意思,還是受天子的諭令, 便隻能硬著頭皮繼續。
“民為貴,社稷次之, 君為輕。民才是國之根本。國家的發展靠的是群策群力。然而有機會站在朝堂上,站在官衙之間的少之又少。在田野躬耕的農人,不乏有著經天緯地之才,他們當中或許有人可以成為一代懸壺濟世的妙手神醫,或許有人可以成為知天文曉地理的天文學家,然而最終的事實是,他們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排沙撿金,即沒有淘沙的過程,那就隻能看著大量的明珠蒙塵了。”
“少年強則國強,隻有百花齊放,才能有萬物爭輝的景象。”
“嗯,不錯。”
說完這句語焉不詳的話,顏穀便又認認真真回頭去觀看運動會了,仿佛他隻是隨口一問,也不知道他說的不錯是怎麼個不錯法。
然而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操場裡長跑的項目在韓臨深衝過終點線後,落在後麵的兩名學生為了爭奪第二名,在最後衝刺階段,不知怎麼的竟撞到了一起,兩人本來就已經力竭,這一下子,仿佛壓垮了他們身體的支撐點,兩名學生雙雙倒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旁邊加油助威的同學本來握著拳頭鼓勵兩人站起來,直至十幾秒過後,躺在地上的人依然一動不動,裁判員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大聲喊道:“隨行大夫呢?快叫大夫。”
長跑比賽緊急終止。
在場維護秩序的警戒人員和裁判員都受過訓練,他鎮定自若地撥開周圍自發聚攏而來的學生:“不要圍在一起,給大夫讓開通道。”
學生聽話地散開,其中卻有兩三個人不退反進,裁判員有些不悅:“不是說了不要湊熱鬨嗎?”
那名為首的高個子不管不顧蹲下身來站在學生麵前,有些生疏地望色診脈,眼見裁判員要發脾氣了,高個子後麵的女學生歉意道:“我們是醫學院的學生,已經跟著秦夫子學了一段時日了。在技之師兄沒來之前,總不能坐視不理吧,我們可以為他先看看情況。”
裁判員是學院裡的夫子助理,自然對學院的構成一清二楚,知道學院裡有開設醫療班,聽到她如此說,態度又這麼謙和,臉色才有所緩和。
高個子已經切完脈,又去查看兩人傷口。
因為相撞的時候,他們正在全速奔跑,巨大的慣力迫使他們倒了以後,還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是以腿上和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血跡已經染紅了外麵的靛青色校服。
“如何?嚴重麼?”
高個子蹙眉檢查完所有傷口,抬起頭來才發現問話的是陸縣令,不知何時,幾位夫子和韓將軍已經隨他從觀眾席奔襲而來。
“小子……小子學藝不精,隻能看到擦傷還不算嚴重,卻無法得知他們為何昏迷不醒。”高個子趕緊站起來,雙手局促地不知該往哪兒放。
他漲紅了臉,麵對裁判員尚能麵不改色做到察看傷員,被陸縣令幾人這麼寄予厚望地盯著,卻有點後悔自己這麼冒失地衝出來,既顯得沒有自知之明,也有點丟人顯眼。
“無妨,知道自己醫術綿薄而不冒進,本著醫者仁心又沒有冷眼旁觀,你做得很好。”陸久安讚揚道,“倘若學了醫見病不理見死不救,謹小慎微怕累及自身,於普通人又有何異,埋沒了一身的本領不說,還浪費了秦大夫一片苦心孤詣的教導。”
高個子一臉激動,當即表決心:“我一定跟著秦夫子好生學醫,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能夠醫治傷患。”
他語氣鏗鏘有力,雙手不自覺握緊拳頭,倒讓跟在身後的顏穀點了點頭。
他隻在鴻圖學院裡大致瀏覽了一圈,因為是科舉出身,所以他更側重於文化樓,對另一邊的工農商之類的雜學知之甚少,隻從彆人口中偶爾聽說了兩句,其餘的教學內容如何,夫子是哪些人卻一概不知。
幾人說話的功夫,裁判員一臉驚喜道:“技之大夫來了。”
秦技之匆匆向陸久安點了個頭,二話不說便埋首去看兩名學生,他知道這群學生在陸久安心中的份量,再加上若是學生們在學院裡有什麼閃失,恐累及學院聲譽,他也不可能看著這群天真爛漫正直美好年華的孩子出事,是以不敢掉以輕心。
陸久安專注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片刻後,秦技之展顏對他道:“沒有什麼大礙。”
陸久安鬆了一口氣,韓致見狀,輕輕自後麵拍了拍他的腰,秦技之正好看到,嫌惡地皺了皺鼻子。
兩人不相對付已經非一天兩天的事了,陸久安就算知道秦技之對他有情,也不知該站在什麼立場來勸說,況且秦技之並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他們之間的針鋒相對是出自情敵見麵分外眼紅這樣的原因,他陸久安總不能自作多情地讓他兩拋開情敵成見和平相處。
隻要沒打起來,就讓他們自個兒作去吧。
正所謂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你們來幫我給他兩翻個身,注意不要碰到傷口,把雙手攤開放在地上。”秦技之對三位旁觀的醫學生道。
那三位學醫生按照吩咐把傷員平放好,疏散的學生還未走,就在不遠處觀望。
秦技之從醫箱裡掏出銀針穩穩紮在傷員的雙手上,不過幾息的時間,兩人悠悠轉醒,旁觀的醫學生仿佛見證了醫學奇跡,他們此時還在學習藥理階段,今天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看實踐操作,激動之餘,便問了幾個問題。
以秦技之的性格,陸久安還擔心他不會理會,不料他隻是不鹹不淡地哼了兩聲,便一五一十地告知於三人,怕他們不懂,甚至貼心地延伸了一些其他知識。
兩名學生醒來過後,並不能就這麼放任不管了,他們身上還掛著血淋淋的傷口,秦技之讓人把他們扶到醫療班的儲物教室裡去,那裡即是幾位醫學夫子的日常辦公地點,也同時兼任學校的醫務室使用,有現成的藥材及工具,就不用往返醫館來回折騰了。
顏穀若有所思看著秦技之的臉,陸久安以為他對此人好奇,便主動解釋:“秦技之小大夫是醫學院院長的兒子,彆看他年紀不大,其實醫術了得。”
顏穀擺了擺手,眼睛微微眯起來,作出回憶狀:“我隻是觀此子有幾分眼熟,倒像是我很久以前認識的一位故人。”
“眼熟?”陸久安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秦技之你可能沒聽說過,他父親你應當知道,他父親是秦昭老先生,他還有一個叔父,名秦勤,他們曾經在宮中太醫院任職。”
秦昭和顏穀都常年出入宮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不是老熟人嗎。
顏穀自打來到應平以後,除了縣學,一直深居簡出,因為他從未生過病,因此這麼久來,竟一次都沒見過秦昭。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記錯了人,他們竟來到應平了嗎?兜兜轉轉……”後麵的幾句被他含在舌尖輕聲低語,陸久安費力去聽,隻聽到“因果”兩字。
不知道是不是陸久安眼花,他分明看到顏穀說到此處時,有意無意地看了韓致一眼。
陸久安不解其意,隻把滿心疑惑壓在喉嚨。
顏穀本沒有一同前往的打算,如此一來,他又改變主意,跟在陸久安幾人身後,一同來到了醫學院。
醫務室陳設簡單,窗明幾淨,初冬的暖陽從掀開的窗戶裡透進來,映出三張病床,一方看病桌,以及靠牆而立的中藥櫃。雖然時日不長,整間屋子已經被熏出一股苦澀與乾草香的中藥味,讓人走進來,就能生出一種安心之感。
仿佛在這樣一間屋子裡,就算是性命之憂,也能叫人妙手回春。
秦昭左手捧著一卷醫書,右手邊擺著幾味已經處理過的乾枯草藥,時不時拿起一顆放在嘴裡輕輕啜嘗。
秦技之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兩位傷患被扶著躺在病床上,陸久安幾人緊隨其後,這樣嘈雜的聲音,秦昭早就注意到動靜了,他轉著輪椅來到病床前,一眼就看到兩名學生的傷口。
“這兩人本是參加長跑,跑步途中不慎撞到一起暈了過去,我給他們施了幾針,肺腑應當沒有多大問題,隻是這傷口有點大,需要敷藥包紮一下。”
這兩位傷患,正好讓父子二人各自負責一個。
傷口摔在地上摩擦而成,因此除了血液,上麵還有不少灰塵碎土,在上藥之前,需要先清洗傷口。
秦技之從病桌底下拿出牛皮繩索,將他兩人手腳緊緊縛在床腳柱上,兩名學生瑟瑟發著抖:“秦大夫,為何要綁我?”
“彆怕,上完藥就給你們解開。”秦技之麵對病人時出奇的溫和耐心,又拿來兩塊乾淨的布讓他們咬住,卻對綁著他們的原因隻字不提。
很快,兩人就知道了,棉花沾著烈酒擦拭傷口時,兩名學生當即痛地悶哼一聲,手臂上青筋暴起,鬥大的汗珠頃刻之間從額頭上滾落而下,若不是被繩索拘束住,怕是會掙紮起來。
秦技之一邊上藥一邊不斷出聲安慰兩名孩子:“快好了,很快就好了,敷上藥就舒服了。”
三位醫學生嚇得臉色一白,不過隨後,他們仿佛想起什麼,咬緊牙關堅定了神色,高個子主動走到病床前為秦昭遞藥拿工具,秦昭隻是讚賞地看他一眼,不發一語,手上加快了動作。
秦昭父子手法嫻熟,清洗傷口敷藥包紮傷口一氣嗬成,儘管如此,兩名受傷的學生仿若走完一輪酷刑,嘴裡的布拿掉後,嘶嘶吸著冷氣。
陸久安麵露不忍之色,大人尚且難以忍受,何況小孩子呢。
“好了,明天來敷藥,不要碰到傷口。”
兩名傷患在醫學生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離開,秦昭這個時候才得空朝陸久安見禮,隨後他的目光掠到幾人,看到最後麵那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身影。
“顏……”秦昭差點脫口而出,顏穀笑著點點頭,接著搖了搖頭。
秦技之把摻著血跡的棉花扔到角落的竹簍裡,鐵鏽血腥味冒出來,衝淡了屋子裡原先的甘苦草藥味。
病桌上的牛皮繩索團團繞成一圈,有些地方已經裂開了細小的紋路,久經使用的褐黃色繩索呈現出歲月的痕跡,陸久安仿佛在那上麵,看到了無數被綁過的傷患影子,聽到了他們痛苦的呻.吟嚎叫聲。
陸久安起了滿手的雞皮疙瘩:“平時你們都這麼綁著病人的嗎?”
秦技之整理病床的身子一頓:“我們迫於無奈,你也看到了,若是不綁著他們,痛起來掙紮不斷,上藥困難事小,傷口裂開事大,不是每個人都像將軍一樣皮糙肉厚。”
他急於解釋的意味深濃,完了還要捎上韓致嘲諷一番,陸久安意識到應當是因為自己問話方式不妥,讓他誤以為自己在責問他,於是補充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們身為大夫,一切用意皆是為病人著想,我隻是想問,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了嗎?”
秦昭轉動著輪椅:“嗯,比繩索更為溫和的方式,就是讓力氣大點的學徒摁著,不過人手不夠的情況下,就會出此下策。”
“那如果遇到沒法忍受的情況怎麼辦,比如剜肉剔骨,讓他們生生挨住疼痛麼?”
他一直追問,秦昭隻當陸久安好奇和不忍。
事實上,這樣的問題他不隻聽過一遍,以前在宮中當職時,不僅要為宮中嬪妃看病抓藥,偶爾還會去朝堂權貴府上走動,少不得會遇到愛子心切的長輩,為了讓他們子孫在醫治時少受點苦,總是會問他們求一些減輕痛苦的法子,然而世界上哪有這種立即見效的靈丹妙藥。
秦昭想到此,突兀一笑:“若說有,確實有個法子,把曼陀羅花的汁液放置在酒水當中給病人喂下去,少頃病人就會昏昏入睡,不過此藥有些凶險,稍有不慎,會在身體裡留下餘毒。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用此法。”
“曼陀羅花?這是什麼原理?”
“秦昭身為大夫,喜歡用藥草名。”韓致道,“我換一種說法你就懂了,蒙汗藥就是曼陀羅花製成的。”
陸久安大概明白了,他歎息一聲:“要是有麻醉劑就好了,哪裡痛點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