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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都是一群官命在身的人,陸起沒有資格同桌吃飯,陸久安便讓他去附近隨便找點吃的,吃完了再過來等他。

果不其然,筵席剛開始,官員們就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舉著酒杯七嘴八舌地說著道賀的話:“陸縣令,恭喜你,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陸久安硬著頭皮一一喝了,沒想到連著幾杯酒水下肚,之前在外麵被寒風吹冷的身子回暖,倒忍不住舒服地喟歎一聲。

向道鎮是打心底喜歡陸久安,飯桌上,喋喋不休地為他介紹省城的風土人情,哪兒哪兒的點心最好吃,哪兒哪兒的景色最好看:“之前說過,你要是來了省城,一定要帶你去遊巧思湖,今日吃完這桌菜,咱們就去,已經著人定好了畫舫。”

桌上觥籌交錯,後麵遞過來的酒儘數落入韓致口中,眾人知道陸久安酒量淺薄,故此也不刻意為難他,倒是對他二人有這般難得的情誼讚不絕口。

向道鎮有些微醺,捉著陸久安的手腕道:“陸縣令,以後回了朝中,咱們也要經常走動聯絡啊。”

見陸久安不解,有人適時為他解惑:“向學政今年任滿,年末也要回晉南了。”

陸久安真心實意地高興,打趣道:“那向學政可要記住今日說的話,彆以後麵對麵碰上了,假裝不認識下官就是。”

眾人哄堂大笑,又是一陣推杯換盞,那些到過應平被陸久安悉心招待過,但與他還不太相熟的官員,借著酒意關係拉進了不少。

其中有個負責軍務的都指揮僉事看了一眼韓致,豪氣萬丈地對陸久安說道:“以後陸縣令來省城,若是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儘管來找我便是。”

“說起來,倒真有一事。”陸久安捏著杯子,“談不上麻煩,隻是有些不解。”

“但說無妨。”

陸久安輕描淡寫,仿佛真的隻是隨口而提:“不知省城的守門士兵月俸幾何?”

“這……為何有此一問?”都指揮僉事沒想到得了這麼一個回答。

“沒什麼,隻是覺得這些兄弟整日風吹日曬的,十分辛苦,若是柴薪又綿薄……”

“我想這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都指揮使僉事生怕韓致誤會,所有人都知道,這位鎮遠將軍苦自己也不會苦手下的士兵,趕緊解釋道,“陸縣令,我與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共掌轄區軍務,平時軍餉都是分文不少地發了下去,該多少是多少,不敢有一點的克扣。”

“那是不是這些兄弟家中有難事,僉事可有私下了解過……”

“陸縣令有話不妨直說。”

陸久安順水推舟,便把今日在城門口發生的事情,剔除一些旁枝末節,撿了其中重要的部分告知於他,最後總結道:“所以我就想,興許士兵們缺錢,才會想著從彆的地方謀取外快貼補家需。”

“真有此事?”

“確有此事,當時有許多百姓看著的。”

桌上的人臉色都有些難堪,都指揮僉事更是勃然大怒,把桌案拍得震天響:“真是目無王法,韓將軍,陸縣令,我一定給你們個交代。”

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奉命離去,要行什麼事已經不言而喻,等待的功夫,韓致看了一眼陸久安,見他又開始埋頭吃飯,仿佛剛才找人告狀的不是他一般。

兩個守城士兵得了豐厚的銀子,勾肩搭背的本打算相約去青樓吃個花酒,哪想正換職時,突然衝出來兩個侍衛,手段粗魯二話不說要將他們帶走。

守城士兵也不傻,知道來者不善,看了一眼侍衛腰上掛的腰牌,賠著笑臉打聽:“這位大哥,是奉了什麼令來捉拿我二人,能不能透個底?”

侍衛麵無表情,對兩人的話充耳不聞。

守城士兵一路忐忑不安,絞儘腦汁地回憶著今日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直到被押著進入了小院。

守城士兵隻抬頭看了一眼,當即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兩人在省城當職這麼久,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這裡麵坐著的人,隨便拎一個出來都夠他們喝一壺了,何況如現在這般齊聚一堂。

兩人深知大禍臨頭,也不細想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隻戰戰兢兢地一個勁兒叩頭請罪。

侍衛走到都指揮僉事身旁,將從商販口中打聽到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彙報上去。

都指揮僉事臉色陰沉地仿佛能滴出來。

他原本以為事情與陸久安說的會有些出入,確實有出入,隻不過人家陸縣令給他這個僉事留了幾分薄麵,隻說了無傷大雅的部分,亮刀威嚇的事隻字未提。

這兩個不長眼的東西,動誰不好,偏偏把歪主意打到了韓致和陸久安身上。

他剛剛才對著韓將軍誇誇其談,轉眼就捅出了這檔子事,都指揮僉事仿佛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疼。

怒不可揭之下,都指揮僉事狠踹了士兵一腳:“蠢貨!誰教你們貪墨索賄的!”

這一腳又急又狠,士兵沒做提防,被踹了個四腳朝天,爬起來時正好與陸久安四目相對。陸久安笑眯眯地對他擺手打了個招呼:“官爺,又見麵了。”

守城士兵懷裡還踹著熱乎乎的賄銀,這下終於明白栽到了何處,心裡一時又恨又悔。惱恨陸久安明明一介官身,卻隱瞞身份害他吃了這樣的苦頭;又後悔自己行事魯莽,踢到了鐵板之上。

都指揮僉事對著陸久安賠禮道歉:“手底下出了這樣的醜事,本官慚愧。”又轉身誠惶誠恐地向韓致告罪。

韓致淡淡道:“小懲大誡,罰俸兩月,停職半年。”

鎮遠將軍親自發話,給這場鬨事畫上了句號,在都指揮僉事看來,這已經是非常溫柔的懲罰了。

經這麼一耽擱,飯局結束後,黃昏已近,天色將晚,遊巧思湖的計劃自然給推到了第二天,眾人互相道彆離開。

當天晚上,陸久安一行宿在向學政榻下,向道鎮本是貼心給他們準備了三套空房,萬籟俱寂,所有人都睡寢後,黑夜裡閃過一道影子,鎮遠將軍又翻窗進了陸縣令的屋子。

翌日一大早,向道鎮就興致勃勃來到陸久安睡覺的院子裡,看到韓致衣帶整齊地從陸久安房間裡出來,還有些奇怪,不過他並沒做多想,火急火燎地拉著兩人吃過早飯就往巧思湖去了。

巧思湖在省城東郊,今日天公作美,風和日麗,陽光和煦地灑下來,照得湖麵一片波光粼粼,不遠處已經停了七八艘畫舫,船頭濃妝豔抹的佳人朝四麵揮著手帕攬客,絲竹管樂聲不知何時響起,嫋嫋入耳。

這樣的場景在應平是沒有的,連陸久安看了也不免蠢蠢欲動。

向道鎮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道:“陸小縣令,如何,這景色沒墜巧思湖西母天池的美名吧。要我說,你就彆想著辭彙的事了,一旦回到晉南,就再也沒機會了。”

陸久安聞言一想,深以為然。

該工作的時候就好好工作,該玩的時候就認真玩!陸久安徹底把辭彙的事拋之腦後,酣暢淋漓地耍了個痛快。

接下來,陸久安又相繼去嘗了聽棋軒的茄汁魚卷,香悅樓的耋愗花湯,甜點鋪的佛手如意糕……最後還去看了觀星新聞社分社,這間要聞坊在向道鎮的把關下,經營地有聲有色,與應平的相比絲毫不見遜色。

看得出來向道鎮很是樂於此道:“以後去了京城,本官要奏請陛下,在晉南也開辦一所。”

向道鎮還想帶陸久安去彆的地方閒遊,被他義正言辭拒絕了:“向學政,再這麼下去,下官快要樂不思蜀了。陛下敕令還躺在應平,不敢再耽擱了。”

陸久安怕自己意誌不堅定,第二日天未亮,就帶上厚厚一遝冊車,坐馬車去了行政史辦公官署。

和江州府相比,在省城做辭令明顯要繁複許多,等府上劃去官名,陸久安領了離任書,已經是兩天後了。

陸久安精疲力儘躺在床上,腦袋擱在韓致臂彎,滿臉倦容:“向學政招待得再儘心,還是比不過家裡舒坦,好想立刻就回去啊。”

韓致蓋住他血絲密布的眼睛:“咱們明天就啟程,快睡吧。”

陸久安確實很累了,雙眼被他溫熱的手掌貼著,仿佛泡在熱烘烘的溫泉裡,再也升不起睜開的力氣。

夜深人靜,寒風呼嘯,偌大的城池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除了小巷裡走過的打更人,所有人都在安睡,連城中百姓家飼養的犬隻也凍得瑟瑟發抖,縮進了茅草堆砌的簡陋小窩裡深眠。

在這濃墨一般的夜色中,幾顆碎石子順著岩壁滾落。

陸久安半夢半醒,隱隱約約感覺床在抖動,他閉著眼睛踹了韓致一腳,沙啞道:“彆鬨我。”

韓致聲音清明仿若未睡:“沒鬨你。”

韓致維持著抱他的姿勢,身體一動不動,陸久安迷迷糊糊地想:是自己睡懵了罷,韓致確實沒動,不過這床怎麼搖晃地越來越厲害了。

下一刻,他混亂的思維陡然劈入一道亮光,自睡夢中驚醒,靈台清明,大喝一聲:“地動了!”

韓致也頃刻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反應迅速,一個翻身將陸久安壓在下麵,雙手牢牢抱住他的頭。

“傻子,快跑!”陸久安朝韓致大吼,但是韓致仿佛沒有聽見,依舊抱著他,他抱得太用力了,陸久安甚至能摸到他肩膀上緊繃的肌肉。

陸久安被他護得密不透風,什麼都看不見。兩人胸膛緊緊貼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中,皆能聽到對方那沸騰的心跳聲。

大地劇烈搖晃著,房頂的瓦片下雨似的簌簌從上麵滑落,屋裡擺放的瓷器接二連三地摔碎。黑夜仿佛一瞬間被地動給強行喚醒了,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衝天而起。

等待地震過去的時間宛若酷刑,兩人在床上躺了接近2分鐘,搖晃才漸漸停止,這時候,陸久安和韓致皆是渾身濕透。

韓致這才放開箍緊的手臂,陸久安剛想拉著他先離開屋子,就見韓致猛地一個躍起,臉色十分難看:“臨深!”拔足狂奔而去。

陸久安眼皮直跳,扯過龍門架上的兩件外衣緊追其後。

第177章 第 177 章

空氣裡彌漫著陣陣難聞的味道, 塵土四起,仆人在四處逃竄,現場一片混亂。

陸久安跟著韓致一路出了院子, 看到向道鎮迎麵而來, 這位學政想來也是被突如其來的地動給人嚇住了,驚慌失措從屋子裡跑出來, 外衣也顧不得穿, 披頭跣足的, 十分狼狽。

向道鎮第一次經曆這種天災, 驚恐未定,煞白著臉,手腳顫抖地捉住陸久安詢問:“陸縣令沒事吧,韓將軍呢?”

韓致早已不見了蹤影。

陸久安知道韓致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因為他從未在這位無往不利的將軍臉上, 看到過如此方寸大亂的神情。

他茫茫然環顧四周, 到處都沒有那道高大的身影, 韓致呢, 眼下局勢未明,他找不到他了。

遠處隱隱傳來山崩地裂的悶響,有膽子較小的丫鬟捂著臉嗚嗚痛哭,所有人猶如無頭蒼蠅一樣, 有個老仆躲閃不急, 被逃竄的小廝一胳膊帶翻在地,到處都是亂喊亂叫。

在這震天哭聲中,陸久安敏銳地聽到一陣急促的馬嘶蹄踏由遠及近, 韓致不知道打哪兒牽來一匹馬,雙眼直直看著前方, 所去之處直指那道外儀門。

他要回應平!陸久安立刻意識到韓致的打算。

不能讓他就這麼離開!陸久安想都沒想,下意識做了個大膽的動作,身旁的向道鎮不知他要做什麼,等反應過來時,隻來得及摸到一片衣袖。

他瞪大的瞳目中,那衣袖如一陣風到了儀門,陸久安伸展雙臂以身擋在鎮遠將軍的必經之路上。

韓致胯.下的馬又疾又猛,幾乎所有人都沒料到陸久安做出這樣的舉動,匆匆而來的陸起看到這一幕,目斥欲裂。

眼看著飛馬就要把陸久安踢個血濺當場,千鈞一發之際,韓致死死拽住手中的韁繩,馬蹄險之又險地停在了陸久安麵門一步之遙。

韓致嚇得魂都快散了,厲聲高嗬:“不要命了?”這一腳要是踩實了,陸久安非死即殘!

韓致手掌心因為太過用力被蹭掉一層皮,血珠子頃刻間滾出來,順著韁繩滾落在馬背上。

陸起跌跌撞撞奔過來,手腳一陣陣發軟,聲音裡也帶上了哭腔:“公子,你莫要嚇我。”

陸久安其實心裡也是後怕,他咽了咽口水,安撫住陸起,轉身對韓致道:“韓朝日,你下來。”

餘悸和不安兩股交雜的情緒把韓致牢牢釘在馬背上,他兩腮顫動著,雙眼通紅死死盯著陸久安,身體裡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在膨脹,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開來。

“臨深在應平。”他吼道。

陸久安吼得比他還大聲:“我知道,你先下來!”

比起噪怒難安的韓致,陸久安還保留著基本的理智,“你聽我說,一般像這種大的地震過後,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餘震。”

陸久安急於說服他,不等韓致回複,連珠帶炮地繼續道:“地震會截斷很多道路,你應該還記得之前修補過的怒江口子,就是地動給破壞的。”

“房屋倒塌不是最危險的,地動會引發許多後續地質災害,你經過的地方,隨時會發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山水相接的地方還會形成堰塞湖。”

“現在剛過寅時,路上黑燈瞎火的,看都看不清,你怎麼走?你要回去救臨深,也得留著一條命。”

“地質災害後的黃金期是發生地震後的72個小時,我們還有時間。”

說到最後,陸久安握著他的手臂,低聲哀求道:“韓大哥,我求你,等天亮之後我再陪你出發行嗎?至少不是現在。”

暮色低垂,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風,攜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腥味。

韓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儀門,最後也沒有衝出去。

仆人丫鬟已經不再尖叫,但多了一些痛苦的呻吟。這諾大的宅院還得需要人出麵管理,陸久安見院子主人呆呆愣愣坐在石凳上,六神無主,便主動接攬下來。

在這場動亂中,有不少人被撞倒踩傷,大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陸久安先找來管家清點人數,確保無人受災。再指揮年輕力壯的小廝給傷患做了簡單的包紮,又著人檢查房屋的損毀情況。

院牆東南角倒了一麵,壓垮了一顆倚牆而生的杏樹,二進院的偏廳塌了一間,萬幸事發時下人正好夜起,避開了災禍。

除此之外就是瓷器物件摔碎無數,因為危險還沒過去,陸久安便沒讓人進屋搜尋查看。

在陸久安井然有序的安排下,所有人不再惶恐不安。

向道鎮終於緩過神來,走到陸久安麵前,鄭重地向他掬了一禮,他什麼都沒說,但所有感激的話都透過那雙隱隱帶著淚光的眼睛清晰地傳遞過來。

“怎麼就發生地動了呢?”陸久安聽到有人在歎息。

是啊,怎麼就發生地動了呢,也不知道應平有沒有遭災,會不會他回去時,看到的是一片廢墟?

應平百姓經過了長達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將家鄉發展成這樣欣欣向榮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麼?

陸久安悲從中來,他心裡很壓抑,但一直強撐著,現在突然這麼放鬆下來,心口悶悶地十分難受。他回到韓致身邊坐下,一動也懶得動。

韓致摸到他冰冷的雙手,狠狠閉了閉眼,轉身離開了。過了一會兒,他抱著一床被衾回來,一層一層裹在陸久安身上。

陸久安聲音嘶啞:“你回屋了?”

韓致道:“你嘴唇都凍青了,穿這麼薄,容易感冒。”

地震時,陸久安和韓致出了一身的汗,裡衣都給浸濕了。逃出廂房後又見風,深夜的風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膚生疼。這會兒,院子裡已經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韓致細細擦掉陸久安臉上粘著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裡,等我回來接你。”

地動這麼大的事,整個省城都驚動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三司齊聚,緊急調遣屯兵進行部署組織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點亮,照得城中燈火通明,四麵八方都是隊伍行進的聲音。就這短短兩刻鐘的時間,陸久安已經看到三波全副武裝的士兵從院門外跑過去。

中途按察使親自跑了一趟,見院子裡有條不紊的,還有些詫異。

不過他隻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勢緊迫,容不得他分心細想,叫來好友向道鎮做簡單交代。陸久安依稀聽到“草場走水了,正在組織滅火”幾個字,沒說幾句,外麵有下屬在催,就又匆匆離開了。

陸久安抬頭望去,隻見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團團濃烈的黑煙盤繞著直衝雲霄。

嘈雜的雞鳴狗吠在夜裡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戶外一宿沒合眼,強睜著眼皮熬到天明。

卯時一過,天剛破曉,韓致牽了兩匹被養得油光水亮,肌肉發達的壯馬回來了。

他身上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燒焦了一節,穿在身上顯得不倫不類。

“上馬。”韓致沒進門,衝他喊了一聲。

陸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緊緊拽著陸久安的袖子,眼神帶著懇求。

關鍵時刻,陸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帶水,摸了摸陸起的頭,神情凜然:“聽著陸起,大人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聞社的所有人員,包括丹青手,全體出動。緊跟地方災情,圖文並茂地記錄以下內容:包括且不僅限受災房屋、傷亡人數,救援進度等。”

“任務緊急,刻不容緩,即刻出發,能不能做到?”

這一刻,陸起身上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強忍不舍,帶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大聲道:“能做到!”

向道鎮從後麵上來:“本官剛才什麼都沒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學生門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陸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語氣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

按理來講,水路才是最快的,順江而下,經過江州府便能直達應平。但是就如剛才所言,地動會引發後續多種地質災難,水路凶險,一旦遇難,九死一生。

陸久安終於看到了這場地動帶來的影響,省城還好,倒塌的房屋隻有零星幾座,屈指可數。出了城池,用人間慘像來形容也不為過。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傾覆,巨石交錯。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廢棄的瓦礫上哭泣,或者乾脆廢墟周圍已經沒有了聲息。

閻羅王高舉生死簿,無情地勾走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路上韓致牙關緊咬,一言不發,隻發狠抽著手中的馬鞭,催命般往前趕著,陸久安有幾次差點被他甩到沒影。

但他從未主動叫停休息過,因為他非常清楚,韓臨深雖然與韓致不是親生父子,但是朝夕相處下感情已非同一般。況且韓臨深身份尊貴,是皇子或許更是儲君,萬一出了差池……

還有鴻途學院。

裡麵聚集了全應平乃至周邊縣城部分適齡學子,這些都是大周未來的棟梁,朝氣蓬勃,花一樣的年紀,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按照推斷,地震時他們正在鴻途學院宿舍裡睡覺。

陸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裡誠心地向老天爺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路上餓了就吃乾糧充饑,渴了就忍著,實在忍不了了,再喝路邊的積水。幾天的路程,硬是被他們縮短至一日多,到達鴻途學院下馬時,陸久安雙膝一軟,直挺挺朝地麵跪去。

他大腿內側因為連續不見歇的馬背上奔波,被磨得鮮血淋漓,早已痛得沒有知覺了。

第178章 第 178 章

韓致把陸久安摟在懷裡, 鼻尖聞到一股濃烈的鐵鏽味,低頭一看,見他衣袍下血跡斑駁, 泅透了布料, 血跡順著褲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窩。

“久安……”韓致胸口登時絞痛難當,嗓音嘶啞不成調。此刻的他生出一種靈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無力感。一頭是韓臨深, 一頭是陸久安, 偏偏誰都沒有顧及到。

陸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這麼狼狽, 嘴皮乾裂沒有血色, 臉上也是慘白無光。

這時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後,陸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冒出來了,他想著自己一路上硬是強忍著一聲不吭急著趕回來的目的,按著韓致的胳膊慢慢撐起來:“不怨你, 我跟你一樣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們快進學院看看情況。”

鴻途學院裡空無一人, 從教室裡雜亂一地的書籍和尚未來得及關上的教室門, 不難看出當時所有學生都是匆匆離開,唯一值得讓人安心的是校內建築完好。

這時候,範成秋從正務中心出來,正好和陸久安兩人迎麵相照, 一時又驚又喜:“縣令大人……”

範成秋不是第一次經曆地動了, 但麵對天災還是心有餘悸,更何況還肩負重任帶了那麼大波孩子學生,看著陸久安差點老淚縱橫。

陸久安開門見山問:“範教諭, 地動時學生們可有傷亡?”

“學子們無一人傷亡,隻有孟夫子在帶學生們逃離時不慎崴了腳。”提到這個, 範成秋既慶幸又感慨,“幸好大人當初堅持學院做地動逃生演習,這一次才能平安無事地渡過。”

“還有韓小將軍,許多學生嚇哭了,關鍵時刻是他站出來,安撫好了眾人情緒。”

陸久安和韓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懸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詢問下,範成秋又相繼說了一些學校臨時的計劃安排。

地動發生時,夫子帶領著學子們有序撤離,並在後續請了心理谘詢師謝邑三人對其進行心理安撫。在初步估計沒有地動後,鴻途學院便發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們在內的所有人離校歸家。

“辛苦你了,範教諭。”陸久安真心實意地讚許,演習是一回事,事情真正發生時,整個學院都能做到臨危不亂,把事情安排地妥妥當當,範成秋功不可沒。

學院這一次幾百人同時撤離,沒有發生踩踏事件,無一人傷亡,就算放在他那個時代都可以談得上是逃生典範了。

“為人師者,應該的。”範成秋理所應當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獎的高義大德之士,鴻途學院有你們,是學生們的榮幸,也是我的榮幸。”陸久安擺擺手,“範教諭,就先關上鴻途學院的大門,你也回去吧。”

說完這些,陸久安就告辭了,整個應平縣不隻有這群學生,還有其他黎民百姓,縣城亂成一鍋粥了,應平還等著他這個縣令主持大局。

韓致和陸久安馬不停趕回縣衙,大堂裡的留守人馬聽到了動靜,出門一看到兩人,連日的惶惶不安瞬間被驚喜取代,連漂浮不定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帶著激動的哭腔朝屋內吆喝:“韓將軍和陸大人回來了!”

無將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湧了出來,一個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著兩人雙眼通紅。

吳衡當先跪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難掩自責:“大人離開時卑職信誓旦旦向你保證看好應平,結果……” 吳衡說不下去了:“卑職有負大人所托,愧對於您。”

“天災難測,與你無關,先起來說話。”陸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皺巴巴的衣領,“臉上倦容深重,這兩天沒怎麼睡好覺吧?我觀縣衙裡隻有這麼點人,其餘衙役想來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現在應平是個什麼情況,你跟我說說。”

吳衡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為主簿的鎮定,道:“現在隻有八個鄉上報了災情,共計倒塌房屋五十三處,傷亡暫不明,衙役分往各處前去查看,視情況危急而定實施救援。”

“另外,縣城內建築均有不同程度受損,道路開裂,暫無人受傷。”

這種程度的受災,相對這場地動而言,實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實在回應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災情越發不明顯,陸久安便推測,地震源應當是在相反的方向,應平隻是受到了波及。

還有另一個原因,應平百姓這些年生活逐漸富足,很多人都是新蓋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聽從陸久安的建議後,翻新成了民宿,相對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築,抗震好了不少。

陸久安一邊脫掉外衣,一邊快速吩咐:“集合縣衙內所有救援隊,訓練了這麼久,現在應平百姓處於水深火熱當中,正是需要的他們的時候。救援爭分奪秒,刻不容緩,帶上各自的搜救犬,隨我出發。”

韓致打斷他:“縣城內同樣有不少事等著你處理,你留在縣衙,我帶隊出去。”

陸久安反駁:“可是……”

“沒有可是。”韓致拿出一管藥膏放在他手心,“久安聽話。”

韓致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了:你身上有傷,不宜再奔波,留守縣衙處理縣城事務,正好可以養傷。

等待衙役準備救援裝備的時候,韓臨深、楊苗苗、阿多跑了進來,楊苗苗見陸久安身邊少了個人,擔憂問道:“陸起哥哥呢?”

陸久安摸了摸他腦袋:“陸起哥哥是新聞社主編,在外麵帶著人做地震現場文稿報道。”

楊苗苗難過地抿了抿嘴角,這場地動還是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韓臨深沉默不語,思索片刻走到韓致麵前:“爹,我剛才進屋時聽到你說要帶隊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韓致直直看著他的雙眼,見他目光堅定,點點頭同意了,並罕見地誇讚:“你終於像點儲君該有的樣子了,既如此,趕緊去換套輕便衣裳。”

陸久安親耳從韓致口中聽到韓臨深的真實身份,竟絲毫不覺意外。

種種跡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測。

甚至對韓臨深被培養成為民分憂的儲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興。

若是每個朝代的皇帝都是為民計深的賢良君主,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山河無恙,煙火尋常,這樣的大同社會還會遠麼?

不多時,隊伍在縣衙裡集結完畢,一聲令下,韓致帶著救援隊,朝著受災地義無反顧地奔去。

陸久安受傷的位置比較敏感,秦技之查看時他本還有些尷尬,但觀秦技之一本正經,他又唾棄自己庸人自擾,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藥做了處理,又忙著地震受災事務了。

期間,他給皇帝寫了一份請令,請求回京時間向後延遲兩個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馬加鞭遞上晉南去。

韓致率領搜救隊輾轉不同鄉進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災數據更新,隻不過截止目前情況尚能令人接受,隻有四個人死亡,其餘皆是受傷,由當地赤腳大夫簡單處置傷口後,抬到了縣城醫館做治療。

即便如此,應平幾個醫療點每天都是人滿為患,何況其他地方?

觀星新聞社的地震專稿一篇篇傳回應平,又陸陸續續貼在生活廣場展板上,其間內容那才叫一個觸目驚心。

此處地震的重災區在一個興襄的地方,應平的百姓平時壓根沒聽說這個地名,沒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這種慘不忍睹的方式。

陸起帶著縣城新聞社深入災區,此次編輯隊伍裡有向道鎮特意找的門徒學生襄助。

這群學子文采一個比一個斐然,親眼目睹了這場人間地獄後,大為震痛。飽含情緒撰寫出來的文字,聞者揪心讀者落淚。

再由丹青手作畫,記者展示的死亡數據,應平百姓看了無不是感同身受,紛紛對這群素未蒙麵的遇難者感到揪心。

天災無情,在憤怒的大自然麵前,人類的生命顯得如此渺小脆弱。

陸久安走在縣城街道上,總是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哀歎聲。

科技不發達的古代,救援顯得尤其艱難,饒是應平受災輕微,救援隊也整整耗時了十多天,才精疲力儘地回到縣衙。

他們每天都在晝夜不綴地救援,一直沒有好好休息,回來之後,陸久安讓他們什麼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覺。

韓致熬得眼睛都紅了,若是平時與他分彆小日,見了麵定要溫存半天,如今累得連話都不願多講,挨著枕頭就睡。

陸久安扔掉他穿壞的皮革皂靴,又端來一盆熱水,為他清理指甲縫裡的泥塵。

他手上添了不少傷口,最為嚴重的是右手虎口處,幾乎皮開肉綻。陸久安取了溫酒給他消毒,就算如此,韓致也沒能醒過來。

陸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額頭親了親,起身離開。

韓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時他餓得前胸貼後背,陸久安早已讓縣衙食堂備了吃食,好讓壯士們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熱飯。

韓致本就食量巨大,一連添了三大碗才飽腹,陸久安一直在旁邊靜靜等他吃完,方才問起救援的過程。

韓致不善言辭,很多地方說得不夠詳細,旁邊的衙役聽了,間或補充一兩句,這次受難人數總計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個剛出生不足半月的嬰兒,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這個世界,生命的光就熄滅了。

話題有些沉重,說到最後,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沮喪著臉:“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訴我們下麵有人,我們一點點把廢墟扒開,拉出來的卻是一具了無生息的屍身,我們分明已經竭儘全力了……嗚嗚嗚,陸大人,這感覺太不好受了。”

陸久安也是聽得呼吸窒悶,唯有韓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靜,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經心說道:“我做將軍這麼久,其實戰場上每天都會看見不同的戰士死去,災情和打仗一樣,也是會見死人,但是這和打仗不同。”

“戰場上,我是看著他們受死,但我不能阻攔他們,因為這是他們身為戰士的宿命,連我這個身為將軍的,都在帶頭衝鋒。”

“這次經曆,我從廢墟裡拉出來那麼多個人,每活一個,我心裡的枷鎖就更輕一分,好似彌補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

衙役眼裡的光忽明忽暗,最後慢慢歸於沉寂,連沒有參與救援的陸久安也被其觸動。

韓臨深在人群裡,顯得尤其沉默,他從小在宮中錦衣玉食,後來跟著去了邊關,見過百姓最苦的時候,頂多也就是吃不起飯在街邊討食的乞丐。

他甚至沒和韓致一起參與過應平那場難民朝和疫病,他從來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會是這樣。

怎麼會這麼艱難呢,隻需一個小小的曲折禍端,就能引得一個尚能溫飽的數口之家付之一炬。

這還僅僅是他所見災情的冰山一角,韓致告訴他,在省城回應平路上,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悲痛欲絕的哭聲。

這一次救援裡,他是感觸最深的一個人,比以往讀的千萬本聖賢書還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讓他來應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間,如何感受人間疾苦?如何做到為民請命?

當晚回了廂房,隻有兩個人時,韓致扒掉陸久安褻褲查看他腿內傷勢,見凝白如脂的肌膚上結了個難看的痂,頓時皺起眉頭心疼道:“還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癢。”陸久安嬉笑著拍開他手,“彆摸了,大夫說,這傷沒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沒有……”韓致一哽,反應過來他在調笑自己,摩挲著他後頸溫情道,“久安,以後再發生類似的情況,萬不可這般一聲不吭積在心裡,一定要告訴我。”

陸久安眨巴著熠熠生輝的雙眼乖乖點頭,韓致看得喉嚨乾澀,沿著他臉龐細細吻了一會兒,又道:“久安,你記得初遇那天夜裡,楊耕青宅院裡,你對我說得軍民魚水嗎?”

“嗯?”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韓致又說起了食堂裡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間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數次醒來,身上都蓋了薄衣。”

“看到衙差們吃乾糧,百姓會自發拿出家中存糧,平時舍不得吃的雞卵,也會一並偷偷塞在碗下邊。”

陸久安點點頭:“將士愛戴百姓,百姓心懷感激,軍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應平尚有餘力的情況下,開倉賑濟重災區。”

“重災區?”他每時每刻都在忙著救援,尚且還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陸久安把要聞給韓致看了,韓致目光落在那些圖字上沉默半響:“皇兄會派糧下來。”

“我知道,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韓致道。

陸久安便開始著手準備賑濟糧,到時候會派一隊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資,這個消息不知何時傳了出去,令陸久安意外的是,縣衙第二天打開大門,便收到了來自應平四麵八方的籌資。

陸久安訝異:“這是……”

這些物資各不相同,陸久安在其中看到老舊的衣裳,未去土的紅薯,新鮮的白菜……不難猜出都是一家籌出一點,滿滿裝了五個鬥牛車送過來的。

送達捐物的裡正拱手道:“這些都是鄉親們的一點心意。”

陸久安胸腔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為什麼……”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觀念,他本以為開倉賑濟災區都要廢一番口舌來解釋。誰知百姓知道了二話不說,自願奉出家中所產之物,雖然綿薄,但是可見其中真心。

裡正道:“鄉親們知道每日要聞的內容,心裡麵也跟著難受。因為曾經經曆過,明白其間滋味如何,於是便想著能幫寸一點是一點,說不定就是一個小小的外力,便能過去這道坎呢。”

因為淋過雨,所以才想著給彆人撐傘麼?

這一刻,陸久安從這群樸實無華的百姓身上,無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這光輝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塊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塊最柔軟的地方。

這份意外延續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趙老三為首的救援隊接近一百號人,自動請纓前去救災。

陸久安提醒道:“重災區的狀況比應平還要可怕,廢墟之下儘是殘臂斷肢,你們受得了嗎?”

趙老三的話並不那麼鏗鏘有力,但是句句擲地有聲:“將軍說得對,不要因為沒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責悲痛,起碼有更多的人因為我們而活命,這就是救援隊存在的意義。”

第二天,由應平官府和民間意願籌集的捐賑,在大部隊的押送下,浩浩蕩蕩向災區出發。

救援隊離開不到一周,接任應平新縣令的馬車晃晃悠悠來到了縣城。

新任縣令叫馬範右,比陸久安還早六年考取了舉人,然而他從資曆上來講比陸久安還老,但是功名卻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陸久安,連個進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選司掛了名,做官卻還輪不到他,因為地方官吏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等前麵的蘿卜走了,才有坑留給下一個蘿卜。

他科舉成績較為排後,不知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為此前前後後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東西,足足等了六年,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江州應平,他托人四處打聽過,一個窮山惡水之前,馬範右有些不滿,但至少聊勝於無。

官吏輕易看穿他的心思,垂著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硯台得了大人歡心,你以為能得到這麼好的差事?”

馬範右趕緊順坡下驢:“下官愚鈍,請大人明示。”

“你那是幾年前得來的消息了?應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複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縣令,就是把應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賞識,提拔進京。”官吏提點道,“所以你過去後,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個兒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丟了這來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麼聽說,陸久安是因為當年焚琴案大閣老塵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說什麼就聽什麼,這也是一門學問。看來你學問不深,過去後還有的學,拿上任命文書趕緊走吧。”

總而言之,按照官吏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那個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麼窮鄉僻壤。

馬範右心裡樂開了花,一路上對前景做了諸多預想,這份好心情一直到進入廣木省地界,突遇地動。

第179章 第 179 章

前有水災, 後有雪災,再就是地動,大周真是禍事連綿,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黴, 太倒黴了!人還未到應平, 就出了這檔事, 這算不算出師不利?

馬範右有氣無力地心裡反思:定是之前太過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爺看不下去了,才這麼存心折騰我呢。

陸久安對新縣令的到來沒有太過在意,應平雖然受災不是特彆嚴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災後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這會兒抽不出時間來應付馬範右。

衙門裡調不出多餘的人手, 他親自帶著馬範右到驛館。驛丞專管車馬迎送, 看了一眼馬範右身後疊床架屋的堆積如山的行李, 心裡嘀咕了一句這是搬遷呢, 便習慣性地詢問起上官來曆。

馬範右現在對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瀾:“我是你們未來的縣令。”

小斯懷疑自己聽錯了:“大人說什麼?”

馬範右皺眉,又重複了一遍:“怎麼,沒聽清楚麼,我說我是你們新縣令。”

小廝如遭雷擊, 第一反應是這人在開什麼玩笑, 下意識轉頭去看陸久安。

陸久安默認了馬範右的說辭:“小心伺候著。另外,現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應付災情, 這件事切莫到處聲張,你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陸久安意有所指。

小廝搖搖欲墜, 壓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

來了新縣令,那陸大人又去哪裡?

陸久安把人安置在驛館,簡單解釋一番:“……就是這樣,我已稟明陛下,交接待安撫重建安排後再行也不遲,若是馬縣令有興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塊來。招待不周,敬請諒解。”

馬範右樂得不用收拾這爛攤子,至於陸久安說的提前接任,更是拋之腦後,立刻命隨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後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個月風塵仆仆舟車勞頓,年紀本就大了,拿什麼和年輕力壯的陸縣令比,還是在驛館好生休養吧。

陸久安忙得不可開交。

要對不幸罹難的家庭分發安葬費,按房屋損壞程度給予不同金額的賑濟補貼,修補開裂截斷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溝渠。

另外,新聞社將百姓捐款和救援隊的事載入專稿,在應平大肆傳閱後,又接連湧現幾波富紳捐贈,無論他們是被道德裹挾,還是真心實意,初衷不重要,陸久安隻看結果。

一同前來的還有由醫學院學子們自發組建的醫療隊:“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①,上以療君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②。”

“大人,時不我待,學了那麼久的醫學,是時候該我們上場了。”

“好!好!好!”陸久安連說三聲,又從衙門裡抽調出三十餘人,護送這群醫學生前往災區。

這場地動十分罕見,上次大周發生這麼嚴重的災害,還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間,隔了至今有兩百餘年。

朝野皆驚,連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沐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時間寫信回來問候。

更不用說作為統治整個大周的永曦帝了,連夜寫了一份罪己詔。

“……水旱累見,地震頻發,皆因朕聽信讒言妄用奸佞,不思齊,不擢賢,治業不明,內政不修,以致異星見,陰陽失和,降災下異示儆……”

陸久安聽了嗤之以鼻,這分明就是天災,偏偏要因為一些彆有用心的想法,扯著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麼“天遣之說。”

儘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論,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邊,定要言之鑿鑿的告訴他:“地動是因為地殼運動而產生的,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生,跟你一分錢的關係都沒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接著永曦帝緊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來的救災賑濟等事宜。

地動幾乎每朝每代皆有發生,如何救災賑濟撫恤,這一整套流程沿襲下來,已經相當成熟,隻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慮的隻是人選問題。

永曦帝居高臨下順著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著腦袋屏息凝神,眼神閃爍不敢跟皇帝對視。

人人自危,唯恐這危險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頭上。

永曦帝臉上看不出喜怒,對著第二排一位長須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來,平日你籌谘俊茂,好謀善斷,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王侍郎麵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脫之辭:“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麼都沒有說,又轉向另一位麵相天生肅然的臣子:“那就秦禦史,平日你唇槍舌劍最是厲害,又是彈劾新秀,又是駁朕敕令的。怎麼現在關鍵時刻,不見你站出來了?”

秦禦史戰戰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糾察百官,直言上諫之事,去做這救災賑濟,辦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喚了幾人,皆無一人回應。

“都在相互推諉。”永曦帝漫不經心笑道,“怎麼?朕這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可用之人嗎?”

沒有臣子回答他,一個個跪下來叩首請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撐著太陽穴:“要是陸愛卿在就好了,朕就無需那麼多煩惱了。”

又來了,眾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陸久安一嘴,怎麼當初就一言不合給直接發配到應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護著他,才迫不得已借著焚琴案將他調出去的,可謂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聽正前方那道尊貴雍容的聲音道:“你們一定在心裡腹誹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來告訴你們原因。”旁邊的隨侍太監心領神會,恭敬遞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經揭開,想必早已被展閱,永曦帝對著下麵的朝臣揚了揚紙頁:“昨日朕收到這份印信,是陸愛卿快馬加鞭遞上來的請令,奏請延遲回京兩月,自願留在江州抗震救災,恢複民生秩序。”

所有人慚愧地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但還是巋然不動。

永曦帝一臉失望地揮了揮手:“罷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選,稍後福安會把名錄送到吏部,緊張什麼,不是你們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門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諉,退朝吧。”

各部門加班加點運行起來,包括平日裡最為清閒的太常寺也尤為忙碌,因為永曦帝接下來要去宗廟祭拜以告慰遇難之靈。

就災,賑濟,減免賦稅,一條條的政令接連下達,安撫著受災的老百姓。

而在應平,陸久安有條不紊地做著災後重建,倒是馬範右在館驛呆得無聊,自已一個圍著應平轉了一圈,大為震驚。

後麵接連幾天,都主動跟在陸久安身後取經,想看他如何公務,才把應平治理成這樣。

不過那時候陸久安正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及不上他。被無視了幾次後,馬範右自討沒趣,又回驛館睡大覺去了。

次年初春,開拔去往災區的救援隊以及醫療隊回到應平。

經過長達兩個月的救援,給所有人臉上都添了一層飽經風霜的痕跡,醫療隊拜彆陸久安後,各自回了家,救援隊則帶上搜救犬回到縣衙。

搜救犬沒能全員回歸,有一隻喚作“長風”的搜救犬折在了興襄,它是累死的,屍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現場的慘烈程度根本無法用任何文字來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狀,有人被斷木當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齊折,腸子內臟散了一地,到處都是血,新鮮的或者乾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則是連屍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興襄滿目瘡痍,聽說原本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撲鼻,但那一個多月,衙差聞到的都是惡臭,那是屍首太多來不及掩埋,而散發的腐爛味道。

儘管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所有人還是被這觸目驚心的畫麵給影響到了。

沒有人能平和地直麵死亡。

謝邑三個心理醫師任勞任怨給這群人做心理疏導,這種壓抑的氛圍才逐漸好轉。

而還沒等這群衙差們徹底緩過勁來,又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縣令接到今上調令,即將離開應平回晉南。

新上任的縣令已經在驛館住了一個月,鐵一般的證據擺在麵前,由不得他們不相信。

不同於救援後的沉悶,這是一種離彆難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氣氛低迷。

陸久安抹了一把臉,這一天還是來了,他終將要去麵對。

上頭一封接一封的調令發下來,催促他趕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議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當。

他先召來主簿,吳衡沉默不語,陸久安按著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能力出眾。主簿這種佐貳官,是縣衙的二把手,平時許多決策你都說得上話,應平交給你我很放心。”

“新來的縣令我還未來得及接觸,想來也不差。不過每個人行事作風不一樣,一開始你可能不太適應,磨合磨合就過去了。不要換了上司就不聽話了,到底官大你一階,惹惱了他吃苦受累的還是你們這群下麵辦事的人。”

吳衡啞聲問:“那萬一新縣令作風不清,收賄貪墨,把應平弄得烏煙瘴氣,那我該當如,還是照聽不誤麼?”

“他敢。”陸久安咬了咬後槽牙,“應平是我們大家的心血,豈能容他人糟蹋。馬縣令若真如此,你寫信到晉南,我替你請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還有韓將軍,他總不會放任不管。”

韓致帶兵軍紀森嚴,最看不得這種事。觸了他底線,一個字:死!

對著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陸久安接下來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經過五六年的發展,衙役已從區區幾十人發展到了三百多號人,其中有絕大多數是沒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養來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齊齊列隊。彆看他們都是一群肌肉發達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義最重的也是他們。一個個看著陸久安,告訴自己不準落淚。

陸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嚨幾度哽咽,才把想說的話吐出來。

“我已得到消息,廣木巡撫把此次災情如實上報,自然也包括你們主動請纓前去救援的衙役和醫學生。你們兩支隊伍訓練有素又紀律森嚴,表現得十分打眼,巡撫大人早已注意到你們,呈上去的折子裡,為你們說了不少好話。”

“你們應當也知道,平時地方備禦,京軍空缺時,很得補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會由州府舉薦,這一次你們得巡撫親薦,不用我說,也曉得機會難得。你們在救災中脫穎而出,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選上肯定是鐵板釘釘的事,進去了說不得還會論功行賞。”

“衙役往上升,最後還是衙役,禁衛軍則能官至統領。若是有人願意跟我一起回晉南的,就在大人這兒彙報一聲,若是安土重遷不願意走的,也不強求,大不了大人再為你們做最後一件事,去替你們回絕了此事。”

“乾係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慮後再告訴我也不遲。”

趙老三沉重地問:“警犬呢?”

“犬隨主人,你們各憑本事領去的,可自行決定。”陸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晉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隨時來找我,當了你們六年的縣令,這個忙大人還是肯幫的,要是惹了什麼禍事,就彆來找我了,也彆說認識我。”

陸久安後半段的這幾句話是奔著調節氣氛去的,衙役聽懂了,露出一個比哭難看得笑容的,陸久安心裡更難受了。

最終,陸久安疲倦地揮了揮手:“就地解散”。

第180章 第 180 章

陸久安任職縣令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哪些人該留, 哪些人該跟著他走, 這些都要計劃好。單單目前這兩件事,就已經讓他身心具疲。

衙役們心裡難受得緊, 還要強打一副替他高興的模樣。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為他收拾行裝, 趙老三剛把兩罐雪鹽裝進車架裡, 陸起又走過來, 讓他跟著去吾鄉居一趟 。

陸久安在書房內,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個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憶,他舍不得丟, 但放馬車上, 又添累贅。

陸久安從抽屜裡, 撿出一個虎頭金器。

“沐小侯爺給的展覽閣信物。”是了, 離開應平也應該給沐藺去信一封,讓他以後回信時送到晉南,省得到時候斷了聯係。

陸久安提筆給沐藺寫好信,陸起帶著人走進來, 指揮衙差將書房中的東西打包裝箱。

趙老三環顧一番:“所有都要裝起來?”

“所有。”陸起點頭強調, “公子貴重珍視之物,全都放在這吾鄉居了。特彆是這些書,公子平時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陸久安出口阻止了:“書就不用搬了, 留著放守藏室,給應平的百姓看。”

韓致見他情緒低落, 摟著他安慰:“若是難過,就緩一緩吧。不必那麼著急,皇兄都發話了,吏部的催令用不著管。”

陸久安搖搖頭:“左右躲不過去。”

韓致無奈,陪著他一起出了衙門。

走在大街上,百姓見了陸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禮,他調任回京的消息目前還在縣衙內部流轉,百姓尚且不知。

經過生活廣場,看到華彩坊的鋪子,陸久安不由駐足。這幾日因為地動,鋪子裡稍顯冷清,負責迎客的夥計站在店門外腦袋小雞啄米似的打著瞌睡。

“進去看看?”韓致提議。

陸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點點頭:“倒是把華彩坊給漏掉了。”

陸久安和韓致很少親自到鋪子裡,一般需要什麼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賬本,都是由掌櫃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這裡看到他們二人時,程南還有訝異。

“沒事,你去忙吧,我們隨便逛逛。”

調任回京後,韓致和陸久安或許再也不會踏足應平,那麼華彩坊如何處理也是需要考慮在內的,在這點上,兩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韓致傾向於將華彩坊連同房契一塊兒另轉他人,陸久安舍卻不得,他想將華彩坊保留下來,先不說這個招牌已在江州聲名鵲起,每年為他提供的收益還是相當可觀的。

韓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陸久安雙手無奈向兩邊一灘:“要養兩個吞金獸,囊中羞澀……”

“吞金獸?”

“封敬道長和謝懷亮帶領的兩個研究團隊。”

韓致了悟。

程南做掌櫃這幾年,華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在他管理下,鋪子裡也沒出過什麼雞鳴狗盜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過的,陸久安打算繼續用他。

韓致倒是覺得陸久安這個舉措做得有些過於大膽:“你就這麼相信他?他要是中飽私囊,你遠在千裡之外,如何得知?”

陸久安挑眉:“你來應平,離雲落這麼遠,把幾萬大軍丟給你下麵的人,你怎麼放心?”

韓致嘴角繃直:“這不一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陸久安不以為意,“況且,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以後回了晉南,若是有機會,我打算把華彩坊開成連鎖店,晉南的設立成總店,此處為分店,再找一個總掌櫃。每年讓他替咱們視察分店就行。”

離開華彩坊後,陸久安直接去了兩個實驗室,他非常重視這兩個研發團隊,裡麵的人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科研人才,因此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他們跟著一塊兒去晉南。

和衙差反應一樣,聽到他要離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封敬了無牽掛,倒是無所謂得很:“陸大人你是貧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兒,貧道跟到哪。”

其餘人則猶豫不決。

陸久安知道他們的顧忌,無非是舍不得背井離鄉與家人分離。於是又許以重諾,可以舉家一起遷至晉南,屆時可以幫著安頓妻女父母。

這下子,哪還有人猶豫,都欣然同意。

陸久安又轉去秦氏醫館向秦昭三人提前辭行,順便提了一下他們要不要回晉南的話。

秦技之怔愣半響,不知道在想什麼,複雜難言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哐當一聲推門回了後院。

“這孩子……”秦昭不輕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陸久安道了聲賀,然後婉拒了陸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晉南了,留在應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葉歸根。”

陸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們的決定。

至於秦技之……

山高水長,有緣再見吧。

花了接近半個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當,如果說還有什麼是陸久安放不下的,就隻剩圖書館了。

圖書館修建進度已過大半,但是館長的人選至今沒有著落,連省城向學政那邊都沒有合適的人選,要麼忍受不了孤寂,要麼就是工於仕途。

向學政在信裡提到,不日他便要啟程回晉南,可以在京城幫他物色人物。

可是晉南這麼遠,一來一去要耽擱多長時間?恐怕他人還沒尋到,陸久安也已經不在應平了。

“找個嗜書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這麼難嗎?”陸久安捏著薄薄的信紙不甘心。

他原本以為這件事就隻能這般遺憾收場了,然而當日下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動出現在了他眼前。

來人白發垂髫長須弓背,身著一襲寬博瀾衫,行走間兩袖帶風,自帶一股文人風骨。他雙手托著一紙文書,幾步來到陸久安麵前。

何止陸久安,就連慣常麵無表情隻有在見到陸久安才吝嗇變臉的韓將軍,都一臉難掩驚色地從圓凳上豁然站起。

“楊老伯?”陸久安失聲確認。

眼前這個老人,雖然還是那副熟悉的麵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還是周身氣度,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每日隻知五穀三餐的鄉野村夫,而是一位風訓有度或許還學識淵博的老叟。

陸久安心裡有諸多問題想問,例如:他到底是誰?

似乎他表現得太過強烈,不等他開口,楊老漢主就動拱手向他行了一禮:“老夫楊從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題名的二甲進士,這是朝廷頒發的文書,特來向大人謀取館長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號,也就是說,楊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了功名,卻一直在這應平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機緣巧合當了這兒的縣令,或許楊老伯已經駕鶴西去也說不一定。

陸久安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短暫夜宿的那個農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記憶幻燈片似的從他腦袋裡一一掠過。

“這楊家家宅當初也不知是誰選在此處建造的,一派歸園田居之像”。

原來那時候並不是他的錯覺,楊家家宅是楊從霍所建,為得便是遠離喧囂,過上和陶淵明一樣閒雲野鶴的生活。

陸久安又想到在縣衙裡幾次三番撞見他捧著書卷陪楊苗苗,當時下意識便認為是小孩兒在教爺爺識字,卻原來是楊從霍一直在傳經授文。

怪不得當初孟亦台教楊苗苗時,說他進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從小便接觸了聖賢書吧。

“哈哈哈。”陸久安再也忍不住搖頭低笑出聲,為這喜劇走向一般的發展。他觀韓致這番神態,想來楊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裡的。

楊老漢瞞得可真緊啊。

陸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麼緣由讓楊老漢,不,是楊進士做出了這樣令世人費解的決定,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選嗎

隻是他還有一事不明:“養老伯怎知我在找館長,我鮮少在府中提起。”

楊從霍解釋:“當日陸縣令去信學政大人,陸起出門時與我相撞,紙頁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撿信看到內容。無心之舉,還請大人莫狀怪。”

“老夫這一生,考過功名,當過舉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厭倦之極。要說還有什麼能吸引住我的,唯有這典籍兩三本。”

原來如此,這一係列的巧合,當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楊從霍經曆那麼多,兜兜轉轉,仿佛就為了這一刻的到來。

楊從霍準備把自己有限的餘生都貢獻給守藏室,臨走之前,他把楊苗苗托付給陸久安。

他不慕名利,遠離官場,他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自己,唯獨卻對不起妻兒子女,從此以後,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了。

但沒關係,他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他還有偌大一個黃金屋。

見史書,如親見聖賢。

……

馬範右跟陸久安就應平縣宗卷、倉廒、刑名訴訟、錢糧賬目等諸多方麵一一做了交接,中間有什麼需要參商的,陸久安都好聲好氣地做了解釋和退讓。

馬範右在驛館待的這些時日,見識了應平的方方麵麵,知道了那價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產自應平,晉南今年才出現的水泥路在應平也早已普及,眼下隻等陸久安一走就入主縣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乾一番了。

酉時陸起來問陸久安翌日何時出發,陸久安沉默片刻道:“五點吧,趁百姓都還在睡覺的時候。”

卯時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隊車馬悄無聲息駛出了縣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烏泱泱一夥人等候在此,這些都是最終決定跟著陸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陸久安環顧一圈,在裡麵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誌、謝邑等人,心裡對此有了數。

他什麼都沒問,隻簡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帶口自覺綴在馬車後邊,他們有的是對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則是對未來的期盼感到興奮。

楊苗苗抹著眼淚花哭泣不止,他還沉浸在和爺爺分離的情緒中難以自拔,阿多緊緊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無聲安慰。

大街上關門閉戶,隊伍中的一名衙役回頭看了眼縣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們睡得香甜,他們或許不知道,一覺醒來,應平已經易主了吧。”

隊伍緩緩來到縣城門。通常這個時候,城門緊閉,隻有值守的衙差幾人在此。可是遠遠的,陸久安竟看到燈火一片,燈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時,老百姓聚集而來,將城門圍了個嚴嚴實實,人實在太多了,一眼望過去,幾乎有全城之眾。

夜寒難禦,他們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著溫暖,不知就這麼靜靜等了多久。

那名回頭看縣衙的白役見了這一幕,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陸久安的車馬一駛近,百姓一個個站起,朝著他的方向齊齊看過來。

馬夫趕車的動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陸大人。”為首的謝歲錢掬起一張圓圓的胖臉,“我們來給您送行。”

“鄉親們……”陸久安忽地鼻頭一酸,難以自持地紅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朧。

謝歲錢又道:“你在應平為官六年,猶如我們衣食父母一般。這一去,許多人或許這輩子都再難與你相見,怎麼你走都不通知我們大家夥兒一聲。”

我隻是不知該如何麵對與你們分彆的場景。

陸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幾次三番想開口說話,都被堵在了喉嚨深處,淚水也沒忍住滑落下來。

謝歲錢笑著搖搖頭,反過來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們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們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個,說不出來什麼文縐縐的話,隻能祝大人一路順風。”

人群裡一直沒怎麼說過話的秦技之走上前來,他端來兩杯酒,一杯遞給陸久安,沉默而專注地看著他。

勸君更儘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陸久安接過來,仰起頭一口氣喝了。

人群自動向兩邊緩緩散開,留出中間可供一輛雙轅馬車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頭嘎吱嘎吱轉動,轟隆一聲響,城門打開,馬夫重新執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裡隱隱響起啜泣聲,哭聲越變越大,躁動難安地在空氣裡飄蕩著。儘管如此,百姓仍克製地沒做出任何逾距的行為,仿佛遵守著什麼約定好的承諾,隻淚眼婆娑地著目送隊伍慢慢離開。

一出了城,陸久安再難維持人前的形象,抱著韓致崩潰大哭。

韓致摟著他的腰,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

嚎啕聲是寂靜夜裡唯一的響動,綴在車馬後麵的人群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晨曦在霧靄中一點點明亮,逐漸勾勒出不遠處城鎮的輪廓。

“咚!”鐘聲綿延悠長。

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去。

這是應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聲音。

早上六點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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