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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 171 章

不是, 等等,等等。

猶如一顆驚天炸雷兜頭砸下。

陸久安大驚失色,蠍蜇般往後躍起兩三步, 慌忙往旁邊一躲:“萬萬不可。”

自家大哥居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這還了得, 韓朝日走的時候,害怕自己在應平沾花惹草與他人扯上瓜葛, 為此三令五申, 當時自己什麼反應來著?好似惱怒之下踢了他一腳。

這要是讓他知道府裡來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 為的還是結親之事, 那還不得掀翻了天。

陸久安知道,雖然平時鎮遠將軍一副萬事好商量千依百順的模樣,涉及這方麵,那是寸步不讓非得把他X死在床上不可。

陸久安隱隱感覺後腰酸痛。

陸文瑾冷著臉,聲音不複往日和煦, 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有何不可?你說來大哥聽聽。”

陸久安一個頭兩個大, 支支吾吾:“大哥, 兩位姑娘”

想到什麼, 陸久安猛地轉過頭去看兩人。對方臉上紅雲不複存在,孟姝臉色煞白,泫然若泣,身體顫動著搖搖欲墜, 而肖溫玉貝齒輕咬, 倔強地挺直背脊強忍不堪。

陸久安想:我太過分了,即便是拒絕,怎麼能當著兩個女人的麵, 作出這麼大的反應。

陸文瑾自然也看到了,防止場麵難堪, 讓孟姝和肖溫玉先行離開。

兩人雙手緊緊交握互相攙扶著彼此。仿佛在這遠離故土的陌生地方,成了對方唯一的依靠。

“山水,陸起,你們倆也退下。”陸文瑾又遣退餘下的人。

陸久安忐忑不安地看著陸文瑾,兩人沉默相對,儒雅的男人平複了下情緒,恢複如初:“你是知曉大哥性情的,打小疼你都來不及,何曾對你疾言厲色過。你乖一點,大哥和你推心置腹談一談。”

陸久安也在腦袋裡理清了思路,在他旁邊落座:“既然有大哥這句話,那你先說,納入房中是什麼意思?婚姻乃人生大事,父母皆不在身邊,就這樣草草了結嗎?”

陸文瑾溫聲道:“孟姝和肖溫玉是商賈之家,你現在貴為朝廷命官,她們家世算不得好,我知道委屈你。可以先收為妾,後麵明媒正娶一房正妻,到時候再為你風光大辦一場。”

陸久安蹙眉:“她們二人願意屈居人下?”

陸文瑾道:“大哥私下問過她們,放心吧,陸氏家大業大,還做不出強取豪奪那樣的事,她們要是不願,怎麼會千裡迢迢跟著大哥來到此地。”

這也正是陸久安發愁的地方。

一個女人能夠背井離鄉嫁給一麵未見的夫郎,一旦遭人拒絕,回去之後定將飽受非議,臉麵不存事小,說不定名聲一落千丈,自此夫家難尋。可想而知,這得鼓足多大的勇氣才會下此決心。

他家大哥這是拿了一把刀懸在他脖子上,逼著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再說了。”這時候陸文瑾露出一個微笑,“大哥已有家室,是過來人,兩個姑娘家什麼心思還不懂麼。小弟一表人才,在見到你之後,孟姝和肖文玉那份神情分明是芳心暗許,執意要嫁給你,你可不要辜負兩位姑娘啊。”

古代的女人到底怎麼受得了共侍一夫的!陸久安梗著脖子道:“小弟想要的是一世一雙人,”

“這也不難辦,你看上哪一位?”

陸久安皺眉:“厚此薄彼,豈不是傷了另一位女子的心。”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弟,我想你應該知道的。”

陸久安似有妥協之意,微微沉思過後,問道:“那另一位怎麼辦?”

“大哥自有解決的辦法。”陸文瑾不以為意,“到時候由娘親收為義女,再幫他尋一個好夫郎便是。”

陸久安欺身上前,握住陸文瑾冰涼的雙手,懇求道 :“既如此,那大哥便送佛送上天,把兩位姑娘的親事一並解決了吧。”

“砰!”

守在不遠處的山水和陸起隻聽一聲脆響,雙雙對視一眼,急忙趕來,隻見一盞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無處安身的熱茶順著方亭蜿蜒流下。

山水從來沒有見大公子對著陸久安發過這麼大的火,陸文瑾餘怒未消,衝著兩人沉聲喝道:“滾出去,誰讓你們過來的?”

陸起到底心係自家大人,伏在地上叩首:“大公子消消氣,您與小公子多年未見,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呢。你們現在鬨得不開心,一會兒小公子回去躺在床上,肯定又懊悔難過,徹夜難眠。”

“山水,把陸起帶下去。” 陸文瑾發了話,山水不敢不從,隻能連拖帶拽地把陸起拉走了。

“你愚弄大哥?”這個時候,如果還不知道自己著了陸久安的道,陸文瑾接管了幾年的家業就白乾了。他憤然起身,一雙眼睛如寒潭幽深,想大聲嗬斥陸久安,但長年的涵養和對陸久安的疼愛,又讓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陸久安搖頭。

“爹娘為你相中的兩位姑娘難登大雅之堂?讓你如此百般推拒。”

“落落大方儀態端莊”

“亦或是當今之世需要你去撥亂反正,立業之後方能成家?”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既如此,你還有何顧慮?”陸文瑾狠狠拍在石桌上,為自己這個油鹽不進像頭倔驢一般的弟弟萬分頭痛,壓著火氣扶額問,“如你這般年紀的,哪個沒有娶妻生子,隻有你孤家寡人一個。你心裡如何想的將實話告訴我,大哥難道在你心中是那等蠻不講理的人嗎?”

陸久安閉了閉眼,睜開時,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大哥,我已心有所屬。”

陸文瑾觀察他片刻,見他不似撒謊,狐疑道:“如果真是這樣,爹娘樂見其成,為何三番五次閉口不談。”

陸久安欲哭無淚,這是能立馬談的嗎?我要是直接告訴你真相,縱使你百般回護,也要親手抄起棍棒打斷我的腿,這不得有個循序漸進做個鋪墊的過程嗎?

陸文瑾端坐下來,背靠著椅子,慢條斯理道:“大哥和爹娘都通情達理,對方隻要身家清白品性端正,也不是一定非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且說一說,你心儀之人是個什麼樣的,好叫做兄長的,為人父母的,心裡有個度。如果到了適婚的年齡,也可以由爹娘作主去對方家裡提親。”

“不著急。”陸久安思忖片刻,觀察著陸文瑾的反應:“我心儀之人,身形修長眉目清朗正氣,性格的話較為沉穩安靜,最重要的是,他珍視我更愈他自身性命。”

“原來是這樣麼?”陸文瑾嘴角含著和煦的微笑,托著下巴望過來。那張臉明明一如既往的儒雅,雙眼卻仿若明燈洞穿了他一般。陸久安心裡咯噔一聲,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娘親必定從自己寫的信裡看出了端倪!

要不然為何他如此這般說辭,陸文瑾會是這個反應。

"哎。"陸久安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自家大哥到應平果然不是單純為看望自己的,而是肩負著家庭的重任而來。

幾年前確認了自己的感情後,為了不讓自己是個斷袖這件事顯得那麼突然,陸久安一直想方設法地在來往的信件中,一點點隱晦地透漏出自己的偏好。聰明如陸娘,又哪裡會猜不出來。

一方麵驚怒交加,一方麵又迫於憂思不願責備遠在千裡之外的幼子,萬般無奈之下,才想了這麼個婉轉的計策——

讓長子帶上兩個貌美如花的女人上門催婚,一探究竟。若是不幸料中,再勸自己迷途知返!

陸久安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愧怍難當。然而既然打定主意一條道路走到黑了,陸久安就不願在此事上妥協半分。

想明白後,再看陸文瑾,陸久安由衷地誇讚:“兄長,這出戲你演得真不錯。”

陸文瑾不明所以:“何出此言啊?”

“我以為是我在一步步引導你,到頭來,一直是兄長在套小弟的話。”果然薑還是老的辣,“我們兄弟二人,就不能坦誠相見麼?”

陸文瑾道:“若大哥直接問你,你會老實回答我嗎?”

陸久安想了想,自己不是個打直球的性子,為保萬無一失,估計到頭來還是要繞個彎子。

陸文瑾冷冷清清的聲音訓斥道:“龍陽之癖斷袖之風,在閬東時,大哥可從來不記得你有這方麵的嗜好。我聽說晉南男風盛行,是不是京城為官那年沾染上的?”

“不是,感情之事又怎麼會輕易受旁人左右。”陸久安湊過去拽緊他袖子:“大哥不生氣了?”

“如何不氣。”陸文瑾的表情難以言喻,“你在信中誆騙爹娘說自己不知為何沒有了世俗之欲,害得爹娘以為你想摘冠辭官了卻紅塵,剃發去寺廟裡做和尚這件事我還沒找你細算呢。”

比起當和尚,或許兒子好男風這件事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陸久安當時是這樣想的,於是在前幾封信裡,確實隱約提起過。

陸久安自知理虧,垂著腦袋坦然受訓。

過了半響,陸文瑾發出一聲輕歎:“這個事情,就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嗎?為兄的意思是,你對女人或許還有一丁點的興趣。”

陸久安麵帶微笑,眼神堅定地,不容商量地看著他:“矢誌不渝。”

對於這個結果,陸文瑾又惱又氣。

惱陸久安好好的正道不走,非得選那條坎坷崎嶇的山路;氣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野豬,拱了自己這棵精心飼養了十幾年根正苗紅的大白菜。

最後,陸文瑾敗下陣來,手掌輕輕蓋在他頭上:“小弟,無論你什麼選擇。在大哥心裡,爹娘宗親的企盼,聖賢人倫的束縛,都沒有你開心來得重要。”

“大哥”仿若寒冬臘月天滾進了一池溫泉,周身暖陽如火,陸久安喉嚨一緊,幾欲哽咽。

兩人打開天窗說亮話後,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說出口了,山水和陸起雖不知之前發生了何事,但見主子如今和好如初,皆是一臉歡喜。

明月高懸,兄弟二人握臂同行,往彆院返回。

“兩位姑娘怎麼辦?還是讓她們呆在縣衙府會不會不太妥當?“陸久安問。

“不用另置住處,回閬東時大哥一並帶上,反正在應平呆的日子也所剩無幾了。”陸文瑾道:“倒是你,給大哥出了一道難題。”

“怎麼?”

“當初出發時,娘親說,若是我不能完成任務,就不必回家了。”

“哈哈。”陸久安笑出聲,陸文瑾故作不悅,“幸災樂禍。對了,你還沒告訴大哥,你心儀之人是誰,那人如今可在應平?”

那人是誰,陸久安心道,這個說出來得嚇死你啊大哥。當朝皇帝的胞弟,凶名在外夜能止啼的鎮遠將軍。

韓致是也。

第172章 第 172 章

出櫃這件事就這麼迎刃而解, 這是陸久安不曾預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陸久安琢磨著白天發生的種種,思來想去, 覺得今日之事, 唯獨對孟姝和肖溫玉的反應有失妥當。

腦海裡又浮現出陸文瑾的叮囑。

“容大哥提醒你一句,之前跟你說的那些話真假摻半, 但是孟姝和溫肖玉兩位姑娘對你動了真情這件事, 想來你自個兒也清楚, 想想怎麼辦吧。”

陸久安頭痛地翻來覆去, 最後入睡前打定主意,明日定要親自去賠禮道歉,並向兩人說清楚自己的想法。

翌日做完早操,陸久安回房簡單清洗一番,本想穿那套玄色鑲邊猩紅色綢麵圓領袍, 帶子係到一半, 覺得太過張揚, 又換成了煙青色開襟素麵長衫, 他穿戴整齊後,吩咐陸起:“你去跑一趟吾鄉居,把後邊櫃子右邊第二格裡的瓷瓶拿兩個來。”

陸起得令很快離開,不到片刻, 就手捧兩個瓷瓶歸來, 還貼心地帶了兩個青玉盒子,陸久安讚道:“還是你想得周到些。”手持瓷瓶裝入盒子裡。

陸起知道瓷瓶裡裝著的是花露水,攀著陸久安的肩膀好奇發問:“大人是準備贈給未來兩位主母嗎?”

“胡扯!什麼主母。”陸久安乜他一眼, 不懷好意道,“要是讓鎮遠將軍聽到你這話, 你猜他會怎麼收拾你?”

陸起一臉不為所動:“可是大家都在這麼猜。”

縣衙府從來沒有接待過女眷,孟姝和肖溫玉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儘管這些時日陸久安與兩人無甚接觸,可禁不住眾人好奇。私下裡早已流言四起,說縣衙府馬上要有縣令夫人了。

而知道些內情的衙役等人則暗暗替韓致著急,在他們心裡,或許覺得將軍再不回來,陸久安廂房內就快沒他位置了。

……

“怪不得這些天詹尾珠他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勁,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原來問題出在這兒。”陸久安摸著下巴低笑,過了會兒,方才一臉肅然地吩咐,“你去找府上管事敲打一下,莫讓下人們亂嚼舌根,壞了兩位姑娘家的名聲。”

陸起雙眼發亮:“所以大人,根本沒有這回事是吧?”

“沒有!”陸久安道:“衙役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能讓陸長隨兼觀星社主編親自來我這兒打探消息?”

“嘿嘿,原來大人什麼都知道啊。”陸起吐了吐舌頭,得了準信,也不再留戀,飛速離開。

孟姝和肖溫玉下榻的後院離陸久安的主屋隔了幾條廊道,走路的話要一盞茶的功夫,陸久安到的時候,後院裡四下無人,隻有內屋裡隱隱傳來壓低的聲音。

“若是陸大人不喜,我也無意多做糾纏,咱們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我偏不,都說烈女怕纏郎,換過來是一樣的道理。孟姐姐,你臉皮薄,做不出來死纏爛打的事,可我不一樣,我娘從小就告訴我,想要的東西就要去爭取。我天天跟著他纏著他,還怕他有朝一日不會回心轉意嗎?”

聽到這話,陸久安當即頓在原地,打起了退堂鼓。想著,乾脆不聞不問,等到十天半月後,所有人都離開了,肖溫玉總不會還獨留應平吧。

隨即又覺得,如此膽小怕事,不敢麵對,實在不像自己的風格。於是硬著頭皮往裡走。

他開院門的時候不小心弄出了聲響,交談頓停,肖溫玉警惕道:“誰?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靠近嗎?”

陸久安咳嗽兩聲:“孟姑娘,肖姑娘,是我,不請自來,打擾了。”

屋內沉默半響,陸久安抱著青玉盒子迎風而立,等待的時間,他杵在門口想,要不換個時間再來好了。猶豫之時,裡麵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院門打開,露出肖溫玉猶帶薄雲的嬌俏小臉。

肖溫玉朝他行了個禮,把他往裡間引。

“府上最近得了兩瓶香露,很是受貴人小姐喜歡。便帶上薄禮特來賠禮道歉。前些時日,在下多有怠慢,昨日又舉止無狀,還望兩位姑娘見諒。”一進門,陸久安就把花露水遞給兩人,並到明來意。

肖溫玉見他堂堂縣令官,對自己一介商賈之女如此謙遜有禮,再端得龍姿鳳章,儀表堂堂,心中那股酸澀不甘似新泉水激,源源不斷往上冒。

肖溫玉緊緊抱著手中的青玉盒子,也沒打開來看,一雙含情眼帶怨眉直勾勾地盯著陸久安:“想必大人剛才已經聽到了我倆的談話,小女子對大人一見傾心,願以托終身,請大人垂憐於我,”

這肖溫玉膽子當真大得很,直接就開門見山了。陸久安眼神複雜,他很久不碰男女情愛,不知如何處理才較為合適。避免傷了她自尊,陸久安絞儘腦汁想著說辭:“肖姑娘也看到了,本官忙起政務來,經常疏忽家業,實非良配……”

“不,我不在意。”肖溫玉打斷他,“能跟在大人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陸久安無奈,他看了一眼孟姝,對方端坐在旁邊,垂首露出一段白淨的脖子,一言不發。

“肖姑娘和孟姑娘花容月貌,想必追求你們的男子如過江之鯽,何必委屈自己呢?”

“沒有委屈!”肖溫玉斬釘截鐵道,長袖遮掩下的指甲掐進肉裡也渾然不覺,“我不傻,大人這番話不過推口之辭,或許您心中對我二人不以為然。”

“……我並沒有覺得你們不好。”陸久安實在不知如何應對了,破罐子破摔:“實不相瞞,我……我不愛紅裝愛戎裝,你們還是另擇良緣吧。”

儘管陸久安說得委婉,但是肖溫玉還是聽懂了,不僅僅是她,就連孟姝也一瞬間如遭雷殛。肖溫玉震驚半響,隨後不可置信大聲道:“我不信,大人為了拒絕我們,竟想出這般拙劣的借口。”

清風朗月的清貴公子,喜好男風?這不是……這不是……

肖溫玉一時隻能想到一個詞來形容——

暴殄天物。

“無論你信不信,這就是事實!”陸久安坦然道。

“我不信,我不相信……”肖溫玉隻呐呐重複,孟姝從後麵輕扯她衣擺,對她頹然搖搖頭,臉上帶著懇求之意。

無論陸久安如何勸說,肖溫玉都一副無法接受拒絕相信的態度,直至陸久安離開,肖溫玉鍥而不舍追到院門口放聲道:“陸大人,你沒有與女子肌膚相親過,如何得知自己不愛紅裝?我不會放棄的。”

秋風蕭瑟,枯葉滿地。陸久安走後,彆院一片寂靜。

肖溫玉抬頭看孟姝,臉上落滿了清清泠泠的淚滴,孟姝伸手給她細細擦掉,歎了口氣:“溫玉,強求不得。”

淚珠剛抹掉,又似泉湧一般爭先恐後冒出來。孟姝想起二人結伴來應平時的心情,有對命運不知通向何方的迷茫,有即將嫁為人婦的忐忑,還有馬車上關於那傳聞中縣令官長相品性的種種激動又羞澀的猜測。

那無數個日夜裡的斑駁記憶,現在終將化為泡沫,說不遺憾那是假的,但是孟姝也實在無法理解肖溫玉這種烈火焚身般的炙熱感情。

“孟姐姐。”肖溫玉突然出聲道,“其實我騙了你,這不是我第一次見陸大人。”

孟姝一怔。

“在我豆蔻之年,雲庵廟會上,那時候,陸大人還未及冠。”

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少年,眉目如畫,和著三五高門子弟,談笑縱馬而過,那驚鴻一撇,自此入了她的眼。

“小妹春心萌動了?”一旁的堂姐掩唇輕笑,不理會她一時的羞惱,兀自說道,“你可知這是誰嗎?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誰叫你腦子裡整天不是經商之道就是算術之法。這位公子呢,可是名動閬東的風流才子,大家都在傳他是未來的狀元郎呢,閬東諸多佳人趨之若鶩。”

再後來,這位被閬東大街小巷津津樂道的人果然高中桂榜,入朝為官了,她也自此歇了那份不該有的心思。

姻緣一道,可遇不可求。

她把這場無疾而終的妄想深埋心底,直到陸娘找上門,提親長姐。

“家姐不同意,爹娘也滿臉怒容。我主動表示願意代替家姐,大家都在勸我,可我還是來了。你說,這難道不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讓我去抓住嗎?”肖溫玉的聲音如夢似幻,低不可聞,散落在院子裡,順著一縷桂花香,隨風而逝。

陸久安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沒有回主屋,也沒去吾鄉居,而是半道折去了陸文瑾的院落,對著自家大哥大倒苦水,把兩人談話原原本本告知於他。

這一回換陸文瑾幸災樂禍了,即便是不懷好意的笑,陸文瑾做出來也是清朗溫和優雅怡人。

“唔,在路上我就看出來了,孟姝還好說,肖溫玉的性子固執得很,是那種不見南牆不回頭的,與你倒是很相似。”

陸久安抱著他的胳膊崩潰大哭:“大哥,小弟好壞歹話說儘,肖姑娘都深閉固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就幫幫我吧!再不幫我,不說肖姑娘,我都要一頭撞你前麵柱子上了。”

香爐裡點的一隻沉水木煙絲嫋繞,屋內靜謐怡然,與此同時,和這份恬淡截然不同的是,籠罩在雲落邊陲的漫天肅殺。

草原一望無垠,劍戟相擊,金戈馬蹄聲四起。

“楊統領。”一位參領來到楊耕青前麵,雙手抱拳道,“整編入隊的新士兵已經完成實戰演練,不知將軍在何處,卑職有事相告。”

“昨夜將軍忙了一宿,剛剛才閉眼休息,沒有要緊事,不要打擾將軍。”

草原上,一頂有彆於普通布幔的牛皮方頂帳篷聳立在軍營深處,厚厚的蓬壁將一片嘈雜嘶鳴隔絕在外,帳篷內寂靜無聲。

韓致眉峰緊促,他睡得並不安穩。

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回到了應平。一身戎裝還沒褪去,沉重的頭盔還戴著,隻露出半張臉。

縣衙府張燈結彩,大擺宴席,遠遠的,韓致看到那扇厚重木製的縣衙府大門上貼了一個鮮豔醒目的“囍”字,紅綢飄揚,從門口一直延伸到了黑洞洞的深處。

縣衙府有人結親?

他站在台階下麵,縣衙門口立著幾個童子忙碌著迎親,他們手裡提著花籃,花燈,糖果一類的東西,臉上喜氣洋洋。

周圍賓客來往不絕,流水一般從他身邊經過,嘴裡接連不斷地說著道賀的話,有下人認出他來,立刻歡喜道:“韓將軍,您可算是回來了!快請進,婚宴剛剛開始,還來得及。”

他聽到自己聲音不穩地問:“誰辦喜事?”

“還能是誰?”下人嘴角緩緩朝兩邊裂開,仿佛在嘲笑他的明知故問。

是了,有資格在縣衙府辦喜事的,除了縣令,還能是誰?

韓致心裡生出一股子難以遏製的暴戾之氣,陸久安在自己離開之後,轉頭和彆人共結連理了,他和彆人成親了!

韓致腳下發力,把還在諂笑恭維的下人踹出幾米遠,周身暴怒難收,衝進洞開的縣衙大門。

新娘新郎正到了夫妻對拜的關鍵時刻,新郎官身穿大紅喜服,低著頭,隻隱約可見嘴角噙著的微笑。

“禮成,送入洞房!”

新郎官抬頭望過來,在看到他麵容那一刻,韓致整顆心如墜深淵,腦袋嗡嗡作響。冰冷的甲片貼著胸膛,韓致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按在心口處,隻覺那裡絞痛難當,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死在這座將他靈魂翻來覆去炙烤的火爐裡。

“韓將軍。”陸久安淨白如玉的臉被紅色綢服襯得俊逸非凡,握著新娘的手腕,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我成婚了。”

這四個字猶如一把尖利的彎刀,在他五臟六腑上紮出幾個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韓致嘶吼一聲,自夢境中掙脫而出。

韓致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凶悍煞神的怒火難以收斂。他環顧四周,鋪天蓋地的刺目紅綢已經變成了繡著瓦姬花的黃褐色賬麵,呼吸慢慢變得平穩。

韓致之前從營地裡回來,黃沙裹了一身,周身精疲力儘,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閉目仰躺在乾草獸皮鋪就的床上暫作休寢。

他屈膝坐起,右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這封來自應平的信自收到之日起,他便隨身攜帶著,此刻將信紙拽在手中,心裡麵那股綿延不絕的紂虐方才一點點消散。

他相信陸久安,可是平白無故做這樣的夢,仿佛在預示著什麼一樣。

楊耕青聞聲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爐,那裡麵本來裝著用作安神助眠的香粉,被人踹了一腳,灑得到處都是。

盔甲哢嚓作響,韓致收起信紙,仿若無事發生,撩起眼皮沉聲問:“何事?”

楊耕青回稟了參領的請求,韓致道:“宣他入賬。”

須臾,參領跟著楊耕青入內,在韓致的示意下,恭敬道:“截止目前,總共入軍兩萬餘人,全部打散編入麾下。其中有一千餘人完成訓練,成為了雪擁十二騎的精銳。另外,按照將軍吩咐,挑選了近兩千善於泅水的士兵,編成一隊水師,不知後續如何安排?”

“水師按兵不動,和雪擁十二騎一樣訓練即可。”韓致揮退參領後,又問起楊耕青輿圖的事。

“周圍方圓百裡的地形,包括山川,河流,沼澤,洞穴,已經按照陸大人提供的輿圖樣式繪製完畢。”楊耕青眼睛發亮,有了這份完整的輿圖,對戰場更加了如指掌。

韓致沉默片刻:“那三位從應平來的小大夫,適應得如何?”

楊耕青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臉上露出一個罕見的笑容:“三位大夫初來時,吃不好睡不著,見了士兵弱聲不敢言,如今對著副將都敢大呼小叫了。軍營裡的士兵很是尊敬小大夫,不敢造次。”

“很好,”韓致點了點頭,邊陲萬事善了,他站起身走到楊耕青身側,“幫我收拾行李,是時候回應平了。”

第173章 第 173 章

陸久安第一次體會到得桃花運太旺也不是一件什麼好事。

肖溫玉屢屢借著噓寒問暖的名義接近他, 這姑娘在家裡從小浸淫各種人事往來,被打磨得世故圓滑。恢複了該有的理智過後,兩人之間的關係被肖溫玉拿捏得恰到好處, 讓陸久安連強硬拒絕的話都說出不來, 無奈之下隻能選擇避開她繞道走。

陸久安何時被逼迫到這樣的境地,自家溫文爾雅的好大哥仿佛是為了報複自己, 一點兒也不知道幫忙, 兩手一揣噙著笑在旁邊看好戲。

陸久安叫苦不迭:“大哥, 求你大發慈悲, 給小弟指一條明路吧。”

“這樣的豔福彆人求都求不來。”陸文瑾不為所動,翻看書案上堆著的厚厚賬本。

“消受不起啊。”陸久安還在抱著他的胳膊連聲訴苦,然而他話裡到底說了什麼內容,陸文瑾卻沒再仔細聽了,因為手中的賬本已經人讓他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這是一份關於華彩坊的賬本, 不論是記賬方式, 還是每個月收尾都會附上的財務報表, 都令人耳目一新。陸文瑾隻是簡單掃了兩眼, 便能看出華彩坊大概的經營情況。

收益可觀!

陸文瑾頗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

當初若不是小弟考取了功名,陸氏家業交到他們兩兄弟的手裡,憑陸久安的頭腦才華,陸氏何愁不會壯大, 說不定到了京城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大哥, 彆看賬本了,你難得有放鬆的時間,就該好好休息一下, 怎麼還片刻不離手。”陸久安把賬本扯過來扔到一邊,不滿地抱怨。

陸文瑾這才勉為其難看向他, 似笑非笑,說道:“你平時不是聰明得很嗎,怎麼一對上肖溫玉就束手無策了?”

“這不是投鼠忌器麼……”陸久安呐呐。

陸文瑾無奈:“要換成是其他人,你早就知道投其所好了。”他伸出手指點在賬本上,意有所指。

陸久安迷茫片刻,恍然大悟。

也不怪陸久安陷入這樣的思維誤區。他躲著走都來不及,怎麼可能上趕著去肖溫玉麵前做這種事,不是平白讓她誤會嗎。

陸久安雙手交疊朝著陸文瑾九十度深鞠躬:“多謝大哥良計。就是說嘛,肖溫玉好好一個商業奇才耽於情愛作甚,搞事業才重要!”

陸久安安排下人在肖溫玉麵前不經意提了一嘴,肖溫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雖然結果不儘人意,肖溫玉還是會時不時尋來他麵前刷好感度,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華彩坊那邊。

陸久安對此大鬆了一口氣,隻想著兩個月為期之日儘早到來,好把這尊活菩薩給送走。

誰知道時間才剛剛過半,韓致歸來的消息就乘風而至。

“陸大人,韓將軍的船剛到碼頭,卑職傳訊這會兒,估計快到縣衙府了。”衙役來到堂前一臉歡喜地彙報。

“什麼,不是說好的年底嗎?怎麼突然提前回來了?”

震驚之下,陸久安不小心摔碎了府上唯一一套鬥彩團菊琺琅茶器。

陸久安:“……”

“這韓將軍什麼人物,怎麼把你嚇成這樣?”陸文瑾不悅。從懷裡掏出一張絲絹,握著陸久安的手給他擦手腕上的茶漬,“幸好茶水不燙,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即便如此,陸久安原本冷玉凝脂的皮膚被這茶水一澆,也紅了一大片。

“大哥,你不懂。”陸久安不以為意扯下衣袖蓋住,和即將到來的修羅場相比,這點算什麼呀。此刻的他頗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好比妻子趁丈夫出門在外欲行不軌之事,正好被歸來的丈夫捉奸在床。

陸久安頭皮發麻。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陸久安去馬棚隨手牽了兩匹馬,扯著韁繩急急出門。

在去迎接韓致的路上,陸久安已經在心裡預想了接下來各種雞飛狗跳的場景。

沿著主道行了兩三裡,便到了貫穿應平縣城的唯一一條內城河,遠遠的,陸久安看到橋頭上站立的韓致。

人高馬大的韓致在人群中間無疑鶴立雞群,劍眉星目俊朗非凡的將軍,偏偏身後牽了兩頭躁動不安的羊,周身氣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背上斜跨了一個鬥大的包袱,一臉風塵仆仆,麵上胡子拉碴,與旁邊的販夫走卒沒什麼區彆。

韓致也看到了他,扯著牽引繩快步趕到他身旁。

陸久安低頭瞧那兩隻羊,大感震驚:“你真牽了兩頭回來啊……”

“嗯,雲落的羊吃著沒膻味,之前說好要帶回來給你嘗嘗的。”韓致把牽引繩打了個結,係在旁邊的柳樹樁上。

兩頭羊跟著他跨越了大周一半的國土,此刻終於得以休息,安靜地啃著地上淺淺的草葉。

陸久安往他身後看了看:“怎麼隻有你一個人,韓臨深和顏夫子這次沒一起回來麼?”

“顏夫子腿腳不便,給他叫了一個鬥牛車,韓臨深陪著他,我急著回來先見你。”韓致去拉他手腕,正好捏他到之前被熱茶潑到的地方,陸久安這才感覺那塊皮膚火辣辣地刺痛,蹙著眉頭輕嘶一聲。

韓致掀起他衣袖,手腕處起了個小小的透明水泡。

韓致不悅斥責:“下人都是怎麼伺候的。”他掏出隨身攜帶的膏藥,陸久安看著眼熟,好像是他被蜈蚣咬傷那一次用過的。

韓致細細塗好了藥,帶著陸久安走到一處無人的暗巷裡,捧著他的臉又親又啄,好一陣溫存。

陸久安被吻得麵紅耳赤,嘴裡噴出的熱氣也仿佛濕漉漉的:“羊栓在那兒小心被人給順走了,先回去。”

“嗯,先回去。”

“哎,等等。”陸久安拽住他袖子,“咱們不回縣衙府,去官舍。”

“為何?”韓致一無所覺,腳下不停,“我不喜官舍。”

官舍一般都是接待上級或同級官員所用,用來布置房內的物品無一不是精細典致。雖然如此,但總歸是帶著一股子尊敬和疏遠,故而和陸久安相熟之人,比如韓致,比如沐藺,一般都是直接到縣衙府內宅住宿。

“不行不行。”陸久安急得滿頭大汗,“縣衙府正值修葺……”

被如此三番五次地阻攔,韓致這才驚覺陸久安反應異常。見到他後的滿心歡喜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滅,渾身冰涼。他僵在原地,麵沉如水,牢牢盯著陸久安的眼睛:“你有事瞞著我?什麼事?”

陸久安泄氣:“是有個事,有些複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怕你去府上看到了生氣,想著先去官舍……”

韓致不耐煩聽他細說,滿腦子都是夢裡他與彆人成親的畫麵,難不成那不僅僅是一個夢,現實裡真當如此?

難受,不安,惶恐……各種情緒齊上心頭。

一陣壓抑的沉默從他身上傳來,韓致心情跌落穀底,抖著嘴唇問:“你成婚了?”

陸久安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在想什麼呢?”

韓致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任由陸久安拉著往官舍走。

一路上,他還心存著一絲僥幸,安慰自己,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然而過往的一個個衙役看到他,那眼神裡包含的情緒和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心裡頭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以至於把兩頭羊的韁繩往陸久安手裡一丟,搶下一匹馬來,調轉馬頭,不顧陸久安在背後疊聲的呼喚,風馳電掣朝著縣衙府而去。

陸久安大急,暗罵一聲,揚鞭策馬追了上去。

韓將軍馬背上來去如風,騎術哪是陸久安能比的。等再看到人時,韓致大馬金刀高坐椅子上,臉色鐵青,兩腮緊咬,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可怕氣息。一群小廝軟著腿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惹惱了上首之人,來個身首異處。

陸久安隨便拉了一個小廝搞清楚了狀況。

原來韓致到府後長驅直入,正好遇到了在府上相攜閒逛的肖溫玉和孟姝二人,韓將軍氣勢如虹,馬也不下,就這麼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詢問兩人身份,下人們被他戾氣所懾,不敢多言,說是府上貴客,現住在後院。

屋子裡落針可聞,陸久安頭痛地按了按太陽穴,朝後麵揮了揮手,一乾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為兩人關上房門。

“這就是你竭力想隱瞞的?久安,你要作何解釋?”

陸久安本來打算從頭到尾給他說清楚,現在見他麵無表情一臉興師問罪的態度。也是一口氣堵在喉嚨,狠狠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韓致從後麵追上來,攬住他的腰,頭埋進他脖子裡:“對不起久安,你彆生我氣。”

“我在雲落時做了一個夢,夢到你與彆人拜堂成親了。”

“是我的錯。”

陸久安有些惱火,又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患得患失,我陸久安難道就那麼讓你難以信服嗎?”

“不是,我……”韓致語氣低沉,抱著他的雙手又箍緊了些,似在猶豫什麼。陸久安也不催促他。如此三番猶豫之後,韓致終於把長埋內心深處的不安惶恐吐露而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是天外來客,有一天會離我而去。”

陸久安怔愣,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太過荒謬,一般人不會朝這塊兒聯想,然而韓致不僅想了,還為這莫須有的直覺飽受折磨。

穿越這種事本來就聳人聽聞,陸久安原打算時機成熟的話,可以和韓致分享一二,如今看來,或許一輩子爛在心裡頭才是最為妥當的做法。

院子裡五穀似乎聞到了熟悉的氣息,用爪子不停地刨著門。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陸久安回抱住他。

“我不知……”

“我不會成親,也不會找彆人,更不會離開你。”陸久安再一次鄭重其事地承諾,並在心裡頭暗暗發誓,如果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二十一世紀,也會想法設法回來。

陸久安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釋給他聽,包括爹娘的擔心,陸文瑾的到來,溫姝和肖溫玉的身份,以及自己如何拒絕對方。

韓致維持著俯身環抱他的姿勢,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辛苦你了。”

“辛苦什麼?”

“辛苦你獨自麵對家裡人的怒火。”

“還好。”陸久安道,"大哥通情達理。"

韓致思索片刻:“我回府時碰到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應該就是你大哥了。”

“你知道?”

韓致無奈:“我又不傻,你們兩人麵容有七分相似,必然沾親帶故關係匪淺。”

陸久安笑著調侃:“哦,關鍵時刻還是保持著理智的嘛。”沒有像對待秦技之般,頭腦發熱魯莽地將陸文瑾視為情敵,否則場麵有的看了。

韓致又問:“大哥知道我們關係了嗎?”

陸久安搖了搖頭:“我還沒告訴他你是誰。出櫃這種事本來一般人就已經難以接受了,要是立馬告訴大哥你的身份,我怕他受驚嚇。”

韓致不是一般的官員,也不是一般的將軍,甚至比一般的皇親國戚還要尊貴,是正兒八經的當朝皇帝的親兄弟。

韓致與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來了,也瞞不了大哥多久,還是如實相告吧。”

第174章 第 174 章

韓致為了能在陸文瑾麵前留一個好印象, 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裡裡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來的青色胡渣也給刮得乾乾淨淨,方才去赴陸久安專門設下的接風宴。

要說是接風宴, 也不儘然, 更像是一場家宴。

接風宴辦的不是特彆隆重,韓致帶回來的羊一隻被圈養起來, 另一隻當晚被宰殺擺上桌。桌上除了閬東來的三人, 還有楊苗苗爺孫, 阿多, 以及韓臨深和顏老夫子。

明明飯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為何,孟姝和肖溫玉二人卻如坐針氈。肖溫玉的感覺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首位上那個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對她報有敵意, 輕飄飄掃過來的一眼, 如刀鋒般淩厲, 讓她一瞬間如臨大敵。

韓臨深隻是一年不見的時間, 又拔高了一個個頭。此刻看著陸起和山水的互動,語氣酸溜溜道:“陸起,這是你認識的新朋友啊?看你們關係挺親近的。”

陸起一無所覺:“我們自小一起長大的。”

山水主動示好,清脆高亢的聲音少年氣十足:“臨深小兄弟幸會。”

還是青梅竹馬啊, 韓臨深心裡頭更不是滋味, 輕哼一聲彆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羊肉火鍋熱氣蒸騰,飯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幾個孩子和一無所知的楊老漢, 其餘人皆是各懷心思。

韓致平時話不多,但還牢記著今晚的任務, 舉起酒杯,遞到陸文瑾麵前:“來,大哥,喝酒。”

陸文瑾轉頭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陸久安,就那一眼,陸久安便意識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麼都知道了。

韓致對陸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陸文瑾看著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居然也是海量。陸久安就在旁邊默默看著兩人邊吃羊肉邊喝酒,你來我往到最後竟乾完了一整壇。

陸文瑾起身時步履有些踉蹌,不等韓致去攙扶,他遞給陸久安一個眼神,甩著衣袖離去。

夜涼如水,明月高懸,陸久安循著酒氣,在一處僻靜的小徑上找到了他。

陸文瑾摘了冠帽負手而立,隻露出一個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風習習,吹得他衣袍翻飛青絲淩亂,一動不動與旁邊枯敗的枝椏幾乎要融為一體。

不知怎麼的,陸久安心裡稍感不安:“大哥。”

陸文瑾沒有回頭。

“那個姓韓的將軍,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帶著疑惑的問話,陸文瑾卻說得萬分篤定。

“是的。”

沉默在了兩人之間蔓延開來,窩在石頭縫裡的蟲子也不叫了,隻有遠處大廳裡小廝輕微走動的腳步聲。

良久,陸文瑾道開口了:“我不同意。”

與此同時,肖溫玉步履匆匆朝彆院急行。孟姝一頭霧水,從後邊拉了她兩次衣袖都無濟於事。被打發走的丫鬟早已不見身影,孟姝喚她:“這兒已經沒人了,溫玉且歇一歇。”

肖溫玉不聞所動,甚至小跑了起來,直到看到彆院的大門,方才停下來一手撐著柱子,一手捂著胸口喘氣。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著眉頭不解道:“從筵席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對勁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見洪水猛獸的模樣,溫玉,你到底怎麼了?”

肖溫玉驚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斷斷續續開口說道:“席上那個看起來很凶的男人,他……他就是陸公子的……”

話音未定,肖溫玉突見牆角下靜靜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未儘的話語就這麼哽在了喉嚨。

孟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短促地驚叫一身,嚇得花容失色。

晚風吹開雲層,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臉。

剛毅的額頭,鋒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線條硬朗的下頜線一點點露出,最後組成一張俊美無儔麵無表情的臉。

肖溫玉一瞬間呼吸驟停,半響才聽到胸腔裡雷鳴鼓震的心跳聲。

韓致抱著雙臂慢騰騰直起身,走到肖溫玉麵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一字一句道:“陸久安是我的。”

……

陸久安實在想不到,對他出櫃這件事接受良好的陸文瑾,在得知韓致的身份時,態度卻是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轉變。

“為什麼啊大哥。”陸久安抓著腦袋逼近他,語氣難掩焦躁。

陸文瑾麵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從未讓我受過委屈。”陸久安快速辯解。

陸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現在不會讓你受委屈,怎知他未來不會。若是你早告訴我他是一個這麼位高權重的人,我一開始就不會同意。”

“你想過沒有,他這樣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變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麵前請他撐腰嗎?還不是自個兒打落牙齒往肚裡吞。”陸文瑾譏諷一笑,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陸文瑾這一次態度堅決,陸久安跟在他後麵無論怎麼拚命解釋,他都一概不聽。到最後更是把房門“砰”地一關,陸久安貼著雕花木門用雙手徒勞無功地拍打了好一會兒,房間內才施舍般傳來一聲歎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陸久安心裡悶悶的有些難過。因為喜歡的人沒有得到家人的認可。

回到廂房,他原以為韓致會在屋內等著他,卻看到院子裡黑燈瞎火的,壓根沒有人跡。

陸久安前所未有的挫敗,他用火石點燃一盞小油燈,低下頭愣愣盯著自己的雙手。油燈昏黃,燃了一會兒,發出劈啪一聲輕響。

“ 嘎吱”一聲,韓致從外邊回來了,冷風從門縫裡爭先恐後的灌進來,油燈垂死掙紮地跳躍兩下,好歹在韓致關門落閂時保住了。

陸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臉,強打起精神:“你去哪兒了,一直不見人?”

我去敲打那個膽敢覬覦你的女人了。

這話當然不能當著陸久安的麵說,韓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燈結焦的地方給剪了,又用刀尖把燈芯往上撥了撥,點了櫃子裡兩根蠟燭,屋子裡瞬間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韓致撥開陸久安臉上的頭發,“倒是久安你,怎麼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大哥那邊碰壁了?”

陸久安把事情給他說了,韓致表情柔和下來:“大哥這樣想,人之常情。”他安撫地摩挲著陸久安的臉:“彆擔心,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第二日,韓致就單槍匹馬去找陸文瑾,陸久安不知兩人關在房間裡都談了些什麼。隻知道韓致出來以後,大哥便對此事閉口不談,仿佛已經默認了他倆的關係。

陸久安大為震驚,偷偷問韓致:“你們這是做了什麼交易?”

韓致掰著他的下巴在嘴上親了一口:“彆過問。”

陸久安瞪他。

不過他倒也不是非得知道真相,眼下說通了陸文瑾,隻覺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瞬間全部卸了下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輕鬆。

更為稀奇的是,自打那次接風宴過後,肖溫玉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再也不會雷打不動地早上給他端來一碗粥,間或午時熬一鍋雞湯,巴巴地給送到吾鄉居。

陸久安抬頭望了望窗外:“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肖溫玉居然迷途知返了。”

韓致深藏功與名,支著腿看手裡兵書頭也不抬:“或許是她想通了罷。”

“應該是的。這樣最好,畢竟在我身上也討不來半分好處,繼續糾纏下去,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陸久安摸著下巴咂咂嘴:“又或許是看出了點什麼。我之前無論怎麼說都不聽勸,你一回來她就知難而退了。哎,你該早些回來的,這樣我都不用白費那麼多口舌。”

兩件煩惱憂心之事得以解決,接下來的時日,陸久安便了無負擔,陪著自己大哥觀摩了實驗室,又去鴻途學院聽了幾堂課,得到陸文瑾的讚賞,心中雀躍不已。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就到了陸文瑾離彆的日子,陸久安縱使心中不舍,也知道輕重緩急。

陸氏家大業大,陸文瑾重任在肩,很多生意和鋪子還等著他去打理,兩個月的時間已經是他為自己這個弟弟做出的最大讓步。陸久安隻能強忍著傷感,給他收拾行李。

華彩坊出產的錦衣玉帶,流光溢彩的圓潤琉珠,瑰麗馥鬱的瓊漿玉釀……這些在外人看來彌足珍貴的東西,對陸久安來講卻不值錢,陸久安通通收到行囊裡打包裝好。

陸文瑾冰涼如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好了小弟,這些就足夠了,輕車簡從。”

陸久安不聽,繼續沉默地整理東西。

最後,陸久安從府衙裡牽出一條高大健壯威風凜凜的大黑狗:“大哥,這隻警犬已經訓練好了,不會亂咬人,忠心護主,很是威猛。你帶在身邊,關鍵時刻能夠保護你。”

陸文瑾摸了摸警犬的腦袋,含著笑柔和說道:“嗯,這個禮物很合大哥心意,大哥收下了。”

陸久安又遞給他幾本裝訂好的青皮冊子:“我知道大哥對府上那套記賬方式很好奇,這是財經學院使用的書本,你拿回去看了便懂了。”

陸文瑾收到手裡,看了一眼兩位佳人乘坐的馬車,揶揄道:“我觀你應平諸多職位招用女子,肖溫玉有奇才,就算不收到房中,你也不打算放在你華彩坊做事?”

“大哥……”陸久安苦笑,“你是知道的,我哪敢放身邊啊。”

兩兄弟又依依不舍說了一些道彆的話。登上馬車之前,陸文瑾來到韓致麵前,冷聲道:“我把小弟交給你了,莫要辜負他。”

韓致一臉認真肅然,幾近虔誠地發下重誓:“此身不銷,此生不棄。”

“韓將軍,記住你今日說的話。”

烏黑不見雜色的鳥落在房簷,咕咕叫了兩聲,又飛去彆處尋食。殘陽斜下,古道昏黃,路上空留著兩圈線條分明的車轍印。陸久安摸著胸膛,感覺那裡破了個豁口,空空蕩蕩的。

“韓朝日,我大哥走了,又剩我一個人了,我這裡好難過。”陸久安雙目垂下。

“還有我陪著你呢久安。”韓致捏了捏他後脖頸,火熱的大掌貼著皮膚,也驅走了他遍身的涼意:“若你不舍,以後把爹娘大哥接到京中吧。”

陸久安豁然側目看他:“你是說……”

“嗯。”韓致點頭,“皇兄下了敕令,召你回京。”

第175章 第 175 章

按照正規流程, 陸久安同其他地方官一樣,得先綜述其屬三年內稅科、學風、訴訟等,一步步送至江州府和廣木布政使司, 由知府和省上的行政史綜合多方麵因素判定其升遷降調。

這個時候還不能完全決定去留, 行政史還得造冊書其行事功跡,轉送至京都, 由吏部及禦史複核, 若是政績佳, 就能得個優秀的評語, 這才是一個外官升遷的正常途徑。

然而永曦皇帝潛心蟄伏多年,冷眼旁觀黨爭雙方的生殺予奪。這次終於抓住時機,借著烈士撫恤金,分權宰閣,把朝廷上下江河四野清洗了遍, 貪庸怠酷之人儘數黜落。

一番雷霆手段, 不僅免去了大權旁落之憂, 還敲山震虎, 叫平日咄咄逼人一乾文臣武將不敢多言。

永曦帝收回話語權,眼下終於沒了顧及,而他得償夙願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陸久安。

因為這個事, 近日六部兼各大院科寺監內部上上下下, 都在私下小聲議論。

文選清吏司署內,吏部主事抱著案卷疑惑: “陸久安,這名字怎麼聽著那麼耳熟呢?”

“你忘了?六年前那樁案子。被牽涉的人不計其數, 陸久安就是其中之一。”吏部員外郎點到為止,做了個捂嘴的手勢。

“那沒事了, 六年前我還在鴻臚寺當值。那年牽涉太多人,不大記得住。”

“有了。”吏部郎中從一堆官冊裡找到了屬於陸久安的那一份,“咦?陸久安,是辛卯科一甲進士,今上親點的探花。”

“探花?等等,我想起來了。”吏部主事一拍腦袋,“是不是文章寫得漂亮,人又長得俊朗,傳說閬東明珠那一位。”

員外郎點點頭:“是啊,我還曾聽聞了一個小道消息。那陸久安本來不用遭受這等無妄之災的,是他不顧阻攔執意要參加大閣老宴席,才有了後麵的事,不少人還唏噓得很呢。”

主事哈哈一笑:“多少人熬了一輩子都進不來晉南。這下好了,從地方官直接轉為京官,真正是平步青雲了。”

郎中皺眉反駁:“何來平步青雲之說,那陸久安考取的是一甲探花,當初直接入了翰林院編修,若是沒出那檔事,說不定現在已經位至侍講學士,本就是京官。”

進門送文書聽了一耳朵的考功清吏司主食忍不住加入八卦:“你說外放多年的陸久安回來後,皇上會授予個什麼官職?”

“這誰知道呢,聖意豈是我等輕易揣測的。”

“不過有一點,外放多年突然召回,必然要重用了。”

總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把整個事情前後一串都能反應過來——陸久安這個被外放左遷至江州府下縣的的探花哪是不受當今天子喜愛。明明是愛惜慘了,皇帝陛下才會如此苦心孤詣地借著貶謫的由頭,來保護這個朝廷俊才。

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個被永曦帝看中的風流峻郎回京,看他又能如何施展拳腳,在朝廷上掀起怎樣的滔天風波。

而被惦記的人,還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及。

敕令是在韓致說出這樣的話之後過了半月才到達應平,彼時,陸久安正在糧倉複核稅目清點糧食。

今年的稅糧收得比想象中更加順利,老百姓不用催促,早早就準備好了數量足夠的糧食,隻需負責征收的差役上門直接取走便是。

再加上應平人丁增多,穀倉滿溢,以往的糧倉已經不夠用了,陸久安臨時又召人增修了七座。

稅課司大使看著堆積如山的穀物滿臉高興:“這樣就算遇到荒年,也能足夠全縣的老百姓食用半年了。”

陸久安也高興,隨之而來就是發愁。

調任的敕令除了韓致就隻有他一個人知道,連陸起都沒看過其中的內容。

“舍不得?”韓致問。

陸久安心情複雜。

這是他穿越來一直待的地方啊。

他親手將此地打造成了這般穀倉充盈,庠序林立的盛景,如今要叫他拱手讓人,確實舍不得。

他又憶起筵席上謝歲錢飽含期盼的話,那一雙雙渴求的眼睛,到時候離彆的話又該如何說出口?說不定鄉親們要在心裡麵埋怨他食言而肥呢。

陸久安五味雜陳,韓致見他將蓋了璽印的娟紙鎖進吾鄉居的暗格內,眉梢不由一動:“不告知縣衙府上的人麼?”

陸久安煩惱地按了按太陽穴:“先不著急,以後再說吧,也不是立馬就得走。”

雖說聖山下了詔令,但是他為官縣令,三年一考該做的彙目一樣也不能少,將考課內容諸如農桑,民生,教育等悉數上報,讓上級課考核在位功績,是否虧空錢糧魚肉百姓。

陸久安在應平辛苦那麼多年,可不想到了最後還貽人口實。

另外,他這會兒要離任,敕令裡說接任的官員在來的路上,按照律法,他得分彆去江州府和省裡做辭彙,領一份離任書,劃去官名。然後和接任的新縣令做好交接工作。

要不就得像他剛到應平時,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隻能一點點自個兒摸索。

這前前後後算下來,少說得有兩個月才走得了。所以他輾轉反側一個晚上,最終決定一切等從省府回來後再說。

這是陸久安到應平後,第一次因公職離開縣府,他召集縣內六房書吏、衙役、各類有品階沒品階的主事齊聚一堂,宣布接下來十幾天,縣內大小事務由主簿吳橫代為管理。

吳衡維持著抱手行禮的姿勢愣住:“大人要離開?”

陸久安點點頭,不露聲色地調笑:“有些公務,要去省府一些日子,應平就先交給你了。希望本官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什麼雞飛狗跳的場景,你能做到嗎?”

吳衡回答得鄭重其事:“大人放心,你回來時,下官定當交還給您一個原原本本的應平,必不負所托。”

陸久安按了按他肩膀:“放輕鬆,我也就說說而已,十幾天的時間,能出什麼事。”

出發那天,陸久安隻帶了一個包袱和不甚起眼的小箱匣,陸起見了也沒多想,陸久安登上馬車後撩起簾子,對著陸起喚了一聲:“上來。”

“我也能跟著公子去?”陸起既不可置信又難掩雀躍。

陸久安道:“上次不是說了帶你彆處轉轉麼,正好趁這個機會。”

“不會耽誤公子要事麼?”陸起還有些猶豫。

陸久安哂笑:“你一個新聞社的主編,不到處走走,怎麼寫出精彩的文章,彆廢話,快上來。”

陸起歡呼一聲,他上去後,韓致麵無表情抱著劍跟著一塊兒跳了上去。

麵對陸久安的眼神詢問,韓致隻言簡意賅說了一句:“我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陸久安默聲嘟噥,到底默許了韓致的跟隨。

第一站是江州府,當初陸久安與前任知府通判鬨了齟齬的事在府衙裡已經不是秘密,麵對陸久安的到來,當值的官吏表現得既不過分熱忱也沒有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肖半刻就做了登記,寫了文書,將陸久安打發走了。

馬車繼續前進,走走停停,用了四五日才到廣木城,省城用高大巍峨的城牆圍起來,城關有士兵把手。

馬車行到城門口,被守城的士兵攔了下來,士兵生得虎背熊腰一臉橫肉,不著痕跡地在馬車清雅的布幔和結實的車轅上打量了一圈,伸出手來:“進城先交五兩銀子。”

韓致抱著劍的手臂微微一動,陸久安按住他,挑起簾子躬身走出去,站在車架前麵行了個禮,和聲細語地問:“這位官爺不先看看過路憑證嗎?”

士兵又掃了一眼陸久安,著重在他素淨的衣衫上停了幾秒,推翻了一開始的想法——此人看起來也就是一個長得好看點的年輕書生,馬車說不定還是租來的,手裡應該沒有多餘的閒錢。

於是對陸久安的問題,也不耐回答,從鼻腔裡重重哼了一聲:“我管你是誰,進城先交五兩銀子,這是規矩。”

“胡說!”陸起怒氣衝衝跨出車廂,“剛才我還看到前麵那輛馬車直接進去了。”

隊伍止步不前,再加上陸起大聲嚷嚷,不少百姓都看了過來。城門口另外一位長得瘦高士兵見這邊起了衝突,主動過來詢問緣由,虎背熊腰的士兵附嘴耳語了幾句,那瘦高士兵眼裡立刻露出幾分譏誚,看著陸久安道:“你知道剛才過去的是誰嗎?”

陸久安非常有眼色地立刻接道:“李剛的兒子?”

“李剛?是誰?”瘦高士兵皺著眉頭,“那可是呂家的公子爺。”

呂家。陸久安頓時了悟,省城呂家以彆的士門望塵莫及的實力獨占鼇頭,有錢又有權,基本在此地上能橫著走,連布政使司都要賣呂家幾分薄麵。

不過,呂家養尊處優的長孫呂肖這會兒還在我應平縣學裡當交換生呢 。

有個老漢偷偷對陸久安道:“這位公子,我觀你穿著打扮,還坐這麼大一個馬車,想來拿出五兩銀子對你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不如給官爺吧,就當破財消災。”

陸久安也低聲問:“省城一直這樣?每次都給五兩銀子才能進城?”

“不不不。”老漢擺手,“像我們這樣的,一看就比較窮困的,官爺知道我們拿不出錢,不會為難我們。但公子你不一樣啊,公子你是外地來的吧,看著有些眼生。第一次進城的時候,都會交上五兩銀子的城關費。”

老漢說得頭頭是道,陸久安摸著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對老漢道謝。

守城士兵等得不耐煩了,刀柄拍在車廂上砰砰作響:“快點,後邊還有那麼多人呢,不交就到旁邊去。”

陸久安揣著雙手對陸起道:“陸起,聽見沒有,還不快給這位官爺奉上。”

陸起又急又氣:“公子,這分明是搜刮民脂民膏,你怎麼能助紂為虐呢?”

守城士兵惱羞成怒,這是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鼻子罵,心裡暗恨此行人真是不識抬舉,唰一聲拔出刀鞘,把雪亮的刀鋒往陸起麵前一遞。

圍觀的百姓驚叫一聲,均是嚇得抱頭鼠竄,嘩啦散去。陸久安乘坐的馬車方圓三尺瞬間留出一大片空地,韓致聽到動靜也站了出來,被陸久安一個眼神安撫住。

陸久安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格住刀身,往旁邊緩緩推出兩寸距離:“官爺息怒,小弟無狀,衝撞了官爺,是在下管教無方。”

又轉過去數落陸起:“官爺每日守城門這麼辛苦,區區五兩薄銀,給官爺當個下酒菜錢又有何妨。去,把車廂包袱裡的銀子取十兩出來。”

陸起很是委屈,心裡跟漲滿咕嚕嚕冒泡的酸氣似的。又十分不解,不情不願地取出兩錠五兩重的銀子。陸久安給士兵一人塞了一錠,才讓兩人難堪的臉色稍微好轉。

士兵又裝模作樣搜查了一番馬車。

“沒有什麼走.私物品吧,那箱子裡裝的什麼?”士兵指著陸久安帶來的廂匣問。

“回稟官爺,都是一些賬目文書之類的東西。”陸久安打開給他看,士兵隻簡單掃了一眼,見真的隻是一堆不值錢的冊子,就將他們放行了。

馬車骨碌碌駛入城門。

城內的風景和城外大不相同。

到了冬天,饒是以林植豐饒得名的廣木城外也難掩蕭瑟,入目一片綿延的枯草和落葉。行人抱肘縮頸裹緊了衣服,一路上很少說話。

而甫一進城,熱氣混合著各種不可名狀的香味撲麵而來,城內街肆林立,人聲鼎沸,叫賣吆喝爭先恐後闖入耳朵。

陸久安坐了一路顛簸的馬車,腰背早就酸痛不已,這會兒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青石路麵,趴在車廂內的小桌上嬌氣地讓韓致給他按摩,他瞥了一眼悶悶不樂的陸起,逗弄道:“還生悶氣呢?”

陸起餘怒難消,撅著嘴巴憤憤不平:“大人剛才為什麼要給士兵銀子。”

陸久安避重就輕:“唔,進城本就要繳城門稅。”

“大人莫要唬我,關稅是按貨物價值比例計算的。我們並非商隊,車廂裡也沒貨物,哪裡需要交銀子,況且還獅子大開口問我們要了足足十兩,”陸起越說越生氣。

“錯了,另外五兩是我主動給的。”陸久安糾正他:“你看這群士兵至少還有良心不是,那些窮困的人沒去搜刮。”

“這……這算什麼理由。”陸起氣得哽住,半響才道:“大人剛才明明可以直接亮明身份的,結果查看憑證的時候隻給了過路關引,卻把表明官身的牙牌收了起來。”

陸久安對此回答得頗為敷衍:“出門在外,大事化小嘛。”

“當真如此?”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韓致輕哼一聲:“我看久安是故意為之吧。”

陸久安沒有回答,漫不經心地撿了一塊兒風乾豬肉條吃起了零嘴。

馬車沿著街道緩緩行了一段距離,在爬過一個小坡後停住了,陸久安問:“到地方了?”

馬車外響起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過了一會兒,外麵車夫的聲音傳進來:“大人,一位自稱提督學政的家仆候在外邊兒,說是特意來恭迎您的。”

第176章 第 176 章

要說陸久安調任晉南, 最高興的莫過於向道鎮了。

得知他即將到省城辭彙的消息,向道鎮提前幾天就安排了家仆在城門口候著。於是陸久安的馬車中途轉了個道,由小廝領路, 也不知怎麼走的, 七彎八拐最後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院。

小院坐落在河邊,門外掛著兩盞紙燈籠, 四周清幽淡雅, 人跡罕至, 陸久安下了馬車後新奇地環顧了一圈:“這是向學政的宅院?”

小廝恭敬回道:“此處是由兩位小娘子開的酒水閣, 在省城響譽一絕,一般人吃不到。幾位大人請進吧,學政已經恭候多時了。”

陸久安明白了:還是私房菜啊。

雅閣內早已備齊了好酒好菜,陸久安探頭進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麵孔。除了向學政外, 按察使和其餘幾個來過應平的上官也赫然在列, 麵對進門的陸久安幾人, 皆是一臉笑意融融。

“可算是把將軍和你盼來了, 來來來,快坐下喝酒。”向道鎮熱情地迎上來招呼著。

陸久安看到角落裡盈架疊層的幾大壇酒水,再看眾人嚴陣以待,心知對方今日怕是“有備而來”, 不禁一陣頭皮發麻。若是這麼多酒水灌下去, 怕是要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了。

“我,下官今日有正務要辦……”陸久安可恥地打起了退堂鼓。

“誒,不就是辭彙嘛, 耽擱一兩天不要緊,先喝酒。”向道鎮不為所動, 一把把陸久安推進了屋子裡。

韓致緊隨其後,拍了拍他背心,貼著耳朵小聲道:“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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