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久安撐著額頭:“把管事叫來。”
管事聽了小廝的彙報, 一路膽顫驚心到了陸久安跟前, 未等陸久安詢問, 管事便躬著身子告罪:“小的擅作主張將大人的吃食給這群奴才,請大人責罰。”
“我責怪你這個做什麼?”陸久安讓他站起來,“你去吩咐膳夫,讓他再熬製幾鍋, 等溫度降下來冷凝成固體, 就用刀分成小塊,給縣衙裡一人發一塊拿回去過年。”
管事一愣,忙不迭應下來。
沐藺今晚一個人就喝了大半壇葡萄酒, 難得有幾分醉醺醺的,他回到臥房, 關門的時候,看到柱子下立著一個人影,沐藺皺著眉頭:“耿淩,不要跟著我。”
耿淩回道:“我不會打擾你。”
她雖然皮膚粗糙,身上還帶有幾分野性,但是身姿勻稱曼妙,長相也不俗。
沐藺哼笑一聲,吊兒郎當道:“我倒是不建議你來我房間與我共度一夜,可惜陸久安他容忍不了這些事,要是讓他知道了,非得把我趕出去不可。所以,我們還是注意一下男女大防為好。”
耿淩偏著腦袋疑惑不解:“男女大防是什麼?”
“你們寨子裡不教這些嗎?”沐藺噎住,“總之你彆跟著我,陸久安不是給你單獨安排了房間嗎?在詹尾珠屋子旁邊,她性子應該和你差不多,你們兩正好可以談到一塊兒。”
耿淩不說話了,沐藺無奈道:“你是不是尋不到路,我帶你去找她吧。”
火鍋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身上一大股味兒,把耿淩送過去以後,順便叫小廝送桶水到屋裡洗個澡。
過了幾日,春節便到了,署衙府上的小廝管事除了領到該有的月錢之外,果然人手得了一份火鍋底料,那底料被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塊兒,裝在竹編盒子裡,拿回家倒入水就能用,方便得很。
而陸久安則在晚餐過後,叮囑眾人換上新衣服:“今天帶你們去看點好看的。”
陸起早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他神神秘秘躲在吾鄉居裡寫本子,還幾次三番地同一個戲劇班子見麵,心裡便有了猜想:“大人,是去聽戲麼?”
陸久安泄氣:“這麼早就劇透,一點也沒驚喜了。”
韓臨深卻一瞬間蹦起來:“府上何時搭了台子?”
他隻記得很小的時候跟著父皇看了幾回,那時候咿咿呀呀聽不太懂,現在卻格外感興趣,而且不知道為何,隻要是和陸夫子沾邊的,準是特彆有意思。
“沒有請人來府上,咱們出去聽。”陸久安催促他們,“我讓人留了位置,你們快點的,戲劇可不會等咱們。”
幾人換好衣服,這些都是華彩坊送來的,當是韓致二人送他們的新年禮物,陸久安帶著他們在新肆坊裡穿行,七拐八拐以後,走入了瓦舍之地。
這些瓦舍相當於現代的娛樂場所,供百姓平日裡消遣,應平發展起來以後,這些地方最是熱鬨非凡。
瓦舍中搭建了許多棚子,棚內設有若乾勾欄,皮影戲,雜技,戲劇,講史什麼都有,勾欄入口處掛著五顏六色的招子,上麵寫著每天出演的戲劇場次及時間。
陸久安駐足在最大的勾欄外麵:“到了。”
陸起仰頭看著招子內容:將行。後麵跟著一連串的角色名字。
幾人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將軍,韓致鎮靜自若,當先抬腳走進去:“看我做什麼。”
雖然叫的是勾欄,但是為了防止倒塌,搭建和戲樓差不多了,采用的是磚木結構。
劇場非常開闊,從門供進入後,就是腰棚,看台呈階梯狀,可以容納五百餘人,站在門前翹首以盼的人看到陸久安一行,眼睛一亮:“大人您終於來了,班主一直在問起您來。”
“久等了。”陸久安朝他點點頭。
這人點頭哈腰給他們行禮,隨後領著他們來到一個不近不遠的位置,這裡正對戲台,還擺了兩張桌子,桌子上擱著精致的茶點。
“前麵還有座位,為什麼不坐前麵去。”韓臨深不解。
領著他們進來的人還未走,笑眯眯給韓臨深解惑:“小公子有所不知,這場戲是文戲武戲一起排的,小公子若是坐前排可吃不消呀。”
武生一打起來昏天黑地塵土飛楊,而且還容易發生意外。
“就坐這兒吧。”班主為他們預留的位置,肯定是最好的。
這名跑腿的拱手致歉:“老班主在戲房準備,沒法親自出來招待,若是有什麼不妥的,你招招手就是,隨時有人看著。老班主還說,這出戲是大人寫的,戲班定會好好唱。”
“哪裡。”陸久安擺擺手,“我就寫了個大綱,唱戲的詞兒是你們戲班自己填的,你去忙吧,我們應當也沒什麼事。”
“你不會寫的韓二吧。”沐藺小聲問道。
韓致目光放在戲台上,一雙耳朵卻悄悄立起來。
“不是。”陸久安回答,“這戲有些不同。”
明亮的燭火下,韓致神色失落,不過很快他就調整過來,並暗暗猜想他寫的什麼內容,會是每一個夜晚他給陸久安講的邊塞生活嗎?
沐藺在晉南時就經常混跡這些場所,他本來瞧不上這些小地方的戲台子,覺得再好的戲能有晉南的戲班子唱得精彩嗎?所以有些意興闌珊地握著折扇。
耿淩則是對所有東西都感到好奇,不停地東張西望。
沐藺用扇柄敲著手心,下巴點點了前頭:“陸久安,那也是你出的注意?”
這個勾欄是最大的,戲台與彆的也有所不同,是由三個不同的高台搭建而成,為了保持神秘感,看台被幕布給遮擋起來。
“啊。是啊,因為這出戲算是情景劇,提前布了一些景。”
“哦?”沐藺聽到一個陌生的詞彙,身子坐直了一些。
等觀眾陸陸續續進場,把看台坐得滿滿當當,戲台一側的樂床響起樂器彈奏的聲音,韓臨深興奮嚷道:“開始了開始了。”
戲劇名字叫將行,眾人理所當然的以為最先出場應當是大武生扮的將軍,結果卻見戲台左邊的幕布扯下,燭火點燃,把台子上的場景照得一清二楚。
戲台後麵掛著一幅巨畫,畫上寥寥幾筆勾勒著幾座破敗的茅草房,畫麵向前延伸,與戲台的場景連接在一起,台上提前布置了石磨,農具,草鞋等,看到這些,觀眾很快就明白了,故事發生在一個村子裡。
“情景劇,借由這些道具,確實可以讓人身臨其境。”沐藺頭頭是道地點評。
台上走來幾位樂官,卻也不是作伶人打扮,而是和普通婦人無異,坐在院子裡談天說地,戲台上的燭火高照,把那小小的地方映得亮如白晝,因此樂官的眉目變化,一顰一笑,儘入觀眾眼簾。
這個場景穿插了一些有趣的對話,搭配的聲樂也是歡樂輕快的,觀眾被逗地捧腹大笑,不時地拍手叫好。
很快聲樂慢慢變化,對話也沉重很多,邊關不時受敵人侵擾,百姓也過得水深火熱。
燭火熄滅,再點燃時,已經變成一個老婦和文儒書生。
婦人家裡隻剩這一個獨子,書生執意要投筆從戎,婦人自然是不肯,書生跪地高聲唱:“寒光鬣狗吹雲落,鐵衣烽火響笛聲,丈夫何需筆誅伐,提槍衛我大周魂!”
扮演文儒書生的生角喊出這一首七言律詩時,特地停止腰背氣沉丹田,顯得尤為鐵骨錚錚。觀眾席上的漢子被激出血性,附和道:“好一個提槍衛我大周魂,大丈夫就當衝鋒陷陣保家衛國。”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戲劇還在繼續,婦人在獨子的殷殷懇求下無奈同意,整日的以淚洗麵,還要忍著哀痛為他準備厚實的衣裳。
送獨子從軍時,婦人哭得肝腸寸斷,書生跪地磕頭,感謝母親的生養之恩。前一刻還是振奮人心的激烈琵琶,現在已經變成了依依惜彆的婉轉長笛。
“吾兒啊,不求你建功立業拜相封侯,隻求你平平安安健全歸來。”
第一個戲台的燭火熄滅,陸久安聽到現場壓抑不住的哽咽聲。
楊苗苗最是感性,應當是想起了自家從軍的小叔叔,抱著楊老漢的脖子哭得稀裡嘩啦的。
第二個戲台的幕布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撤下,燭火點燃,戲台背後掛的巨畫變成了黃沙落日,烽火城牆,戲台上搭著帳篷,觀眾便知道,這是在邊關了。
帳篷前,幾個身穿甲冑胡須叢生的大漢展示著在邊塞的艱苦生活,韓致看了一段覺得熟悉,這不是自己給陸久安描述的畫麵嗎?
戲台上,大漢已經並排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那一輪明月,各自分享起了自己家鄉的趣事。
羌笛聲起,嘴裡叼著野草的鐵血男兒在回憶裡淚流滿麵。
“原來戰士們在邊塞過得是這樣的日子。咱們現在富足了,在家吃得好穿得暖,他們天天頂著寒風啃著冷饅頭。”
“這是彆家的兒,我看著也是心疼啊。”
“都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他們餐風露宿的,也想家啊。”
突然,羌笛聲嘎然而止,號角撕破夜幕強勢插·入,觀眾的心也跟著揪起來。
“敵人來犯,男兒們,撿起你們手中的刀槍,跟我一起擊退敵軍。”
第二個戲台的燭火熄滅,第三個戲台的燭火亮起。
這個戲台上的角兒全是武生,領路人說的打戲就集中在第三場。
兩軍交戰,一時間飛花走石。大武山扮的將軍長得八麵威風,一露頭就得了大片掌聲,陸久安悄聲問韓致:“你看這選角,沒有墜了你的名頭吧。”
“這是我?”韓致於黑暗中轉過頭來,嘴唇不慎擦著陸久安的麵頰而過。
“是也不是。”陸久安鬨了個大紅臉,回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武戲高難度動作不少,木製戲台被踩得乒乓作響,鼓點密集,號角恢弘,觀眾很是過足了癮。
此時穿著大周甲冑的武生開始慢慢力竭,一個不慎被長槍.刺中,仰麵倒下,觀眾席上一片嘩然聲,韓臨深氣鼓鼓道:“這戲不好,我大周怎麼會被撻蠻打敗。”
“稍安勿躁。”陸久安氣定神閒地端著茶杯慢慢喝著。
戲台後麵衝出三個傷痕累累的大周武生,第一個人單手執旗:“我娘還在家中等我,莫讓撻蠻踏足這片土地。”
觀眾認出了這人是最初一幕那個投筆從戎的書生。
這時候,第一個戲台亮起一盞微弱的燈籠,燈籠下,老婦似在黑夜裡穿針引線。
第二個武生高喊:“我要保護我家妻兒。”
第一個戲台又亮起一盞燈籠,母子二人坐在桌前吃飯。
第三個武生大喝:“二郎們,我們身後是大周萬家燈火,彆讓那火滅了啊!槍損了,刀斷了,我們還有血肉之軀。大周的火種,就讓我們來守護吧!”
倒地的武生一個翻身而起。
左邊是一片炊煙嫋嫋歲月靜好,右邊是一片金戈鐵馬血海垂虹,鼓聲和笛聲兩相交織,觀眾屏住呼吸,恨不得生了四隻眼睛,把整個戲台儘收眼底才好。
終於,在萬眾期待下,撻蠻被將軍斬於刀下,以一個漂亮的旋轉回身收幕了。
觀眾席上的燈籠被一一點亮,觀眾回魂似地驚喘一聲,自席位上歡呼而起,拍著雙手高聲喝彩。
“我們還能這麼安穩的生活,都是邊塞戰士為我們爭取來的。”
“那些戰士又何嘗不是彆人的兒子,彆人的相公,彆家娃兒的爹。”
“太精彩了,這出戲把我看哭好幾回。”
沐藺意猶未儘地瞧著戲台:“確實與我以前看的有所不同,陸大人居然還有排戲的本領呢。有沒有說過,你很像那深埋於地的寶藏,越挖越令人欣喜,越挖越令人愛不釋手。”
陸久安撇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韓致,心道:有,就在你旁邊,不過韓朝日說我像瓦姬花。
戲班主從觀眾手裡得了不少額外的賞錢,他還沒來得及脫下身上的服飾,見陸久安一行起身準備外麵走,擠開熱情圍過來的觀眾,費力來到陸久安麵前。
韓致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放在他手裡:“班主這一出戲排得很好。”
班主受寵若驚:“謝韓將軍賞賜,全是陸大人的劇本寫得好,這戲台也是彆出心裁,觀眾們圖個新鮮。”
陸久安端出那副謙謙君子的儒雅之態,他在陌生人麵前裝腔作勢了兩三年,早就練得爐火純青。
“今日這盛況,我想班主應當沒有後悔受我之邀吧。”
“不後悔不後悔。”班主露出喜不自勝地笑容:“多虧大人為我指了一條明路。答應大人的邀請,是小的做過最為明智的選擇。”
好的一出戲可以吃幾年,而且為了在除夕這一天上演,留給他們的隻有短短一個月,在有限的時間內要編詞要排練,實在有些太趕了,若是再磨練一段時間,說不定還能經久不衰傳唱下去。
隻是這詞應大人要求,寫得太白話了,還需再改改。
第117章 第 117 章
阿多和苗苗想要去逛街肆, 除夕的晚上,大街小巷更加熱鬨,來的路上, 陸久安還看到有人在賣河燈。
“大人。我們還去遊街嗎?”
“去, 怎麼不去,我們一人去點一盞燈。”陸久安豪氣萬丈地說。
他辭彆老班主:“我們先行一步, 改日得空再來聽你們唱曲。”
老班主卻為難道:“我們恐怕隻在應平待到大年十五。”
陸久安腦袋一轉就明白過來了, 戲班準備做全國巡演呢, 他點點頭:“也好, 優秀的戲曲應該讓更多人知道。”
這樣一來,傳唱度更高,也沒有辜負他特地寫的這個劇本。
除夕之夜,華燈溢彩,夜風把空氣中各種鮮美的食物香味吹到街頭巷尾, 對百姓來講, 這樣的日子, 就是他們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 而每到他們已經滿足於此的時候,來年的發展和人氣就會告訴他們,驚喜遠不止於此。
陸久安走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時不時有熱情的百姓停下來給他們見禮, 一炷香的時間, 硬是隻走了短短一小截距離,韓臨深抱怨道:“照你們這麼走,何時是個頭啊!”
阿多和苗苗對視一眼, 如泥鰍一樣鑽入人群,付文鑫捏了捏拳頭, 笑罵道:“這臭小子,被大人慣得越發不知禮數了。”
“無礙,在我跟前不必束手束腳的,我喜歡他們這麼有活力的樣子。”
“好哇,他們感情好就不等我們了。”韓臨深不甘其後,轉身叫上陸起:“我們不能連苗苗和阿多都跑不過,咱們也快點。”
陸起性子沉穩些,此刻也眼睛發亮:“好,追上去。”
陸久安見他們眨眼間跑沒了影,指著角落一處不太顯眼的攤子道:“那兒有賣麵具的,去買一個戴上吧,要不然真像臨深所言,半個時辰都到不了。
韓致給自己挑了個兔子麵具戴在臉上,陸久安看一眼他壯碩的身材,再看一眼那溫順無害的麵具,真是怎麼看怎麼不協調,陸久安忍笑道:“韓將軍這是什麼意思,鐵漢柔情嗎?”
韓致沒有理會他的調侃,認真在攤子上挑挑選選,最後從角落裡拿起一個狐狸麵具遞給他。
陸久安負著手沒有接,挑眉道:“韓朝日,這不太合適吧?你的是小白兔,我的是狐狸?”
韓致自顧自幫他戴在臉上,粗糲的手指擦過鬢角為他整理頭發。
沐藺捏著扇子捧腹大笑:“就是這個,韓二選得很恰當。”
“多少錢一個,老板。”陸久安掏出銅錢。
攤主是個胡子花白的老翁,早就認出他們一行來,哪會收他錢,於是擺擺手:“大人,不要錢。”
陸久安一本正經道:“我要是白拿你的錢,那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大人嚴重了,不過是小本買賣。”
“不嚴重,你們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陸久安數了三十枚銅錢放在他攤子上,“你既不說,那我就隨便給了。”
攤主連忙道:“哎呀多了多了,十文錢一個。”
陸久安便撿起十枚銅錢:“謝了老板,你的手藝這麼好,賣得還如此便宜啊。”
攤主歎了口氣:“我來得太晚了,隻剩這麼一個空地,你也瞧見了,要是我再賣貴一點,恐怕連一個客人也沒有。”
因為地處偏僻,燈光又比較昏暗,在熱鬨非凡的街肆,這個攤子冷清得有些格格不入,要不是陸久安想要避開人群,應該也尋不到這兒來。
陸久安突然靈光一閃,想到蘇東坡在儋州給一個賣撒子的老婦人題詩打廣告,原本無人問津的攤子,因為他這隨手一個舉動而顧客盈門,或許他也可以這麼幫一下老翁。
陸久安問攤主借了一隻筆,思考兩秒後,在還未來得及上色的空白麵具上寫了一段耳熟能詳朗朗上口的廣告詞。
“你把這個麵具掛在攤子前麵,看看有沒有效果。”
陸久安把筆還給攤主後,拉著韓致躲在一邊,那攤主是個老實的,也不會拿著那張麵具作宣傳,若不是早有客人圍在一旁觀看了全程,買了麵具自發給同伴炫耀,恐怕今天這老翁隻能慘淡收攤了。
陸久安為他打的廣告詞卓有成效,不一會兒,攤子前就聚攏了不少人,陸久安因此也體驗了一把名人效應引領的風潮。
“就是這裡,聽說剛剛陸大人光顧了這家攤子,還盛讚了老板的手藝,專門給他題了詞。”
“陸大人在哪裡?”
“大人買了麵具戴著,好像是一隻狐狸。”
陸久安聽到此處,暗道不好,可不能再讓人找出來,否則這麵具就白買了,趕緊拉著韓致他們離開這“是非之地”。
沐藺道:“沒想到你隻是寫了幾個字而已,居然引得人吹捧至此。”
“我是誰啊。”陸久安抬起下巴,“我可是陸久安。”
等他們一行慢悠悠找到賣河燈的攤子,幾個小子已經用壓歲錢各自挑了一盞,正蹲在河邊許願。河裡的花燈鋪成一張五彩斑斕的地毯,載著滿城百姓的璀璨希望,被溫柔的水波帶到遠方。
韓致捏著蓮花燈座:“在晉南,我們通常要到元宵才點燈。”
“興許各地習俗不同吧。”陸久安不以為意,他可是記得,有些地方還得中元才放河燈,以祭祀亡故的人。
幾人煞有其事地閉著眼睛許了願,陸久安問韓致:“你許的什麼願望。”
韓致看了他一眼:“不能說,說了就不靈驗了。”
回去的路上,陸久安碰到結伴而行的學子,高家兄弟也在其中,這三五秀才正在眉飛色舞地講著趣事,見到迎麵而來的陸久安,雖然他戴著麵具,但雙方平日相交的次數到底和平常百姓不同,況且整個縣裡,還有誰比得過他鬆柏一樣挺拔又秀雅的身姿,因此一眼就認出他來,幾個學子朝他拱了拱手。
要說應平所有生員加起來,都找不到一個比陸久安更年少的,偏生他們麵對這位氣度不凡的小大人時,無論被要求乾什麼都心悅誠服。
“你們這是要往哪兒去閒玩。”陸久安問。
“準備去瓦舍聽聽曲。”
有錢人家的學子除了談經論史,閒暇時最愛做的事便是聚在一起喝清酒,擊鼓傳花行酒令,用他們的話來講這叫雅趣。若是覺得還不夠助興,就會叫上三兩妓子為伴,這叫文人風流。
不過有陸久安當縣令,彆說開門做生意的窯子,就是私下招攬客人的都被他清理了個乾乾淨淨。
若是有擰不清的公然違背,被人告發或是不小心叫衙役抓到,那不好意思,一律抓到縣衙嚴懲不貸。
搞得好長一段時間,應平上下的男人們叫苦不迭,女人們拍手稱快。
“陸大人,不若一起去吧?聽說牛棚來了個優伶,曾是滇陽的名角兒,那嗓子很是一絕,字眼韻味也拿捏地非常好,與咱們孟娘子不相上下。”
同伴提醒他:“是孟夫子。”
“對對對是孟夫子。”說話的生員滿臉尷尬,“一時嘴快,冒犯了孟夫子,是小生之過。”
“我們剛去聽了將行,就不去了。”陸久安搖了搖頭,話語裡聽不出喜怒,“若是你們得空,也可以去鼠棚聽一聽,他們年十五就要離開應平,介時你們想聽也沒法子了。”
秀才告辭離開,那高宿卻在此時折身返回:“陸大人,過完年我就不在鴻途學院擔任教職了。”
陸久安點點頭:“我知道,範敎諭跟我提過,他們也準備過完年招新的夫子,這段時間多虧有你們幾位,應平的孩子才有機會讀書習字,我替他們謝謝你。”
高宿品行端正,講課時引經據典深入淺出,深受孩子們喜歡,楊苗苗就在他所教授的班級上課。聽說高宿給學生提出要離開時,班上的學生還因此悶悶不樂了幾天,非常舍不得他。
“不敢當,其實當夫子的時候,我也學到了很多。”
麵具後麵的陸久安笑了笑:“顏夫子曾在我麵前勝讚過你們兄弟兩,你此番不提出來,我也會主動找你,不能因為教書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高宿追著同窗離去,陸久安在街肆上逛了許久,越逛越有精神,畢竟是自己一手打造起來的應平,可以說是一點點看著他改頭換麵,因此那嘈雜的談價還價聽在耳朵裡也猶如曲樂,一點也不覺擾人。
直到打道回府,陸久安還有些意猶未儘,捉著韓致的手念叨:“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周圍都是淳樸敦厚之人,沒那麼多爾虞我詐。”
韓致道:“你若不想回晉南的話”
“彆,我就說說而已。撥遷黜免皆按大周官製,我不能壞了規矩。”陸久安脫了大氅搭在卷花木施上:“況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平日裡既然這麼教導學生,怎可為了一己私欲,而輕易鬆了脊梁骨。我作為縣令,自然要以身作則的。”
韓致怔怔出神,陸久安探頭問:“可是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對?”
“沒有。”韓致蹙著眉頭道,“聽你如此說,我隻是突然想到今天聽的那出戲。”
“我以為最高興的就是你。”陸久安有些不解。
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然而要想保持大周的和平,總得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否則國將不國。
當百姓慢慢接受並認同這樣的觀點,他們對此便不會那麼抗拒,軍營裡的士兵若都是心甘情願進去的,那韓致身為最高統帥者,管理起來總會相對輕鬆一些。
“我很高興。”韓致認真看著陸久安的雙眼,“隻不過在聽這出戲之前,我一直認為,身為大周的士兵,理所應當該為大周而戰,卻從未想過,他們陣亡後,家裡可能還有孤苦伶仃的爹娘妻女在等著他們。我旗下戰死了無數士兵……”
韓致生出濃烈的負罪感,因為沒能在戰場上成功將信任他的戰士帶回來。
“那不是你的錯。”陸久安抱住他,輕輕貼著他的臉,“你我都知道,生死在戰場上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已經儘力了韓大哥,你已經儘你最大的努力減少了傷亡。”
韓致大力回抱著他,下巴枕在他肩頭:“久安,你是我良藥。”
陸久安哄著這個懨懨不樂的男人:“你若實在不好受,就將這些戰敗之人追封為烈士,並給烈士家屬給予一定的撫恤,你覺得如何?”
韓致緩緩抬起頭來:“怎麼樣的撫恤。”
“比如定期給烈士爹娘發放撫恤金,烈士子女未行及冠及茾禮之前,可免費入學院就讀……”陸久安牽著韓致的手坐在床沿,一條一條慢慢給韓致例舉。
韓致眼睛越聽越亮:“如此告慰英烈,他們也能無後顧之憂。隻是要想戶部拿出這筆錢來,恐非易事。”仿佛想到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的一幕,韓致頭痛地撐了撐額頭。
“現在不是亂世,邊關戰事不吃緊,大周繁榮昌盛,你隻要聯合兵部在朝堂上一一劃下理來,朝戶部要錢也不是那麼難的事。難就難在,還得看看下麵的人有沒有陽奉陰違,若是叫貪官汙吏彼此勾聯吞沒了此筆撫恤金,那才叫戰士們寒心。我隻是這麼給你提了一下,如何說服他們,還得看你。”
“要是你當初順利進入翰林院,若無意外,想來現在已經官至侍讀學士了。”
“哦?”陸久安八卦道,“這是聖上心裡麵給我定的升官之路?”
韓致咳嗽兩聲,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走後門就是爽啊。”陸久安掰著手指頭,“三年時間從正七品升至從四品,連升三級啊,我這算不算官運亨通?”
“久安能謀善斷,你值得的。你若是侍讀學士,在此事上我還能多一個幫手。”
“算了吧。”陸久安推開他,表示敬謝不敏,“朝堂上的各位尚書侍郎那可都是久經世故的,跟那群老油條練嘴皮子乾嘴仗,我可做不來。”
“我不信。”
“愛信不信。”
“為何?”
“費腦乾。”
他穿著薄薄的褻衣,慵懶地斜倚在燭火旁,一雙狡黠的雙眼眯起來,因為哈欠綴著朦朧的淚珠,全然一副毫不相乾彆來煩我之態,看得韓致隻想好好懲罰他一番。
“既如此。”韓致把他推入床幃,“那今晚我們就好好練練嘴仗。”
既然提出了烈士撫恤一事,陸久安也不能真正放任不管,兩人在吾鄉居不厭其煩地商討著朝堂上可能麵對的各位大臣的諸多詰問及應對之策,終於在經過長達五天的設想及不斷自我推翻後,想出了萬全的說辭。
於此同時,陸久安上任應平縣令已經三年,按照大周官員考核製度,縣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他要把這三年來做的事彙成工作總結,層層上報,便於吏部和都察院做考察獎懲。
第118章 第 118 章
春節很快過去, 沐藺周遊山河的計劃正式啟動,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富庶的煙雨江南。但在去之前,他要先轉道回晉南, 沐藺在應平一待就是三年, 連除夕春節這樣重要的日子都未曽歸家,此去遊曆, 天南地北, 也不知道何時會是個頭, 總該回去看看。
“小心一點, 這酒可是價值千金,打碎了你幾條命都賠不起。”
為了方便運輸,十壇葡萄酒被統一轉移到兩隻巨大的木製酒桶內,幾個衙差小心翼翼抬著酒桶安放在馬車之上,馬車裡已經鋪了厚實的草墊, 酒桶放上去後, 衙差又用粗大的草繩牢牢固定住。
陸久安檢查了一下, 對沐藺道:“葡萄酒的事情就麻煩你在晉南幫我宣傳一下, 成與不成就靠你了。”
“放心吧,彆的我不敢保證,酒這玩意兒我可是行家。”
縣衙門口的馬車煥然一新,統共有三輛, 一輛運貨, 兩輛載人,沐藺圍著轉了一圈,很快發現了端倪。這輛馬車的輪子裹上了一層皮革, 車架也與之前乘坐的那輛大不相同:“新的?”
“嗯。”陸久安拍了拍車廂:“你要走這麼長的遠路,總得需要一輛堅固的馬車, 我讓縣裡的工匠給你專門打造了一輛,又讓謝懷涼給你改善了一下減震係統,就當作為離彆的贈禮。”
“謔,你那研究團隊還挺有意思的。”沐藺掀開門簾去看車廂裡的陳設,果然與樸素簡單的外觀不同,這裡麵大有乾坤,車壁皆是柔軟舒適的麵料,中間供人休憩的矮凳也更換成了大床,正適合長途跋涉,相較原先那一輛更加完善。
“那是自然,科技改變生活嘛。”陸久安心想,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那是你沒享受過高鐵那樣便捷又穩當的交通工具,他剛剛穿越來時,一度給馬車給顛吐了,生活質量上的落差不可謂不大。由奢入儉難,隻要體驗了一下坐高鐵的經曆,就不會把這小小的馬車放在眼裡了。
韓致倒是對這東西比較感興趣,一聽說減震,就俯下身看了一眼裡麵的構造:“可是因為兩個造型獨特的製品達到減震的目的?”
陸久安點頭:“那個叫彈簧。聽謝懷涼說,以後這東西用處很多。”他把所有功勞按到謝懷涼頭上,免得彆人問起來他解釋不清楚。
隨沐藺北上的還有幾個研究團隊出來的工人,按照當初約定,他們將要去晉南完成組裝任務,若是可以,就此留在京城成立一個新的研究團隊,在那兒開疆拓土。
耿淩抱著包袱可憐巴巴跟在沐藺身後,陸久安問:“耿淩要隨你去晉南。”
沐藺攤了攤手:“她不隻要跟我去晉南,還想跟我一起到處遊曆。”
想到此,沐藺頗有些頭痛,要是當初知道救的人如此難纏,他肯定……
肯定如何?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女抓著車簾哭哭哀求,他總不能見死不救。
“挺好的,也能有個伴。”陸久安安慰沐藺。
在相處的這段時間,陸久安也對耿淩有了一些了解。她因為從小生活在象牙塔內,性格純正內心無邪,對就是對錯就錯,不知尊卑,不懂變通,她永遠直來直往,你在她麵前不用掩飾什麼,可以卸下所有心防,因為她就是一張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能看透的白紙。
在陸久安看來,耿淩的性格某種程度上,正好和沐藺互相契合。
而且她並不是一無是處,與其說耿淩是閉塞的山寨中人,還不如她是少數民族更為恰當,她有他們族人特有的捕獵方式,還有一套在大周早已斷了傳承的醫學之術,秦昭從耿淩口中得到這些偏方時如獲至寶。
不僅如此,耿淩對外界的一切都抱著極大的好奇和興趣,如饑似渴地學習,像一台機器一樣源源不斷地吸納目之所及之事,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融會貫通,那時候和大周的人應該也沒什麼區彆了。
登上馬車之前,沐藺拿出一件小巧金器,金器雕刻的是虎頭,躺在掌心栩栩如生:“每次我出遊你都會送我東西,禮尚往來,今日我也回贈你一件吧。展覽閣由我手下的人在打理,拿著這個信物,你也算是半個東家。若是以後展覽閣有什麼變動,聯係不上我時,就由你來做主吧。”
陸久安平白無故受這麼大恩惠,肯定不會要,還不等他推拒,沐藺不由分說塞進他手裡,露出初見時那副惡劣的態度:“我可不是白白給你的。”
“那我更不可能要了。”陸久安明知他在開玩笑,故意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誰知道收了你的東西,要讓我做什麼事,萬一是喪儘天良的事呢。”
“陸久安你不要不識好歹。”沐藺氣得牙癢癢,他看了一眼陸久安旁邊老神在在的韓致,不爽道:“所以我最討厭你們這群滿嘴仁義道德實則陰險狡詐的讀書之人了。算了,要論口才,我自是說不過你陸久安。”
“你收下這信物,往後我還會寫遊記,介時去信給你,你幫我繼續連載。”
陸久安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是連載遊記而已,我幫你刊登便是,這信物我就不要了。”
沐藺大罵:“真是油鹽不進。”
韓致這時候突然動了,他從沐藺手裡漫不經心拿過虎頭金器:“我幫久安收下了,沒彆的事你就滾吧。”
陸久安疑惑看向他,韓致微不可查擺擺頭,示意待會兒再說。
沐藺氣呼呼登上馬車,車門開合之間被他弄得砰砰作響,每一個動作都在發泄他內心的不滿。
耿淩用剛學來的禮儀跟送行的人告辭,動作靈敏地登入車廂,車夫晃動著手裡的馬鞭,迎著冬末的寒風,兩匹健壯有力的棗紅馬跑動起來。
馬車後傳來韓致沒什麼感情的聲音:“出門在外,小心為上,若是遇到什麼危險,打不過就跑。”
沐藺從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聒噪。”
車輪碾過地上的落葉平穩使出縣城,沐藺探出腦袋,看到高聳而立的鐘樓,鱗次櫛比的街肆,平坦開闊的水泥大道,突然有點記不起來,當初是如何心血來潮跟著韓致來到此地的,隻記得剛剛來這兒的時候,窮山惡水,民不聊生,也記得初見陸久安時,那黃昏晚霞下的驚鴻一眼。
“我也算是親眼見證了應平天翻地覆的變化。”沐藺感歎一聲。
若是如陸久安所說,接下來他即將按照應平遊記的內容規劃一條旅遊路線,這樣一來,應平的發展他至少出了一份力,也算不虛此行了吧。
沐藺放下車簾,回身見耿淩在另一邊正襟危坐,他吊兒郎當吹了個口哨:“耿淩,遊曆可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舒適,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我不後悔。” 這段時間耿淩一直在努力學習大周的官言,不過口音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完全改過來,“我就想跟著你到處看看。”看一看外麵廣闊的天地,彌補十幾年來貧瘠的認知。
耿淩神情堅毅,一雙沉澈的眼睛裡裝著一片向往的亮光,沐藺無所謂地半躺在大床上:“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跟著我周遊我也不攔你,不過既然上了我的馬車,那萬事也就由不得你了,以後你得聽我的。外麵的世界雖然很精彩,不過危險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沐藺走後,小廝過來詢問小侯爺的住的那間臥房是不是要收拾出來,陸久安怔了怔,半天才回過神來:“小侯爺應當不會回來了,你收拾了吧。”
韓致伸手去摸他的臉:“不要難過,沐藺不是說會寫信回來嗎?”
“我知道。”陸久安歎了一口氣,“其實剛和小侯爺認識那段時間,我挺不待見他的。那時候我正心力交瘁,他還老是拎著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煩我,搞得我想一腳把他踹出去。不過相處久了,我發現他本性不壞,認真起來還是靠得住的。”
韓致不太高興:“他在晉南經常尋花問柳,做人沒個正經,哪裡靠得住了。”
陸久安好笑道:“我聽說你們自小一起長大,感情非同一般,怎麼我隻是跟他做好友,你就一副被搶了老公的著急樣子。”
“何為老公?”韓致懵住。
陸久安沒有回答,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一開始不是打算這次和沐藺一道回晉南,向陛下奏請烈士一事嗎?”
韓致直覺這個詞不懷好意,不過陸久安岔開了話題,他也不便追問,以後有的是機會問出來,他點點頭;“我後來想了想,還是先把文書寄給兵部尚書,待到他知曉此事之後再做另作安排。”
“也好。對了。”陸久安道,“你為什麼要收下那虎頭金器。”
“沐家除了沐藺,儘是戰場上殺伐的武人,向來不理世俗之事。”韓致頓了頓,“就是有,也沒什麼多餘的人來管了。”
從他低沉的語氣看來,沐家應當是經曆過什麼不好的事,他之前就隱隱約約覺得沐藺在看待文武一事上有些偏頗,看來是事出有因,不過陸久安也不好問什麼,隻得作罷。
寒假過後,鴻途學院舉辦開學典禮,範成秋照例縣衙請陸久安前去學校致辭,不過在此之前,範成秋說起另外一事:“今年有少部分學子沒來報到。”
範成秋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他這個校長當得很是稱職,對他們的學習情況了如指掌:“他們成績都不錯,去年放假的時候還好好的,有一個女學生出學院正門的時候碰見我,還笑嘻嘻地跟我告彆,一點征兆也沒有,突然說不來就不來了,也不知道家中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範成秋滿心焦慮,這群學子是他親自收進來的,陸久安說少年強則國強,他們都是未來祖國的花朵,範成秋心裡麵很是認可,因此在授課之餘,還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來對待,精心嗬護教育。突然有一天,發現花園裡日常澆灌的花朵不見了,可不是心急如焚嗎?
“彆急。”陸久安若有所思,“咱們先把開學典禮舉辦了再說。”
站在台上的時候,陸久安明顯感覺到今年的學子確實少了一些,台下的學子應當是察覺到什麼,耷拉著腦袋,顯得有些鬱鬱寡歡。
新招的夫子立在台側,他們是從外地來的,還不太了解鴻途學院。不過去年應平出了7個舉人的事大為流傳,整個江州都津津樂道,說起應平時,都頗為驚異,不知何時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竟隱隱有了聲名鵲起之勢。
江州曆年科考比不過其他州府,每次都被壓了一頭,因此在整個廣木文壇中總是說不上話,現在好了,此次科考,因為應平的關係,江州一朝翻身,狠狠甩了其他幾個州府一大截,江州不少文人墨客都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意,也因此對應平產生了極大的好感,隱隱有種奉應平為文豪之鄉的意思。
再加上秋闈之後突然冒出來的要聞這個東西,引得上至鄉紳士閥,下至貧民百姓爭相購買,一時在坊間竟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
而要聞裡提到應平趣事,也吸引了不少人趨之若鶩,因此在報紙上看到鴻圖學院招夫子的事,立刻收拾行李遠赴而來。
到了應平以後,他們發現肖想這個好差事的人果然不少,經過重重考拔,才從那麼多競爭者裡脫穎而出。
然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先不說那豐厚的報酬,到了鴻圖學院,新夫子們都被這寬闊的學院給震懾住了,今日再看台下黑壓壓的腦袋,哪個私塾裡會有這麼多學子,怕是國子監才能有此一比吧。
心潮澎湃之下,隻想好好作出一番事業來,也沒注意到台上的陸久安和台下的範校長孟主任表情不對。
氣氛沉悶到極點。
陸久安不動聲色講完一套誡勉的話,典禮一結束,他就把範成秋和孟亦台叫到政務中心,他其實心裡對這個狀況多少有了些眉目,隻不過還是想聽聽兩位學校主事的看法:“你們覺得是什麼原因,讓這些學生中斷的學業?”
“總不能是換了夫子覺得不適應吧?”範成秋說完自己先搖了搖頭。
孟亦台因為前半生的經曆,考量則要現實一些:“不是學生們自己不想來,應當是爹娘不同意。”
“怎麼會?”範成秋愣住,斬釘截鐵地否定道,“絕對不可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百姓又不傻,他們沒錢沒勢,底層人想要翻身,擺在他們麵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讀書,他們窮經白首,為的不就有一天出人頭地嗎?眼下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豈有不珍惜的道理。”
“大好的機會是什麼?”孟亦台反問。
“那自然是陸大人修了這開明的學院,讓應平學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學。”範成秋道,“還有那義務教育,可以免除束脩。”
“可是義務教育隻有三年。”
“那也未到時候。”
新來的夫子們踏入行政中心,就被教諭和副教諭爭鋒相對的焦灼氣氛嚇到了,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茫然無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範成秋強製深吸一口氣,緩聲問到:“何事?”
有個夫子小聲道:“範教諭不是說,典禮結束以後,讓我們到此處拿教材和課表嗎?”
範成秋指了指角落的櫃子:“你們各自領一套。”
夫子們不敢多問,默默領了一套出門。
回到自己所屬的辦公室後,這群夫子才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原來鴻途學院的學子免除束脩!”
拿著課表的夫子道:“原來真的要學音律丹青啊,我還隻當是家庭富裕的學子才會學習。”
“也不知道招不招外地的學子,我姨娘家的小子正好到了開蒙的年紀……”
政務中心裡,範成秋和孟亦台已經心平氣和地坐在皮革沙發椅上,他們也隻是表麵上看起來火藥味十足,其實不過是在就事論事,若是那群夫子看過每月舉辦的辯論賽,就不會這麼大驚小怪了。
陸久安負手歎道,“學生退學,孟夫子說的原因是其一,雖然義務教育的時間還未到,但是在知曉自己的孩子資質平平以後,寧願讓他們做家庭裡的勞動力,以換取綿薄的錢財,另外,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那群學子裡麵,很大一部分都是女學生。”
孟亦台緊蹙眉頭。
“我費勁心思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讓他們能夠分出多餘的精力來追求精神層麵的東西,這全民學習就是第一步。可豈止是單單為了讓他們識文斷字而已,還為了讓他們懂得大是大非,不至於以後遇到什麼事叫人蒙蔽過去。”陸久安道,“果然要改變他們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
女孩讀書本就不是這個世道普遍存在的事,偏偏陸久安要反其道而行之,那麼他要對抗的不僅僅是女學生父母那偏頗的思想,還有封建王朝長期加注在女孩身上沉重的枷鎖。
範成秋垂下眼眸:“若果真如大人所言,是孩子爹娘做主斷了他們的學業,那我們做夫子的,也就沒什麼資格置喙了。”
“明明這群孩子已經看到了光明,還要回歸那無儘黑夜麼?”陸久安嗤笑一聲,“什麼沒有資格置喙,她們若是自己不願意也就罷了,偏生這麼熱愛學習,為何比她們還不如的哥哥弟弟能留在學院裡,她們便要做出這樣的犧牲,我是應平的縣令,這個地方我說了算。”
“那……那該如何?”範成秋咕咚一聲咽下口水,看著陸久安可怖的神情,已經在心裡猜測陸久安要使用的各種強硬手段。
陸久安問:“那些沒來的學子住在何處,你們知道吧?”
“開學報到時,學院做了登記。”範成秋立即道。
“那就挨家挨戶去做家訪吧,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若是因為家境貧寒輟學的,就告訴他們,學院針對這些家庭特彆設置助學金。”陸久安把助學金解釋給兩位教諭聽,範成秋張大嘴巴,覺得陸大人真是瘋了,為了激勵學子讀書什麼法子都想出來了。
隻聽說過讀書花錢,普天之下哪有讀書還得錢的道理。
“很不可思議是不是?”陸久安道,“人們往往都說貧窮就會無知,其實無知才導致貧窮。”
孟亦台卻覺得這才是陸大人會做出來的事,她問:“若是那些女學生迫於家裡的壓力,仍然不來讀書……”
“我華彩坊的兩個賬房可不是白招的,這就是現成的例子。”陸久安的眼睛裡似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告訴她們,女子學習是有出路的,人生有無限可能,不一定是等到及笄之後隨便找個人嫁了,然後一輩子在家相夫教子。她們儘可以嘗試彆的東西,而不是像折翼的梟鳥一般,被束縛在一個名叫家庭的狹小囚籠裡。”
“這能成麼!”範成秋可不覺得做個家訪就能打動他們。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與不成,先做了再說。”
這時候,門外響起敲門聲,範成秋道:“是什麼人,進來。”
一個童子捧著諭單推門而入:“範教諭,陸大人,廣木布政使司向學政發來諭令單,說要來應平。”
“什麼?向學政要來?”範成秋苦不堪言,四年前吊考,由於應平人才不濟,學子成績不佳,他被那位學政大人好一通訓斥,時至今日一想到要麵對那位嚴苛的學政都心有惴惴,:“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生挑在這當口來。”
也不知道這次要怎麼個為難他。
陸久安接過諭單看了看:“前兩日才發出,從省城下到應平少說要大半個月,先把官舍打掃出來。”
這是應平第一次正式接待上司高官,肯定不能像安排韓致和沐藺那樣直接接到衙府裡,按照迎送規製,必須恭迎到專門用以接待的官舍之中,那官舍久經不用,肯定積滿了灰塵。
學政到應平肯定是考察來的,到時候還要帶著應平的生員一道出門迎接,得提前囑咐一下學子們好好表現,莫要給學政揪著了辮子。
“那家訪是現在做,還是到時候學政大人來了再做?”範成秋壓著聲音問。
“自然現在要做。”陸久安古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為了做給學政看的,乾嘛要等到他來。”
範成秋心道,陸大人是沒見識過那位學政的厲害,要是見識過,肯定不是今日這樣的表現了。
他們哪裡知道,凶名在外的向道鎮提督學政不按常理行事,遞出來的諭單裡雖然說的是接下來要到此地考察學子優劣德行,事實上他使了個詐,其實人早已在應平。
第119章 第 119 章
向道鎮自鹿鳴宴過後就計劃來應平, 隻是後來分身乏術,乾脆拖到春節完再出發。
結果就在春節的時候,撞到本省學子挾妓尋樂, 在私宅恣意妄為的事, 那群學子裡還有一個他頗為看好的生員呂肖,這自然讓他大動肝火。
幾個學子衣衫不整站成一排, 臉上青白交加。妓子早就在學政的怒火下花容失色地跑開了, 學政恨鐵不成鋼地把學子大罵特罵, 直把這群學子懟地似鵪鶉一樣戰戰兢兢縮在角落, 半個字也不敢回。
呂肖等生員也著實倒黴,平日裡讀書讀得昏天黑地,就想著趁春節這種舉國歡慶的日子,相約放鬆一番,本來一開始大家都規規矩矩的, 誰知道酒過三巡之後, 熱氣上湧, 便忍不住放浪形骸, 端著杯子行起了混事說起了葷話。
快活是快活了,就是學政大人也太勤勉了些,春節都不帶休息一下
向道鎮罵著罵著,看到幾個生員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 抖著山羊胡子把滿桌狼藉掃到地上, 指著他們道:“是不是之前誇了你們幾句就開始自命不凡了?看看你們現在一個個,啊?披頭散發,滿身膚粉!成何體統, 哪還有我大周學子該有的樣子!”
“學生不敢。”幾個生員呐呐簡言,隻求學政大人快點消了火氣。
向道鎮哪裡看不出他們心裡麵打的小九九, 冷哼一聲:“無怪乎鄉試叫江州博得頭籌,聽聞此次出了7個舉子的應平,他們的學子夙興夜寐枕典席文一絲不敢懈怠,若你們有彆人半分的刻苦,何至於此次才中了4人。”
呂肖抬起頭來,臉色難看。
他們叫學政大人抓到尋歡作樂,當著幾個妓子的麵給批得體無完膚,本就已經無地自容,現在還被拿來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作比較,實在是深感屈辱。
那小縣裡出來的學子能有什麼真才實學,誰知道是不是卷子歪打正著合了此次考官的意。
“怎麼,你還不服氣麼?”向道鎮提高聲量怒吼道。
呂肖嘴巴囁嚅兩下,到底沒敢頂嘴。
“科考這麼嚴肅的事,豈是能靠投機取巧就能僥幸取中的。”向道鎮冷著雙眼,“拆封填榜後,我把每個考生的卷子都拎出來看了一遍。他們的經義就是比你們解得好,文章比你們作得秒,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本官即將去應平考當地政令,你們自己回去好好反省,等我回來再好好管束你們。”
向道鎮拂袖離去。
一乾學子這才敢大口喘氣,劉資素來與呂肖交好,此刻見他臉色不好,寬慰道:“向學政的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前兩年咱們城南不是有很多乞食者嗎,好大一部分人就是從應平逃出來的。你瞧他們連生存都難,哪有多餘的精力讀書。他如此說,不過是激勵我們罷了。”
另一人憤憤不平道:“聽說江州那群沒有見識的人將應平奉為小吟水,他們出過江州嗎?不過是偶然中了七個舉人罷了,一個窮山惡水之地也敢和文風昌盛的吟水相提並論,那裡可是出過四個狀元的。”
學子你一言我一言的說著自己的看法,總之就是不相信向道鎮口中應平舉子比省城還厲害的話。
呂肖沉思良久,說道:“今年四月天春遊踏青,咱們就去應平吧。”
劉資驚住:“一個野蠻之地,怕是遍地蟲蟻,風光哪有咱們這兒好,呂肖兄,你可要想清楚了。”
呂肖淡淡道:“既然學政大人對應平推崇至此,我倒要去會一會。”
呂肖天資不錯,又投身在良好的門第,省城的學子隱隱唯他馬首是瞻,既然呂肖已經這麼說了,踏青的計劃就這麼決定下來。
向道鎮怒氣衝衝回到官邸,當即擬了一份諭單交給隨從:“去,馬上遞到江州應平,告訴他們本官要去巡行視察。”
隨從捧著諭單拱手告退,剛走到門口,向道鎮出聲叫住他:“等一等,拿給我。”
隨從隻當他要重新擬一份,恭敬還給他,結果就見學政把諭單揣入懷中:“先不遞了,幫我收拾幾套尋常的衣裳,我們出發去應平。”
廣木學政從省城悄悄出發,誰也沒驚動。進入江州地界時,他脫下一身官服,戴上頭巾穿上瀾衫,儼然一個遠曆求學的儒生。
他這身裝扮確實唬住了人,就有一輛車馬上的書生主動前來攀談:“這位兄台可是要去應平,我看你和我們通行了一路,應當是同一個方向。”
那馬車上坐了四五個人,年歲從20到40不等,向道鎮拱手道:“確實是去應平。”
書生眼前一亮,兩輛馬車在道路上並列前行,車輪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那書生探出半截身子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向道鎮老於世故,裝得像模像樣,很快和他們聊成一片相談甚歡。
書生沒有認出他的身份來,還在心裡道此人性格隨和,談吐不凡。
天色漸晚,兩輛馬車停在一間客棧外頭,打算今晚在此歇息。
書生邀請他:“兄台來與我們同桌吧,你一個人進食想來也無趣。”
向道鎮聞言腳尖一轉,笑嗬嗬道:“也好。”
他解下鬥篷丟給隨從,大步往他們走去。
客棧裡人聲鼎沸,他們的座位選在角落,書生神神秘秘掏出一卷羅紋紙:“我們同窗幾人之所以結伴去應平,蓋因此物。”
“哦?”向道鎮來了興致。
一路走來,這學子話裡話外對應平推崇備至,談起應平時也頭頭是道,仿佛不是第一次去。
書生把羅紋紙在桌上攤開,“每日要聞”四個大字便映入眼簾。
旁邊那位年紀最小的書生雙目圓睜:“齊世兄,你居然買到最新一期的要聞。”
齊世沾沾自喜:“這是我好不容易從一個小販手裡花大價錢買來的。”
要聞一經出現就風靡整個江州,傳播甚廣如日中天。可惜每期數量有限,導致城內人人都以買得要聞為豪,一些士紳還專門派了小廝守在城門口,就為了能搶購到一份。
“什麼東西居然引得世人風動如此。”向道鎮聽到他們這麼說,也是大吃一驚。
齊世對他感觀不錯,頗為大方的把要聞推到他麵前:“要聞是應平的觀星新聞社出版的,聚焦天下大事,上麵什麼訊息都有。”
小二吆喝著擠開人群把飯菜一一端上來,整個屋子裡酒香菜香縈繞。向道鎮飯也顧不上吃了,捧著要聞津津有味地看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兩眼放光拍著桌子讚歎道:“好,應平的縣令在教化上做得不錯。”
他激動之餘,一時忘了自己正在裝儒生,語氣不自覺就帶了學政一貫的評判氣勢,幸好同桌的學子們也沒仔細去聽,要不然辛辛苦苦喬裝一路就此露餡了。
搶購到要聞的齊世聽到這話,仿佛被誇的是自己一般,忙不迭的點頭讚成,他把要聞當成寶貝一樣珍而重之地揣在懷裡:“我們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孰料他們剛拿起筷子,旁邊一桌就有人嘿嘿笑道:“買了一份假的要聞還洋洋得意,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傻子。”
齊世眉毛倒豎,當即回身質問:“你說誰買的假要聞。”
向道鎮一同看去,見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那漢子用手背渾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上的菜油:“自然是你啊,客棧裡還有誰拿著要聞在炫耀?”
“我沒有炫耀。”齊世漲紅了臉,“況且這要聞是我花了三兩銀子買來的,怎麼可能是假的。”
“三兩?”那漢子不可置信大叫一聲,隨後擺擺腦袋,“果然是傻子,不過就算你是巨額買來的,那也改變不了那是假要聞的事實。”
漢子見齊世挎著臉擺明了不信,撿著盤子裡剩餘的花生米慢慢嚼著:“要聞的右下角有觀星新聞社的防偽標誌,一個奇怪的符號,用特殊的手法印上去的,你們那份是不是沒有。”
齊世手忙腳亂翻出要聞,看到右下角的時候,臉色一白,漢子便知道自己說中了,齊世卻猶自不相信:“誰說有符號才是真的”
“哎,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你這人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漢子道,“我家就在應平,生活廣場的展板上天天都會張貼要聞,供我們免費觀看,早在前年就有了,我看了那麼久,能不知道嗎?”
齊世怔愣良久,半響悶悶不樂把要聞卷起來,接下來吃飯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眾被人下了麵子,還是知道自己買的要聞不是來自新聞社,一直沒有再說過話。
其他人也就歇了談話的心思。
休整了一晚,齊世對昨天發生的不快已經釋然,向道鎮瞧了一眼,心道少年人心思果然來得快去得也快。
因為沒什麼要緊事,馬車慢悠悠地行走在路上。
向道鎮見對麵那位較為年長的學子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帶的隨從身上,便主動解釋:“怕路上遭遇變故,就帶了兩三個武力。”
這幾個隨從個個孔武有力,學子料想應當是他家裡的護衛:“如果你說的是山匪的話,不用擔心,早在之前韓將軍就他們一網打儘了。”
“哪位韓將軍?”向道鎮一愣。
“當然是鎮遠大將軍韓致。”
向道鎮百思不得其解,他遠在省城,除了科考文政,對江州發生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那位將軍何時接了剿匪的任務了?
隨著離應平的距離越近,路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一點也不像偏遠小縣該有的景象,向道鎮隨手攔住浩浩蕩蕩的一夥人問道:“你們都是去應平的?”
中年人露出一口黃牙,爽朗笑道:“是啊,聽說應平活計多,去掙點家當錢。”
“那你們呢?”
“我們去買良種糧種的,我有房叔叔住在應平,聽說用了縣衙供給的種子,去年糧食豐產,我們也打算試試。”
……
向道鎮不由自主地舔舐了一下乾裂的唇角,引頸而望,前方密密麻麻的行人看不到頭。有一瞬間,向道鎮覺得他們像數不清的水滴,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朝著應平那汪波瀾壯闊的大海彙流而去。
馬車走走停停了兩天,過了應平的界碑,原本凹凸不平的爛泥路變得筆直平坦,齊世興奮不已的聲音響起來:“就是這個,要聞上提到的水泥路。”
向道鎮扒開車簾往外看去,白花花的水泥路在車輪滾滾下一直延伸,消失在青山綠水間。
齊世坐不住,爬出車廂和馬夫並排而坐,他一隻腳垂下去,悠哉悠哉地欣賞自然風光。
車廂內有同窗道:“齊世兄,不若今年踏青咱們就選在應平吧。”
“好啊。”齊世想也沒想欣然同意。
向道鎮被這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激起一絲快意,也想邁出去,被親隨攔住了:“大人,春寒料峭,外麵冷。”
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車廂外響起車夫和其他人模模糊糊的交談聲,向道鎮問:“可是到了?”
未免太快了些。
這水泥路果然方便。
“應該還沒有。”隨從打開車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帶著一身冷氣進來,“大人,是應平的百姓在外麵攔路。”
向道鎮皺起眉頭:“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要行那挾財之事不成?”
“大人誤會了。”隨從笑著給他解釋原因,“他們是這附近的農戶,到路上來招攬生意。”
向道鎮更糊塗了:“農戶能做什麼生意?”
“因為從去年開始,外地趕去應平的人陡然增多,縣城裡的客棧供不應求,好多商販晚上在縣城裡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會退而求其次,到近郊的農院裡租住,他們正是那些農院的主人。”隨從問道,“大人,聽那些人說這個時候進縣城,客棧可能沒空房裡,我們是住這些農戶的院落,還是去縣城裡住官舍。”
“不住官舍。”向道鎮想了想,“走吧,去感受一下鄉野生活。”
那幾個書生卻想直接進程,於是同行了幾日的兩隊人馬就此分道揚鑣。
招攬生意的農戶有好幾家,眼見車駕裡出來一個讀書人 ,就知道生意上門了,拿出十二分的熱情爭先恐後地介紹自己的房子,向道鎮選了一個看起來麵善的婦人,跟在她後頭。
這家婦人的家宅其實看起來不像她說得那麼好,但勝在乾淨規整,家裡養了幾隻雞,咕咕亂叫著,被關在柴房後邊,隻有很小的異味飄過來。
第120章 第 120 章
不過那點微乎其微的異味不足為道, 因為院子外邊栽種了兩株臘梅,現在正是盛開的季節,枝頭上掛滿了金黃色的花朵, 一湊近了真是滿香撲鼻, 住在這兒比住在省城的官邸還彆有滋味。
宅子有四間多餘的空房,向道鎮指著邊上的兩間屋子問:“新砌的?”
婦人大大方方地笑道:“去年冬天剛砌的, 到官府買了水泥搭建的磚瓦房, 那間屋子住起來沒那麼潮濕, 比較保暖, 就是價格貴一些,客人們要選住哪間?”
向道鎮在幾間屋子裡來回轉了一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敢問那個兩間臥房的床怎麼有兩層?上麵也能睡人?”
“當然能睡了。”婦人無不自豪道,“這個叫雙層床鋪,隻有我們應平才有的, 是陸縣令專門找人做的。”
又是陸縣令。
向道鎮這一路走來, 不知道聽過多少回了, 以至於看到新奇事物, 就下意識把它和應平那個縣令聯係到一塊兒了。
在兩人對話的時候,這家農戶的男主人回來了,他帶著幾個客人走進院子,那些人看著像是行商走販, 一進門就大著嗓子左右觀望。看樣子確實如婦人所言, 這段時間來應平的人著實有點多。向道鎮沒有再問話,趕緊定下那兩間新修的屋子。
黃昏降臨,倦鳥歸籠, 向道鎮站在院門口,遙遙看著應平的方向, 那裡華燈初上,天際染成大片火焰的紅色,不肖親身經曆,向道鎮就能想到街肆裡摩肩接踵,熱鬨繁華的景象。
男主人挑著燈籠高高懸掛在柱子上,整個兩進的院子被照得燈火通明。
“你們應平變化太大了。”向道鎮出聲感歎道。
男主人拍了拍手:“是啊,三年前還朝不保夕,我也不敢想,今生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向道鎮忽然發現,自打來到應平後,在當地百姓臉上看到最多的,就是這種笑容。
滿足、幸福,仿佛人生沒有坎坷憂愁。
男主人說完進去了,他還要去做晚飯,不僅他們家,近郊一帶的農戶都接受了官府的建議,把自個家裡改造成了農家樂,供來往客人食宿。
很快煙囪裡冒出嫋嫋炊煙,向道鎮在外麵站了一會兒,被潮濕的冷風吹得瑟瑟發抖,裹緊身上的鬥篷也緊跟著回了院子。
農戶家裡的一雙兒女看著不足十歲,背上擔著柴禾從向道鎮身邊跑過去時差點絆倒,向道鎮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領將人提起來,男孩撲騰兩下站穩了,恭恭敬敬給向道鎮行了個拱手禮:“多謝大叔。”
小孩兒臉上蹭著亂七八糟的灶灰,宛如一隻小花貓,舉手投足卻顯得很有禮貌,向道鎮不由心生喜愛,笑眯眯地放低聲量:“舉手之勞,你叫什麼名字?”
“馮延景。大叔,我還要去給娘燒火。”男孩兒沒等他回複,風風火火地鑽進柴房。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啊。”隨從感歎,“下午的時候,我還看到那女孩兒在喂雞。”
晚飯做得很簡單,但是味道不錯,飯後男主人端來一盤水果,對他說:“今年六七月份你們再來,那時候還可以吃到我們應平的特產,保管你在其他地方沒有吃過。”
“有什麼是我們爺沒吃過的。”隨從不以為意,“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來應平。”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特產從去年才開始在應平種植,總之你們來就對了。”男主人擦了擦手,“若是你們覺得現在時辰尚早,還不打算睡覺的話,可以順著官道去縣城逛一逛,瓦舍裡排了不少精彩的戲,要一直唱到11點才收場。”
“11點?”
“哦。”男主人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自從有了鐘樓,我就說習慣了,11點也就是亥時末。”
向道鎮隨著他手指方向看過去,官道上不知何時掛了兩排燈籠,微弱而溫暖的燭火下,影影綽綽都是吃了晚餐結伴消食的人群。
隨從瞪大雙眼:“這,這和咱省城不遑多讓了啊。”
“嘿嘿。”漢子咧嘴一笑:“是呢,咱陸大人說了,要在應平大力發展新農村,以後還有更多的惠民政策。”
向道鎮到底沒去縣城,那燈火通明的地方雖然看著不遠,來回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時間。他們最後隻順著官道悠閒地轉了兩圈,聽著周圍普通老百姓的家短裡長。
“你說這陸久安,腦袋裡怎麼就這麼多奇奇怪怪的點子呢?”
晚上吹了燭火,向道鎮躺在上層床鋪自言自語,他也沒指望隨從回答,然而下鋪的兩人卻分明從學政大人的言語中聽出了喜愛之意。
翌日早晨,柴房後邊的公雞拉長了嗓子啼鳴,隨之隔壁臥房裡傳來幾聲間斷的咒罵,向道鎮猜想那幾個行商昨晚應當是去縣城裡聽戲了。
戶主一大早做了些清粥小菜擺在堂屋,向道鎮簡單吃過朝食,踏出門的時候,看到戶主的一雙兒女坐在堂前咬著筆杆子冥思苦想,那飽滿的墨汁順著筆尖滴在白紙上也不自知。
向道鎮有些意外,昨日見兩個小孩兒在家幫襯爹娘,他還以為這家子大抵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不曾想戶主竟是咬牙將孩子送去開了蒙,連那女孩兒也不例外。
有關學習的事,向道鎮便覺心癢難耐,他捏了捏拳頭走近些,看到馮家兄妹兩在默《四言雜字》,馮延景愁眉苦臉,一看就是被難住了。
向道鎮再去看馮延景的妹妹馮延沁的紙張,那字倒是寫得工工整整,就是寫錯了不少。
“這裡漏寫了兩句。”麵對小孩子,向道鎮表現得也就沒那麼嚴厲。
一根食指搭在試卷上,馮延景抬頭發現是昨晚上撞見的客人,忙感激地對他一笑:“謝謝大叔。”
向道鎮隨口問道:“是哪位先生在教導你們啊?”
“高夫子。”
向道鎮又問:“哪所私塾就讀呢?”
馮延沁脆生生答:“不是私塾,我們在鴻途學院讀書。”
鴻途學院?
應平何時修建了一所學院?
正當向道鎮以為自己記憶出錯時,婦人從廂房裡走出來,徑直來到他麵前,:“讓你見笑了,這倆孩子貪樂好玩,夫子布置的寒假作業也沒寫,眼看著馬上要開學了,才開始匆匆忙忙補作業。”
婦人對著向道鎮還是一副客氣的笑臉,等轉向兩個孩子時,插著腰橫眉冷豎,刹那間仿佛變了一個人:“還不快寫,家長會要是讓我丟臉了,回家讓你們吃一頓大肉。”
兩個孩子打了個寒顫,握緊筆杆再也不敢左顧右盼。
因為昨晚住得還算舒服,向道鎮想了想,便又續了兩天的房租。接著馬車也不坐了,就這麼帶著幾個隨從徒步走到應平縣城。他本是打著巡察的目的而來,誰知道進了縣城後,叫應平天翻地覆的變化給晃花了眼。
這短短兩天的時間,不僅見識了生活廣場上那聞名遐邇的鐘樓,還串了街,聽了戲,看了正宗觀星新聞社的要聞,實在是叫他大開眼界。
紅紅綠綠的幌子迎風招展,集市上貨物堆積如山,挑著擔子的小販穿梭在遊廊,酒香菜味飄滿大街小巷,生活廣場上那間最大的酒樓已經人滿為患,向道鎮索性尋了個餛飩攤子坐下來。
“向兄台,果然是你。”
向道鎮轉頭一看,原來是齊世那幾個書生,向道鎮笑嗬嗬招呼他們入座:“沒想到又見麵了。”
“你那幾個隨從呢?”
向道鎮說:“去小攤販那兒給我買果子去了。”
正這麼說著,隨從擠開人群回來了,左右手拎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隨從把東西一股腦放到桌子下麵的背簍裡,抹著額頭的汗珠說:“這應平的小孩可真聰明,我買那麼多貨品,他們竟不用算盤,直接告訴我一共花了多少錢。”
“胡說八道,那豈不是能心算了。”向道鎮抖著胡子笑罵道。
另一位隨從補充:“是真的爺,我碰到的小孩兒,他們不僅會術算,還都識字。”
向道鎮搖了搖頭,對隨從的話嗤之以鼻,那齊世卻突然湊近了說道:“向兄台,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這偌大的一個應平縣,似乎人人都能識文斷字。”
他比向道鎮更早進城,所以得到的訊息要多一點,自然知道滿縣的適齡孩子都在鴻途學院讀書之事。
然而這個消息卻仿若一道翻天大浪,直撲入向道鎮腦海裡,把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早晨在戶主家看到馮家兄弟默書時,他隻當是農戶夫婦高瞻遠矚,願意舍下錢財來換取孩子的未來之路。
卻原來,滿城的孩子都在讀書,人人都可以學習。
沒有目不識丁,也不存在愚昧無知。假以時日,應平未來這個下等縣,豈不是遍地儒生?
向道鎮想到那樣的盛景,倒吸一口氣:“年輕人行事果然大刀闊斧,此等魄力,吾等望塵莫及,鴻途學院在何處?”
“聽聞今天學生進學院報到,明天就要開學了。縣令要去學院參加開學典禮,若是向兄感興趣,可以去觀摩。”齊世道,“我就不與你同去了,我們是來參加辯論賽的,順便問一問外縣的學子能否進應平縣求學。”
向道鎮哪裡還等得到明天,他整顆心魂早已叫鴻途學院勾了去,迫不及待想去瞧瞧。
鴻途學院修在近郊,高大的建築恢弘氣派,碧綠的密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學院和外麵為生活奔波的市井一分為二。
密林後麵是一圈青磚砌成的圍牆,透過圍牆上的格花鏤空,可以隱約看見學院內端莊肅穆的教學樓和寬闊的操場,學院大門前麵立有一石碑,碑上雕刻八個大字,字體豐腴渾厚、堅韌而遒勁。
“明德礪誌,求知篤行”。
向道鎮點點頭:“書法功底深厚,應當是一大家所作。”
大門外立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守衛,剛毅的臉上堆滿凶狠的肌肉,此人黑色的眼珠一轉,上下打量他們一番,蒲扇大的手掌攔在向道鎮的麵前,阻擋了他的去路。
“請出示校牌。”
向道鎮哪裡有什麼校牌,立在原地與守衛大眼瞪小眼。
“為了保證學生的安全,沒有校牌不能進入學院。”守衛利落轉過身。
“居然把學政大人攔在外麵。”隨從怒目圓瞪,想要拿身份壓他,向道鎮不著痕跡用手擋了他一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鴻途學院管理嚴格,這是好事。”
他想了想,這才把諭單拿出來交給隨從:“明日遞到縣衙去,就說本官要來視察,彆的不要多嘴。”
隨從第二日去遞了諭單,回來的時候還帶來一個消息。
“做家訪?”向道鎮凝眉。
“是的。”隨從原封不動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向道鎮,“一個學生都不能落下,陸縣令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