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宿醉了一晚, 陸久安翌日醒來頭痛欲裂,他從床上下來時差一點栽倒在地:“臥槽。”
“小心。”韓致眼疾手快把他扶到床沿上,用粗糙的手指頭不輕不重地在他太陽穴按揉。
“既然這麼難受, 以後就少喝點。”
陸久安愁眉苦臉:“我本想過了這麼多年, 已經慢慢練出來了,誰曾想這身體這麼不中用, 果然還是不能大意。”
韓致不再說話, 陸久安閉著雙眼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伺候, 間或指揮一句:“韓朝日, 手再往上一點,對,就是那裡。”
韓致手指頓了頓:“你怎麼不叫我老公了?”
“叫你什麼?”陸久安陡然拔高音量。
韓致退後一步,黑黢黢的眼睛盯著他,最後在陸久安毛骨悚然的注視下, 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昨天夜裡, 你一直抱著我叫老公。”
陸久安壓根記不住昨天醉酒之後發生的事情, 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 韓致並沒有騙他,老公這個稱呼,在這個時代除了他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陸久安頓時感覺頭更痛了,他搓了把臉, 頭也不按了, 豁然起身:“可以了韓朝日,學政大人和按擦使還在官舍,應平旅遊的基礎設施日趨完善, 我準備帶他們好好體驗一下,不要讓他們久等了。”
韓致道:“若是覺得身子不舒服, 不要勉強自己。”
“不勉強,已經好多了。”語畢,陸久安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
陸久安說此話並非隻是推口之辭,他打算好好招待向道鎮和孟堯,務必讓兩位活招牌大人賓至如歸,不過令他意外的是,他剛一進門,就看到向道鎮指揮手下在搬運箱子。
那箱子裡也不知道裝的什麼,光看著就感覺分量不輕。
“啊,你來啦。”一看到陸久安,向道鎮就止不住臉帶微笑,“光顧著看你那官田去了,差點把這事給忘了,這箱子裡的書今日淩晨隨船剛到,我正準備差人給你送到府上去。”
陸久安一頭霧水,向道鎮笑眯眯道,“聽呂肖說你求書若渴,書房裡的書已經不夠看了,你們還約定著互相交換家中藏書,是不是有此事?”
單聽名字陸久安還想不起來呂肖是何人,後麵向學政一說,他就記起來了,當初春遊的時候和一群省城來的學子鬥過詩,後來確實約定了交換藏書,隻不過他目的並不單純,隻是為了給圖書館積蓄資源,才把主意打到了人家的身上。
陸久安輕咳一聲:“確有此事,莫非這裡麵裝的是呂肖兄托大人帶來的家中藏書?”
“非也。”向道鎮振振衣袖,“你們小輩之間的事我就不插手了,到時候由他自己送來,向某認識陸縣令那麼久了,算是老夫的一點小小心意吧。”
孟堯不甘落後,另外三個沉重的箱子被抬了出來:“雖然比不過向道鎮,不過第一次見陸縣令,我也不能空手而來,這是老夫備的見麵禮。”
陸久安大喜過望,他雙手疊抱胸前,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
孟堯作為廣木布政使司的三司之一,收錄的書籍肯定不少。
向道鎮更不用說了,他作為省教育廳廳長,“身家”不菲!就算是從指甲縫裡漏一絲出來,這些書也能在圖書館裡占一席之地了。
兩人的饋贈無異於雪中送炭!
向道鎮不以為意,揮了揮衣袖:“來而不往非禮也,與其說是我送你的,不如說這是你應該得的。儘管收著,我到廣木就任幾年,這些隻是我收藏的一小部分,其餘都在晉南的院宅裡,等有機會給你看看,那些才叫孤本。”
陸久安眉開眼笑。
這些書到時候都要充進圖書館,不過方案還隻是個雛形,陸久安不打算現在就告訴向學政,以防萬一,他提前詢問了一下書籍的去留:“若是有人想要借閱,我能做主借出去嗎?”
“既然已經給了你,那就隨你處置,況且這些隻是抄錄本。”向道鎮渾不在意,“ 不過話說回來,我那門生的脾性我知道,因為天資過人,難免有些恃才傲物。沒想到他來應平短短數日,言辭之間就對你推崇備至。嘿嘿,正好挫一挫他的銳氣。”
向道鎮隻是隨口一提,誰知陸久安歎了口氣。
“實不相瞞,前不久範教諭才告訴我,鴻圖學院的部分學子也出現了這種狀況。那些平平無奇的學生們還好,成績問鼎的那幾個尤為嚴重。不過是坐在房裡摸房頂,就自以為觸摸到了天。說到底還是眼界束腹了他們,我也正發愁呢。”
向道鎮促狹道:“你也有發愁的一天。”
“向學政莫要取笑我了。”陸久安道,“不過我確實有一計,隻是還需向學政相助。”
“說來聽聽。”向道鎮勾起了興致。
“既然省城和應平的學子都自命不凡,不如讓他們交換學習,好叫他們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陸久安把交換生的想法不厭其詳講了一遍。
“為期一年,向學政覺得如何?”
“你想得倒美。”向道鎮雙眼一瞪,“讓那群童生都不是的學子交換省城的秀才,還要包攬食宿。”
“哎呀,話不能這麼講,這不是各取所需嘛。”
“你算盤打得倒是好。”向道鎮冷哼,“他們又不傻,心中自有定論,我如何助你?”
“向學政,此事非我臨時起意,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覺得切實可行的。”陸久安掰著手指頭跟他理論,“你想想,鴻圖學院的學生們固步自封,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去外麵的世界和更優秀的人比較,所以進步是有上限的。同樣的,省城的學子也缺少這樣一個機會。”
“你很有自信嘛,他們好好的省城不呆,憑什麼來你這縣城?”
“很簡單。”陸久安隻差抬頭挺胸了,“有顏夫子在此坐鎮,他可是三公之一。”
向道鎮沒有說話,陸久安察言觀色,再接再厲道,“向學政,我敢保證,交換生計劃絕對是一項雙贏的事,唯一不足的就是下官人微言輕,得需要你從中斡旋。”
“行吧。”向道鎮想了想,最終妥協,“省城那邊由我去說服。”
陸久安喜不自勝,還不忘補充道:“先說好啊向學政,咱們應平的夫子是顏太傅親自教授,省城那邊的私塾也要選最好的。”
向道鎮啞然失笑:“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陸久安無事一身輕,接下來便專心致誌做好兩人的向導,出乎意料的是,這兩位大人出門第一站選擇的是客棧,陸久安一頭霧水,在聽到向道鎮興致勃勃在孟堯麵前談起自己曾經作過的詩後,他才明白怎麼回事。
兩位科舉出身的文人這是要去書香主題客棧觀覽詩賦啊。
如他當初所預料的那般,旅遊帶動人氣,人氣又拉動經濟,其中又以客棧民宿最為受益。自從第一家書香主題客棧大火,客棧東家吳季嘗到了甜頭,之後在應平陸陸續續又開了兩三家。
向道鎮引著孟堯直奔打卡牆而去,陸久安緊隨其後:“自向學政在此題詩,不少文人墨客爭相前來,這之後又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賦。”
向道鎮滿意地點點頭,這麵打卡牆和初次見時已經大相徑庭,上麵密密麻麻填滿了詩賦,向道鎮可以想像,每一個寫下墨筆的文人,是如何自信地在詩賦後麵留上自己的姓名,以爭高下。
孟堯眯著眼睛湊上來:“讓我仔細看看。”
陸久安心有所悟:“孟大人眼睛有疾?”
孟堯毫擺擺手:“不是什麼大問題,隻是遠處看東西比較模糊,視物不太方便罷了。”
陸久安了然,看來和賬房先生朱豪一樣,眼睛近視了。
……
害怕耽誤陸久安處理公務,向道鎮和孟堯後麵幾天都拒絕了他的陪同。為了讓兩人玩得儘興,陸久安把旅遊社的金牌導遊蔣方派了過去。
三天以後,向道鎮的隨從前來辭行,陸久安也從蔣方的口中得知,兩位上官對這趟行程很是滿意。
陸久安做事向來講究儘善儘美,於是想了想,決定再添一筆。
他收拾收拾,拿著一個外觀簡陋的木匣趕到兩人的車駕前麵,對著孟堯說道:“按擦使大人,下官投桃報李給您送回禮來了,您看一看喜不喜歡。”
“哦?”孟堯聞言打開木匣,盒子裡麵靜靜躺著一個製式奇特的物品,晶瑩剔透的琉璃表麵發射出一道明亮的弧光,他啞然片刻,“這是?”
“您戴在眼睛上試一試便知。”
陸久安說得神神秘秘,向道鎮不禁在一旁催促起孟堯,這陸縣令手裡總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上次他帶回去的人體工學背靠就非常好用,他將多餘的背靠散給同僚,還因此博了個美名。
陸久安給的東西不論大小,都不容小覷!
孟堯從善如流,他按照陸久安的指導把兩根細長的木頭棍子架在鼻梁上,一開始他不明白此物有何用,待透過那兩片琉璃把不遠處的鐘樓看得清清楚楚後,不禁驚呼出聲。
“怎麼了?”向道鎮好奇。
孟堯沒有理會自家好友,急急忙忙追問陸久安:“這是何物,我戴上以後,竟治好了眼疾。”
陸久安鬆了一口氣,這個簡易式眼鏡本來是為朱豪所製,礙於技術有限,隻能一點一點打磨。誰知製作了那麼久,竟然與朱豪視力無法匹配。陸久安也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沒想到歪打正著,孟堯用起來居然正好合適,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此乃眼鏡,隻能輔助觀物,並沒有治好大人的眼疾。大人可要小心了,此物雖然好用,但是經不起半點磕磕碰碰,一旦刮花了弄碎了,一時半刻再也找不出第二副出來。”陸久安說到此,順道把自己管理的兩個實驗室拎出來介紹了一番。
他也有自己的一點小心思在裡麵,要叫彆人知道其中的好處,現在做好鋪墊,以後拉讚助才方便。
“真是神奇。”孟堯迭聲誇讚道,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太貴重了……”
莫說這眼鏡一看便知製作不易,單那琉璃本身就非普通之物,陸久安隨隨便便就拿出手,倒顯得他之前贈的那幾筐書相形見絀了。
要是鏡子和望遠鏡製作出來,那還不得大吃一驚……陸久安心道。
他大度擺手:“發明出來就是給人用的。”
孟堯小心翼翼地把寶物裝進木匣之中,他摸著木匣凹凸不平的表麵,甚至被一根突出的細刺給蹭了下,孟堯不禁在心中想到:陸縣令大手大腳的,這麼珍貴的眼鏡,怎能用一個如此粗俗鄙陋之物來盛放。待回去以後,定要換個好看結實的盒子,正所謂好馬配好鞍……
直到送走兩人,回到府上,陸久安才露出一臉肉痛的模樣,韓致摸了摸他後脖頸,哂笑道:“怎麼,還是舍不得?”
陸久安唏噓:“說到底打磨了那麼久,期間報廢無數玻璃,才堪堪製成這一副。”
“不過我之前也所言非虛,初次見麵孟堯又是送書又是出言提醒,我那副眼鏡送得也算值得。”
“權當換個人情罷。”
兩位上官出手闊綽,送的書籍足足有滿滿八箱,陸久安走馬觀花翻閱了一遍,裡麵囊括的內容所涉甚廣。
他吩咐下人把箱子抬到鴻圖學院,那群學子一個個投來好奇的目光,尚且不知噩耗降至。
翌日早晨,鴻圖學院公布了一則校訓:未完成課業的懲罰,由原來的扣除學分改為抄錄書籍。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目之所及之處,都能看到不少人在奮筆疾書,很長一段時間,學院內哀鴻遍野。
陸久安已經想好了,為了防止書籍借出去丟失,到時候圖書館裡的書每套準備三本。他自己也沒閒著,一得空便鑽進辦公室去,挨個把書籍掃描上傳到電腦上。
他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還會不會回到現代社會去,若是能回去,那這些書都是無價之寶,無論如何,多做一手準備準是沒錯的。
想到如此,他還有一些悵然若失。
過了這麼久,他對回去已經不再抱有太大的期望,而且在這裡,自己也已經有了割舍不下的存在。
八箱書籍號召廣大學子足足抄錄了一個多月才終於完成,其中還不包括錯抄漏抄字跡模糊不清導致返工的。
在此期間,應平也迎來了如雲高官。
第152章 第 152 章
這群官員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 一窩蜂全擠在這個時間段湊上來,隔三差五就有門子通傳的唱喝,掌儀的禮房書吏忙得頭都大了。
官舍一時之間供不應求, 陸久安因此專門把就近的宅院辟出來充用臨時的招待所。
來的官員裡麵即有遠近縣城的各縣令主簿, 也有府上的同知主事,還有一些省城下來的上官。
按理來講, 縣令無事很少離開自己的治所, 像這麼多人聚在另一個縣城算是頭一遭, 這群來自四麵八方的縣城一把手在應平官舍看到對方時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各自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和和氣氣地互通名諱拱手落座。
眾所周知,接待上官貴客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為了自己的官途順暢,往往在接風餞彆宴上大講排場。久而久之各地競相攀比, 排場越搞越大, 不僅宴席上絲竹相伴, 臨走時還有財禮收受, 朝廷屢禁不止。
若是偏遠下縣還好,要是各級官員頻繁途徑的縣城,當地的縣令都疲於奔走,自身俸祿折進去大半, 那才叫苦不堪言。
不過到了陸久安這兒, 他才不管對方品秩高低,全部一視同仁,都拉到縣衙食堂吃大鍋飯。
結果沒過幾天, 陸起一臉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入。
陸久安翹著二郎腿窩在吾鄉居的椅子上:“這又是誰惹我家弟弟生氣了。”
“還不是那群外縣來的人。”陸起咬牙切齒,“那些個人的隨從私下裡亂嚼舌根, 說大人你積財吝出,窮食陋禮,儘拿一些粗茶淡飯打發他們,還說你道貌岸然,太可惡了。”
一想到新聞社外出記者聽到的消息,陸起隻覺得心裡一股怒火熊熊燃燒。
這哪裡是隨從茶餘飯後無意間的談論,分明就是他們上麵那幾位頭戴烏紗帽心裡的想法。
自家大人皎皎如朗月,將應平治理得井井有條,豈是那群酒囊飯袋能褻瀆的。
“哎呀,和氣生財。”陸久安倒是無所謂,“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有什麼可值得生氣的。”
“可是他們如此詆毀大人……”陸起氣得臉色漲紅,他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像一頭被入侵了領地的小豹子,麵對來自周遭不明的敵意,齜牙咧嘴地炸起了全身的毛發。
“放心吧,大人心中有數。”
陸起捏著拳頭巋然不動:“大人和將軍吃得,學政和按察使吃得,他們吃不得。大人能做到泰然處之,我卻為大人打抱不平,既然如此,我就用自己的法子來讓他們閉嘴。”
觀星新聞社成立已久,來自各地的情報源源不斷,他也從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躲在大人背後的小書童,變成了能夠左右言論的人,而他作為新聞社的主編,自然也學會了如何在字裡行間中綿裡藏針。
陸久安眉頭一跳,這才恍然發現,陸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已經不知不覺長成了一個獨當一麵的大人了。
陸久安虛虛拍了拍他肩膀:“這事很簡單,來人,讓灶夫來一趟吾鄉居。”
灶夫久不做新菜,早就摩拳擦掌了,一聽聞陸縣令有令,滿懷期待地來到吾鄉居。
陸久安將自己的想法安排下去:“……你再找幾人,明天就按照我說的做。”
灶夫得了任務,心滿意足地告退。
陸久安轉身對著陸起說道:“這樣他們就無話可說了,我的好弟弟,這件事就你可千萬彆說到將軍耳朵裡去了。”
若是叫他知曉了,以韓致的脾性,指不定要乾出什麼石破天驚的事情出來。招風樹敵了事小,破壞了他的計劃事大,我還指望著從來人手裡掏點東西呢……陸久安暗暗嘀咕。
於是第二天,這群外來的官員被告知就食的地址作了更改。
“這陸縣令玩得又是哪一出?”
“到時候去了不就知道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眾位來客浩浩蕩蕩跟著領路的衙差出了縣城,順著田間小道越走越偏,最後到了一處僻靜的宅院。這宅院從外麵看起來普普通通,一進入裡麵才發現彆有洞天。
倒不是說什麼雕梁玉砌,而是這沿途綠林環繞鬱鬱蔥蔥,也不知何人在打理這偌大的庭院,植被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仿若精心梳妝打扮過的妙齡少女,看到的人隻覺得賞心悅目。
在庭院中央,一條筆直的水泥直通到底,這水泥路儘頭,方是一棟簡樸的單簷懸山頂建築。
這時候,隨同的衙差開口道:“諸位大人,咱們到地方了。”
“這莫不是哪位鄉紳的私宅。”有人猜測。
衙差習以為常地笑道:“鄉紳私宅怎會如此樸素。這個莊院是很早之前就修建好的,來曆已無從考究,後來陸大人收回官田,就將此處進行了翻新修葺,平時作為貯納時蔬的地方。”
來客四下觀望,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一些被晾曬在竹編之上的農作物。
衙差說完以後躬身告退。
走得近了,一股股濃鬱的飯菜香味從屋內飄蕩而出,勾得人食指大動。
這群官員迫不及待掀開掛在門上的紗布輕簾,一時間,即便是見識過宮廷宴的王同知,也被這滿屋子琳琅滿目的菜肴給震驚得呆立當場。
一道道不同種類的菜肴被盛放在單獨的白瓷盤內,有葷有素,王同知甚至看到第二排擺放著精致的糕點和各色切好的水果,就連作為主食的米飯麵粥都準備了好幾樣。
種類如此繁多,以至於都讓人下意識忽略了這些菜肴不過是平日簡簡單單的時令製作而成,根本談不上什麼名貴珍饈。
眾人看著迎麵走來的陸久安,齊齊被這誇張的宴席給驚得目瞪口呆。
鄰縣武今縣的縣令不禁張口結舌:“陸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筆。”
早已得過吩咐的小廝適時走上前來:“諸位大人,餐盤在那邊取用,您可以自己根據口味將選好的食物裝在餐盤內。根據秦大夫醫囑,每頓餐飲不宜過量,請合理安排。若是每一次都能做到餐盤內不留剩菜,縣衙將贈送應平獨家紅酒一壺。”
官員們麵麵相覷,陸久安滿意極了,笑眯眯伸出右手向屋內引:“大人們,請吧。”
不是嫌棄我窮摳搜嗎,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們準備一個自助餐,樣式繁多,想吃什麼,任君挑選!
陸久安提供的自助餐形式彆具一格,帶來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至少那些看起來心存芥蒂的來客收斂起所有的異色,在吃飯途中,對著應平的發展津津樂道地討論起來。
說到興處,王同知感歎道:“我進縣城被要求查看官引的時候,曾支使隨從給守城門的官差遞了銀子,哪知道官引被收了過去,銀子被退了回來。我少有能見到官差這麼慎行廉正,遇到錢財而不貪墨的,也不知道陸大人使用了什麼法子,禦下如此有方。”
另一位縣丞道:“那些官差人手一隻配備的警犬也著實讓人心生羨慕啊。不知道陸大人手下哪位人才馴養的,竟調教得如此有靈性,讓站就站,讓坐就坐,還能叼東西,與神犬何異。”
“我則是對那水泥路感興趣,我行走在那路上隻有一個感覺──平坦開闊!就算是乘坐馬車,也感受不到一絲顛簸。陸縣令你是不知,我們縣山路崎嶇,每逢雨季那路真不是人能走的,至少我縣衙外麵得鋪滿嘍。聽聞這水泥灰隻能在應平官衙購買,不過數量有限。陸縣令,你可千萬要割愛於我。”
麵對七嘴八舌的諸多問話,陸久安回答地滴水不漏。
他先是分享了訓犬的方法:“……馴養警犬聽著簡單,不過還是謹慎為妙,稍有不慎,容易出現傷人事故。”末了他吩咐下人將阿多叫來,告訴他們這就是應平馴養警犬的專業人員,“阿多馴養警犬已經有幾年的經驗了,他目前在鴻圖學院讀書。中途你們遇到什麼不懂的,可以隨時尋求他幫助。”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眾人對這訓犬的人居然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大感意外,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而後又對購買水泥一事,陸久安非常高興地表示熱烈歡迎。
那位提出購買水泥的縣令蹙著眉頭遲疑道:“可是陸縣令,你這水泥賣得一點也不便宜啊。”
“物以希為貴嘛,我們應平的買賣公平公正公開,童叟無欺。”陸久安絲毫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自覺,甚至表現出一副大度的姿態說道,“若是手中銀錢不夠的,可以用本縣的特色之物來置換。
這才是陸久安真正的目的所在,他想用手中這些稀罕之物來一場以物換物。
他早在計劃之初就對這場彆開生麵的交易勝券在握,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僅僅用了一個多月,他接待了一大群來自四麵八方的官員,若是其他人早就心力交瘁了,陸久安反而乾勁十足,因為到了他這兒,不僅沒有折進自己的俸祿本兒,反而收獲頗豐。
那群官員都分屬不同地界,當地特產當然也是五花八門,有些地方盛產食鹽,有些地方種桑養蠶,有些地方栽種茶樹,有些地方竹編工藝了得……陸久安像是一條聞著腥的貓,也不管吃不吃下,先喜滋滋地收入囊中。
他打定主意,以後可以多樣化發展。應平的地貌氣候適合種茶養蠶,應平竹子也多,到時候可以問問當地百姓有沒有人願意發展這些職業,畢竟這也算是多了一條謀生之道。
其中最讓他滿意的是,他用水泥交換了一百多頭牛羊。
“一百多頭很多嗎?”韓致不屑一顧,“雲落的牛羊成群結隊。”
“大哥。”陸久安翻了個白眼,“你那兒是草原,牛羊自然很多了,可是咱應平不一樣。”
應平畜牧業一直不甚繁盛,他當初一直心心念念給陸起喝的牛奶羊奶一直沒有著落。
現在好了,有了這些牛羊,可以發展畜牧業,雖然陸起現在不大用得著了,但是韓臨深、阿多、楊苗苗還能喝,而且多的奶還可以製成乳製品。
他之前在電腦裡瀏覽的時候可是看到過一本糕點相關的書,到時候交給灶夫做,灶夫在烹飪方麵對於這些新奇的東西一向很感興趣,想必他會非常樂意。
“早知你如此在乎牛羊,我就……”
“你就如何?”陸久安嗬嗬一笑,收回撫摸小羊羔的手掌,“難道還能大老遠從雲落給我馱幾隻回來……不對,之前不行,未必現在不行。碼頭已經建好,而且我們應平馬上可以擁有一艘自己的船了,到時候你從雲落走水路運兩隻過來。聽說草原上的牛羊和我們這兒的不太一樣,肉質肥美不說,而且還不腥。”
陸久安越想越興奮,已經看到羊肉串在向他招手了。
而有些差強人意的便是那些食鹽了。
廣木布政使的清都府因為盛產食鹽而享譽大周,和地處海邊的承蘇布政使使用曬鹽的方法不同,清都需要花費十多年的時間往地下鑽一口鹽,從而汲取鹵水進行人工熬製。
久而久之,清都光是開鑿的鹽井就有幾百口,有的井深長達千米。
大周鹽課管控甚嚴,專門設置運司,由鹽運使專理鹽場及販賣食鹽。取鹽的話就更不必說了,需得獲取鹽引才能有資格。
因此能用水泥換來那麼多食鹽,這也算是一個意外之喜,隻是那食鹽顆粒粗大,看著還灰撲撲的,賣相實在不敢苟同。
“不會是那縣令用陳年老鹽來唬我的吧,這也太不地道了吧。”陸久安懷疑地用手指碾了碾,拿到鼻尖嗅了嗅,登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鹹腥味撲麵而來,他立刻嫌棄地一把丟下。
“食鹽不都長這樣嘛?”韓致一臉疑惑。
“都長這樣?”這下輪到陸久安詫異了。
之前他親自動手做菜的時候,他隻當應平地方窮才使用這等粗製濫造的食鹽,清都產的鹽都是禦奉之鹽,他以為至少從外表看起來要好上許多。
“不然呢?”韓致反問。
“我以為……清都產的鹽都是白花花的雪鹽。”陸久安喃喃自語。
“雪鹽,有這樣的鹽嗎?”隨同的顏古夫子摸著長須大感不解,不禁懷疑自己孤陋寡聞。
陸久安道:“對啊,有一首詩不是這麼寫的嗎?白雪紛紛何所擬,撒鹽空中差可擬,就是形容食鹽勝雪的。”
顏古斬釘截鐵:“這是誰作的,我怎麼從未聽過,而且我也不曾聽聞有哪裡產的鹽是雪白的。”
陸久安沉默不語。
原來大周目前還停留在使用粗鹽的程度嗎。不能夠啊,這曆史軌跡竟然發展的如此參差不齊,感覺比他那個世界的曆史要落後不少啊。
看來到時候得找個時間查查電腦,看能不能找到濾提純粗鹽的方法,讓這群古代人好好感受一下精鹽的魅力。
第153章 第 153 章
九月底暑氣消退, 滿城桂花飄香。
一大早,陸久安率領縣衙裡幾個散學回府的孩子和一眾衙差來到官田,挽起褲腳扛著鋤頭, 哼哧哼哧挖著紅薯。
韓臨深力氣大, 無頭蒼蠅一樣幾鋤頭胡亂給下去,埋在土中的紅薯斷成兩截, 韓臨深傻眼了, 不吃所措地撓了撓頭。
陸起黑了臉, 站直身子從他手中奪過鋤頭, 咬牙怒罵道:“你是蠢貨嗎?大人辛辛苦苦種得紅薯就這麼讓你給糟蹋了,阿多乾得都比你好。”
韓臨深小聲嘀咕:“我哪裡知道,這和收割稻穀怎麼就不一樣了呢。”
陸久安抬起滿是泥土的手指:“臨深過來。”
韓臨深轉頭看了自己父親一眼,孰料韓致對韓臨深的求助視若無睹,韓臨深無可奈何, 慢吞吞挪到陸久安麵前。
陸久安把挖壞的紅薯一一撿起來丟進籮筐裡:“呐, 作為你夫子我再教你一件事。”
“這收割莊稼呢和禦人一樣。”
“對付不同的人要使不同的力, 有些人吃軟不吃硬, 那你就得和挖紅薯一般,耐心地一寸一寸慢慢往下挖,否則你得到的結果就會如今日這紅薯一般,不儘人意。”
“有些人不見棺材不落淚, 那你就得和打穀子一樣, 使出十層的勁用力敲打,痛了怕了,方能舍子脫粒。”
韓臨深懵懵懂懂地點頭應聲, 他聽了那麼久,也就聽明白一句紅薯要慢慢往下挖。
陸久安撫額歎息一聲, 把手中的鋤頭遞給他:“好了,我知道你現在還不太明白,隻要記住我今天的話就行,以後真正遇上到這樣的事情,你自然就知道該如何做了。現在好好挖紅薯吧。”
不到半天的時間,幾畝田地的紅薯就被挖出來大半。
陸久安停下來走到一邊的田埂上,額際冒出來的鬥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他隨意抬起袖子抹了抹,結果抹了一臉的灰泥。
楊苗苗年紀尚小,沒有下田參與挖地,見狀趕忙遞上來一個水壺:“大人喝蜂蜜水。”
陸久安喝了幾口遞還給他:“苗苗真貼心,去給其他哥哥送去吧。”
這時候,一位衙差由遠及近連滾帶爬地跑過來,陸久安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果然,那衙差徑直跑到陸久安跟前,氣喘籲籲說道:“大事不好了陸大人,有位從省城下來的官爺,他……他們在碼頭溺江了。”
“什麼?!”陸久安臉色一變,騰地從地上站起來。
這段時間,依舊陸陸續續有官員拜至應平,官員的前期接待工作由主簿和禮房書吏負責,從收到上麵遞下來的諭單,到將人接待至官舍,一直以來都不曾出過什麼意外。
“落水幾人?”
“四五人。”
“人救起來了嗎?”
“我也不知。”衙差神態慌張,“出了事後,江隊長就命我回來稟告大人。”
韓致還算冷靜,他左手捏了捏陸久安的後脖頸以示安撫,右手舉起來在嘴邊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不一會兒,馬蹄聲響起,啼霄奔馳而來。
“事不宜遲,先上馬,路上再說。”
其餘的馬匹被栓在樹下吃草料,他和陸久安翻身上馬後,勒著馬韁轉身點了幾名衙差:“你們幾個隨後跟上。”
那幾名衙差二話不說,放下手中的農具迅速往樹叢奔去。
韓致想了想,吩咐趙老三:“去通知秦技之,讓他來碼頭一趟。”
啼霄風馳電掣,路邊的行人紛紛避讓,待他們抬頭再去看時,眼前隻有兩道黑影飛速掠過。啼霄縱使在戰場上,那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良駒,那報信的衙差策馬狂奔,方才沒被落下。
勁風吹得衣袍獵獵作響,陸久安剛一張開嘴,就被灌了滿嘴的狂風:“你與我說一說,到底怎麼回事?”
衙差臘白著臉,支支吾吾地道明來龍去脈。
原來來人在船舶停靠的時候,不聽碼頭吏員警告,執意在棧橋逗留,結果不知怎麼的,他的一位隨從不慎將包袱掉入江中。那包袱中應當有貴重之物,接二連三的隨從被指揮跳入江中打撈,眼看著那包袱隨波越飄越遠,情急之下,那位官爺最後也跳下去了。
“真是荒唐!區區身外之物而已,豈能與及得上性命。”聽了此話,陸久安勃然大怒,他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用聽不出的波瀾的語調問道,“江預呢,他命你回來稟告,他自己做什麼去了。”
“江隊長帶著幾個兄弟下水救人了。”
果然!
陸久安心下一沉。
他有些咬牙切齒地想:若是那上官不幸沉水江中,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彆人。若是他萬幸被救起來,卻累及了江護衛等救援人員,那我定要宰了他!
身後跟上來的馬蹄聲很快響成一片,陸久安已無暇顧及。
玩命的揚鞭催馬之下,啼霄很快奔赴碼頭。
陸久安遙遙見到碼頭上已經圍滿了人,巡視的衙差牽著警犬正在竭力維護秩序,與以往熱鬨的氛圍不同,此刻的人群中充斥著不安和慌亂,時不時響起驚恐的吸氣聲,伴隨著竊竊私語。
“……死人了。”
“淹死了好幾個。”
“快看,連陸大人都驚動了。”
韓致臉色冰雪霜凍一般,他略一躊躇,轉頭擔憂地看了陸久安須臾,然後一馬當先排開擋道的人,陸久安沉默不語跟在他後麵。
走得近了,地上橫躺地著的六個人影映入眼簾,旁邊站著幾個全身濕漉漉的衙差,眼眶通紅,身形甚是狼狽,看到為首的兩人,一個個慚愧地低下頭。
陸久安眼睛一轉,敏銳地發現,地上躺著的人裡,有一人身著縣衙獨有的皂服。
江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抱拳謝罪:“陸大人……”
他的聲音隱隱哽咽,陸久安沒等他說完,一邊走過去一邊眉目冷峻地問道:“辛苦你們了,救上岸多久了?”
“剛救起來。”
“好。”陸久安挽起袖子,走至一具離他最近的溺水者身前蹲下來,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疏散周圍的百姓,空出這裡來。”
江預應聲而去,在他疏散人群的同時,也時不時側頭去看陸久安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時去看陸縣令,或許隻想在難受愧怍的時候,從那人身上尋求一片心靈的慰藉吧。
很快他驚訝地注意到,陸縣令動作麻利地把手放至已經沒有絲毫起伏的落水者鼻子前麵,然後又伸手去觸及頸側,他神情平和認真,仿佛泰山崩於前也能不改其色。
於此同時,他心中升起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陸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難不成,他以為這些人還有救?!
周圍的聲音都在遙遙遠去,陸久安專注地看著身下之人,他在確認對方沒有心跳後,迅速扒開此人的衣領,兩手十指交叉於他胸前,反複向下按壓。
百姓的議論陡然增大,拉長了脖子往裡看。
陸久安對周遭充耳不聞,事實上,他並非表麵上那般泰然自若,嘗試胸外按壓無果後,心中那股慌亂愈加止不住,他強作鎮定,腦海裡默念著急救方法,把溺水者的頭微微抬起,一隻手捏著他的鼻孔,一隻手掌著他的下頜,吸了一口氣,埋首而下。
突然,一股鐵箍般的力道止住了他。
韓致湊到他眼前,冷聲問道:“久安,你做什麼?”
陸久安噩夢驚醒般,茫然無措地打量韓致片刻,又低頭看了看落水者,仿佛直到此刻才恍然自己做的事。
他掙了掙手腕,沒有掙脫,無奈地好聲商量:“我在救人,你先放手。”
“救人。”韓致麵無表情地重複一遍,“這樣嘴對嘴救人?”
陸久安心知韓致作為自己的伴侶,很難接受自己采用人工呼吸的方式救人,不過事及從權,隻堅定地看著他雙眼道:“你相信我,這叫心肺複蘇嘛,落水者最科學的急救方法。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韓致沒聽懂科學二字,他注視著陸久安思索片刻,將鉗緊的手指一根根鬆開,陸久安心下一鬆,正當他以為韓致默認時,韓致卻突然一個用力把他扯到身側。
“韓朝日!”
韓致轉身指著旁邊呆立的幾名衙役:“你們幾個過來,按照陸大人說的方式去做。”
他們幾個剛隨陸久安從田地間勞作,接到消息都未來得及清洗,渾身上下汙濁不堪,身上又未穿衙差的服飾,說是農人都不為過。
陸久安臉色稍緩:“也好,一起做,能救一個是一個。”
衙差們把手上的灰泥在衣擺上隨意地擦了擦,克服了心中的羞恥,按照陸久安的指導,對著溺水的六人做起了心肺複蘇。
百姓七嘴八舌地低聲議論。
“原來陸大人剛才那般做是在救人,隻不過這法子看起來怎的如此……如此。”
“陸大人真是菩薩心腸啊,不過照我說,那幾人分明已經死了,死了還能救活?除非閻王爺放人。”
“閻王爺放人?嗬嗬,我看陸大人這是在和閻王爺搶人!”
“要是能救活,我田某姓氏倒著寫!”
“彆說話,好好看。”
那幾名負責做心肺複蘇的衙差原本還報以渺茫的希望,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手下的身體不見絲毫變化,心中那份火熱的期盼也漸漸冷卻,手中不知不覺便卸了力道。
陸大人並非大羅神仙,他並非無所不能的,或許這法子根本就沒有用。
陸久安見狀大聲嗬斥:“繼續做,不許停。”
幾名衙差咬牙繼續,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一盞茶的時間,中間那名溺水者突然從口中嗆出一股水來。這聲咳嗽仿若驚雷炸在百姓當中,頃刻間把人群炸得沸沸揚揚。
“天啊!活了!”
“死而複生了!”
“陸大人!真是在世活神仙啊!”
第154章 第 154 章
周圍的百姓都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歡呼。
韓致心下大駭, 這和當初秦昭妙手回春將他治好不同。剛才衙差在進行手下動作時,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幾位落水者分明已經沒有了呼吸, 現在這般情況, 無異於是將人起死回生。
溺水者的清醒給了人極大的鼓舞,另外幾個衙差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喜色, 無需陸久安多言, 愈加賣力地重複起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
隻有那位被救活的人還在狀況之外, 他醒來後精神不濟, 嘴裡不斷重複:“快撈包袱。”
陸久安冷眼旁觀,其他人也未作任何理會。
那人急了,伸手去扯陸久安的袖子:“你們是何人,本官的告身官印還在裡麵,幫我撈上來重重有賞。”
“閉嘴。”韓致眼中凶光畢現。
那人被韓致煞氣所逼, 隻覺頭暈目眩, 虛弱地捂著胸口呐呐不敢多言。
這時候, 趙老三護著秦技之趕到碼頭, 這位天賦出眾的年輕大夫顯然對衙差在做的事不明就裡:“我聽趙老三說碼頭有人落水了,你們在做什麼?”
陸久安言簡意賅:“救人。”
秦技之認真看了兩秒,恍然大悟:“渡氣之法。”
若非時機不對,陸久安當真要讚他一句, 他把那位不知何品秩的官員往秦技之手中一塞:“此人也是溺水者, 我的人辛辛苦苦將他救上來,剛醒,還要勞煩秦大夫多留意一下。”
秦技之心領神會, 當即放下手中的藥箱,挽起袖子捏著他的手腕號脈。
約莫一刻鐘過去了, 做心肺複蘇的衙差累得乏力,然而奇跡再未發生,秦技之屏息凝神一一探查落水者,最終歎息一聲:“我也無力回天了。”
陸久安不甘地捏緊拳頭。
所有衙差都愣住了,隻有一人還在機械地重複著手中的動作,他掌下穿著皂衣的年輕生命仿佛睡著了一般,紋絲不動,地麵上泅出的水漬在陽光下已然乾透。
那衙差潰崩大哭,狠狠捶了一下手下逐漸僵硬的身軀。
“王卓,你起來啊!”
“你昨日才告訴我,月底領了月錢就為家中老母置一身新衣裳,你不是早已看中了華彩芳那一套嗎?為何說話不算數,你娘親還在家裡等著你回去呢。”
“我們未來還要一起執行任務呢。”
……
說到最後,衙差已是嘶聲力竭。
一條黑色的大狗從人群中衝出來直奔地麵的王卓而去,這條聰明的警犬已經嗅到了不詳的氣息,殷勤地圍繞在主人身邊不停地轉圈,試圖用腦袋頂起王卓。
幾番動作之下,警犬仿佛認定了什麼一般,眼底充盈著閃爍的熒光,匍匐在王卓麵前,揚起腦袋發出一聲聲綿長的哀鳴。
這條警犬哭了。
陸久安認得這名殞命的衙差,平時沉默寡言,但為人老實本分勤勤懇懇,不管是受訓還是執行任務,都從未發出一聲怨言。
他像一朵默默無聞的曇花,悄無聲息地綻放著,然後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凋零。
沉鬱在人群中滋生蔓延。
陸久安臉上難掩悲切,他抿直嘴角無言注視片刻,然後帶頭揖了一禮,放聲道:“現役王卓,因救援落水者,不幸因公殉職,享年二十一歲,予以厚葬。”
他又當著眾人的麵頒布了一係列對王卓家人的撫恤,最後走到唯一的幸存者麵前,冷冷看著他問道:“這些為你喪命的仆從,你準備如何安置?”
“能如何啊。”張伯遠身體還未緩過勁來,氣若遊絲,“天氣這麼熱,一直放著明日就發臭了,就地安葬了吧。”
陸久安明白,這些仆從都是以奴隸之身被賣了死契的,死了也就死了,人命如草芥。
他轉頭問秦技之:“他身體狀況如何?”
“落水受冷,感染了風寒,除此之外並無大礙,我開兩幅藥,病人再好生休息兩日便可痊愈。”
“休息?”陸久安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不急,我還有些話要與他好好細說呢。”
陸久安虛虛給了一個眼神,衙差忍著怒氣伸手來攙扶張伯遠,可惜張伯遠並不領情,一個閃身躲避掉:“蓬頭垢麵灰頭土臉的,你去江邊洗一洗。”
陸久安不怒反笑:“這都什麼時候了,斯文人的潔癖當真可笑。”
張伯遠不知為何汗毛倒立,他環顧四周,見眾人皆一臉不善地看著他 ,強自打了口氣,端直身板肅然道:“何方蕭小口無遮攔,叫你們縣令速速來接見。”
“你又是何人。”陸久安嘴角噙著一抹耐人尋味的笑,“縣令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伯遠款了款衣袖,朗道:“本官乃天子親授的轉運使,專理各路監榷課稅,此次南下監察烈士撫恤金,途徑此地,不慎落水。”
“哦?轉運使?可有委命文書?”陸久安不急不緩。
張伯遠惱怒:“我方才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文書和官印在包袱裡,遺失江中。”
事實上他說了謊,官印在包袱裡沒錯,但是文書被他隨身攜帶在身上。包袱丟了以後,他自詡出身在茂陵,長在水邊,自幼水性尚佳。因此在仆從打撈無果後,才冒險下江,誰知官印沒撈著,文書也給丟了,還險些因此喪命。
現在想來,剛才著實太大膽了,緊貼後背那種濕漉漉的異樣讓他不舒服之外,還有些心有餘悸。
陸久安緊皺眉頭:“空口無憑,沒有文書和官印,讓我如何相信於你。”
“我仆役和隨同護衛自能為我作證。”
“你的仆役為救你已經全都命喪於此了。”陸久安指著那一地的屍體說道。
張伯遠突然愣住。
他隱隱察覺出此事的一絲古怪之處。
為何那裝有官印的包袱會莫名其妙地丟失於江中。
那包袱他一直不假於他人之手,隻稍稍離身片刻就落入水中,未免太過巧合。
他隨即便想到自己在吟水之時,因為撫恤金與人鬨過的不合。
若是那群人懷恨在心,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未嘗說不過去,他因為官印落水自動投江,這麼多人看著,做不得假……
偏生此刻一旁還有人步步緊逼,他怒氣橫生:“我隨從呢,他們知曉我的身份。”
陸久安攤開雙手:“你的隨從在哪呢,你自被救上岸這麼久,並無一人來作詢問。”
他心中冷笑:你的隨從在哪,自然是看你死了,生怕被捉拿問責掉腦袋,早已逃命去了。
張伯遠當然也想到其中緣由,臉色一瞬間變地奇差無比。
陸久安道:“人證物證皆無,照你如此說,那豈不是誰都能自稱轉運使了。”
張伯遠被追問地勃然大怒,他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惡狠狠地一甩衣袖,指著陸久安的鼻子劈頭蓋臉地罵道:“放肆,你是什麼東西,我與你說那麼多作甚。你們這些當差的,本官到了此地,你們縣令久不見人,難不成屍位素餐,留你們做下人的在碼頭,自己風光快活去了。”
陸久安冷哼一聲:“在下不才,正是天子親授於此的應平縣令,陸久安是也。”
“你就是這兒的縣令?”張伯遠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這玉麵小生穿著粗布麻衣,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汙垢,除了模樣俊俏一些,哪裡有一個縣令該有的樣子,他身旁那凶神惡煞的男人反倒更像些。
“既如此,就打掃好官舍,另外,本官命你著人快馬加鞭去廣木布政使司稟明此事,布政使自會派人下來護衛本官。”
廣木布政使和他有過一年同窗之誼,就算沒有文書和官印也能認得他。
陸久安不為所動,他負手而立,板著臉道:“本官作為應平縣令,有權為應平百姓排除隱患。你身無路引身份實在可疑,現在又冒稱朝廷命官招搖撞騙……”
張伯遠心生不詳之感,大聲反駁:“本官真的是朝廷親封的轉運使,由禮部出具的授官文書……”
“冒稱朝廷命官,便是視大周官製於無物,罔顧天子律令,實乃欺君之罪。再則你不聽官差勸告,才導致四位仆役身死,一位公職為救人殉職,浪費救助資源,造成此等命案。來人,將此人押入大牢。”
張伯遠見陸久安居然如此大膽,真的就這般不管不顧要來捉拿他,不禁慌了神,目眥欲裂:“爾敢!你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敢對我這個轉運使動粗,也不怕掉了腦袋!你不認得我,廣木布政使認得……”
“我自會將此事呈遞上去。不過眼下,你還會好好牢裡待著去吧。”陸久安說一不二,揮了揮手,“來人,給我綁回去!”
衙差們早就憋了一口氣,聞言走上前來,張伯遠被嚇得噔噔後退兩步,幾度掙紮。然而他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豈是這群人高馬大的武人對手,很快雙臂就被衙差反剪在後。
百姓看熱鬨不嫌事大,見陸大人正義淩然,隻當他捉拿了犯人,不斷地高聲叫好。
張伯遠氣得臉紅脖子粗,他何時受過此等對待,被按住了還在破口大罵:“陸久安是吧,你等著,今日受過的罪,他日我必將百倍奉還。”
在張伯遠罵罵咧咧的叫嚷下,百姓逐漸散去,陸久安命人把幾具仆役的屍體找個無人的山裡好好安葬。
就算生如草芥,也要體麵地魂歸大地。
王卓的軀體則抬回縣衙,他還要做好麵見王卓家人的準備。
出了這樣的事,陸久安也沒了帶領眾人體驗生活的興致,他把挖紅薯的事交給了原本負責的佃農,自己回了吾鄉居。
韓致欲言又止,陸久安瞟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磨磨蹭蹭了,有什麼話就直說罷。”
韓致道:“那人應當真的是轉運使。”
“我知道。”陸久安點點頭,“就像我說的,冒充朝廷命官是大罪,天底下哪有人輕易敢這麼做。”
韓致大吃一驚:“你知道還……”
“還敢綁人?跟著你學的唄,夫唱夫隨。”陸久安指的正是韓致當初綁戶部尚書一事,他推開吾鄉居的門,大步跨入,“此人張狂無禮,輕賤人命,被救後不僅不知感恩,還挾威逞凶。到了我的地盤不知收斂,那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天高皇帝遠,好好教他做人。”
韓致著實無語:“什麼天高皇帝遠的,我這個皇帝的胞弟在此,你就敢說這話……”
陸久安在韓致麵前百無禁忌,他今日痛失下屬,又在眾人麵前發了威,渾身都繃成了一根弦,此刻到了書房,他才算真正放鬆下來,隨手拆了發髻躺在懶人沙發上:“是不是覺得我處理得不太妥當?說起來,我陸久安憑什麼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為覺得真出了什麼事有你兜著,行事才如此有恃無恐。”
韓致正色道:“你既然清楚他的身份還這麼做,說明你心裡早有計量。”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況且今日之事,究其根本,那也是他之過,你秉公執法,就算是監察使責問,也揪不出任何錯誤來。即便以後證實了他身份,那也隻能說你有眼無珠而已,說不定還能給你博個不畏強權的美名。”
陸久安頷首:“就是這個理,難不成我堂堂縣令,隨便聽了他人之言,就要掃榻相迎,那才是徒增笑料。”
韓致搖搖頭:“隻是你確實有些衝動了,我擔心你因此樹敵,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應平前往晉南,若你還是這般行事無所顧忌……”
陸久安無所謂笑了兩聲:“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今日的慘案本來可以避免,那轉運使害我手下無端丟了性命,我沒有當場踢他兩腳已經算我脾氣好。”
韓致道:“官印丟失非同小可,捅上去後自有人治他的罪。”要不然,張伯遠也不會急到自己跳下江去撈。
“我不管,等明日登堂審理此案,我定要狠狠仗他十棍,已告王卓在天之靈。”
話雖如此,第二日見一個個衙役明明心中悲痛不已,還要強打精神訓練執勤,陸久安將他們聚積在大堂前,說出的話卻是另一番內容:“當初你們加入時,我就說的明明白白,成為救援隊的一員,就要時刻做好命懸於一線的準備。救人於危難之際,這就是救援隊的使命所在,人生有死,王卓他因公殉職,也算死得其所。”
一名衙差忍不住哽咽:“卑職明白,隻是事發突然,有些難以接受。”
陸久安歎息一聲:“今日輪流執勤,其餘人暫不外出,都留在官署,屆時會有人找來你們談話。”
陸久安把彆院的謝獻三人找來,為衙差一一做心理疏導。
他們自從得了陸久安贈的心理學相關的書冊,就關門閉戶潛心研習,衙差心理防線崩潰,正是需要他們的時候,不派這群心理醫師上場,更待何時。
至此,救援前線和心理輔導,才真正算完美結合了。
第155章 第 155 章
當天, 王卓的靈柩被抬出縣衙,他的家人早已接到消息,互相攙扶著等候在村口。
王卓是老來子, 他頭上還有兩個姐姐, 十幾年前就嫁了出去,和王卓並不親近, 然而今日也一並出現在此。
等候的人裡最顯眼的當屬中間那個頭發花白年約六旬的老婦了, 此人應當就是王卓的老母親, 王卓娘自打看到抬棺的隊伍, 臉上一直無悲無怒,反而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回家啦。”
她用枯瘦的手掌憐愛地撫摸了一下棺槨,接著捶了捶有些不太利索的腿,一步一搖地走在最前頭。
抬棺的隊伍沉默地走進村子,最後停在一戶小宅院前, 這房子一眼就能看出剛修葺不久後的痕跡, 屋裡幾隻被養得肥碩的雞原本在尋著草沫吃, 看到陌生人, 撲騰著翅膀倉皇逃走。
王卓娘說道:“去年年底,我兒要把存的錢拿出來修房,我不同意,讓他留著取媳婦。不過我兒說, 媳婦兒早晚有, 我年紀大了,拉扯他不容易,也想要讓我享享福, 我兒一直很孝順的……好了,就把他放這兒吧。”
王卓的棺槨被放在堂屋正中間, 有一名衙役眼眶通紅,眼看著要落淚,尋了個掛白幡的由頭出去了。
陸久安把豐厚的撫恤金到王卓娘手裡,老太太看了一眼:“這應該是他領到的最豐厚的薪俸了吧。”
“大娘……”
“陸大人,你不用這個表情。”王卓娘把棺蓋打開,為自己的兒子細細地整理儀容,“我老了,遺憾的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本來以為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終於有了盼頭,誰知道出了這檔事。”
“陸大人,老身自打聽到卓娃為救人在江中淹死的事,就從未想過怨恨誰。”
“我兒告假陪我吃飯時,一直在我耳邊念叨您的好,說應平出了您這樣的縣令,是我們的福氣。人老了以後,我就一直希望有人跟我說話,隨便說點什麼都行。他跟我講自己在縣衙裡的生活,講他那些訓練,講他在縣衙裡結識的同差,帶他們的隊長,我看得出來,他很開心很滿足……”
“陸大人,老身其實很感激你……”
她自顧自絮絮叨叨地說著,也不管有沒有人在聽。
“卓娃今年認識了一位姑娘,就在隔壁村,坐牛車的時候碰到的。那姑娘做工回來崴了腳,牛車到不了的地方,我兒就背了她一路。”
“有一次我收拾房間,無意間瞧見卓娃房間的櫃子裡藏了一朵珠花。現在看來啊,他兩終究是有緣無份,幸好珠花沒送出去……”
王卓的兩位姐姐已經用袖子掩麵泣不成聲。
陸久安知道王卓娘心裡其實非常難過,隻是沒有表現出來:“大娘,王卓的家人就是救援隊的家人,以後若是遇到什麼困難,救援隊就是您的後盾。”
阿多牽著一條黑色的警犬走過來,大狗被養得威風凜凜水光滑亮,此刻尾巴卻無精打采地垂在屁股後麵,一路上,大狗緊緊貼著阿多的小腿肚,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沒發出過一生吠叫。
陸久安道:“大娘,這是王卓的警犬,王卓給他取名莫莫。莫莫半歲時就交到了王卓手裡,自此一直朝夕相伴。王卓去世以後,莫莫不吃不喝,我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它交給你。”
神奇的是,當阿多把牽引繩交到老太太手裡時,警犬溫順地在王卓娘腳邊趴下來,沉甸甸的大腦袋擱在老太太的膝蓋上,一雙烏黑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陸久安心臟忽地一滯。
都說動物有靈,莫莫這是感受到了眼前這位老人與王卓那血濃於水的關係了吧。
一直沒有什麼哀痛表情的老婦人,此刻如同洪水潰堤一般,渾濁的瞳仁看著陸久安,眼裡仿佛還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她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顫抖著雙手緊緊抱住警犬毛茸茸的腦袋,埋在莫莫那冗長的頸毛中,嚎啕大哭。
……
夜裡,做完了心裡疏導的謝獻到吾鄉居麵見陸久安,走至門前時,隻見陸久安捧著一件深藍色冠服愣愣發呆。
被敲門聲驚醒,陸久安盛滿萬千愁絲的神情很自然地斂儘,勾起嘴角,眨眼間又變回了那個意氣風發的縣令。
陸久安坦然地在謝獻麵前抖開衣服:“怎麼樣,這是我及冠時,我娘親親手為我縫製的。”
謝獻很明銳地察覺到陸久安的情緒,他故作輕鬆的態度不過是為了欲蓋彌彰,謝獻並沒有點破,隻是順著陸久安的話誇讚服飾的精美。
陸久安心滿意足,他把冠服仔細收好,問起今日的治療結果。
“朝夕相處的同伴突然離世,悲傷在所難免。但是衙差們之所以難以釋懷,是因為參與救援的王卓本可以活命,他在救人途中被落水者纏住了手腳,伸展不開,最終力竭而亡。”
不光衙差無法接受,聽了原因的陸久安也怒火中燒,當即就想把那罪魁禍首從大牢裡提出來,還好理智尚存,隻不過在夜深人靜之時,依然忍不住揪著布衾咬牙怒道:“好得很……”
韓致無可奈何,使了一些手段,好不容易才讓人睡著。
這怒火持續到翌日,陸久安飽含情緒寫了一份詳致的文書,末了來來回回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叫人遞到江州府去。然後著人把張伯遠提到縣衙公堂。
被關押的兩日,張伯遠想象中的濫用刑拘屈打成招並沒有發生,陸久安反倒謹遵大夫醫囑,治療風寒的湯藥次次不落地在飯後為之備上,以至於張伯遠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紅光滿麵,比之當日落水救上來的精神麵貌還要好,完全不似牢裡走了一遭的人。
這讓張伯遠產生了一種錯覺,陸久安難道從哪裡確認了他的身份,不敢明著告罪,隻能另辟蹊徑以這種方式亡羊補牢。
他不動聲色地抬頭看去,陸久安身著淺綠色補服鸂鶒補服,頭戴官帽,麵容冷肅往高堂一坐,整個人由內而外透出一股不怒而威之感。
陸久安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沉聲喝道:“堂下犯人,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張伯遠便知道,那確實隻是錯覺。
“你還沒有資格讓本官下跪。”
陸久安頗為反派地於心中冷哼:喲嗬,還挺有骨氣,到了我的地盤,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轉運使,我就姑且當你說的是真的吧,你不跪我,也行,這位總該有資格讓你下跪吧。”他這樣說著,抬手往旁邊一指。
張伯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當日岸邊那煞星正金刀大馬坐於陸久安左手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那古井無波的眼神依舊讓他沒來由的發怵。
“這又是何人。”
陸久安嗤笑:“你消息有夠閉塞的,鎮遠大將軍韓致一直在應平,你都不知道的嗎?”
韓致非常配合地取出袖中那枚雕刻著“韓”字的玉佩拍在張伯遠麵前:“看清楚了?”
張伯遠臉色突變,“韓”是國姓,除了天潢貴胄,何人敢用?明晃晃的鐵證擺在眼前,張伯遠儘管再不想承認,也雙膝一軟,老老實實地跪倒在地。
陸久安狐假虎威夠了,於公堂之上一句一句條理清晰地例訴他的罪狀。
“我沒有冒稱朝廷命官。”張伯遠依舊是那句話。
“此事我已上呈,事實如何由知府大人定論,所以這條罪名我暫且不計。但是你妨礙公務執意逗留,因而鬨出的人命你總狡辯不得,不施懲戒本官難以服眾,現打你二十大板!”
新仇舊恨一起算上,施刑的衙差持著木棍,使出了十層的力,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張伯遠咬碎了一口銀牙,迭聲咒罵,奈何他空有發狠的心,身子卻不中用,衙差隻打到第七下,他就氣勢漸消,開始求饒,到了第八下,索性渾身發軟,兩眼一閉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