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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 131 章

湖畔之地臨時舉辦的詩會, 即沒有絲竹之聲,也無酒水茶點,隻有空曠的清風與清脆的啼鳴相伴, 不過絲毫不影響這群學子的熱情。

學正笑嗬嗬地同範成秋道:“他們要鬥詩了, 教諭不去指點一下麼?”

範成秋搖了搖頭:“那群學子玩樂,我就不去摻合了, 免得他們放不開。”

雙方人馬分首而立, 采用抓鬮的方式決定誰做這頭彩, 省城來的學子運氣好, 抓到寫有“知”的紙條,應平的紙條為空白,於是由省城的學子先開始。

呂肖象征性地客氣了一番:“那就由我們拋磚引玉了。”

他嘴上雖是這麼說,胸有成竹的模樣卻仿佛壓根不擔心結果一般,指著身旁的劉資道:“我們這邊由劉資率先出馬。”

陸久安隱沒在人群中, 聞言倒是皺了皺眉, 這群人分明是以呂肖馬首是瞻, 按他的猜想, 他本以為第一局是呂肖親自出馬,出其不意直接做一首驚才豔絕的詩出來,打壓一下應平學子的士氣,這倒是和他想得不太一致。

劉資走到場地中央, 環顧四周, 突然雙眼定在湖麵片刻,一首七言絕句便這麼脫口而出。

他寫的這首詩,確實是以湖中風景為主題的, 但是聽詩的眾人卻齊齊呆愣了一會兒。

隻因他這首七言絕句不僅格律上押得極好,從詩意上來看也是非常打動人心的, 所有聽到詩的人都反應過來,劉資這是在借由湖水思念亡母呢,什麼“孤身已無湖波清”,因為沒有為娘的陪伴,當年一起遊湖的水都沒那麼清澈了。

有人安慰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請節哀。”

劉資從情緒裡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喉嚨哽澀:“娘親去世已經六年了,我一直還未能適應過來,常常睹物思人。”

他說完這句話,神色又恢複如常。

陸久安卻不禁讓過他這首詩勾起了好久不曾湧上心頭的思鄉之情,不是思念現代的姐姐,而是在這個時代,在大周,經常寫信給他的雙親。

自從原主的記憶回來了一部分,再讀那些書信,明明是平常不過的文字,情感卻愈加受影響,讀著讀著便讓人有潸然淚下的衝動。

“所以,要好好珍惜與你們身邊之人能在一起的時光。”劉資最後說了一句。

如此這般憂思情起的一首詩,讓人嘖嘖稱讚的同時,也讓應平的學子十分為難。陸久安就聽到旁邊一個叫卓泉的秀才在抱怨:“第一個出場的詩賦就作得這般精彩,把詩會的台階都給拔高了,讓我們後麵的怎麼辦?”

況且這首七言絕句還是現場沒有多加思考就作出來的,可見劉資才情多好了。

“也不知道對麵什麼來頭,看穿著打扮非富即貴,齊世兄又說不是江州的。”

陸久安聽到這話,摸著下巴的手停住了。

剛才劉資作的詩裡提到巧思湖,他總覺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裡聽到過,他這般旁若無人地思考著,倒真讓他想起來了。是之前向道鎮在他耳邊提過一嘴,說是陸久安要是有機會去廣木布政使司,就帶他到省城的巧思湖去遊船,陸久安還記得他用佳人來比作巧思湖以此形容它的秀美。

這群學子,居然是省城來的嗎?

猜到了他們的身份,饒是陸久安,也感覺很震驚。

下一刻便是由衷的高興。

應平居然吸引了省城的人來此!舉國聞名這不是指日可待?!

“連陸賢弟也聽呆了,這首詩果然是上上作。”卓泉看到陸久安神色,愈加沒有自信,“要是被外麵的學子比下去,那丟臉可丟大了。”

陸久安回過神來,也沒解釋剛才自己發呆的原因:“沒什麼丟臉的,山外有山人外有外,自然有技高一籌的,這沒什麼可比的,自己努力了就好。”

“陸大人教訓得是。”卓泉下意識道,說完才想起陸久安提過的這兩日把他當作同窗對待,趕緊開口:“雖然陸賢弟如是說,但這畢竟是詩會嘛,要是對麵全和劉資一樣,在詩文上麵造詣極高該如何是好,那場麵還不是一邊倒?”

“不會的。”陸久安道,劉資隻是省城學子派出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的。

這邊的竊竊私語呂肖自然也看到了,雖然聽不到內容,但是端看神色,他大抵猜到談論的都是什麼,便和場中央的劉資對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劉資的詩自然得了一個上佳的評語,按照鬥詩的規則,接下來,就要由他指定應平的學子來接詩了,劉資回到自己的隊伍裡,與隊友商討人選。

卓泉埋著腦袋屏氣凝神,在陸久安看來,頗有點像課堂上怕被班主任點名回答問題的即視感,不由噗嗤一聲笑場了,周圍聽到聲音的幾個人迷茫地看向他。

然而越怕什麼越來什麼,下一個接詩的人選落在卓泉頭上。

“就由這位手持梨花竹片的兄台上場吧。”

因為不知道雙方的姓名,為了方便稱呼,也為了應和文士的風雅,有人便提出各自以花名相代,花的種類不可重複,分彆寫在竹片上,在陸久安看來,有點類似於名牌號的感覺。

手持梨花竹片的卓泉頓時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出來。

陸久安知道卓泉。今年剛過院試,要說解經著文還是很出眾的,賦詩隻能算是差強人意。而且可能因為剛當上生員,在一群老秀才麵前便不知不覺帶了點謹小慎微,表現出來就是信心不足。

陸久安不著痕跡地碰了碰他:“儘力而為即可。”

卓泉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劉資道:“梨花兄台的詩,第二行第三個字必須要有水。”

鬥詩的規則和飛花令有些異曲同工,然而為了增加難度,不僅指定雙方接下來的人,還要製定“令字”的特定位置。

卓泉作出來的詩果然落了下乘,隻平仄對上了,卻一句一景平鋪直敘,實在讓人味同嚼蠟,隻得了個下等的評語。

評語一共分三種,上佳,中庸,下等。

雙方初次的博弈就拉開了這麼大的差距,卓泉臉色一紅,遙遙看了一眼駐足在不遠處旁觀的幾位夫子。

陸久安見狀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優缺點,下次在經文上殺他個片甲不留。”

其他人也紛紛出言安慰他,卓泉是應平學子裡麵少有的比較內斂含蓄的人,其餘的人就不一樣了,經過辯論賽的打磨,那是越挫越勇,越難越興奮,學子們肩並肩一琢磨,敲定了省城接下來對詩的人。

呂肖不敢置信地問道:“選我?”

“就是你了。”應平學子爽朗道,“蘭花兄一看就是卓爾不凡,我們期待你的詩賦。”

呂肖:“……”

呂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接受了應平把他提出來的決定。

不光是他,省城所有人都在心裡倒吸一口氣,暗罵應平的學子是群怪胎,行事作風實在是令人捉摸不定。

呂肖一看就是他們這邊的佼佼者,要是正常人,再怎麼樣都會把他留在最後壓軸出場,輕易不敢與之對上,誰知這群人反其道而行之,提前把呂肖給選出來了。

呂肖的詩按規則要在第四句第六個位置出現“道”字。

呂肖詩如其名,而且令字正中下懷,他作了一首大氣磅礴的詩,詩裡頗有股舍我其誰的氣勢,連範成秋聽了都在一旁連連點頭,更不論在座的學子了,目瞪口呆後大呼過癮。

呂肖說不清什麼感覺,既有技驚四座的愉悅,又有璞玉過早麵世的惱怒,也沒回隊伍裡商討了,索性在場中央當手一指,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玫瑰,就你吧。”

陸久安怔了怔,還在想,玫瑰是誰。

那手指頭卻直直對著他,讓他想起來了,哦,玫瑰是我。致於他為什麼選玫瑰花相代,因為玫瑰帶刺啊。

一群秀才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一點也沒有解圍的意思,神色還隱隱帶著幸災樂禍。

陸久安有些頭痛,抖著手指著他們小聲道:“剛才選接詩時,我也沒有參與其中,你們這群人作的孽,怎麼偏偏算在我頭上啊。”

高楚唯恐不亂:“你是我們縣令大人,自然是頂在上頭。“

陸久安這麼說著,還是從容不迫地起身走到了場中央,和呂肖相對而立。

他人和呂肖站在一起後,省城的學子才驚訝地發現,素來芝蘭玉樹的呂肖在他麵前,竟深深叫他壓了一頭。

此人明明穿著素淨,麵容也平易溫和,卻隱隱散發出一種貴氣天成的雍容來。

應平居然還能養出這樣的人來?

不知不覺中,省城學子都在驚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妄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秘密來一般。

呂肖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人身形遠遠看著非常高挑挺拔,如山中翠竹一般,待走近了,他發現對方五官十分漂亮瑰麗,當真就像他自比的花名一般:玫瑰。

對方暖褐色的眼眸定定落在你身上時,竟讓人不自覺想與他生出親近之意。

一刹那,仿佛霽雪初晴。

呂肖短暫地怔愣過後,麵色無常地說出令字和位置。

呂肖的異樣落在周圍人的眼裡並沒有引起注意,隻有劉資稍稍挑了挑眉毛。待呂肖態度溫和地同陸久安打過招呼回到隊伍裡以後,劉資甚至發現,他這位素來眼高於頂的好友還在若有似無地打量對方。

劉資頓了頓,沒忍住,冷不丁在呂肖耳邊調侃道:“你的這位對手確實是人中龍鳳,看來呂兄很欣賞他啊。就是不知道文采如何,作出來的詩能不能配得上他那身風采。”

第132章 第 132 章

彆看陸久安泰然自若, 其實心裡也沒底,他繼承了原主的才學,肚子裡墨水是不少, 不過全部倒出來, 也湊不齊一首叫人拍案叫絕的詩來。

應平的學子已經開始在一旁叫嚷:“陸賢弟,這場詩會咱們就盼著看你大放異彩了。”

“平日你給我們講經義的時候章句頻出, 還沒看過你作詩呢, 現在正好可以趁機見識一番了。”

省城來的學子一聽, 謔, 已經能充當夫子給秀才們講學了,想必文采斐然,至少是個準舉子了,因此愈加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

範成秋也饒有興趣地看他能作出什麼詩來。

陸久安一時之間有些壓力山大。

短短幾息,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思考著詩詞要意, 心念鬥轉間, 不知不覺竟浮現了華夏王朝那流傳千古的諸多詩詞。

楚辭漢賦, 唐詩宋詞。

那場延續了幾千年的璀璨文明, 那個承載了無數風流人物的世界,居然隻有自己知道……

他險些脫口而出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來。臨到檔口叫他刹住車。

不行,這是抄襲。

但是隻留他記憶裡,到底有些可惜。

他歎了一口氣, 看著四周投過來的眼神, 緩緩開口:“獨舟月下閒碰杯,半鬥星河半鬥輝。紙上筆墨浮生夢,不過逝後風流名。”

呂肖愣住了。

他給的令字第二句第四個位置是個“河”, 尋常人想到大江流水也就罷了,他倒好, 居然思慮到蒼穹去了。

彆人的是江河,他的是星河。

省城的學子也愣住了。

倒不是說陸久安這首詩好到讓人忘了反應,而是他此刻表現出來的獨愴然而涕下的那種寂寥,給人一種曆經滄海桑田,站在時間之外,俯視芸芸眾生的感覺。

可是他看著才剛剛及冠而已,怎麼就生出這般……這般超脫世外的感慨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位寺廟出來的得道高人在講經文呢……

倒是應平的學子已經習以為常了,當初陸久安第一次在縣學講學,就借天地宇宙生老病死來告訴他們人生苦短,切不可因外界的聲音而放棄自己的誌向,這一慣是他們陸大人的作風。

其思甚高,其意甚遠,就是這麼高大上,這麼彆出心裁,他們這些尋常學子怎麼比得了!

“陸賢弟作的詩果然不同反響。”應平學子非常給麵子地轟然叫好。

省城的學子臉色很古怪,唯有呂肖靜靜思慮片刻,起身對著陸久安一拜:“陸賢弟高才壯采,短短二十八字卻道儘人生哲理,讓人收獲頗深。”

這誇得就委實有些過分了,陸久安這麼厚的臉皮也差點著招架不住,他回身拜了一個禮,朗朗身姿甚是神怡:“呂兄謬讚了,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

“剛才那番話都是發自內心的。”呂肖頓了頓,道,“與陸賢弟相比,某實在顯得有些狂妄自大。”

若說他自己的是恃才放曠的少年氣盛,陸久安的就是悲天憫人的大家之風,兩相比較,高下立見。

劉資心想:“賢弟都叫上了,看來確實是很中意應平這位剛剛謀麵的學子了。”

陸久安其實知道,他剛才那首勝在詩中意境顯得脫俗高深一點,但是比起合轍押韻,用詞練達還是呂肖更勝一籌,陸久安搖了搖頭:“其實你們年輕人嘛,意氣風發一點是好事。”

呂肖:“……”

他這句話不如不說,實在是顯得有些老氣橫秋了點,讓呂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陸久安像是沒注意到呂肖的窘迫,接著道:“其實我那作的那首詩,上不得什麼大雅之堂,我這兒倒有一首精妙絕倫的詞,想與你們分享一下。”

呂肖客氣道:“陸賢弟分享的詞,那必定昭明出類,願洗耳恭聽。”

陸久安誦的是蘇大學士的《水調歌頭》。

寂靜開闊的草地上,隻聽得陸久安抑揚頓挫的朗誦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隨著他這首流傳千古的美詞一出,眾人隻覺眼前勾勒出一副皓月當空,孤高曠遠的景像。待陸久安誦完了,現場被震懾得半響無聲。

範成秋忍不住走進場內,心緒不穩道:“這是你作的?”

陸久安心想,我可不敢冒用東坡居士的名頭,他麵上黯然,歎息一聲:“不是我作的,是我在家中藏書翻到的,年代有些久遠,填詞之人已經作古了。”

範成秋聽罷,長籲一口氣,呂肖道:“如此經綸之才,作得這麼好的詩詞,居然沒有聞名於世,我們這些人還是現在才從陸賢弟口中得知,真可惜。”

陸久安裝模作樣地接道:“可不是,我那藏書裡還有很多詩詞歌賦,篇篇蹙金結繡,首首璧坐璣馳。”

範成秋驚詫:“像這樣的詩文?還有很多?”

“對啊。”陸久安點頭道,不等範成秋再問,便接二連三誦出《將進酒》、《赤壁賦》、《破陣子》……

上一首水調歌頭帶來的餘韻還未散去,接連幾首風格各異的詩詞又撲麵而來,每一首都是無與倫比地令人震撼。

陸久安這是第一次把上個時代的文明如此大規模地呈現在大眾麵前,可想而知,不光應平的學子齊齊張著嘴巴久久無法平息,就連省城來的那群眼高於頂的學子都為之驚歎。

主要是陸久安口中朗誦的這些詩詞,居然一首都未曾聽聞過。

呂肖咂咂嘴:“陸賢弟藏書頗豐啊。”

陸久安等的就是他句話,他這麼大費周章口乾舌燥說了一大通,無非就是為了能夠順理成章地引出圖書館。

在察覺到這群學子是省城來的時候,他心裡就謀生了這樣的打算。

雖然他們是來踢館的,不過誰說踢館就一定要對著乾?有時候化乾戈為玉帛才是上上策。

他當初計劃建造圖書館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那麼就要豐富藏書量,單靠他拿出來的那些書肯定不夠,於是思考過後,他就將主意打到了那些達官貴人的身上。

正好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這群學子一看就非富即貴,家中必定有很多沒有公開麵世的藏書,拿來填充圖書館再好不過了。

但是藏書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要,得徐徐圖之。

這些遊思在腦袋裡過一遍不過幾息,陸久安心中敲定了計策,於是緩緩道:“如兄台所言,在下家中確實什麼都不多,就是書多,而且很多都是外麵沒有的孤本,十分難得。”

陸久安撿著幾本精彩的簡單說了下,呂肖等人聽了,果然露出感興趣的神情,不過也僅限於此了,他們也知道,很多門第裡的藏書,通常不會給外人觀看的。

陸久安見狀,非常真誠地說:“你們想看嗎?若是你們想看,我借你們觀閱抄錄啊。”

呂肖推遲道:“這如何好意思。”

陸久安毫不在意:“知識本就不該獨藏於一室,況且還能用這些書本結交到你們這群知己好友,何樂而不為。”

“既然陸賢弟如是說。”呂肖暢快地笑了,“那我也將家中的藏書拿出來,禮尚往來。”

其他省城的學子看了,也紛紛上來湊熱鬨,表示想要交換觀閱,陸久安自然喜滋滋地答應了:“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應平的學子還想說什麼,被孟亦台眼疾手快擋了下來。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陸大人的行事作風你們還不知道嗎?他既然能給外縣的學子,到時候肯定也少不了你們的。”

陸久安在詩會上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便信手闊步地下了場。

接下來的詩會不負眾望,高潮迭起。特彆是高宿被點出來接詩時,應平的學子沒有忍住大聲地起哄,在省城學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齊世朗笑解釋:“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剛剛叫的梅花兄,他可是今年江州府院試的案首。”

經過激烈的交鋒,這個時候,應平的學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品出了幾分來者不善的味道,想來無非就是為了打壓他們應平的學子罷。

自從應平出了7個舉人2個進士,陸陸續續來應平縣學,抱著真心求學的有,不服氣擠兌的有,明裡暗裡來了幾波了,無一例外在參與了辯論賽後心服口服。

若非陸久安不讓人揭露他身份,真想看看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縣學子,若是知道了剛才和呂肖對詩的人是探花時會作何表情,臉上一定是精彩紛呈。

詩會到了最後,應平的學子已經沒有了一開始想要一較高下的心思,反而享受其中,單純以賦詩為目的,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絕的詩文。

範成秋讓幾個學正把此次詩會所賦詩作記錄下來,編集成冊,並親自作序,同每期的講學、辯論賽集一同收錄在縣學裡,方便其他人觀摩。

雙方拱手拜禮的時候,直來直往的高宿小聲對呂肖道:“我知道你們來應平是為了什麼。”

呂肖神色一凜,高宿半點不客氣道:“稍安勿躁,不隻我知道,我的這群同窗都知道,你們來應平不過是想打壓我們罷,我們自不懼你。夫子和大人都曾告誡我們,學經論文隻為安己,可以良性競爭來共同進步,不可用來作為攀比的手段。今日這場詩會不過是遊山之暇的一場娛樂,若你們真的不服,那幾日之後縣學要進行一場辯論賽,你們自來參加便是。”

兩人之間的交流陸久安看在眼裡,不過他什麼都沒說,笑眯眯地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

呂肖被人戳穿了心思,反而眉眼淡淡置若罔聞,眼見日頭斜下,便禮態作足地同眾人告辭離去。

第133章 第 133 章

呂肖等人一走, 應平的學子也收拾了準備回去,而鴻圖學院的學生則要繼續前行,按照路線, 去金銘山上的謝家莊園留宿。

金鳴山雖然叫山, 但是坡度不高,謝家莊園就在山頂, 山頂卻是一大片平地, 已經被開墾作了謝家的莊田, 占地有幾十畝, 莊園內請了不少佃農。金鳴山除了謝家的莊園,半山腰還有很多其他貧民百姓的屋落,看到學生遊龍一般的隊伍,一個個放下手中的農具好奇地看過來。

剛走到莊園門口,謝歲錢安排的管事就走上前來, 殷勤地對範成秋說道:“老爺一早就跟在下打了招呼, 大人們, 請進吧, 莊園裡已經備好了晚飯。”

陸久安抬頭看去,果然見不遠處炊煙嫋嫋。

範成秋急忙道謝:“謝老爺子有心了。”

管事往隊伍裡看了兩眼,疑惑道:“不是說陸大人要跟著一塊兒嗎?”

謝歲錢可專門吩咐過了,務必要儘心儘力把陸縣令招待周待, 縣令大人平日不接受宴請, 此次邀請春遊的隊伍來莊園留宿,還是他們謝老爺好不容易爭取來的。

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萬不能搞砸了。

陸久安就站在隨行的幾個夫子旁邊, 聞言走了過來,管事看他第一眼就認出來, 還未來得及躬身行禮,就被陸久安攔住了:“今日出門在外,不用那麼多禮節。”

鴻圖學院的學子第一次集體在外麵留宿,感覺非常新奇,從吃飯開始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得虧莊園的留守的都是下人,又因為平日裡冷清得很,現在看到這麼活力四射的場麵,半點不嫌棄。

吃過晚飯,學生們壯著膽子叫陸久安繼續講故事,之前的《西遊記》已經講完了,因此最近換成了蒲鬆齡的《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是由係列故事構成的,上一次講了《畫皮》,今天接著講另外一個故事。

通常鬼神誌怪類的故事在民間都為人津津樂道,何況《聊齋誌異》收集的就是民俗民習,很接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因此就連莊園的下人都搬了小板凳一同來湊熱鬨。

陸久安為了營造氣氛,特意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下娓娓道來,有時候晚風一吹,聽的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也不知道是給嚇的還是冷的。

《聊齋誌異》並不是單純以恐怖為基調,而是通過不同的奇談異聞來講人性善惡,聽到最後眾人還唏噓不已。

就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憤憤不平道:“為了一點身為之物,居然謀害自己朝夕相處的弟弟,這種人真是畜生都不如,活該被弟弟的鬼魂報複。”

陸久安講了一個故事就停下來了,韓臨深正聽得高興,黑乎乎圓滾滾的雙眼一眨不地看著他央求道:“陸夫子,還有嗎?一個哪夠聽呀,再講一個吧。”

楊苗苗仰著頭,同樣期盼地看著他,就連莊園的下人也跟著起哄:“陸大人,再講一個吧。”

陸久安看著院子裡掛著的幾個通明的燈籠,心道:當我深夜電台呢。

“你們聽那麼多,小心不敢獨自走夜路。”陸久安故意恐嚇道。

鬼故事的神奇之處在於,聽的時候格外好奇,過後想起來又十分害怕,特彆是獨自一人之時,總是疑神疑鬼,老感覺身後有什麼東西。

但是韓臨深壓根不怕:“我又沒做虧心事,為什麼不敢。”

“那你們呢?”陸久安問其他人。

“我們也是。”這響亮的回答聲中,又以幾個女孩子的聲音最大,倒是有些出乎陸久安的意料。

“行吧。”陸久安妥協了,想了想,又挑了裡麵一個《仙人島》來講。講完之後,學生們還有些意猶未儘,陸久安故作不爽道:“你們莫要得寸進尺啊。”

學子們非常不給麵子的哄堂大笑,陸久安拍了拍手:“好了,孔聖人曰‘子不語怪力亂神’,聽聽也就是了,今天已經太晚了,明天我們還有彆的活動,準備洗漱睡覺了。”

莊園要供給那麼多人睡覺,一般的床臥肯定不夠,陸久安也考慮到這一點,在同謝歲錢商討留宿事宜時,就主動表示有個能睡的地方就行,不拘舒適,反正就一晚。

因此管事直接在三個大房間的地上拉了個長排的地鋪,是用草席和老舊的棉布鋪就而成,上麵再墊了一層被褥,所有人並排睡在這樣一張大床上,這樣的條件確實比不得學校宿舍,然而儘管如此,一群學子還是興奮不已,談天說地遲遲不肯入睡,還是作為校長的範成秋肅著臉親自拿著教尺來查寢,所有人才乖乖閉上眼睛。

陸久安和陸起宿在莊園的客房內,陸起已經很久沒和陸久安一間屋子睡覺了,他此刻身量和陸久安差不多高,蜷縮在床塌角落時,還顯得有些靦腆。

兩人合衣躺在床上,漆黑一團的屋內,陸久安聽到耳邊的呼吸聲漸漸平穩,腦海裡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念剛離開不久的韓致,韓致走水路路途所需時間要短一些,不知道他到晉南沒有,事情是否進展順利……

這種陌生的思念像肥皂水一樣在他心裡冒著大大小小的泡泡,陸久安忍不住想翻身,左手碰到陸起時又生生停住了,他強迫著自己數了會兒羊,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進入夢鄉。

第二天上午,陸久安決定先帶領學生們去莊園所屬的田裡除草,這項工程既不複雜也不危險,正好用來答謝謝家提供住宿。

麵對學生的詢問,陸久安耐心地回答:“彆人願意提供幫助是出於他們的善意,我們卻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彆人給予的好意,不管是錢財還是勞力,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去回報他們,這份善意才能延續。”

學生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看著韓臨深,陸久安又特意加了一句:“記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不少人在空曠的田野間放起了紙鳶,紙鳶是孟亦台帶著他們按照自己喜好手工製作的,能不能飛上天,能飛多高全靠運氣。

藍天白雲,暖陽高照,學生們灑了一身的汗,乾脆脫了外衫纏在腰間,比試誰的紙鳶放得高。

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風箏升到空中,學生們興致勃勃地對著彆人的紙鳶評頭論足,七嘴八舌地聲音中,一道怪叫聲響起。

“哎喲,那是誰的紙鳶,怎麼長這麼醜?差點把我紙鳶給纏住了。”

眾人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紙鳶在一眾五彩斑斕的飛鳥遊魚裡,確實顯得有些一言難儘,像鳥又非鳥,似魚又非魚,總之叫人看不出是何物。

風箏線的儘頭,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眾人視野隨著那手向上看去。

……

“怎麼……怎麼是陸大人的紙鳶。”

陸久安不明就裡:“都看著我做什麼?”

學生們麵麵相覷,還是韓臨深問道:“你紙鳶是做的何物?”

“這個啊。”陸久安臉上蕩出一抹笑容,“是飛機。”

“飛雞?”韓臨深臉色古怪,小聲嘀咕道,“雞還能飛嗎?”

“哈哈哈。”陸久安扯著風箏線笑得開懷,“此機非彼雞,它不是家禽,卻是一堆器械組合而成的,不僅能飛,沒有線的飛機,還能載著人飛到雲層上去,比老鷹飛得還高。”

範成秋在一旁聽了個全程,隻當他興之所起在逗這群學生:“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物,陸大人說得未免太不著調了。”

“總會有的,隻要你想,萬事皆有可能。”陸久安望著天上,喃喃道,“都說嫦娥奔月,以後說不定我們凡人也有去廣寒宮的一天。”

那個時候,上天入地已不是夢。

這趟春遊在下午太陽落山之前結束了,領隊帶著學生們原路返回,走的時候,很多人還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楊苗苗悄聲問陸久安:“大人,咱們每年都能來金鳴山春遊嗎?”

“不能。”

“啊。”楊苗苗頓時哭喪著臉,陸久安卻惡作劇得逞般笑道:“每年踏青總在一處不膩麼。苗苗,若是以後要讓你離開應平,你願意嗎?”

楊苗苗被問得懵住了,一瞬間表情空白,順著陸久安的話反問道:“離開應平?去何處?”

“去晉南,你願意嗎?”

楊苗苗想了很久:“可是爺爺在應平啊。”

“那爺爺若是一起呢?”

“爺爺不喜歡那些地方。”楊苗苗搖了搖頭。

陸久安知道,很多老人安土重遷,太過繁華熱鬨的地方反倒不適合他們,他們更喜歡呆的是自小生長的地方,那裡才是他們的根。

“苗苗,晉南很好的。”這個時候,韓臨深突然湊過來說道。

“很好嗎?有多好?”楊苗苗轉頭問道。

“晉南是我們大周的國都,是整個大周最好的地方。”說起這個,韓臨深頓時手舞足蹈地給楊苗苗描繪起記憶中的景象,“道路有八匹馬那麼寬,城牆巍峨奇偉,街上還有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你一定沒見過。”

楊苗苗老實的搖搖頭,韓臨深再接再厲道:“還有還有,皇宮中那些宮殿金碧輝煌,雕梁畫棟,你不去看看,實在太可惜了。”

楊苗苗奇怪地看他一眼:“皇宮重地,豈是我們說看就能看的。”

“做官就能進去了啊。”韓臨深理所應當道,“依你的才學,苗苗,日後必定能考取功名的。”

他們兩人你來我往說得隨意,陸久安卻聽得整顆心如坐過山車般七上八下,前一刻他還怕韓臨深會不會嘴快把自己皇子的身份給泄漏了,下一刻便對他說的話點頭讚同。

楊苗苗才氣過人前途不可限量,總有一天會化雨成龍。

回到鴻圖學院後,丹青夫子在此次寫生的作品裡評選出十幅優秀的畫作張貼在學校的校板上,讓人意外的是,那十幅畫作裡,居然有八名是女學生的,陸久安一臉驕傲對著範成秋道:“看,給他們同等的教育條件,女孩不比男孩差。”

範成秋同樣很高興,當選的畫作裡也有他小女的,他甚至雙眼放光,異想天開地說出一句平日裡絕對說不出的話:“要是女子也能科考就好了,那樣得多出多少人才。”

話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妥,訕訕笑道:“剛才胡言亂語,陸大人莫要當真。”

陸久安嘴角勾著耐人尋味的弧度,範成秋摸不著他什麼態度,正兀自忐忑,陸久安開口了,還是那句話:“萬事皆有可能。”

陸久安當著全校師生的麵給這十名學子派發獎勵,獎勵也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卻羨煞了旁人,陸久安站在台上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噙著壞笑故意刺激道:“兒郎們,咱們應平的女娃未來都是才貌雙全的佳人,你們不好好努力,怎麼配得上她們?”

台下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女孩們儘管麵皮薄紅,但還是昂首挺胸,充滿了自信,男孩們卻握緊拳頭,被激得左右四顧,想從同伴眼裡尋求相同的反對聲。

“怎麼?不服氣啊?”陸久安揚聲道,“以前她們什麼都不懂,所以隻能相夫教子攀附於你們,現在她們有了機會,如饑似渴地學習,不斷地進步。若是你們止步不前,抱著和父輩一樣陳舊的觀念,你們認為,她們憑什麼會選擇你們呢?”

台下一時有些寂靜,半響過後,場中有個機靈點的學子反駁道:“大人說得對,我們的女同學自然都很優秀,不過誰說娶妻一定娶應平的呀。”

是啊,隻有應平的女娃照著富家大小姐一樣讀書識字,其他地方可沒有這樣的機會。

“出息。”陸久安笑罵道,不過他見場中的學子們都被激起了鬥誌,見好就收,便沒有繼續多言。

從鴻圖學院回縣衙的路上,陸久安又碰到了省城來的那一群學子。

那日分道揚鑣之後,呂肖不知為何,一直對陸久安這個剛認識的人念念不忘,這幾日遊山玩水總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又見到了人,立刻驚喜地上前道:“陸賢弟,又見麵了。”

“呂兄台。”陸久安停下腳步,客氣地回道:“你們這是剛遊玩回來嗎?”

“正是。”

綴在隊伍後麵的張貳河看著自己服務的貴客居然和陸縣令稱兄道弟,一瞬間瞠目結舌。

陸久安看了張貳河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身上穿著醒目的旅遊社衣服,陸久安自然也認出了他導遊的身份。

“不知你覺得應平如何,玩得可儘興?”陸久安隨口問道。

說到這個,呂肖不得不佩服應平在旅遊這塊兒的完善。

不僅有導遊規劃路線,全程不用他們操心,而且每到一個景點,還會細心地講解人文景觀背後不為外人熟知的故事。沿途修建了供人休憩的涼亭和公廁,用張貳河的說辭來講,就是非常人性化。

陸久安滿意了,又與他攀談一會兒,最後走的時候說道:“你喜歡就好,歡迎常來應平遊玩,之前高宿邀請你參加辯論賽,可不要忘了。”

呂肖露出一抹淡笑:“到時候一定會赴約。”

陸久安離開後,呂肖怔怔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半響道:“我們也走吧。”

剛走了兩步,呂肖突然駐足,錘了錘手道:“糟糕,又忘記問陸賢弟家住何方了,倒時候交換書籍怎麼辦?”

一直充當壁人的張貳河不解道:“這有什麼難的?”

“你認識陸賢弟?”呂肖愣住,旋即了然,像他如此光風霽月一般的人,會有這麼多人知道他也不足為奇。

張貳河摸了摸腦袋,道:“自然認識,他可是我們應平的縣令,陸久安陸大人。”

第134章 第 134 章

“怎麼……怎麼就成縣令了?”不僅呂肖一臉難以置信, 就連其他人也半天沒回過神來。

明明之前還一起吟詩作賦,態度溫和有禮,看著也就像富貴子弟罷了, 他們下意識便認為是縣學裡求學的生員, 結果轉眼卻變成了高人一等的父母官了。

“怎麼就不能是縣令了?”張貳河不由提高聲量,差點就急眼了, 一直以來熱情的態度也快維持不住。

呂肖這麼猜想也無可厚非。

哪有那麼年輕的縣令?

陸久安看著和他們年歲一般大。

不, 甚至比他們還要小些。

他們自己尚且還在為下一次的鄉試而苦心孤詣, 陸久安就已經署名於冊, 位列朝班了。

呂肖甚至在心裡懷疑:年紀輕輕,經驗尚且不足,能做穩一方官位嗎?能做好一個官嗎?

然而這幾日遊覽下來的所見所聞都在告訴他,應平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比大多數的地方都要強, 一切都是這位縣令的功勞。

劉資察言觀色, 連忙走上前道:“張小哥你誤會了, 我們隻是沒想到應平的縣令如此年輕有為。”

不是沒想到,而是完全始料未及。

張貳河這時候也想起了自己導遊的身份,臉色緩和了一些:“那是自然,若是沒有陸大人, 今日我張貳河的屍骨都不知道爛在何方了。陸大人可以說是給了咱們應平所有百姓第二次生命, 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縣令官了。”

在介紹應平各大人文景觀的時候,張貳河也介紹了流民收納所的由來,自然講到了應平是如何一點點從民不聊生的境地, 變成如今這般朝有食暮有所的祥和景象。

呂肖內心深處久久無法平靜。

他想起第一次注意到陸久安時,他正因為一副墨畫在那群學子麵前大出風頭, 呂肖一度把他當成應平學子裡麵的佼佼者,還妄想挫一挫這個為首之人的威風,卻原來,他們之間身份地位懸殊如此之大。

呂肖沉默不語,提腳大步走開。

劉資像是知道自己好友在想什麼,追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其實縣令在官位裡不過是一個濁流官,以你的家世,區區縣令還不是得巴結於你,你何必這般妄自菲薄。”

其實劉資已經說得很是委婉了。呂肖自視甚高,誌向宏大,平日彆說縣令,就是比縣令大一級彆的官他也不一定放在眼裡。

呂家門第顯赫,本是鹽商起家,說起鹽商,或多或少都與官府掛勾,呂家因為鹽業發家致富,在省城一代聲名鵲起,家中子弟多如牛毛,有一兩個考取功名也不足為奇,呂肖的二伯就在朝堂為官,在文華殿門東房就職中書侍郎。

呂肖輕飄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劉資又道:“縣令官就是考取舉人功名也可以任職,陸大人雖說入官早,但日後成就不一點高於你,三年後你若是中了進士,至少也是庶吉時或者編修起步,那時候,豈是縣令能比的。”

這話說得沒錯,然而他們哪裡知道,應平縣令陸久安,本是探花出身,還真不是一般進士能比得了的。

張貳河並沒有聽到兩人之間的談話,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咱們陸大人一向平易近人,不過他當真和你們約定了要交換書籍?”

劉資把那日兩群人鬥詩的事情告之於他。

張貳河一拍腦袋,興奮道:“原來是你們啊,你們鬥詩的事都上每日要聞啦,是陸起主編親自寫的。”

呂肖等人一直在遊山玩水,沒怎麼注意縣城裡發生的事,但是張貳河一次不落看完了每一期的要聞,對要聞裡提過的事如數家珍。

“竟還有這等事?”劉資興致勃勃地摸著下巴,琢磨著要不要把這一期的要聞買一份帶回省城給向學政看看。

聽張貳河這麼說,好像上要聞是一件什麼無限榮耀的事。

其餘學子也紛紛喜形於色。

張貳河看著為首的呂肖道:“你若是和陸大人交換書籍,直接去縣衙找他便是,那群衙差很通情達理,不會為難你們的。要是實在不行,那就去縣學,正好你們要去參加辯論賽,陸大人有時候會去講學,在那裡也可以找到他。”

陸久安壓根不知道這些,回到縣衙以後,正巧趕上吏部送來人才市場的方案,陸久安大致看一眼,覺得沒什麼問題,便放心大膽地全權交給吏部去做。

而這位老乾部也沒讓他失望,半個月後就交給他一個趨於完善的人才市場。

人才市場取了一個淺顯易懂的名稱,叫做任工閣。

任工閣就選在東城門,平日這裡作為出入口,人流量比較大,再加上以往張貼告示都在此處,百姓已經習慣了到這兒來看應平縣衙發出的招工信息,陸久安思慮再三,也就懶得再另擇他處了。

任工閣並沒有新修建築,隻是把原先東城門旁邊一個比較老舊的宅子翻新一遍,任工閣運作的當天,就在要聞上進行公示了,不管是看稀奇的,還是聞訊趕來真正找活計的,都在第一時間湧進任工閣內。

陸久安在任工閣開啟後的第五日來視察,這個時候,任工閣已經如火如荼,還未跨入大門,就看到裡麵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任工閣是一個兩進的院子,庭院很開闊,原本用於自住的地方已經改造成一個辦事處。

任工閣運作模式采納了陸久安的建議,在前院設置了谘詢處,接待人員是從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出來的一位年輕婦人何蘭,早早守了寡,再加上很不受婆家待見,整日鬱鬱寡歡。

隔壁的張大娘子同樣不受婆家待見,不同的是她性格剛烈,無法容忍那些冷言冷語,壯士斷腕直接和離回了娘家,聽說了何蘭的遭遇,倒是常常來找她,兩人一來二去,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姐妹。

後來鴻圖學院建成,裡麵的職業技術學校對外宣稱可以學到營生手段,不分年齡,不拘性彆,張大娘子非常心動,靠人不如靠己,便想拉著何蘭一塊兒報名。

何蘭卻猶豫了。

她本身就優柔寡斷,再加上報名需要交學費,彆說她自己舍不得,婆家更是不會同意。

張大娘子恨鐵不成鋼:“你難道要一輩子這麼下去?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翠翠考慮吧,沒有一技之長,那就隻能永遠看人臉色。”

翠翠是何蘭生的女兒,提及女兒,何蘭有些動搖。

張大娘子拍了拍她的手,掏心掏肺道:“再說了,咱們陸大人不是鼓勵我們,應平在變化,人也要學著進步嗎?何蘭妹子,你要學著改變一下了。翠翠眼看著馬上開蒙了,你不想送她去鴻圖學院嗎?”

想,如何不想。

對門鄰居的女娃因為去了鴻圖學院,氣質一天一個變化,一個學期從學院回來,變得何蘭都快不認識了,知書達理,識文斷字,不知道還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出來的小姐。

她們家翠翠也可以如此優秀。

可是自己的婆婆一聽說她要送女兒去鴻圖學院,便在家中大吵大鬨,變著法子給她難堪。

“若是你能自力更生,總歸在家中說話有底氣些,是吧。”

“好!”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何蘭也不再猶豫,“我跟你一起去。”

何蘭咬了咬牙,從床底的舊鐵盒子拿出自己偷偷藏起來的嫁妝,變賣成銀子,和張大娘子去職業技術學院交了報名費。

進了職業技術學院,何蘭和張大娘子那才叫大開眼界。

雖然和旁邊考取功名的學校有一牆之隔,但是學風濃厚一點也不輸其下,可以學習的科目也是五花八門,有賬目,木活,鍛造,紡織……更甚至何蘭還看到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學生在操場上曬藥草。

何蘭看到職業技術學院的第一眼就愛上了這裡。

她想,原來學院是這樣的地方,人間天堂原來真的存在。

那一刻,她真心感謝張大娘子,若不是她,她的人生可能就這麼平平無奇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這一定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明智的選擇!

事實證明,她提前的慶幸沒有錯。

張大娘子手工比較厲害,沒有任何猶豫去了紡織班,而何蘭左右為難後,選了一個另張大娘子都大跌眼鏡的科目──工商管理。

在張大娘子心目中,何蘭與其說是靦腆,不如說是木訥,張大娘子了解過工商管理,需要與不同的人打交道,對何蘭這樣的性子來講實在有些困難,但是張大娘子還是鼓勵她:“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蘭妹子,既然這是經過你深思熟慮之後下的決定,那麼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工商管理並不像何蘭想得那般簡單,她既要沒日沒夜地學習做賬,還要學習溝通的技巧,然而這樣日積月累下來,何蘭身上也發生了顯著地變化,最明顯地就是她整個人因為身有所長而變得非常自信,也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兩人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從學院畢業了,而何蘭也很快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活計,任工閣的谘詢接待專員。

谘詢接待專員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需要做辦公表格,統計每天的數據。

她沒有去做賬房先生,之所以選擇這個,是突然愛上了與人交談的感覺。

何蘭像往常一樣對每一個來谘詢的人露出端莊得體的笑容,看到來人走到近前的麵容時眼前一亮,不由捂著嘴失聲道:“陸大人。”

陸久安點了點頭,當日任工閣要找當差辦事的,陸久安便提議從職業技術學院裡招,也算是為學院打了個廣告。

第135章 第 135 章

陸久安問:“你叫什麼名字?在這兒從事什麼工作?”

何蘭穿著任工閣特製的工作服, 深藍色的裙衫把她襯得端莊大方,她看到陸久安很激動,話都說不利索了, 深呼一口氣道:“回稟大人, 小民叫何蘭,在此擔任前台谘詢專員。”

陸久安了然, 他環顧四周, 見任工閣的幾個工作人員都愣愣地看著他, 便揮了揮手:“你們各自做自己的事, 不用管我。”

他有心想了解一下這群從技術學院畢業的人業務能力,撿了個竹編的凳子坐在柱子旁邊,看何蘭如何應對大廳內來來往往谘詢的客人。

由於任工閣始建,不管是運作模式還是經營內容,都是第一次出現, 不少人其實都心存疑惑, 來找何蘭的人很多, 問題也是千奇百怪, 何蘭耐心十足,不厭其煩地為每一個人解惑。

有個中年管事問:“我們藥房想收一株十年份的人參,可在任工閣登記任務嗎?”

“可以。”何蘭道,“咱們任工閣目前主要分為兩大板塊, 長工和短工, 你這個就屬於短工範疇。”

另一人奇道:“我還以為是招小二腳夫一類的活計,原來這也能登機在任工閣,那我若是找個阿貓阿狗, 這樣也成?”

“當然成。”何蘭微笑得體:“給出相關信息,我們都會代為登記在任工閣, 百姓在任務欄看工作內容和報酬,若覺得滿意,自然會接受任務。”

何蘭說完,側身指了指背後:“咱們任工閣目前所有登記的任務都在那兒了,左邊是短工,右邊是長工。”

眾人隨著何蘭的視線看去,

隻見院子裡多餘的花草樹木已經被移除,換上一排排羅列整齊的木製展架,展架兩邊分門彆類掛滿了素白的任務箋紙,最上麵豎著一個木牌,木牌上用鬥大的字注明了所在分區的任務分類。

此時每一排展架前麵都圍滿了人,把兩邊的任務欄堵了個水泄不通,旁邊有人高馬大的安保在維持秩序。

藥房管事看起來很著急,聽到這話,不管不顧就要道明自己的來意:“那我要登記任務,人參……”

“客人,我這裡隻是谘詢處,不是任務登記處。”何蘭笑容滿麵地輕聲打斷他,“從這扇門進去,任務登記屬於後勤工作,辦公地點在庭院後麵。”

陸久安起身,不緊不慢地跟著掌櫃一同跨過垂花門。

與前院相比起來,庭院後麵則顯得更加井然有序,這裡劃分為兩大區域,左邊是任務登記處,右邊是財務處,兩邊都排了七八人的長隊。

藥房掌櫃排了沒多久,就輪到他,他把自己的訴求告知執筆的人,那人公事公辦地問:“請問貴客準備多少報酬收人參。”

藥房掌櫃為難道:“這個得看品相,品相不同價格也是參差不齊啊。”

登記人員經過幾天的工作已經熟能生巧,聞言不慌不忙道:“大致多少,總得有個範圍。”

“便宜的十幾兩,貴的三四十兩都有。”

“好。”登記人員在箋紙上刷刷刷寫下幾筆:“那我先登記為四十兩,根據品相多退少補,拿著這個去財務處繳費。”

藥房掌櫃拿到手裡看了看,箋紙抬頭有個序號,正文隻寫了任務內容、時限要求和報酬幾何,並沒有公開任務發布者的個人信息,個人信息在登記人員手中的冊子上,那裡有個相同的序號。

按照任工閣的規矩,短工在登記任務時不僅要提前收取任務的報酬,還要收取五文錢的登記費用。所謂報酬,是任務完成後,任工閣代為支付給接取人的。

而五文錢的登記費也就買個素餅子的價格,相比四十文的報酬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藥房掌櫃很是爽快地給了。

一切手續辦理妥當,財務把任務箋紙交給一旁專門負責掛牌的辦事人員,又遞給藥房管事一張蓋了章的收據:“你將此物收好,若是任工閣收到人參,便會根據你提供的地址差人來通知你。”

這便是任工閣一整套流程了,陸久安走出後院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頭戴孺巾的書生恭恭敬敬站在何蘭麵前詢問:“不知此處有沒有代為寫信抄書一類的活計。”

何蘭道:“客人可以去任務欄瞧一瞧,這類活計應當是分在桌案那一大類裡,若是沒找到便是沒有,你可以改日再來瞧瞧。若是你沒時間,也可以繳納五文錢作登記,我們任工閣為你時刻留意著。”

書生:“若是接取任務,是否也要登記信息。”

何蘭道:“不論是招工還是找工的,都要登記信息,一來是方便任工閣聯係,二來則是要計入征信係統。”

如陸久安當日所規劃的那般,為了維護應平良好的社會秩序,任工閣采用雙向評分製度,滿意度一共為三顆星。

十分滿意三星,一般滿意兩星,正常一星,非常不滿意一顆心都沒有。

任工閣會做好每一次的評分統計,雙方也可根據往日評分自主選人,若是累計十次非常不滿意,就會進入任工閣的黑名單。

書生喜不自勝地道了謝。

他走後,何蘭這才發現剛才書生背後還站著一個形態佝僂頭發花白的老者,隻不過因為視角原因,被書生給擋住了。

何蘭本著好心主動走上前去詢問:“這位客人,不知有什麼我能忙到你的?”

誰知道那老者見有人近身,畏畏縮縮地用手擋住臉,小聲道:“沒什麼事,我自己看看就成。”

他這樣遮遮掩掩的可疑態度反而引人注意,就有兩個駐門護衛不著痕跡地摸了摸腰間的棍子,目光如炬射向他。

陸久安已經跨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對其中一名護衛道:“問明緣由,莫要輕易傷及無辜。”

那老者聽到陸久安的聲音,卻渾身一震,頹然地放下手,抬起頭時,不知道是不是陸久安的錯覺,他總覺得那人若有若無地看了他幾眼。

陸久安也就順勢打量他幾眼,這一看之下,卻越瞧越覺得眼熟,半響有些不確定道:“郭……郭文?”

不怪陸久安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實在是郭文變化太大了。

此刻日頭正高,明晃晃的陽光射下來,把院子裡的景象割裂成兩半,陸久安正好對著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些看不清楚陰影下郭文的神情,他朝著對方走近兩步。

終於看清了。

郭文目光晦澀,臉上帶著陸久安看不懂的表情,像是去年吳橫帶人從臭水溝裡挖出來堆積已久的淤泥,黑乎乎的,又粘稠又沉重。

他彎著背脊,如同一截脆弱的枯木,稍稍一碰就會碎成木屑。聲音也是沙啞的,有氣無力,像是一團不堪其重的棉花,他供起雙手,還像幾年前一般,向陸久安躬身道:“陸大人。”

陸久安說不清乍然看到郭文的感受。

他當初因為軍糧一案被巡撫史劉善清帶走,陸久安沒有刻意去打聽此案的審理過程,自然也無從得知郭文的最終結果,儘管他未直接參與其中,但是想來死罪難免,活罪難逃。

如今看起來,幾年的牢獄之災一定非常艱難,已經把郭文折磨地麵目全非。

郭文作為應平曾經的主簿,陸久安到任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那時候,郭文已經在應平主簿的職位上如魚得水了幾十年,紅光滿麵,風光無限。時時刻刻挺著他那個富態的大肚子,一點也不像過了知名之年的人。

然而今日,郭文乾癟成一張皺巴巴的紙,儘顯老態,看到他這般光景,陸久安心裡麵也有些唏噓。

何蘭是後來從外縣落戶到應平的,郭文當初被抓走時,她還不在,因此並不認識他,兩名駐門護衛卻是知道他的,見這個老態龍鐘的人是當年八麵威風的主簿,還有些不相信。

何蘭猶猶豫豫走上前來:“大人……”

“你下去吧。”陸久安朝她說道,“這位是我故人,我同他敘敘舊。”

護衛要跟著前去,被陸久安攔住了。

郭文被逮捕後,豐厚的家產被沒收收歸公,一夜之間,家裡的仆人小妾跑了個乾淨,隻剩正房和兩個兒孫還不離不棄。以前錦衣玉食過慣了好日子的幾人跟著農人耕田種地,好歹能維持家用。

他到底是犯過事的人,街坊鄰裡並不待見他們這一家,一路走來,陸久安見他都是垂著腦袋,仿佛在極力避開周圍人厭惡的打量。

郭文如今住的地方破爛不堪,陸久安跟著他甫一踏入院子,還未來得及細看,郭文噗通一聲跪在他麵前,清脆的聲音把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陸久安退開兩步,並未伸手扶他,凝著眉道:“這是何意?”

郭文磕了三個頭,臉上已是老淚縱橫:“陸大人,草民知錯了。”

“你對不起的是城中的百姓,對不起的是邊疆的戰士,不必向我請罪。”陸久安頓了頓,道:“況且你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踏踏實實生活便是,莫要再行這些投機取巧知法犯法的事。”

郭文伏在地上久久沒有出聲,隻有顫抖的雙肩暴露了他的情緒。

屋內閃過幾道人影,一個紮著雙髻的稚子跑出來,徑直來到郭文麵前,脆生生道:“爺爺,你跪在地上乾什麼啊,都是水。”

另外躲藏的幾人索性也跟出來,一起跪在陸久安麵前,瑟瑟發抖。

“起來吧。”陸久安歎了口氣,一把抱起小孩,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

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朝屋內走去,幾人見狀,趕緊站起來,郭文眼眶通紅。

家中沒有仆人,郭文的正房親自出來沏茶水,茶杯是用陶土粗製濫造的,熱水倒下去,騰起薄薄的煙霧,陸久安聞到熟悉的茶香,愣住了:“這不是當年……”

郭文笑容苦澀:“確實是當年陸大人上任之初,贈小人的那罐白牡丹,小人一直舍不得喝,珍藏至今。”

陸久安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郭文道:“都怪小人鬼迷心竅,丟了大好前程。”

沏了差水的正房還未走遠,聽了此話,偷偷抹了抹眼淚,心中酸楚。

郭文看了看遠處那座高高的鐘樓:“應平果然如大人所言,不一樣了。”

軍糧一案牽扯甚廣,郭文和其他與此案有關的人被一並抓到晉南,由大理寺親審,審案時間長達兩年之久,在這期間,郭文一直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裡,前前後後經曆了不知道多少刑訊。

每個晚上都有犯人淒厲的喊叫,牢頭的喝罵,郭文蜷縮在人堆裡,終日惶惶不安。

一起抓進來的人,有的被拉出去斬首示眾,有的挨不過慘無人道的審訊死在刑具下,隻有極其少部分人,最後領了五十殺威棍,然而那殺威棍也不是簡單的,棍棍見血,棒棒啖肉,挺不住就去見閻王了,挺住了便能死裡逃生。

郭文便是那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他一路衣衫襤褸苟延饞喘,隻想儘快回到應平落葉歸根。然而到了應平時,卻險些不敢相信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鱗次櫛比的建築拔地而起,平整寬闊的大道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華貴的馬車一步一聲清脆的鈴響。

他狼狽地趴在地上,耳邊嘈嘈切切的議論漸漸遠去,隻有不知道從哪兒響起來的鐘聲,雄渾悠揚,如同他茫然迷失的人生中突如其來的梵音,那一刻他捂著臉失聲痛哭,腦海裡驀然想起巡撫史帶走他時,陸久安諄諄教誨說的那一番話。

“他日歸來,你將看到不一樣的應平。”

確實不一樣了,應平如今欣欣向榮,他卻錯失了親眼見證它天翻地覆的機會。

他本應該,本應該……

終是一步錯,步步錯。

心裡除了悲痛,更多的則是無法言喻的悔恨。

陸久安見他如此,自是一目了然,也不去詢問他這兩年是如如何過來的,隻說:“剛才你去任工閣,是打算找份活計?”

郭文微不可查地搓了搓手,有些小心謹慎道:“家裡無以為繼,隻想討口飯吃。”

然而聽說領任務也要登記信息時,便打起了退堂鼓。

經曆了這一遭,他到底不是以前的郭文了,如今的他隻敢在陰影下行走,怕姓名暴露於人前,更怕被以前一起共事的同差發現。

陸久安沉默片刻,道:“你呆在家中,明日會有差役上門通知你。”

郭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陸大人的意思是?”

陸久安抽身而起:“就是這樣,莫要再本官讓本官失望,今日還有事,先走了。”

身後傳來哽咽聲,陸久安沒有回頭。

陸久安出門的時候,郭文的孫子還在探頭探腦,陸久安擠出一抹笑容,衝他擺了擺手,小孩兒歡喜地跑過來,郭文的正房站在後麵欲言又止。

郭家雖然家道中落,然而卻沒少了孩子的吃食,小孩兒被他們養得白白胖胖,陸久安捏了捏他臉蛋,語氣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開蒙過後,就到鴻圖學院讀書吧。”

回到縣衙,陸久安招來吏部胥吏,將郭文的事告訴他,吏部胥吏在縣衙和郭文相處最久,尚且不知道他已經回到應平,此前他還曾找到郭家給過他們救濟,後來郭宅被抄後,便尋不打到人了。吏部胥吏聽了此事感慨連連。

陸久安道:“你與他曾經一同共事,應當知道他擅長什麼,在任工閣留意一下,給他找一份不用拋頭露麵的活吧。”

郭文到底是留過汙點的人,就算他能力出眾,陸久安也不會心慈手軟明知故犯重新啟用他。

隻能看在他真心悔過改過自新的份上,幫他找份工作,也算是政府幫助出獄人員回歸社會吧。

第136章 第 136 章

人間最美四月天, 四月萬物勃發,是最適合踏青出遊的日子,然而四月已經過去良久, 眼瞅著快到五月中旬, 應平接納的人不減反增,除了聞風而至的遊客, 還有多出一些嗅覺靈敏的商客。

縣城客棧早已人滿為患, 若不是陸久安未雨綢繆, 提議將民家小院改造成民宿, 怕是許多遊人來了以後都會露宿街頭。

遊人一多,應運而生的尋舟旅行社也辦得風生水起,而且他們的名聲已經傳播出去,現在不需要旅行社派人駐守在縣城門口挨個詢問,隻掛了個鮮豔的幌子, 自有人爭先空後的來找。

這一日, 韓臨深從鴻圖學院回來, 正好撞見一人抱著黃木匣, 木匣沒有裝蓋,韓臨深一眼就看到裡麵裝是什麼。

厚厚的一遝紙。

抱著木匣的人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個禮:“小將軍。”

“嗯。”韓臨深負手點了點頭,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淺綠色的長衫,“你是尋舟旅行社的吧, 木匣子是給陸縣令的嗎?”

“正是。小的隻是來跑個腿, 送完東西還要回旅行社,這幾日旅行社上上下下不得空。”說著擦了擦滿腦子瀑布一樣的汗水。

韓臨深伸手接過來:“你回去吧,我幫你帶給他。”

韓臨深雖然好奇這一遝紙是什麼, 但也知道非禮勿視,走過長長一條遊廊的時候, 愣是一次沒去翻看。

陸久安正接見完工坊裡的匠人,韓臨深一隻腳跨進去時,還聽到陸久安在吩咐他們小心打磨:“你們手藝精湛,我很信任你們,我也不急著立刻就要成品,精細一點慢一點也無礙。這個東西若是成功製作出來,本官重重有賞。”

三五人從韓臨深麵前走過,令他奇怪的是,一同隨匠人離開的人裡麵還有申豪,此刻的他一臉感恩戴德,還有少許不可置信,韓臨深記得他是府上的賬房先生。

這讓他有些不明白。

陸久安在做什麼東西?光是匠人出動不夠,怎麼連賬房先生也一起來了。

陸久安看到他,自然也注意到他手裡那個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不等他開口,韓臨深主動遞過去:“是尋舟旅行社送過來的。”

陸久安了悟,尋舟旅行社這個時候送到他手裡的,必定是他當初要求的服務評價。

這段時間遊客眾多,其中絕大多數是外縣來的富家子弟,他們家底豐厚,出遊時帶足了旅費,自然不缺那點微不足道的銀子,聽說了尋舟旅遊社的種種好處後,大多都樂意組團報名,在體驗了這種新奇的出遊模式後,每個人也留下了自己中肯的評價。

再加上遊人裡麵有很多名士學子,因此一些評價單和後世那種敷衍了事做幾個簡單選擇題的不太一樣,各個為了彰顯自己的文采,在評價單上長篇大論。

陸久安拿到手裡的時候,險些以為是從縣學裡收來的卷子,看得他砸舌。

不過他也大致猜到了這群人的用意,無非是知道評價單最終會呈上來給他這個縣令觀看,希望借此迂回之術,能夠在他麵前嶄露頭角,得他一個青眼的機會。

陸久安捏著評價單不動聲色地一笑。

沒想到他陸久安居然也有這麼一天,能夠成為風流學士們攀附揚聲的對象。

陸久安一張張的翻閱,瀏覽到最後,他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

呂肖,劉資……

正是當初偶遇的一行省城學子。

這群鮮衣怒馬的少年人,不光在詩會上大放光彩,還寫得一手矯若驚龍的墨法,評價裡,有對應平的無儘溢美之辭,包括自然風光和各種彆出心裁的布置,還誇讚了導遊的細心周到風趣幽默,最後說道,下一次有機會還會攜家人朋友前來體驗。

陸久安這段時間閒下來時,還關注過這一行學子。

呂肖為首的這群人,在遊曆山水之後,便直奔縣學而去,在顏穀等其他學正和慕名而來的學子麵前,與應平生員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較量。

雙方可以說是旗鼓相當,談經論史在現場引得一大片叫好聲。

聽說最近幾天就要出發離開應平了。

當然了,所有評價單裡,也不光隻是褒揚的,其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導遊做事僵化,強迫他們做一些自己不願意的事。

陸久安心頭一凝,旅行社這麼快就出問題了?

結果看完事情始末之後,陸久安哭笑不得。

前兩年疫病之後,陸久安非常注重環境問題,不僅清理了應平大大小小的臭水溝,還修建了很多垃圾桶和公廁,平日裡也嚴禁百姓隨地亂扔垃圾,嚴禁隨地大小便。

經過這幾年嚴苛律令的整治,應平的諸多惡習被糾正改過,然而外縣的不歸陸久安管轄,他們還保留著這種習慣,半途若是內急,隨便找個小樹林鑽進去解決了事。

旅客抱怨的便是導遊阻止他們亂丟垃圾,還不允許他們出恭之事,直言出遊太過受人約束,倒不如自行踏青,下次絕對不會報團雲雲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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