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趙老三結結巴巴道:“大人, 你讓小的哭啊?小的這這這大老爺們,哭出來不太好吧,要不你換個人?”
陸久安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直把趙老三看得背脊發涼渾身冒雞皮疙瘩。
“本官找的就是你。你不僅要哭, 還要哭得委屈,哭得較弱, 哭得惹人憐愛。”鐵漢落淚, 這樣的反差才能看出效果。
趙老三一張粗曠的大餅子臉皺成一團。
在陸久安的計劃裡, 他給趙老三設定了這麼一個童年經曆和性格, 讓他帶著這樣的人設過兩天替自己去接待謝邑。
然後在接觸的過程中,悄無聲息地透露出一些與外表不符的動作和表現來,看謝邑是否能發現其中的問題。
若是謝邑發現了,那就更好,順理成章地進行到第三步考察。
看謝邑是否可以慢慢引導趙老三講出自己的童年?直至最後, 趙老三這麼一個虎背熊腰的大老爺們當著他的麵哭出來, 又會作何反應?
此情此景, 若是謝邑忍不住笑出來, 陸久安會毫不猶豫直接將他pass掉!
陸久安把任務內容和注意的要點說完,揮了揮手:“好了,這次的內容就是這樣,你回去以後好好琢磨琢磨, 我相信你有表演的天賦。”
趙老三頭皮一緊, 知道自己閒下來沒事喜歡往瓦舍聽戲的事叫自家大人知道了。
趙老三苦著臉告退。
趙老三愁啊,隻覺得陸大人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務委實奇怪,讓他摸不清大人的意圖, 也猜測不到大人的想法,更何況, 素來都是他欺淩彆人,何時讓彆人欺淩過?
還有最後讓他務必哭一哭……他男子漢大老爺們,曾經摔折了腿都沒掉過一滴眼淚,現在還要讓他當著彆的人麵哭,這可真是給他出難題。
直至他回到夜宿的地方,趙老三耳朵裡還不斷回蕩著陸久安的聲音:“到時候你要表現得表麵灑脫,其實內心有諸多苦悶,謝邑要是慢慢引導你講出來,你就假裝不知道,順著他的話講。不過整個過程你莫要顯得刻意,也莫要讓人發現你是有意為之,一定要讓彆人覺得你是真情流露的。”
衙差夜宿的地方共有四張雙層床鋪,一間房可以躺八個人,同差其他幾人已經洗漱完畢,正打著哈欠解著腰帶,他上鋪的同差見趙老三半天不動,伸手推了推他:“趙老三,想什麼呢?還不睡啊,明天還要出操巡邏呢。”
趙老三有氣無力:“大人準我明後兩天休息。”
同差脫衣服的手一頓,誇張地怪叫一聲:“真休息,那你乾嘛不高興,你這幅樣子,我還以為你被將軍抓住去拉練挨罰呢。”
趙老三沒吭聲,同差幾人吹滅蠟燭爬上床,整個屋子一片黑暗,隻有隔壁的燭光隱隱約約透進來,趙老三合衣躺在床上,其他人也暫時沒睡,東拉西扯閒聊著巡邏時看到的事。
“今天抓了一個賊,他娘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東西,抓到他時還不知悔改,哭哭啼啼給我講了一大堆,讓我放了他。”
“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另一人道。
“我知道,說什麼一掙到工錢就叫家中兄長搶去了,從小打罵他,我懶得聽他講這些。”
趙老三耳朵一豎,插嘴問道:“那小賊人呢?”
“叫我給扭送到大牢交給老林了。”
老林算是兵房的一個胥吏,像這些偷雞摸狗尋滋生事抓進大牢的,不再如上一任縣令一般打一頓板子就放出去,通常都是交給老林做批評教育,悔改認錯後方可放出去。
趙老三又問了那小賊的名字,心裡麵漸漸有了主意,便不再說話,過一會兒,宿舍裡響起此起彼伏雷鳴般的鼾聲。
後麵幾日,陸久安果真以事務繁忙為由沒再去謝邑暫居的彆院,但擺足了禮賢下士的姿態,讓趙老三帶去了不少當地特產,吩咐他好生招待客人。
韓臨深雀躍地推門而入:“大人,我們之前收割的菜籽,什麼時候可以榨?”
油菜籽在曬席上經過烈日曝曬,已經去掉了多餘的水分,陸久安抓了幾粒在手指間搓碎:“今日就能榨了。”
陸久安心安理得地把鎮遠將軍抓來當苦力,韓致跟著他大步來到穀倉,裡麵已經擺好了幾筐滿滿的油菜籽。
韓致環顧了一圈,撩起衣袍,二話不說拎起扁擔,蹲下身輕微一使力,就把兩個沉甸甸的竹筐給挑了起來,他神態未變,仿佛肩上重擔隻是兩片沒什麼份量的輕羽:“挑去哪裡?”
“牛市旁邊的榨油坊。”
在現代的時候用機械榨油,不足半個小時就能把這幾筐給榨完,而現在的榨油工藝,還是采用較為傳統的木榨,需要碾磨為粉,熱炒,踩胚,再裝到專門的工具裡,利用一整套複雜的器具人工擠壓出油。
這需要很大的力氣。
自從應平人丁繁盛,農作物也相繼增多,榨油坊裡的工人從原先的六人到現在十多號人,榨油的器具也增加了一套。
這二十幾個工人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對歲不等,個個光著膀子,胳膊上的肌肉不比縣衙的衙役們少,臉上汗流如瀑。陸久安他們到時,正有三四人合力喊著號子,一同拉著吊木撞擊楔塊,利用榨膛裡的木頭擠壓出油。
不光韓致兩父子沒看過,就連陸久安也沒見過,他兩眼放光繞著工坊轉了一圈,對老百姓的智慧深感佩服。
工坊裡的另一撥人很快過來,把幾筐菜籽抬走開始進行榨油工序。
韓臨深起初還興致盎然地湊到近前研究,待到後來就受不住了,工坊裡太熱了,特彆是到了熱炒這一個環節,整個屋子仿佛一個偌大的蒸籠,空氣也變得粘稠。
陸久安看著看著,慢慢皺起了眉頭。
韓致摸了摸他的手:“走吧,我們去外麵坐著等。”
出了工坊,韓致主動問道:“剛才在裡麵,為什麼突然那個表情?”
陸久安歎了一口氣:“用這種木榨的方法出的油固然是香,但還是太慢了,而且出油率不高。”
韓致偏過頭看他:“那你有什麼彆的法子嗎?”
“沒有。”陸久安搖了搖頭,“我打算問一問謝懷涼,看能不能在原有的基礎上改進一下。”
陸久安他們是一吃完早飯就過來的,直至接近太陽落山,終於榨出了百來斤油,韓臨深當先衝進工坊,使勁吸著氣,發出一聲滿足的驚歎:“好香。”
這可是經他手收割、脫離、翻曬的菜籽,如今看著清涼的液體汨汨流進罐子,心裡油然而然生出滿滿的自豪感。
陸久安指揮他把榨乾的油渣鏟進筐中,韓致不解道:“這東西也能炒菜麼?”
陸久安笑道:“你吃個橘子,難不成剝了皮,吃完瓤,到最後反倒又把皮丟進嘴裡。”
旁邊的韓臨深接道:“那還能乾嘛?”
陸久安拍了拍手:“這可是現成的上好的肥料,裡麵富含蛋白質氨基酸和磷。你明日挑去官田給申誌,他知道如何處理。”
幾人回到衙府,韓致從後麵貼上來,陸久安抬著他胳膊聞了聞,立馬嫌棄得彆過頭:“一大股菜油味兒。”
韓致悻悻然去換了身衣服,這個時候,趙老三也自謝邑暫居的彆院回來了,他一到府上立馬就急匆匆來向陸久安稟告,巴不得儘快交了陸久安交待下來的任務。
“大人,小的已按你吩咐去做了。”趙老三一五一十把謝邑三人的反應如實轉告,包括謝邑是如何察覺到他有難言之隱,又如何溫聲細語地開解他,說道最後,趙老三猶豫再三,瞄了一言上方沒什麼表情的韓致,咬牙道,“我也按大人你的吩咐哭了一場。”
陸久安狐疑地看著他:“真哭了?不是乾嚎吧?”
趙老三一臉受辱,耿著脖子道:“是真的,小人逼著自己去想三十年前過世的妹妹,哭得可傷心了。”
他原本以為謝邑會肆意嘲笑他,誰料謝邑隻是靜靜地等著他哭,末了還鼓勵他多發泄情緒,真讓人搞不懂。
“好吧。”陸久安聽完以後思忖了一會兒,“你做得很好,給你記十個表現分。”
雖然趙老三的表演未必到位,試探或許也不怎麼專業,不過已經足夠陸久安做出判斷了。
第二日,城郊彆院。
謝邑三人自打來到應平後,除了休養第三天見了陸久安和韓致,後麵幾日都沒看到過他二人身影,聽說是公務繁重。
謝邑其實迫切想知道韓將軍當日說的心理谘詢室是什麼樣的,然而也不會冒昧上門拜訪,縣衙府派來衙役接待,謝邑隻好壓下心裡的迫切,跟著趙老三走完了應平的大街小巷。
如此幾天下來,反倒是兵部主事家的庶子任源最先忍不住私下裡抱怨道:“當日韓將軍口口聲聲說應平縣令想要成立一個心裡谘詢室,我等才跟著謝賢弟跋山涉水來到此地,可是咱們到應平都這麼久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兵部員外郎的庶子吳曲聞言點頭道:“如此說來,第一次相見時,陸縣令也未曾提起過相關的事。”
任源心頭的熱情被澆熄了大半,隻有謝邑不慌不忙吃著縣衙送來的茶點。
“稍安勿躁,這幾日你們也看到了,陸縣令把偌大一個應平縣治理得井井有條,我相信他的為人,也相信他有這方麵的考慮。”
吃過早飯不久,任源忽聞院牆外馬兒嘶鳴,隨即那位年紀輕輕的縣令和威武魁拔的將軍一同踏入院子,那位縣令斜挎一個黑色的布袋,眉眼飛揚,端的是少年俊才。
第142章 第 142 章
謝邑心下一鬆, 知道朝思暮想的事情很快就會得償如願了。
陸久安腳下不停,他知道這次自己做得實在有些不地道,與三人照麵的第一句話便是賠禮道歉。
左一句“茲事體大, 方才出此下策, 惶愧奚如”,右一句“不當之處, 尚祈諒宥”, 姿態放得極低, 態度端得誠懇十足。
任源剛剛升起的滿腔埋怨, 就這麼被他給堵沒了。
五人齊聚一堂,這一次,陸久安開門見山直接說道:“想必將軍在晉南時已經跟你們說過心理學方麵的事,我知道你們三人與此道有一定的心得,平日也善撫人心, 正好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我打算成立一個心理谘詢室, 想請你們來擔任心理谘詢。”
謝邑神色一凜:“不知陸大人說的心理谘詢室主要是做什麼的?”
陸久安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問道:“大周百姓不計其數,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有權貴士大夫,有學子遊人, 有深居後院的婦人, 有街頭賣肉的屠夫。三位可曾想過,這麼多人,都有哪些煩惱?又是怎麼看待不同心理障礙的人呢?”
謝邑等人麵麵相覷:“慚愧, 我等並沒有深入了解過。”
陸久安道:“妻妾被丈夫冷淡而鬱鬱寡歡;學子被同窗嘲諷而自卑憤悶;士大夫被公務纏身而焦慮難眠;屠夫為生活所迫而狂躁嗜血。這些都是能明確看到誘因的。還有很多煩惱,都是無形的, 微不足道到讓人輕易忽略的,就像趙老三。這時候,就需要心理醫師耐心地一步一步去探索。就像剝洋蔥,一層層抽絲剝繭,方能窺探到人心最深處。”
“洋蔥是何物?”任源不懂就問。
“……呃,不重要,總而言之這就是心理醫師要做的其一:發現心理疾病的真正原因。”陸久安道,“這其二嘛……你們不妨大膽的猜猜,一但他們心理方麵出現了問題,會釀成什麼樣的後果?”
謝邑在鬼門關走過一趟的人,深受其害:“疾病纏身,自絕而忘。”
陸久安點點頭:“往小了說,他們會壓抑難受。往大了說,會影響到生活的方方麵麵,有些人撐到強弩之末,最終還會選擇把這股憤怒發泄到周圍,乃至做出十惡不赦的事,罪犯就是這麼來的。這是一個極其不穩定且嚴重影響社會動蕩的因素,我們必須將其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就是其二,疏導人心,幫助人們走出陰霾。”
陸久安鄭重其事,對著三人拱手一拜:“我想成立心理谘詢室,聘請心理醫師,三位要做的事非常簡單,一是專門針對前來的求詢者提供心理上的援助,二是定期給鴻圖學院的學子進行心理輔導。三是給出獄的犯人作心理評估。心理醫師若做好了,受益無窮,請三位助我。”
謝邑三人呆成了一座石雕,因為太過震撼,乃至忘記該做出什麼反應。
吳曲和謝邑一樣,他在家中不受長輩重視,受到謝邑邀約時,他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來應平的。
怎麼可能有人專門針對心理疏導成立一個像醫館的地方呢?
他即便到了這個彆院,也是打定主意,若是事情不能成,他也不會失落,就隻當此次遠行是一場心血來潮的遊曆,並沒有損失……
結果現在看來,韓將軍不僅所言非虛,而且陸大人還頗為重視。
謝邑怔愣良久,最先反應過來:“責任重大,我等從未做過,恐怕難當此大任。”
“我早就考慮好了。”陸久安並沒有絲毫不悅,在三人的注視下,從斜挎的黑色布袋裡拿出幾本厚厚的書冊遞給謝邑三人。
書冊是仿佛剛剛裝訂不久,顯得乾淨整潔。最上麵的書皮呈黃褐色,封麵印著端正的五個大字──心理基本學。
“這裡是我平日裡收集的幾本和心理學相關的書籍,你們先看著,我府上還有很多。”
謝邑難以自持地屏住呼吸,過了良久才接過來,手指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一一從封麵幾個字拂過去:“這是韓將軍提到過的書了?”
“是的。”陸久安眨眨眼,神神秘秘說道,“我還聽說,有些心理疾病的人趨利避害,會在自我基礎上催生出另一個自己,性格不同,名字也不同,甚至連性彆也不一樣。俗稱一條體雙魂。”
謝邑等人從未聽過這麼玄之又玄的東西,皆被吸引住了,大吃一驚:“這也是心理疾病?”
“唔,醫書上這麼寫的,我記得對此有個專門的學術稱謂,好像叫分離性身份識彆障礙。”陸久安含糊其辭:“唉我也忘了,反正你們自個兒研究吧。心理谘詢室暫且不急。待你們慢慢掌握了這方麵的知識以後,我會安排心理狀況不是很嚴重的屬下,先到你們那兒進行實驗。”
謝邑把書冊抱到懷裡,眼神動容:“先人前輩無人嘗試,現在要自成一門……”
陸久安暗暗一笑,這謝邑在來應平前,分明一直熱衷於為彆人排憂解難,現在臨門一腳,反而不自信了嗎?
陸久安鼓勵他們,“每一條真理,都是需要人慢慢去摸索的。”
“世上本來沒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就就形成路啦。”
把書冊給了謝邑三人,陸久安有種豁然輕鬆的感覺,當初的想法按照計劃一步一步實現,沒有什麼彆這更令人暢快的事了。出了彆院以後,陸久安長長呼出一口氣。
他拍了拍韓致肩膀,興奮道:“韓朝日,此事你功勞最大。”
韓將軍非常現實:“所以久安準備如何回報我?”
陸久安摸著下巴想了想:“回報你?唔,要不然,帶你去看看物理實驗室的成果吧,有一物是專門為你量身定做的。也不知道現在進展如何。”
韓致眉梢一挑:“物理實驗室?”他大致猜到應當是謝懷涼的工坊,大周正兒八經的官員裡,恐怕就隻有陸久安會為這些東西出錢又出力了。
在所有人的認知裡,縣令官隻要管理好一方百姓就足夠了,韓致也同樣如此認為。
直到他加入修理河道的隊伍,見識了工具的便捷,才明白陸久安培養這批人才的決策是多麼的明智,才理解他說的“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的意思。
到目前為止,封敬和謝懷涼的工作坊都出產了好幾個令人訝異的物品,且各有各的作用,不知道這次又會是什麼?
韓致心中一動:“難道是玻璃製成的銀鏡?”
陸久安搖了搖頭:“銀鏡是封敬那邊工坊在研發,不過你猜的也八九不離十,確實和玻璃有關。”
自從鴻圖學院建成,謝懷涼的工坊就從府衙搬到了學院旁邊,陸久安和韓致一前一後跨入大門,實驗室裡的眾人正各司其職,看到他二人,隻點了個頭便埋頭繼續。
謝懷涼在實驗室最裡邊一個單獨的房間內,此刻正拿著炭筆和刻尺埋頭苦乾,絲毫沒察覺到空間多出兩個人來。
在一堆雜亂的木屑旁邊,有一柄玻璃製成的小巧之物格外引人注目,構造很簡單,上頭呈圓形,下頭是供人手持的木柄。
韓致掃了一眼,便下意識覺得,這就是陸久安口中所言之物。
陸久安已經悄無聲息坐在桌子上,探頭去瞧謝懷涼手下的圖稿。
兩顆腦袋越貼越近,就在韓致忍無可忍要出手製止時,謝懷涼終於察覺到異常來,被近在咫尺的陸久安嚇得一個倒仰,差點帶翻了屁股底下結實的凳子。
謝懷涼埋怨道:“陸大人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陸久安嬉皮笑臉:“看你太認真了,不忍心打擾你。”
“……”謝懷涼低聲咕噥了一句,收起桌上的工具:“大人前來所謂何事啊?”
“也沒什麼事,就是前幾日問你借的那個郊外彆院,你還住麼?”
謝懷涼打了個哈欠:“平時吃喝都實驗室,很少去那邊了,大人要用?”
“晉南來了三人,想要租你那彆院,讓我問問主人家,若是你願意,租金多少?”
彆院在他心裡已經名存實亡,他基本泡在實驗室,甚至連謝家主宅都很少回去,於是無所謂道:“你問我大哥吧,他在管理這些事。”
話音剛落,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有這麼困嗎?這是多久沒睡覺了……”陸久安有些無語。
有人聞言調笑道:“謝公子一旦有了新的思路,經常興奮地不吃不喝,點著蠟燭通宵達旦地研究,陸大人給他說的放大鏡,他就熬了幾個晚上。”
陸久安嚇了一跳,嚴肅警告:“科學狂人也不是你這麼搞得,你當自己是什麼金剛不壞之身嗎?”
另一邊,韓致早已在兩人對話之初,拿起玻璃製品擺弄起來,很快發現關竅之處。
在玻璃下,手上的紋路,掌心的傷疤清晰可見,細細的條紋成了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壑,連手指都不粗大了一截。
他把玻璃拿開,手指又恢複如初,便深知不是手指被玻璃改變了,隻是一種視覺效果,正因如此,他才頗感驚異。
聽到工坊的人叫出此物的名字,韓致喃喃,“放大鏡,名字倒是通俗易懂。久安,這就是你說的為我量身定做的物品?”
陸久安搖搖頭:“不是。放大鏡隻是其中一部分,給你做的東西還要複雜些。”他轉而問起謝懷涼望遠鏡的進度。
“將軍的物品還在研發中,一直未能達到大人你所說的效果。”
陸久安沒有催促:“放大鏡就放你工作室吧,你們應該用上的時候比較多。”
謝懷涼連連點頭:“嗯,可以觀察很多細微的事物,就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製出大人說的顯微鏡了。”
陸久安心道:這小子野心蠻大的嘛,還沒學會走路就想著跑了。
謝懷涼轉身從抽屜裡又拿兩塊放大鏡,“請大人替我專交封敬道長,他應當也能用到,另外我要對他說聲感謝。”
“謝什麼?”
謝懷涼道:“我和封敬道長分彆負責不同的研發團,但是這塊放大鏡,若非封敬團隊先研發出來重要的玻璃,就沒有後續我們的打磨校光,也成就不了此物。”
陸久安試探問:“你不會覺得封敬道長研發的東西不如你的正統?”
“怎麼會。”謝懷涼哈欠也不打了,嚴肅說,“萬事萬物皆有其道。”
“你能這麼想是最好,每個研發都能相輔相成的。”化學和物理在前期發展時就有這麼個怪像,雙方互相看不上對方,直到後來各自用上了對方的研發成果,才心照不宣地放下成見。
“隻是,這成功率會不會有點有太低了啊。”陸久安深感壓力山大。
道長的工坊在製作玻璃時能成功的就很少,結果工序轉到物理團隊這邊,成品隻有五個,其餘全都失敗了。他深知前期研發大量的浪費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銀子吃不消啊。
果不其然,走的時候,謝懷涼再一次提起團隊資金不足,陸久安硬著頭發道:“回去我讓人給你撥過來。”
第143章 第 143 章
第二天, 陸久安找來主簿安排他給兩個工坊撥款,主簿出去沒一會兒就回來了,戶吏亦步亦趨跟在後麵, 表情嚴肅, 手裡捧著厚厚的賬冊。
陸久安見狀,有些心虛地往韓致身側靠了靠。
戶吏向陸久安行了一禮, 不等他回話, 攤開賬本麵無表情道:“大人, 縣衙府上已經沒多少錢了。不久前修造碼頭就撥了不少銀子, 任工閣翻新雇工又撥去了一部分。再加上府裡上上下下大小事務每天都會花上一筆不小的開支,光是食堂內的支用就有好幾十兩。而且馬上月底了,還要算過差、公館、驛馬、灑水等衙門攤派,大人,再撥就沒了。”
戶吏義正嚴辭越說越激憤, 講到最後胸膛劇烈起伏, 仿佛下一秒就要撂挑子不乾了, 陸久安聽得有些頭大, 撐了撐額際安撫道:“你把賬本給我看看。”
其實每個月月底會計都會呈上財務報表,不過他花錢大手大腳慣了,著實把這一岔給忘了。
陸久安三兩下翻完手中的賬本,確實如戶吏所言, 縣衙的財政確實堪憂, 之前皇上給下來的賞賜已經全都給消耗殆儘了。
就這他還時不時從自己腰包裡掏錢,要不然縣衙早就兩手空空了。
陸久安對戶吏脾性了然於心,遂不再提撥銀的事刺激他, 把賬本還給戶吏:“你先下去吧,我額外想想辦法。”
戶吏走後, 陸久安又召來華彩坊的會計,華彩坊收入是極其客觀的,但是流動資金卻很少,陸久安不可能從中抽調。
就在陸久安為難之際,主簿道:“大人,容下官多言,咱們應平府的衙役要不要削減一部分。”他在來之前戶吏就跟他抱怨過了,說那群人高馬大的衙役吃的太多了。
縱觀整個縣衙人員結構分布,主簿這個提議非常中肯,在一般的縣衙,像衙役這樣的定差不過百人,多的隻能增雇。應平縣的衙役經過這幾年的不斷增多,已經遠遠超過了江州大部分的縣了。
再加上陸久安給的俸祿又足夠豐厚,算下來確實花費不少。
“不行不行。”陸久安擺了擺手:“不能裁減,咱們應平的衙役是比其他縣多。但是你想過沒有,他們做的事有趙老三他們做的多嗎?”
“除了都有的緝捕押解,他們每天還要輪流巡街守夜”
“若不是他們,應平治安哪能做得到如此清靜。這麼繁重的公事,還是要合理的平攤下去。”
要是讓他為了縮編收口,讓衙差一個人乾幾個事,跟資本家有什麼區彆。
“況且,我後麵增雇的白役,最主要是培養他們來搶險救災的。”這部分人都是他自己出錢發的工資。
主簿便不再相勸。
下午韓致帶著衙役拉練完回衙府,滿頭大汗衣衫儘濕,他尋著找到書房,見陸久安斜倚在椅子上愁眉苦臉。
韓致就著茶壺嘴猛灌了幾口:“還在琢磨生錢的法子啊?”
陸久安眼珠子一轉,拉長聲調慢吞吞道:“韓朝日。”
韓致輕笑,按著陸久安的後頸把人拖到腿上:“看樣子,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陸久安癟癟嘴:“你這麼說可太生分了,做了我那麼多次,嫖資總要給點吧。”
韓致雙眼微微一眯,按著後頸的手改成捏住他的嘴:“真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什麼渾話都往外說。”
“呸。”陸久安怒瞪他,“現在管束起我來一套一套的,你怎麼不提在床上時你說的那些話。”
韓致趕緊捂住他的嘴,下頜繃緊,無奈說道:“我全部身家都給你了,哪還有什麼額外的錢兩。”
“什麼時候給過我身家?”陸久安話音剛落,驀然想起當初招商引資韓致重金買下的鋪子,屋契還躺在他辦公室裡呢。
還有韓臨深剛來叛逆那會,韓致給過他一個不起眼的箱子,裡麵裝了一些金銀財寶,後來作為華彩坊的啟動資金全部投了進去。
不過前後加起來,說是鎮遠將軍的全部身家,換誰聽了也不會信。
陸久安狐疑地抱住雙臂上下打量他:“騙我,你好歹是戍守邊疆的大將軍,還被冠了侯封了賞,怎麼可能才那麼點。我不會白嫖你的錢,你先借我點周濟幾日,待收了勞役折錢,連本帶息還你便是。”
韓致好笑道:“那我能取利多少,能有八分嗎?”
陸久安難以置信倒吸一口氣,抖著手指拔高音量:“韓朝日,你彆太過分,寺廟質舉才五分,你要八分,你放高利貸呢?”
“嗯,沐藺找我借債時,我取利就是這麼多。”韓致歎了一口氣,“久安,我沒騙你,雖然當初皇兄給了我很多賞賜,不過都被我散給了麾下將士。”
陸久安腹誹:沐藺這麼高的借貸都接受,肯定是尋花問柳把錢花光了,不敢問家裡長輩要,韓朝日看著這麼老實,居然還乾出這麼坑害兄弟的事……不對,韓朝日以前,那可是混賬小子,光天化日之下連戶部尚書都敢綁回去,還有什麼他做不出來了的。
不過經韓致這麼一提醒,他才想到自己還有一些在外人看來比較值錢的家當一直被他丟在角落生灰。
他走到案桌後麵,從抽屜裡把那幾個流光溢彩的琉璃掏出來,拿起一顆往上拋了拋。
“你打算用這幾顆珠子去換錢?”
陸久安裝模作樣地感歎道:“是啊,你這麼窮,又要在前線帶兵打仗,隻有我來賺錢持家了啊。”
韓致要花大把的錢來犒勞軍中將士,他要花大把錢的來養胥吏班皂,嘖,花錢如流水,掙錢真難。
要是以後去了晉南,得想辦法把團隊研發這件事甩給陛下,讓朝廷來出力。化學物理的研發團簡直是在燒錢,連他都感覺有些疲乏。
七月初,烈士撫恤相關的詔書還未頒下來,碼頭已經修建完成。
江水波光粼粼,平和而緩慢地流淌著。
這是應平縣古往今來第一個碼頭,碼頭的建成,代表著應平打通了與外界的江上貿易要道,以後便能直接從應平承事水路了。
沈途這個從江州下來的好手,當初擬建就考慮了同時吞吐五隻商船的範圍,從深水泊位區到河床淤積處,修建了一條長達二十米的棧橋,橋寬四米,上下裝卸貨物十分方便。
若是以後商船增多碼頭容量不夠,還留有足夠的地方可以擴建。
棧橋後用大小石塊和混凝土鋪了從上至下的階梯,沿岸用木樁作了一排護欄。
碼頭附近隻有幾座田宅,但是陸久安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此地必然會成為應平另一片繁華的城鎮。
碼頭建成當天,四周圍滿了高低不一湊熱鬨的百姓,有個小孩兒鬨著說看不見,大人朝好脾氣地把他舉起來放肩膀上。
衙役排開擁擠的人群,把一個刻著“應平碼頭”的石碑從鬥牛木車裡卸下來,放進早已挖好的坑裡麵,穩穩築好。
陸久安站在石碑旁邊,高聲宣布:“今日,應平碼頭正式通行!”
“往後凡絲綢,茶葉,葡萄,酒水,米糧等,都能從這裡運出了,待回來時,就是大把的銀子,就是富足的生活!”
“我們也有碼頭了!”
不知是誰先叫了一句,這高呼聲像個信號,霎時間如微末火星灑入烈酒,熊熊火焰以陸久安為中心向四周蔓延開來。
在這驕陽烈日下,很快燃成一片不息的火海。
“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陸大人英明!”
陸久安為沈途等人大擺宴席,從府裡拿出珍藏的葡萄酒,還準備了兩桌不同口味的串串,一乾糙爺們第一次吃串串,第一次喝葡萄酒,雙手並用吃得風卷殘雲,不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竹簽。
偏好理工科的吳衡主簿跟著沈途學了不少知識,早已稱兄道弟,此刻兩人勾肩搭背已經喝得暈乎乎。
陸久安也喝了不少,臉上儘是紅暈,他舉杯轉了一圈道:“多謝諸位相助,應平物產豐富,但就是缺乏你們這樣的人才,要不是你們,碼頭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建成,以後若是無事,可要常來應平啊。”
說完此話,豪邁地一飲而儘。
眾人紛紛舉杯共飲。
沈途在應平待了這麼久,其實也有些不舍,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對生活抱以希望,讓他深受感染,再加上陸縣令為人豪爽,給的報酬也非常豐厚。
修建碼頭這段期間,他從當地百姓口中聽說了應平不少事,其中就談到鴻圖學院的職業技術學校,因為應平在船運方麵人才短缺,相關的課程也沒有開設……
沈途遲疑片刻,呼出一口酒氣,道:“大人,我快人快語……”
我知道,陸久安微微一笑:“不必客氣,有什麼話直管說。”
“應平碼頭初建,隻能倚靠外來的商船。本地百姓也顯少有人懂得造船,未來你們肯定得自食其力,我和幾個兄弟想留在應平,教你們如何造船。”
咳咳咳。
陸久安一口酒水嗆到喉嚨。
韓致眉頭一皺,伏過身來為他舒背。
陸久安好半天才緩過來:“抱歉,喝酒喝太快了。”
沈途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啊。
對於他主動留下來教應平百姓造船,陸久安當然是歡迎備至,他之所以如此大的反應,主要是沈途這群人和彆的人才有點不一樣。
他們都是向學政以自己的名義問到江州那裡,由通判親自挑選推薦而來的!結果人才來幾個月,就叫他陸久安給挖了牆角?
這事傳出去,肯定說他過河拆橋做事不地道,屆時主動為他承攬此事的向學政也同樣不尷不尬。
陸久安有些哭笑不得。
“諸位願意留在應平,本官自是求之不得。”陸久安道。
“我們擔任夫子的同時,也能跟著識文斷字嗎?”
“啊?”陸久安被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搞糊塗了,怔愣兩秒後立刻反應過來。
原來,原來沈途說的不僅僅是教人造船,這是奔著鴻途學院的,想讓他專門在職業技術學院開設一門船運相關的課程啊。
他從未考慮到的問題,倒讓沈途他們給想到了,這倒不失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
陸久安斟酌片刻,道:“可以,不僅如此,你們家中的適齡小輩也可入學。不過若是這樣,少不得要長期駐留此地,最好還是給家裡知會一聲為好。”
這可是意料之外的好事,讓沈途幾人驚喜萬分,趕緊站起身行禮致謝。
陸久安想好了,反正事已至此,還是好好考慮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事,否則肯定會和通判生出間隙。
他和上一任江州通判就兩廂不對付,這一任他可不想把關係搞僵。
他這才剛剛建了碼頭,還指望負責水裡漕運的通判大人給宣傳一二呢。
陸久安想了想,最後決定備上好禮,再書信兩封,第一封以示感謝,第二封再把此事委婉地道出來,最好表現地非常驚訝。
到時候打個時間差,分批次傳出,務必要讓對方明白,在此事上,真不是他故意為之啊!
第144章 第 144 章
碼頭建成這件大事, 很快就編入了今日要聞,起初,過往的大小船隻基本都是直接駛離, 過了大半個月, 興許是因為要聞的傳播,零零星星會有少許商船路途不急, 就會停下來靠岸補給。
“莫大公子, 前麵好像新建了個碼頭。”一個身材魁梧, 留著絡腮胡的漢子大步踏入船艙。
閉眼假寐的中年男人掀起眼簾, 手指揉了揉眼睛:“這是到哪裡了。”
絡腮胡漢子搖了搖頭:“隻知道是江州,具體是哪裡,就不太清楚了。”
中年人推開窗遙遙看了一會兒,吩咐道:“前方碼頭停靠。”
絡腮胡領命出去了,不一會兒, 船頭甲板上傳來粗曠的高喝聲:“前方碼頭停靠!”
船頭搖櫓的六人齊齊轉向, 船的兩隻桅杆被一一放下, 這隻龐大的船隻開始往碼頭緩緩停靠。
這是一艘來自莫家的商船, 從臨州出發,一路經過吟水、汝澤、最後的目的地是橫湘,沿途通過在不同地方低價購入貨物,高價賣出商品以賺取巨額的財富。
莫家走南闖北已經有幾十代的曆史, 單就這艘商船上的船員, 都是在水上過了大半輩子經驗老道的人,這條水路莫家商船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回,從未在意過這塊樹木繁茂的土地, 因為他們都知道,整個江州除了府城, 都太窮了!
這次領船跑商的是莫家大公子莫誦修,以獨到的眼光和聰慧的頭腦在水路上聲名鵲起,很快闖出了一番名聲。
絡腮胡大漢巴朝自二十年前被莫家收留,就一直跟在莫家做事。
他默默猜想,莫大公子之所以會選擇在此處靠岸,應當有些疲乏,想回陸上的休整片刻吧。
莫家商船很快停穩,巴朝雙手叉腰朗聲一笑:“嘿,這他娘的,沒想到一塊窮山僻壤的地方,碼頭修得還不錯嘛,大公子,咱可以下船了。”
莫誦修走出船艙,後頭跟著兩個仆人三個隨從,莫誦修左右看了兩眼,眉頭緊皺。
其中一個仆人嫌棄道:“這碼頭四周怎麼連個客棧酒家都沒有。”
巴朝蒲扇一樣的大手拍在仆人身上,仆人被他拍的一個站立不穩差點摔倒。
“磨磨唧唧的,這剛修的碼頭都是這樣。”巴朝哈哈大笑,“以後來往船舶一多,自然就好起來了。”
巴朝轉過身問:“大公子,要不要卸點貨物下來。”
“等會兒吧,其他人先留在船上,負責看好貨物。”
圍在岸邊的腳夫,擔著茶點的貨郎,早就看到幾人,不管男女老少,一窩蜂站起來,精神抖擻地開始賣力地為自己吆喝。
“需要搬運行囊嗎?腳程快,力氣大……”
“芝麻香糕,鬆鬆脆脆……”
“蜂蜜柚子茶,酸甜清涼,炎夏必備……”
巴朝眉梢一挑,大聲問道:“那個賣蜂蜜柚子茶的,一碗多少錢?”
賣茶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婦人,旁邊跟著個五歲大的丫頭,聞言喜上眉梢:“隻要五文錢。”
“一杯涼飲賣這麼貴!”仆人驚愕,“一個窮地方,儘會訛人。”
婦人笑容不減:“客人你就不知道了,這蜂蜜柚子茶是我們陸縣令剛到應平那會兒,因為實在熱得受不了,就自己調製了這樣一杯茶飲,喝完以後神清氣爽,就連招待江州省城來的貴客,都是用的蜂蜜柚子茶呢,你們沒有喝過,不如嘗一嘗。”
“嘿,我們沒喝過?”巴朝道,“這話老子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
“要不這樣,若是你們買的多的話,每杯就算你們四文。”
“行吧。”巴朝沒有再斤斤計較,“給老子先盛一碗我先試試再說。”
“哎。”婦人趕緊盛了滿滿一大碗,巴朝捏著碗邊咕隆咕隆喝下大半,先前說話的仆人湊上來,“味道如何?”
巴朝仰頭一口氣喝完,末了兩眼放光:“爽,再來一碗,大公子,你要不要嘗嘗,這茶飲果然好喝,冰冰涼涼的。”
就像吞了一口雪,從喉嚨涼到肚子裡,渾身汗毛都張開了。
“那是自然。”婦人笑容滿麵道,“蜂蜜柚子茶做好後,我專門放井水裡鎮過的,能不涼爽嗎。”
莫誦修做主一人來了一碗,巴朝突然覺得,中途停靠這一趟,至少膳食茶水應當不差了。
喝過茶,又買了幾塊糕點,幾人順著輕石階梯往上走,看到最上邊立著一塊石碑,石碑上寫著“應平碼頭”,巴朝上前摸了摸,低聲笑道:“大公子,咱這是到江州應平縣了,應平縣,老子怎麼聽著那麼熟悉呢。”
石碑後麵除了幾輛牛車馬車,還有幾個造型奇特的木製品,正有幾人坐在上麵聊著天,巴朝走了那麼多地方,還真瞧不出來這是何物,莫誦修同樣瞧不出來。
仆人自發上前詢問,很快回來說道:“這是鬥牛車,拉貨用的。聽說在應平,是最適合運輸貨物的用具。”
莫誦修最後選了一輛載人的牛車,打算先進縣城看看一番。
趕牛的車夫對這群從商船上下來的人很是好奇,一路上問了不少問題,巴朝性格豪爽,有問必答,偶爾自動說起一路的見聞。兩人你來我往,旁的人時不時插個話,莫誦修野從車夫嘴裡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牛車行駛地很緩慢,車夫悠悠甩著牛鞭,指著兩旁平坦的田野道:“看到沒,那一大片,你們要是想買貨物,最好八月份來,那個時候,葡萄熟了,紅薯也差不多快收上來了,這些東西,隻有咱應平有,彆的地方都買不到。”
“葡萄?紅薯?”仆人好奇問道。
“對,都是吃的。”車夫咂咂嘴,“不過嘛,你們也彆抱太大希望,葡萄紅薯都是奇貨可居的東西,第一年,你們肯定買不到多少,應平不少酒肆東家準備買葡萄釀酒,這酒可是給貴人們吃的,價值千金呢。”
“這麼貴?”巴朝和其餘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太相信車夫的話。
“那不是。”車夫嘿嘿笑道,“去年唯有縣衙府上有幾壇,省城下來的學政大人想要都沒給呢,沒多少人喝過。”
“沒喝過你怎麼知道味道如何。”
“我沒喝過,彆人喝過呀,你知道能喝上葡萄酒的都是哪些人嗎?晉南城的達官貴族們。還好我家種了兩畝葡萄,到時候賣給酒肆東家,酒肆釀好酒後又賣到晉南去。”
車夫說到此處,興許是為自己當初的明智感到高興,小聲地愉悅地哼著聽不懂詞的歌謠。
牛車越靠近縣城,路上越是車水馬龍,到了最後,牛車不得不停下來。
“就到這兒吧。”車夫拉了拉繩子,“往前走,就是生活廣場,那裡是應平目前最繁華的地帶。”
巴朝給了車錢,莫誦修當先跳下牛車,仆人隨從緊隨其後,不一會兒,那座高高聳立的鐘樓出現在眾人眼裡,隨著距離的拉近,整個生活廣場的風貌呈現在眼前。
仿佛一下從安靜的竹林踏入嘈雜的都城,整個世界都沸騰了,迎麵而來的人群,有拿著冰糖葫蘆的,挑著擔子的,牽著大狗巡邏的,紛紛擾擾,熱熱鬨鬨。
每一個小吃攤前都擠滿了人,花花綠綠的幌子飛舞飄揚。
“耍──泥──人──咧!”
“好吃的燒餅!豌豆燒餅!三花燒餅!羊肉燒餅!”
“草──帽!草──鞋!簸──箕!籮──筐!”
兩個珠釵羅裙的美貌少女言笑晏晏,捂著嘴擦肩而過,帶起陣陣怡人飄香。
莫誦修甚至看到很多穿著錦衣華服戴著紫金脂玉的公子哥出現在街頭,手持墨扇左顧右盼。
這個應平仿若一夜之間橫空出世,顯得如此不真實。
“哈哈哈!”巴朝大聲笑道,聲音帶著胸脯劇烈雷動,繁茂的絡腮胡層層疊疊的纏繞在一起。
諸多物件應接不暇,隨行的仆人早都看呆了。
“喂!”巴朝一巴掌拍在仆人背上,“好歹是跟著咱們莫大公子出來,見過各種宮妝錦繡、柴汝官哥的,不要搞得像鄉巴佬進城一樣。”
仆人咽了咽口水,惱怒地大聲嚷嚷:“我隻是沒想到應平縣城這麼繁華罷了。而且確實有很多東西在外麵也沒見過啊,那個鬥牛車你看過嗎?水泥路你看過嗎?”
巴朝和仆人鬥嘴早已是常態,眾人見怪不怪。
廣場中央簇擁了不少百姓,時不時爆發出一聲歡呼,巴朝隨手拉住一個圍觀的人道:“你們看什麼呢?”
那路人頭也未回,還在墊著腳尖伸長脖子遙遙張望:“華彩坊的時裝展覽秀,這一期主打的是水路行商,嘶,那套緊衣束服真好看啊……”
巴朝臉上一喜:“誒嘿,看來老子來對了,大公子,我們進去瞧瞧。”
巴朝蠻力扒開前方的人群,莫誦修咳嗽兩聲,幾人緊跟其後擠了進去,四周瞬間響起罵罵咧咧的聲音。
這一看就看到了時裝展覽秀的結束,莫誦修等人意猶未儘,巴朝拍著手掌道:“莫大公子真是英明啊!咱們船上那批絲綢不愁賣不出去。”
“還有那幾方硯台,應平好像蠻多士子儒生的。”
莫誦修心情也很好,沒想到誤打誤撞,還進了一方風水寶地了。
接下來兩天,莫誦修帶著仆人隨從走街串巷,很快掌握了大量的消息,晚上在客棧裡跟新結交的商戶好友分開後,莫誦修回到屋子,拿出一張白紙,把可以出售的,可以買進的貨物一一羅列其上。
巴朝道:“莫大公子,那絲綢我已經找華彩坊的掌櫃說好了,明天他就跟著我們去船上看貨,到時候走的時候,我們也可以買一些華彩坊的服飾,那天時裝展覽秀上的衣服,我看著都挺不錯的。”
“不錯。”莫誦修讚了一句。
仆人還有些戀戀不舍:“真想多呆兩天啊,這客棧住著蠻好的。”
莫誦修把紙遞給巴朝:“你們看看,還有沒有我沒想到的遺漏的。”
巴朝走馬觀花看完,緊皺眉頭:“莫大公子,這個水泥咱們要不要彆買了,聽說不能見水,見水就廢了。咱們走水路,空氣又潮,這要是一個不注意,豈不是損失慘重。”
莫誦修言簡意賅:“少買點,買三桶。”
“好吧。”巴朝沒有再勸告,莫大公子眼光一向很準,以往的經曆告訴他,隻要是莫大公子做下的決定,旁人再不看好,到最後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第二天一大早,莫誦修等人回到了自己的商船上,出乎意料的是,碼頭上已經聚滿了人,除了聞訊而來的各家管事仆役,還有不少抱著孩子湊熱鬨的百姓。
無需莫家商船將貨物運往縣城,一場盛大的交易在碼頭就開始了。
莫家帶來的絲絹、棉花、藥材賣得最好,這些東西都被應平的大商戶給包攬完了,其餘的一些從汝澤購入的香料也賣了不少,這些香料在如澤都是尋常貨物,到應平反而被稀罕得不得了。
另外那幾方硯台也被附庸風雅的士子買去了,應平百姓生活富裕以後,也願意掏出一些散錢買點自己中意的東西,雖然他們買的少,但是架不住人多啊,到了最後,就連一些種子樹苗也賣出不少。
反倒是炭火和米糧沒怎麼賣出去,莫誦修也不失望,應平多木,根本不缺柴火。
而在應平縣城待上的那兩天,他已經從當地百姓口中得知,應平去年大豐收,不僅一分不落地交了秋稅,餘糧還非常富足。
說不定到了明年,他從應平買入的貨物裡還要加上稻穀。
這場交易直到未時才結束,這期間莫誦修甚至忙碌到沒來得及吃午飯,不過他非常滿足,這趟出行收獲不少,若不是他打算8月再來應平購入一些葡萄,說不定今天就打算改道回臨州了。
船員進進出出把一箱一箱的貨物搬運進貨艙,巴朝看著袋子裡滿滿當當的錢,笑得一雙眼睛都眯起來了:“莫大公子,這應平的百姓怎麼看著比江州縣城還要有錢呐。”
莫誦修斜他一眼:“外縣的都來應平吃住,又是民宿又是葡萄采摘園,能不有錢嗎?”他對治理應平的縣令生出一絲絲英雄相惜之感,下意識覺得,那傳說中的陸久安若是經商,肯定也能在商界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成就來。
巴朝抓來一把,嘿嘿傻笑:“應平的好東西也挺多的,可惜了,要是那鬥牛車在彆的地方能用,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水泥彆賣完了,留一桶回去,看看臨州知府是否感興趣。”莫誦修把收集起來的《今日要聞》卷起來丟給巴朝,“到時候一起交給臨州知府,若是他打算修水泥路的話,下次就買點鬥牛車。”
巴朝裂開嘴,漏出一排焦黃的牙齒:“就聽莫大公子的。”
“不知道下一次來,除了紅薯和葡萄,還有沒有彆的新奇之物。”
百姓漸漸散去,莫誦修轉過身來,正準備回船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莫公子請留步。”
莫誦修回過頭一看,來人身著鴨青色薄錦,長身玉立,器宇軒昂,眉目分明的臉上稚氣尚存。
莫誦修挑了挑眉毛:“小公子想買何物?”
來人微微一笑,他一直放在身側的右手伸出來,指骨分明的五根指頭張開,陽光照射下,掌心裡的寶石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不知莫公子對此物可感興趣?”
……
晚上,吾鄉居縣衙府。
陸久安用拳頭猛錘掌心,一雙眼睛興奮地閃閃發光:“有錢了!”
韓致被他好心情渲染,也露出一個笑來:“琉璃賣出去了?”
“是啊,賣給那莫家客商了,全賣出去了,你知道賣了多少錢嗎?”陸久安搓了搓手指頭,“一顆琉璃珠子賣了300兩,五顆一共就賣了1500兩,那個玻璃工藝魚賣了600兩,簡直暴利啊。”
韓致吃了一驚:“這麼多?”他對自家愛人賺錢的能力有了一個新的了解,“莫家公子花這麼多錢買回去,不擔心折在手上?”
陸久安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他能在水上乾這麼多年經久不衰,那自是目光如炬,看著吧,莫家大公子肯定是個奸商,我琉璃珠子賣他300兩,他能翻個雙倍賣出去。可惜陸起弟弟不會砍價,和莫誦修交易談判毫無還手之力,嘖,我又不能親自出麵去乾這種事。”
韓致摸了摸他頭發:“那為何不派蔣方去做,以他那張嘴,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不合適。”陸久安美滋滋地撥著銀子,“莫家也算是一大商鼎之家,這等珠玉奇貨,讓蔣方去隻會適得其反。”
陸久安把銀子一一裝入錢袋,收到吾鄉居的密櫃裡,兩人並肩攜手回到廂房,陸久安脫了外袍搭在橫架木杆上,吩咐下人往屋子裡送來一桶熱浴。
韓致點燃一支驅蚊香擺在角落。
不一會兒,熱浴抬進屋子裡,白天的紛擾全部消散,隻剩一份清靜,陸久安拆散發髻,脫了衣服,舒服地踏入溫熱的水裡。
還不等他閉上眼睛享受,熱水一晃,一個更為健壯的身軀擠進桶裡,熱水灑了一地。
“又來。”陸久安扶了扶額頭,感覺緊挨著自己的身軀仿佛要燙出火來,腰腹胖邊的軟物也漸漸有升起之兆。
陸久安悲鳴一聲,給了他一巴掌:“泡澡就泡澡,彆動手動腳,要不然就滾出去。”
“好,我不會在浴桶裡亂來。”韓致嘴角笑意延伸至眉梢。
他說完後當真沒有亂來,隻伸出手順著陸久安的脖子往下給他按摩揉捏,陸久安舒服地趴在浴桶邊,任由身後的男人溫柔服侍。
“建了碼頭果然好啊。”陸久安小聲感歎,“今天賣了琉璃,我還讓人購入了不少瓜果種子,我本想買點棉花的,可惜被那三家給瓜分了。”
“應平陰冷潮濕,你冬天又比較怕冷,是該買點棉花,做成被子暖和。”韓致撥開他背上的黑發,欣賞了一會兒羊脂如玉似的的背脊,突然曲起食指用指節在他肩胛下麵繞了一圈,陸久安頓時拉出一聲綿長的鼻音。
“嗯……”
那鼻音帶著勾子,把韓致叫得口乾舌燥,心癢難耐。
陸久安水下的大腿碰了碰他:“繼續按摩。”
韓致肌肉緊繃咻地彈動了一下,一雙黑沉沉地眼睛盯著陸久安的後腦勺,那裡麵似乎藏著什麼野獸一般想要脫籠而出。他平複了一下呼吸,暗歎自己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手上動作再也不敢作亂。
韓致看不見的地方,陸久安壞心眼地輕輕一笑。
陸久安繼續絮絮叨叨說著應平的計劃,韓致時不時應一聲以示自己認真在聽,兩人泡完澡,反而出了一身汗,下人來屋子裡收拾浴桶時,戰戰兢兢壓根不敢抬起頭來。
韓致走過去關上門,陸久安笑了笑:“看來咱倆這是用行動出櫃了啊。”
韓致一愣:“什麼櫃?”
“你確定要跟我探討學習嗎?”陸久安後仰靠在雕花床頭,勾了勾手指頭:“鎮遠將軍,春宵苦短,這可是你說的,咱們還是抓緊時間乾正事吧。”
韓致眼裡凶光一露,再不刻意壓製自己,餓狼撲食般壓下去,捂著他嘴巴惡狠狠道:“儘會撩撥我。”
外麵夜深人靜,屋內燭火明滅,一室旖旎。
第145章 第 145 章
八月初, 陸久安翹首以盼許久的烈士撫恤政令終於昭告天下,各地省府接連貼出告示,百姓一擁而上, 在看到告示內容以後, 全都嘩然。
街頭巷尾,客棧酒樓, 到處都是議論此事的聲音。
“聽說了嗎?官府剛剛貼出的烈士撫恤金?”
“哎呀, 這幾天我身邊到處都在談這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家大哥想去從軍, 被大嫂給攔住了,兩人因此在家吵了一架。”
就連訓練場上,以詹尾珠為首的衙役都停下手中動作,忍不住圍了上來,向教官韓致打聽起了這事。
陸久安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告示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嗎?怎麼, 這是想要去參軍?”
韓致補充:“若是你們想投軍, 可以破例將你們分到楊耕青麾下。”
衙役們見狀紛紛擺手, 表示做陸大人的手下就已經很滿足了, 隻有詹尾珠滿眼憧憬,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陸久安當初在吾鄉居給她講過的穆桂英掛帥的故事,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夠在戰場上英姿勃發衝鋒陷陣。
“不過,我還是不想和孟姐姐分開, 所以, 還是在應平做衙役吧。”
回到吾鄉居,陸久安把自己摔到懶人沙發裡,側頭看了一眼韓致:“韓朝日, 這告示立竿見影啊,我看著這勢頭, 說不定你軍隊馬上又要壯大了,到時候,編民入隊,訓練新兵,楊統領可有得忙了。”
“是好事。”韓致點點頭:“撻蠻被我打得暫時龜縮越岐之外,軍中戰士駐防雲落城。然而他們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可放鬆警惕。他們肯定在暗處蠢蠢欲動,隻要抓住機會就會卷土重來。”
“那確實,狗改不了吃屎嘛。”
“大周與撻蠻,終有一戰。”韓致眯起雙眼,滿臉陰騖。
“撻蠻……很厲害嘛?””嗯。”韓致很快恢複成不動如山的模樣:“作為大周將軍,我很不想承認,然而這就是事實。他們是馬背上的遊牧,占據著天然的優勢,騎射功夫非同一般,若非如此,大周與撻蠻打了那麼久,也不至於難分勝負。”
“越岐之外的有座城池,本是大周的土地,當時先祖政權不穩,被撻蠻乘虛而入將城池奪走,這麼久至今未還。”考慮到陸久安記憶缺失,韓致簡短了為他做了解釋,“撻蠻占領城池後將我族人屠殺殆儘,我早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陸久安從那冷靜的語調裡聽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凝起眉頭沉默不語。
韓致走過拉起他的雙手緊緊握住:“你彆怕,有我在,不會讓那樣的事情再重蹈覆轍。”
陸久安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抽出手抱住他腰腹:“我知道,我不怕,你是大周的戰神。”
韓致道:“現在趁他們休養生息,我們正好可以抓緊時機練兵養馬,隻有兵事強盛,才能佑我大周安寧。”
陸久安深以為然,隻有強大的國力才能震懾住周邊不安好心的群狼,要是火藥就好了,隻可惜遲遲沒有進展。
他從旁邊的桌案上卷起江州府發下來的公文,江州府的公文和貼出的告示有所不同,裡麵不僅說了兵將戰士不幸戰死後家人的各種優待,還涵蓋了官府內部從上自下如何發放撫恤金的流程。
看著看著,陸久安突然從中覺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來。
他緊皺眉頭,又把公文翻到第一頁仔仔細細一字不落讀完,用拇指反複摩擦上麵的文字。
“真奇怪。”
按理講,此事自韓致上朝提請到文書正式落地,中間過去了整整四個月的時間,那必定是根據朝廷上下各部群臣共同商討,又經皇上批準加蓋玉璽印章的結果,流程文件肯定已經趨於完善。
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至少陸久安就從裡麵找到好幾個漏洞,他可以看出來,其他職場老油條未必不能看出。若是官員心生貪婪想要從烈士撫恤金裡撈點好處,裡麵有足夠的空間留給他們中飽私囊。
“怎麼了?”韓致一無所覺地問道。
“沒什麼。”陸久安最終搖了搖頭,放下公文在心裡感歎:希望是我想多了,烈士撫恤金最好能分文不落地到戰士家裡人手中才好。
……
果然如陸久安所料那般,在告示引起巨大轟動和反響之後,就是如潮水一般的參軍熱。
出身低微的平民人家,想要改變命運,一是科考功名,二便是投軍建功立業,往常他們還會擔心戰死過後家中妻幼雙親無人照料,如今徹底沒有後顧之憂了,這對生活在最底層的貧民百姓極具吸引力。
再加上之前專門找唱戲班子排的將行,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應平就有不少青壯被劃為軍籍,調往衛所。
“嘶,一下給我抽走那麼多人。”陸久安捧著戶籍有些心疼,愁眉苦臉地對韓致抱怨道,“幸好是太平盛世,這要是在五年前,應平不事生產,這麼大個地都要荒廢了。”
“軍需也增加了。”韓致附和道,“皇兄攻打撻蠻的決心比我隻多不少。”
“這是準備在下一次兩軍交戰時,趁機將撻蠻一舉攻破嗎?”怪不得烈士撫恤金這麼容易就被皇帝通過,恐怕上疏此事正中下懷,陸久安歎道,“還好新生兒也逐年增多,可以承接不少人口空缺。”
韓致揮退小廝,磨墨提筆給雲落寫了封信,交給信使。
他對陸久安說道:“十月份,我打算回雲落一趟。可能明年才會回應平。”
陸久安抿了抿嘴巴,沒有說話。
韓致用手輕輕拍了拍他後腰:“先去睡午覺。”
“我不困。”陸久安抬頭看了一眼烈日,空氣裡沒有一點風,潮濕炎悶,“這麼熱,我睡不著。”
“那也閉上眼睛休息一下。”韓致不由分說把他推進屋子裡。
陸久安躺在床上,韓致撐著頭有一下沒一下給他打扇,在這樣靜謐的屋子裡,陸久安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然而這個覺睡並不安穩,恍恍惚惚中,陸久安感覺自己跟著韓致來到雲落邊城,看到大漠孤煙和厚厚的城牆。
楊耕青和其他士兵圍在篝火旁邊,火光映照在這群戍邊漢子的臉上。
看到陸久安,楊耕青熱情地打了個招呼:“陸軍師。”
他不是縣令嗎?何時成軍師了?
正當他疑惑間,畫麵一轉,他仿佛正處在半空中,以俯視的視角看著下麵混作一團的兩方人馬。
鐵馬嘶鳴,刀光劍影,激烈的打鬥中,一柄紅纓長槍破空而出,陸久安立刻認出持槍的主人。
“韓致!”陸久安大聲喊道。
下方的打鬥沒有因為這聲嘶喊有任何變化,仿佛陸久安和他們處在不同的空間。
陸久安看著深陷敵方包圍的韓致急地不行,他又叫了一聲:“韓朝日!”
這次韓致終於聽到了,他於萬千敵軍中回過頭來,看到陸久安時怒目圓睜:“誰讓你來的?”
那聲音猶如驚雷炸在耳邊,陸久安視角驟變,發現自己已經落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向著韓致跑過去,箭矢攜著淩厲的風聲自他周邊不同的方向飛過去。
就當他快要跑到韓致身邊時,一把突如其來的尖刀從韓致左胸口穿心而過,滾燙的鮮血灑了陸久安滿臉,幾滴血珠濺入陸久安眼中。
陸久安眼前猩紅一片。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聲嘶力竭地大喊道:“不——啊!!”
陸久安深喘一聲醒了過來,驚魂未定地發著抖,夢裡韓致被撻蠻提刀刺進心臟的畫麵揮之不去。
韓致在他猛地坐起來那一刻就警醒地睜開了眼,他攬著嚇得變了臉色的陸久安,箍著他的腰拖過來:“做噩夢了?”
屋子外麵蟬鳴不斷,陸久安沒有回答他,按了按太陽穴,突然翻身坐在韓致腰腹上,一聲不吭開始脫他衣服。
韓致額頭一跳,攤開手任他動作,褲子下麵卻漸漸拱起一個帳篷。
很快衣服被扒得一乾二淨,露出精壯的肌肉和結實的腹肌,陸久安俯臥在他上方,小心翼翼地摸著韓致身上遍布的猙獰傷口,他的手指仿佛帶著火焰,所到之處,韓致隻覺灼熱顫栗。
手指停在左胸膛不動了。
隻有垂落的發絲還在漫步目的地滑動。
“你又要走。”陸久安垂下頭去,聲音有些悶悶不樂。
韓致看著他無精打采的樣子,胸口猛的一陣悶痛,差點脫口而出不走了。
韓致捧著他的臉頰迫使他抬起頭來,發現陸久安的眼眶居然紅了一圈,一副要哭不哭可憐巴巴的委屈神色,韓致深吸一口氣,輕輕啄吻著他的鼻子:“我的命啊,你夢到什麼了?”
“你為什麼是將軍呢?”陸久安錘在他胸口,有些任性地問。
“總要有人負重前行。”韓致用陸久安說過的話回答他。
陸久安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順著臉頰落在韓致胸口上。
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了韓致在身邊,每一次與韓致的分彆,都伴隨著不舍與難受。
而且未來與撻蠻將有一場關乎生死的較量,韓致作為將軍,當仁不讓會率兵殺敵,
他有可能會像夢裡那樣,稍微不注意,就會被敵人偷襲而死。一想到如此,陸久安心裡都會抑製不住地產生巨大的恐慌和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